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冬天
冬天，巴黎郊外的一所老人收容所里走出兩個小老頭，他們踏著枯枝敗葉在分一支
香煙。他們身後，瑪格麗特相隨而出。為了進城，她稍稍打扮了一番：頭上壓了頂小帽，
手上提了只皮包。她對著一面有裂紋的鏡子塗口紅時發現自己老了，也丑了。瑪格麗特
今年七十九歲，有著一副善良的外貌和一對機智的眼睛。她走上人行道後不斷回頭觀望
是不是有人跟著她。她和老伴查爾勒斯鬧了點小彆扭，乘他不備時獨自出門來到了這裡。
「當查爾勒斯發現我已走了，他會……」瑪格麗特在心裡想，很為自己這樣懲罰老頭而
感到高興。
收容所里又急急忙忙走出一個老頭，他就是八十三歲的查爾勒斯。他左右張望，顯
得很激動。「我要弄清瑪格麗特到底去哪兒了……她為什麼不等我？這已經是第二次
了……」他一邊走一邊想：「……去市圖書館了？不可能，她讀完了儒勒·凡爾納的全
部作品……在酒吧間？她不會喝酒……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查爾勒斯繼續在馬
路上左顧右盼。經過酒吧時，剛才那兩個小老頭硬拉查爾勒斯進去同他們喝一杯，查爾
勒斯火了，他要去尋找瑪格麗特。
馬路邊的一條長凳上坐著兩個互不相識的男人。左邊的一個很年輕，他沉浸在遐想
中：「她久久地握著我的手，我相信，她是愛上我了。唉，我真沒有運氣！」右邊的一
個長著鬍子，他正在讀報：「公主的嫁妝……水庫爆炸……。」
公共汽車站那兒有個金髮女郎在哭泣：「他走了，我一想起他走就難受！我每天替
他準備了巧克力奶油凍……可我再也見不著他了。他從沒說過一句愛我的話……」
查爾勒斯在街上行走，他想著自己的心事：「吃醋，我這樣年歲的人還吃醋！……
幸好我的醋意沒有表露出來……」他走過旅行社的櫥窗時停了下來，看著上面的廣告想：
「摩洛哥，如果我還處在孩童時期，我是要去的，……」
在查爾勒斯的背後有個年輕姑娘騎著摩托車馳過，她想到她那討厭的情人時，自言
自語地說：「我要告訴他我中午吃了大蒜。這樣，他就不會吻我了！」
查爾勒斯眼睛都望酸了，他步履緩慢，有點失望。突然，他臉上露出了微笑，步子
立即輕快起來。他吃准瑪格麗特一定躲到什麼地方去發泄痛苦了。「哎，我怎麼沒有早
想到呢，我的瑪格麗特呵瑪格麗特，總之，你應該全部告訴我……」繼而，他又想到瑪
格麗特這幾天無精打采，是不是病了呢？於是查爾勒斯充滿信心地朝既定目標——候診
室前進。他在心裡責怪自己：「她不告訴我，是因為我不關心她呵……」
候診室里坐著三女一男。男的只在想自己恐怕得了癌症。第一個女人打量著這男人
在想：「女人要親吻這個男人非要有勇氣不可！他長了一張吸血鬼似的嘴……」第二個
女人在看報；第三個女人偷看著第二個女人想：「她的披肩是從劣等廉價貨堆里買來的
查爾勒斯踏入候診室，因為沒有發現瑪格麗特而非常失望。他繼續回到街上，但神
情相當不安。這時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女人，她步履輕快，喜形於色，還哼唱著一支輕快
的曲子。查爾勒斯沒注意她，卻看著一個好像面熟的男人：「他住在康多爾塞大街35號，
不，36號。他有一架鋼琴，每年秋天我同他配合演奏……」查爾勒斯剛想喊那男人，那
男人卻已在拐角處消失了。查爾勒斯還在想那男人：「他老多了，這個可憐的人！」查
爾勒斯繼續在街上尋找，顯出了氣沖沖的樣子，因為他的腳走痛了。他怨起瑪格麗特來
了，並且後悔沒有把她的腿折斷。想到這兒他又笑了：「由愛引起的犯罪，總是宣判無
罪的……真是萬幸！」他走到一面鏡子前整理起自己的圍巾來。鏡子里的查爾勒斯突然
年輕了……。
他彷彿覺得自己跟在瑪格麗特的後面，而瑪格麗特好像急著要擺脫這個並不相讓而
又跟著她的男人。查爾勒斯緊追不捨，他在心裡呼喚著瑪格麗特：「不要走呵，我多麼
想找一個人訴說訴說……」查爾勒斯追不上瑪格麗特，就同一個老婦人攀談起來。瑪格
麗特看著他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並挽起查爾勒斯一同去河邊散步。「當一個男人使我
發笑的時候，我什麼都原諒他了……」她對查爾勒斯說。這是瑪格麗特的原則。
生活想起來是那麼甜蜜。查爾勒斯感冒了，瑪格麗特拎著一網兜桔子匆匆趕來。她
像哄孩子似地對躺在床上的查爾勒斯說：「我的小病人，你想裝病嗎？好吧，就裝
吧……」查爾勒斯微笑著安詳地躺著。
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瑪格麗特穿著睡衣把早點放在床上，兩人分坐在一邊，愉快
地一起用早餐。
查爾勒斯坐在河邊不著邊際地空想，他下意識地從衣袋裡拿出把小刀，把它打開，
觸摸著刀片，心裡感傷地想到：「從明天起，聽天由命吧……」一個警察朝他走來，查
爾勒斯有些緊張，合上刀子，起身就走。警察並不要找他，他在盤算著肉己的收入：
「這星期共加了三個小時的班，他們會不會再不給獎品？」百貨商店的櫥窗前，一個小
女孩好奇地在觀望櫥窗里陳列著的一個光身男性模特兒
廣場花園裡的一條長凳上掛著一塊「油漆未乾」的布告牌，收容所里那兩個小老頭
像中學生似地做著惡作劇。他們撕毀了布告牌，並在那裡等待著，看誰去坐，同時掩嘴
偷偷地笑得歡。查爾勒斯滿面愁容地朝這張油漆未乾的長凳走去，可他並沒有坐。那兩
個小老頭很失望。
查爾勒斯來到了郊區車站。形形色色的男女使查爾勒斯眼花繚亂。突然，他發現了
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瑪格麗特！查爾勒斯激動地朝她跑去。瑪格麗特也看見了查爾勒斯，
她臉上掛著一絲微笑，可並不理睬他。「你去哪兒？告訴我，你同誰在一起？啊？……」
查爾勒斯急切地問。「離開我，淘氣鬼。」瑪格麗特只管朝前走。「你去哪兒了？」查
爾勒斯委屈得快哭了。瑪格麗特停下腳步：「下星期六……是二十一號，是的，是我們
的周年紀念日。」她又走了。查爾勒斯跟著她，一臉賭氣的樣子。瑪格麗特見他愁眉不
展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查爾勒斯也尷尬地笑了。瑪格麗特用表示和好的口氣
說：「我看見了你的照相機……是正方型號，我是在櫥窗里看見的。我給自己添置了一
件薄胸衣。兩個月後就是春天了……我也買了點毛線，準備給你織一件背心……這一次，
我不會織壞的……」
查爾勒斯有些感動：「你在哪兒弄的錢？」瑪格麗特停了停，說：「我的手錶，賣
了……對我這樣年歲的人來說，表沒有什麼用了……」
兩人站著不動。
然後，他們朝老人收容所走去。「我怕，我……以為你出什麼事了……」查爾勒斯
愛憐地說，他見瑪格麗特朝自己微笑，便挽住了她的手臂。一縷淡淡的夕陽斜照在他們
背上，他們挽著手消失在收容所的一條小徑的盡頭……
六個月以後，瑪格麗特去世了，查爾勒斯又繼續生活了兩年三個月零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