白宅二閘東花園花廳。
一溜條案,十幾個孩子:景怡、景琦、景武、景陸、景雙、景泗等都在伏案作畫寫字,雅萍來回走動,儼然一位監考官。
雅萍:”今天是二奶奶四十大壽!都給我好好寫,等會兒二奶奶要看你們的真本事,誰學得好,重重有賞。先不許落款兒啊!”
景怡在畫一幅牡丹,景琦在扇面上寫百壽字。
東花園內小山坡。
山坡上綠蔭遮映,繁花盛開,白文氏與太醫院的申大人、魏大人等男女賀客一行十幾人緩緩走下山坡。穎軒默默跟在後面。
申大人:”今年也是太后老佛爺的六十大壽,皇上和榮大人正籌劃著給老佛爺慶壽呢,聽說要普天同慶啊!”
魏大人:”瞧著吧,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戰端一開,老佛爺還有心思過生日?”
白文氏:”你說老佛爺都這歲數了,一天到晚得操多少心?”
魏大人:”都一樣,二奶奶,你也不少操心吶!”
白文氏:”那可不一樣,家裡這點兒破事兒跟朝廷大事怎麼比?”
“叫他們操心去吧,只要不打到北京城,咱們該怎麼樂還怎麼樂,你們說是不是!”申大人說罷,眾忙附和。
白文氏:”走,到花廳去歇會兒,看看孩子們都畫了些個什麼。”
眾人向山坡下走去。
東花園花廳。
雅萍一個個地看著,走到景琦前停住了,奇怪地左看右看:”你寫的這是什麼?”
“百壽字”
“這都是壽字么?”
“是!”
“能把一個字寫出這麼多花樣兒來?”
“別搗亂!”景琦全神貫注地寫著。
花廳門口,雅萍的丫頭苦杏焦急地向她招手,雅萍詫異,過去問:”大老遠的你跑來幹什麼?”
景琦寫完最後一個字抬起了頭,見她們焦急議論什麼後都匆匆離去,也放下筆追了出去。
花廳外廊子。
雅萍和苦杏匆匆向前走,景琦叫住了苦杏,兩人嘀嘀咕咕說著什麼,然後一拐彎離去。
白文氏、申大人、魏大人等從旁門走了進來。胡總管忙迎上來。
胡總管:”小爺們都寫完了,都那兒等著領賞呢!”
白文氏:”寫得好才有賞,寫不好一人賞一個脖兒拐!”大家都笑了。
東花園花廳。
孩子們靠邊兒站了一會兒,白文氏等人走進,俯身在條案上邊走邊看,賀客們不時發出議論。
條桌上有字有畫:壽字、福字、牡丹花、壽山石、對聯……
孩子們都有些緊張,白文氏對桌前的賀客:”請申老先生給評一評,咱們這兒就屬您的學問高了。”
申大人笑了:”那我就倚老賣老不客氣了。”
穎軒:”請您給孩子點評,大才小用了。”
申大人走到一幅牡丹前:”要說畫兒,這幅牡丹一品最好。”繼又走到景琦書寫的扇面前:”要說字,當屬這幅百壽字了。”
白文氏回頭問孩子:”狀元出來了,牡丹是誰畫的?”
景怡:”是我。”
白文氏:”這個壽字扇面兒呢?”
孩子們無人應,互相看著。景怡道:”那是景琦寫的。”
白文氏:”景琦呢?”
一丫頭忙回道:”一寫完就跑出去了。”
白文氏:”不懂規矩就知道貪玩兒,胡總管,快賞,一個人都有一份兒,景怡和景琦重賞!”
一丫頭端著盤子掀開紅布,上擺著精緻的筆筒,筆架,鎮尺,湖筆、硯墨等。
申大人、穎軒等人仍在研究孩子們的書畫,申大人拿著景琦寫的扇面兒欣賞。問:”這孩子多大了?”
穎軒:”十四。”
申大人:”老師是誰?”
穎軒:”季宗布。”
申大人點點頭:”知道知道,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聽說要進軍機了。”
穎軒:”我這孩子頑皮得很,只有他教得了。”
申大人:”不過這孩子的字聰明有餘,筆力不足,可以臨一臨魏碑。”
白文氏:”姑奶奶哪兒去了,不是她一直在這兒看著嗎?”
胡總管:”聽說叫關家的丫頭叫走了。”
“關家的丫頭?什麼事兒?”白文氏很詫異。銀花忙把她拉到一邊低聲道:”關家大爺新娶的大奶奶生了個兒子,香伶抱了一下,這位大奶奶急了,說香伶是雅萍姑奶奶的女兒,不吉利,把香伶打了一頓,還關起來不給飯吃!”
胡總管:”這也太不像話了。”
白文氏:”你快去看看,把姑奶奶接回來。她去有什麼用?弄不好又犯病了,孩子的事兒明兒我去說。”
白宅上房院卧室。
白周氏摟著雅萍直落淚,雅萍像孩子一樣靠在老太太懷裡抽抽搭搭哭訴:”他們不叫我……進門兒。”
白周氏:”二奶奶,你去把香伶接過來吧,那麼小的孩子,哪兒禁得住他們這麼揉搓。”
胡總管:”甭說接回來,連個面兒都不讓見,孩子姓關,咱們做不了主啊!”
白文氏:”接不過來也得去跟他們論論理!”
胡總管:”他要講理,就不會跟孩子過不去了,我接姑奶奶的時候,正坐大門口兒那兒哭呢!”
白文氏:”苦杏呢?不是她接的你嗎?”
雅萍:”一到了大門口兒,苦杏和景琦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白文氏:”這個景琦,光跟著搗亂,等回來再跟他算賬!”
銀花撩簾兒進了屋:”二奶奶,關家大爺來了。”
白文氏奇怪地:”他來幹什麼?我正要找他呢,他倒上門兒來了。”
白毛敞廳。
關少沂:”請您還是把香伶交出來。”
白文氏:”真是大白天說夢話,我正要去府上要人呢,你反倒上我這兒要人來了。”
“香伶就在府上。”
“誰說的?”
“我們家有人看見了。”
“要是不在我這兒呢?”
“我絕不再登白家的門兒!可要是在這兒呢?”
“你把孩子領走,絕沒二話!”
“那好!還是問問你們家的景琦吧!”
白文氏莫名其妙:”問景琦?”回頭對秉寬:”去!叫景琦來!”
秉寬站在廳外心神不安地:”二奶奶,您請來一下。”
關少沂冷眼看著白文氏和秉寬,白文氏知道出了事兒,疑惑地走到秉寬前:”出了什麼事兒?”
秉寬:”景琦他……在花房呢!”
“去叫他來呀!”
秉寬為難地壓低了聲音:”您還是去看看吧!”
白文氏感到不妙,急忙走向後廳。
白毛花房。
白文氏掀開草帘子剛進花房就愣住了——香憐側身躺在躺椅上,景琦正在給她肩膀上、背上抹葯。乳缽里是景琦配製的草藥。
白文氏驚訝,秉寬擔心,共同注視著景琦。正在白泥爐上煮葯的苦杏忙站了起來。
“花洞里不能生明火,快搬出去!”白文氏說著,秉寬忙上前搬爐子。白文氏走到景琦前:”香伶怎麼會在這兒?”
景琦:”我把她接回來的!”
白文氏:”偷著弄回來的吧?”
景琦:”我和苦杏從後門背出來的,媽,您看吶!”
香伶肩、背、腰、腿上全是傷痕。
“秉寬!快去叫二爺來看看!”白文氏很是難受,吩咐著又說:”你怎麼也不言語一聲?關家來要人了!”
香伶哀怨地:”舅媽,我不走!”
景琦看著白文氏:”反正我也不叫她走!”
白文氏為難地望著她,終於下了決心,轉身向花房外走去。
白宅敞廳。
白文氏質問:”這孩子犯了什麼錯兒了?”
關少沂反問:”先說在不在你這兒?”
白文氏:”在!”
關少沂:”那好,把人交出來!”
白文氏固執地:”這孩子犯什麼錯兒了?”
關少沂:”你管不著,這是我們家的事!她是我女兒!”
“你還知道她是你女兒,打成了那個樣兒!告訴你,她也是我的外甥女兒!”
“你剛才說了,只要人在這兒,你就得讓我領走!”
“我是說了。可這孩子的傷得治,你現在不能領走!”
關少沂大怒,拍桌而起:”豈有此理!”
白文氏反而不動聲色:”你跟誰拍桌子,啊?!你們也算書香門第,往死里折磨一個孩子,聖人的書一句沒記到心上,都吃到腸子裡邊去了!”
關少沂冷笑道:”你們家好,把我兒子活活摔死,這算什麼門第!”
白文氏:”關大爺!舊賬不能算,舊仇不能提,就是因為老也解不開這個疙瘩,你們才對這孩子下毒手……”
關少沂強壓怒火聽著。
白文氏:”你娶了新奶奶,可這孩子也是你的親骨肉。關大爺,咱們都心平氣和地想想,孩子招誰惹誰了?!我不是不講理的人,這孩子我先留下,治好了傷,一定給你送回去!”
關少沂顯然和緩多了:”我把她帶回去也能治傷。”
白文氏深沉地:”你把她帶回去就是你們新奶奶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晚會要了這孩子的命!仇不能越結越深,這仇也不能一代一代地傳……”
關少沂低下頭聽著。
白文氏:”這孩子的媽已經瘋了,你還想叫兩代人都不得好下場嗎?!”
關少沂完全被感動了,皺著眉兩眼望他,痛苦地聽著。
白文氏越說越難過,聲淚俱下:”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是她的親爸爸呀!……”白文氏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關少沂突然站起身,低著頭向廳外走去。白文氏抬起淚眼望著。
白宅花房。
穎軒正在驚訝而又有些惶恐地看著手中的一張藥方。景琦蹲在地上用乳缽搗鮮草藥。香伶躺在一邊。
穎軒抬起頭看著景琦:”這是你開的方子嗎?”
景琦頭也沒抬:”是啊,怎麼了?”
穎軒:”從哪兒抄來的吧?”
景琦斜了穎軒一眼沒有回答,又低頭搗葯,穎軒將乳缽奪了過來仔細看著:”這哪兒成!去屋裡拿再造膏”來!”
香伶:”舅!挺好的,我好多了。”
穎軒驚詫地望著景琦和香伶發愣。景琦奪過乳缽接著搗葯。
苦杏端著一碗湯藥走來,要遞給香伶,穎軒忙阻止:”等等!”又低頭看藥方子。他顯然有些急了,訓斥道:”你居然敢用羊躑躅,還用這麼大的分量?”
景琦:”這有什麼?這是活血定痛的,你看看她的份就知道了。”
穎軒:”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景琦:”季先生教的!”
“不行不行!道理上是沒什麼錯兒,可這麼用藥的人,一定得自己先嘗葯,你怎麼就敢給她喝?”
穎軒奪過葯碗將葯潑在地上。
景琦生氣而又不服地望著穎軒。穎軒道:”瞪什麼眼你?你剛多大,你就敢開方子,你膽子也太大了!”
景琦:”我早喝過了,您怎麼知道我沒喝?”
穎軒:”那也不行!人命關天。你先開個三年五年方子,請名醫看過指點,覺得你行了,你才能行醫,懂不懂?!”
景琦低頭不語。
穎軒:”你這兒怎麼淘氣胡鬧我都不管,可這人命關天的事兒,我絕不許你胡來!”
景琦:”那元朝的李東垣怎麼十四歲就能看病?”
穎軒:”住嘴!忘了你大爺是怎麼死的了?!我看你是活膩味了。”
白宅二房北屋廳。夜。
穎軒把方子遞給白文氏:”你看這孩子居然敢開方子。”
白文氏沒有接:”我又看不懂。他跟誰學的?”
景琦忙接上:”季先生!”
穎軒:”這位季先生真是個能人,不顯山不露水的,一肚子學問。”
白文氏:”他的醫術比得上咱白家?”
穎軒:”二奶奶!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吶。景琦,你看過《葉天士醫案》么?”
景琦:”季先生一篇一篇地講過。”
穎軒拿過《醫案》順手翻開一篇,指給景琦看:”看看這個脈案,用藥妥當么?”
景琦接過迅速看了一遍:”看這脈案,內有停食,表有風寒,要清要表,應該大下大汗,我要開方子就把銀花換成麻黃。”
穎軒不動聲色地又翻開一篇指給景琦看:”這個方子呢?”
景琦:”這個方子用的是峻補,可看這脈案應該清補才對,野遼參換上花旗參就好了。”
穎軒緊接著問:”為什麼不用海藻海帶?”
景琦張口就來:”這裡邊兒有十八反!”
穎軒目瞪口呆地望著白文氏。
白文氏擔心地:”怎麼,說得不對?”
穎軒轉著看著景琦,深深嘆了一口氣:”唉!難為他這麼小的年紀有這樣的靈性,我不早跟你說過醫藥行這碗飯不能吃嘛!”
景琦:”季先生說就算不指著這個吃飯,可到了要緊的時候也能救人一命。”
穎軒無可奈何:”祖傳下來的就是這個種,拗不過命啊!”
白文氏:”他這方子開的到底對不對呀?!”
穎軒:”豈止是對!有一味葯是連我都不敢下的,都說藝高人膽大,你小子膽兒是真不小,可你有那麼高的藝么?”
穎軒親呢地不住打景琦後腦勺:”啊?有那麼高的藝么?有那麼高的藝么你?傻大膽兒……”
穎軒邊打邊笑,景琦笑了。白文氏也開心地笑了。
白宅敞廳。
季宗布和白文氏在談話,景琦在一邊靜靜地聽著。
季宗布:”如今日本人打朝鮮打得緊,到了鴨綠江了,恭王爺復出,調我去軍機,我懂洋文。李鴻章大人去日本和談,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國運日衰,我也不好推辭,做個章京罷了,可以後就沒有功夫教景琦了。”
景琦歪著脖子低著頭,滿臉不快。白文氏不禁道:”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景琦剛剛有點兒長進,全靠季先生栽培,可是您這一走……”
“我知道!”季宗布轉向景琦,”景琦!我看除了我也沒人管得了你,我一走你又該淘氣了吧?”
景琦扭頭看院子里不語。白文氏忙道:”怎麼不說話呀!季先生問你呢!”
季宗布:”我又不離開京城,以後有什麼要問的,還可以去找我。
我也留下兒心,以後有合適的先生我再舉薦給二奶奶!”
景琦大叫:”不要!”轉身走出敞廳。
白文氏喝道:”站住!怎麼這麼沒規矩!”
季宗布忙攔住:”叫他去吧!我一走他心裡別不過勁兒來。我看二奶奶理家實在是百里挑一,可管孩子,恕我冒昧,大可不必把孩子管得循規蹈矩……這孩子不會哭,自然帶了一種剛性;生下來就笑,是把世情都看透了。有這兩樣一定能成就大業……”
白文氏:”可這孩子太個別了,哪兒見過這麼不聽話的孩子?!”
季宗布:”龍生九種,種種不同。天下孩子都一樣不就亂了套了么,生養孩子也就沒多大意思了吧?”
白文氏:”季先生的話實在是透著新鮮,我是怕……”
季宗布一笑:”用不著怕!無非是出點兒格兒,闖點兒禍!您想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個不是犯上作亂起家的?可一坐了天下,卻教訓子民要忠君愛國,這幾位祖宗若都是忠君愛國之輩,他做得了皇上嗎?”
白文氏:”您說這話,我可真是聞所未聞!”
“這也正是景琦肯聽我幾句話的原因。”季宗布起身,白文氏也忙站起。
季宗布:”我得走了。只望二奶奶聽我一句話,對這孩子,順其自然。”
白文氏:”您越這麼說,我這心裡反而越沒底。”
季宗布笑了:”無為而治。您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白宅大門口。
景琦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門旁的小石獅子上,穎軒、白文氏送季宗布走出大門。
景琦擺著身子,兩眼望著地下。
季宗布走出大門望著景琦道:”我走啦!”景琦仍兩眼望著他沒有理睬。
白文氏與穎軒無奈地互相看了一眼:”這孩子!……”
季宗布笑了笑走下台階,上了馬車:”二位請回吧!”
景琦忽然從石獅上跳下,一下子躥到車前,扶住車轅子,低頭不動了。陳三兒揚鞭的手忙停了下來。季宗布微笑著低聲:”我得走了。”
白文氏和穎軒也充滿留戀地望著,召喚景琦快回來,景琦仍固執地一動不動。僵持良久,季宗布想了想道:”要不就上我那兒去玩兒一天?”
景琦二話沒說,一躍上了車,鑽進了車裡。
白文氏:”我不答應呢,你就上車了?”
景琦伸出手猛拍陳三兒的後背一掌:”快走!”陳忙揮鞭。馬車啟動,季宗布忙回頭大叫:”放心!我晚上把他送回來。”
穎軒、白文氏依依不捨地望著馬車遠去。
季家書房。
季宗布帶景琦走進書房,景琦完全驚呆了。只見滿屋子全是書,書架上是書,靠牆高高地堆著、地上高高地摞著是書,書桌上也擺滿了書;到處還掛著各種武器:刀、劍、弓、火槍、手槍、短刀、匕首……
景琦似進了迷宮,邊走邊貪婪地看著。
季宗布在一個書架上翻找著什麼,回頭見景琦正拉開一個裝匕首的鯊魚皮鞘,便道:”喜歡嗎?送你吧,留著玩兒,別拿去惹禍。”
季宗布抱著一大摞畫報走到景琦前,扔在地毯上。
“你自己看吧,我得出去,等我回來一塊兒吃飯。”季宗布離去。
景琦拿起畫報翻看,一下子便人了迷,慢慢坐到了地毯上,如饑似渴地看起來。
教堂後院。
黃春正把洗好的床單、被單晾在一條長長的繩子上。景琦在晾著的被單的掩護下,弓著腰悄悄走向黃春。
黃春正把被單拉平,景琦突然站起,嚇得黃春跳起來:”哎呀!嚇死我了,是你呀!”
景琦:”你還干這個?”
黃春:”那可不是,還沒洗完吶,你看!”
大木盆里泡著一大堆小孩子衣服。
“他們拿你當丫頭?”
“本來就是丫頭!我就知道你要來。”
“你怎麼知道?”
“反正我知道。”
“你不是說請我喝咖啡嗎?”
“快來!我剛給神父煮上。”二人向小屋跑去。
黃春卧室外屋。
泥爐上煮著咖啡壺,微微冒著熱氣。
兩人一人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黃春倒了一杯咖啡遞給景琦,起身去拿糖。景琦猛吹了幾口氣,急忙喝了一口:”哈——真難喝!”
黃春從裡屋拿糖出來笑了:”急什麼?還沒放糖!”她坐到景琦身旁,給他杯里加糖攪拌後,讓景琦再喝,問:”香不香?”
“嗯——不怎麼樣,還不如茶好喝呢。”景琦喝了一口道。
黃春:”白老爺是你三叔?”
景琦:”是啊,他待你好嗎?”
黃春:”也沒什麼好不好,他說他替我找爸爸媽媽……你喝呀!”
“喝!待我捏著鼻子將它喝了吧!”景琦果然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光了,”他呀,才不會替你找呢!”
“為什麼?他跟我說了好幾回了。”
“他是我三叔,我還不知道他。”
“主會幫助我找到的。”
“主是誰?”
“救苦救難的上帝。”
“那不就是觀音菩薩嗎!”
“不是,主是洋人!”
“那他們倆誰大?”
“當然主大!”
“不對吧?觀音菩薩大!”
“主大!”
“洋人怎麼會管到咱們這兒來了?觀音菩薩大!”
“主大!”黃春似乎不高興了,把頭扭到一邊。
景琦壞笑著看著黃春。黃春佯作不理睬。景琦道:”主大主大,春兒,讓我香你一口!”黃春奇怪地回過頭來:”香一口是什麼?”
“你過來,我小聲告訴你。”
黃春將頭探過來,景琦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黃春不解地摸著自己的臉:”這是幹什麼?”
門突然開了,穎宇走進來,虎視眈眈地望著二人:”幹什麼呢?!”
“找春兒來玩兒。”
“我問你剛才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喝咖啡。”
“我問你我進門兒之前你幹什麼呢?”
景琦不語。黃春奇怪地望著。
穎宇:”我都看見了,我看了老半天了!說!”
景琦:”我香了她一口。”
穎宇:”你個壞小子,你剛多大,你跟誰學的啊?”
景琦:”跟三叔學的,你那天不叫人香一口!”
穎宇一下子愣住了:”嘿——你怎麼不學好啊你?”
景琦:”跟三叔學還不好?”
穎宇:”少廢話少廢話!滾滾!誰叫你上這兒來的?”
黃春:”我還上他們家玩兒過呢!”
穎宇:”你少插嘴!我說你怎麼老不來,神父等著要咖啡呢,快去!”
黃春端起咖啡壺走出門去。
穎宇兩眼瞪著景琦:”你個小屁孩兒,也懂得玩兒姑娘了,你也不挑挑人兒!你知道這丫頭是誰嗎?”
景琦:”我管她是誰呢!”
穎宇:”是咱們白家大仇人的孩子!我早晚收拾了她!”
景琦驚訝地望著穎宇:”誰是仇人?”
穎宇:”你少問,快走!以後不許你上這兒來!”
白宅二房院北屋廳。
穎軒正一篇篇地審閱景琦的大字,景琦站在一旁,白文氏端個小碗哄孩子。
白文氏:”他說是大仇人的孩子?”
景琦:”還說早晚要收拾了她!”
穎軒:”甭問,這是沖著武貝勒來的,一準是詹王府大格格的孩子。”
景琦:”她來過咱們家,上回唱堂會,跟著三叔來的假小子就是她。”
穎軒:”我不是叫你抄魏碑么,你怎麼不聽?”
景琦:”季先生說寫字是為了用,不是為了看,用不著那麼較勁!”
穎軒:”季先生說什麼你都聽,我說話只當放屁!”景琦嘿兒嘿兒笑了。
白文氏:”那倆孩子不是送走了么?”
穎軒:”我早聽說老三把那倆孩子找回來了,朝著詹王府要錢呢。”
白文氏:”怎麼干這缺德事兒!這仇還不夠深么?老爺就是因為咽不下這口氣才送了命。”
穎軒:”是啊,就他那身子板兒,不生閑氣能活一百歲!”
白文氏:”何苦還要結仇呢?消消停停過點日子不行么!”
景琦疑問:”媽,誰跟誰有仇呀?”
白文氏:”小孩子少問,以後不許再去教堂找她玩兒!”
景琦不平:”我跟她又沒仇兒!”
白宅甬道。
白文氏與穎宇從敞廳後門走進甬道,兩人爭得面紅耳赤。
穎宇高聲地:”這是誰說的啊?誰說的?!”
白文氏:”有沒有這回事吧?”
“沒有!啊,我知道了,是你那寶貝兒子說的吧?”
“是他爸爸說的!有沒有?”
“沒有,甭詐我!”
“街面兒上沒有不知道的了,你自己到處放風兒,說找到了武貝勒的孩子!”
“街上的傳言你也當真?他們家的人死絕了才好呢,我還替他們找孩子?!吃飽了撐的,我沒那善心!”
“老三,我也不和你較真兒,我把話說到頭裡,冤讎宜解不宜結,你想坑別人,最後准把自己坑進去!”
“是他們先坑的我!”
“咱們這輩兒的已然如此,底下這一輩兒不能再受累,這話我跟關家大爺也說過,你掂量著辦!”
“怎麼了這是,好像我幹了什麼壞事兒了似的!”
“是人家的孩子給人家送回去!沒有這回事兒,算我白說!”
白文氏說完轉身走了,穎宇乾瞪眼站在那兒。
穎宇:”合著我怎麼都不對!”
白宅大門口。
大門口冷冷清清,只有景琦一個人坐在門旁的小石獅子上。他的手中拿著季宗布給他的匕首,百無聊賴地玩兒著。
白宅敞廳。
敞廳里支起了一個大長條桌,上面擺滿了各色面料,兩個裁縫正忙得不可開交,孩子們和丫頭吵吵嚷嚷地量尺寸,雅萍跟著瞎忙。
香伶剛一上前就被景武推了出來:”你是誰家的孩子,去去去!”
“該給我量了。”香伶委屈地站在邊上。
白文氏正在清點一大摞大褂兒和馬褂兒,檢查著質量。雷掌柜站在一邊。
胡總管:”活兒挺好的。柜上每位先生一件,趙五爺多一件馬褂兒。”
白文氏:”嗯!先送去吧!交給趙五爺就行了,今年冬天給每位先生做件皮袍兒吧!到瑞蚨祥去挑料子,趙五爺和你要挑最上等的。”雷掌柜忙記在簿子上。
胡總管:”謝謝二奶奶!”
孩子們亂成一團,白文氏走來把雅萍拉到一邊:”我那兒有塊好料子,咱倆一人做一件吧,放好多年了,跟我拿去……別吵,一個一個來!”二人走去。
白宅大門口。
景琦仍無聊地騎在小石獅上,見香伶擦著眼淚抽抽搐搭走來,忙問:”怎麼了香伶,誰欺負你了?”
香伶:”景武不叫我做衣服,說我不是你們家的人。”
景琦忙跳下攔住了她:”你上哪兒去?”
“回家!”
“你回那個家幹什麼,這兒才是你的家呢!走!”景琦拉著香伶進了大門。
白宅敞廳。
景武正在量身,景琦一把將景武揪了出來。
景武叫著:”幹什麼?幹什麼?”
景琦:”你欺負香伶!”
景武爭辯:”誰欺負她了?”
景琦用力推了一把景武:”你幹嗎欺負她?!”
景武:”你幹嗎推我?”
“我推你了,怎麼著?推你了!”說著又當胸推了兩把。
“你敢……”
“我就敢!怎麼看?來!你推我一下試試,來呀!你敢動我一下試試!”孩子們圍了一圈兒緊張地看著,景武沒敢動手。
雷掌柜:”小爺們,先量衣裳好不好?”
景琦:”先給香伶量!你再敢欺負香伶我就揍你,今兒先記你一頓打!”
景武仇恨地望著景琦。
香伶走到雷掌柜前量衣服。
景琦轉身向廳外走,景武忽然趕上前用腳踹景琦,哪知景琦突然轉回身一把抄住景武的腳用力一甩,景武重重地摔在地下。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眼睜睜地看著。
景琦:”早防備著你呢!背後下手,什麼東西!”
景武跳起撲向景琦:”我今兒跟你沒完!”
景琦忽然拔出了匕首:”我宰了你!”
孩子們像炸了窩似的亂跑亂叫:”景琦殺人啦——”
景武嚇得亂跑,景琦在後追趕。景武繞著長條桌跑,景琦躥上條桌,躍下攔住景武,上前便抓,景武忙向後退,倒在條桌上,連人帶條桌一起翻倒在地上。
白文氏慌忙跑出來大叫:”景琦!”
景琦住了手,仍憤憤地望著景武。
景武坐在地上叫著:”二嬸,他要宰我!”
白文氏氣憤地:”到屋裡來!”
白宅二房院北屋廳。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逼視著景琦,穎軒在一旁漠不關心地走來走去。
白文氏:”你那刀子哪兒來的?”
景琦:”季先生給我的。”
“拿來!”
“這是季先生給我的。”
“我叫你拿來你聽見沒有?”
景琦十分固執:”這是季先生給我的。”
白文氏大怒,站起身回手抄起了撣把子,揚手就打,沒想到景琦突然揚起手將她的胳膊架在空中。
白文氏大出意料,愣住了。穎軒也愣住了。
白文氏也不知是在問誰:”這是怎麼了?”
景琦笑嘻嘻地:”媽,您打我也打不疼,也打不哭,還把您累得夠嗆,您往後該歇歇兒啦!”說罷將白文氏的雙手放下來往身上兩側一靠,撒腿跑出了屋。
穎軒像看戲一樣驚奇而又開心。
白文氏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仍愣愣地望著門外:”這孩子怎麼敢……這樣?”
穎軒突然笑了,笑得直咳嗽:”你還當他是……小孩子……他大了……你打不得了……”
白文氏頹然地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語地:”孩子大了……打不得了!”
街上。
景琦在行人不多的街上踽踽獨行,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
他在一衚衕口聽一賣唱女孩兒唱梅花大鼓,女孩兒邊敲鼓邊唱。
靠牆坐著一個老頭兒彈著弦子,面前倒放著一頂破草帽兒。只有景琦一個聽眾,行人漠然地走過。
景琦似懂非懂地聽著。當他掏出兩個大子兒扔到了草帽里時,抬頭才發現老頭兒是瞎子。於是他又好奇地走到女孩兒面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是瞎子。
景琦獃獃地看著,女孩兒仍在唱。
季宗布家門口。雨夜。
景琦走過門口,回頭望望,又走了回來。望望大門又轉身緩緩走到了街對面,天下著小雨。
景琦蹲在牆根兒下,抬頭望著大門……
一輛馬車停在了門口,季宗布一下車立刻發現了景琦,忙走過來:”這不是景琦么?等我呢?”
景琦仍低著頭不語。
“跟家裡鬧彆扭了?”
景琦沒有回答,只抹了抹臉上的雨水。
“家裡都不知道你上哪兒了吧?”季宗布回頭對車把式道:”江四!
去白家送個信兒,就說景琦在我這兒住些日子!”江四答應著走了。
“進來吧!”景琦忙站起跟著季宗布走向大門。
自雨夜之後,景琦將季宗布家當成學堂。這位季先生的授徒方法,大概是獨一無二的。既教畫畫兒,又教打槍,又練揮刀對打,又教鐵砂拳之類武功。師徒二人都自命不凡,就連寫條幅練字,也是狂放如詩仙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之類。
光陰似箭,幾年過去了。一日,景琦和季宗布騎馬來到野外。從來總是在後面的景琦,這一回竟一路領先,季宗布高喊著緊追不捨。
看著相互有段距離了,景琦突然勒馬,棗紅馬揚蹄直立嘶鳴,景琦回過頭來大叫:”季先生,您趕不上我啦!”
隨後奔來的季宗布,看著英俊強悍的景琦,這才感到這個十八歲的學生,從個頭上來說,確實已然長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