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九月的晴空萬里無雲，瀨戶內海風平浪靜，藝豫群島散落在海面上，如畫般綽約多
姿。
天佑丸這艘老朽的木船躋身於百舸之中，滿載石塊，搖搖晃晃地緩慢前進。掌舵的
船長石崎精一是個堅強的男子漢，妻子民子是個能力出眾的輪機長。兩歲的男孩隨船玩
耍，讀一年級的女兒光子留在家裡看家。
遠處是巨大的聯合企業工廠。白茫茫的煙霧籠罩著它，幾條大型油船靠在它的碼頭
上。
倉橋島是精一的故鄉。那裡，山坡上祖輩們開墾的梯田層層相連，山頂上有父輩開
掘的採石場遺迹。彎曲的小路通向大海，整個村莊充滿古樸的恬靜氣氛。
船休航回鄉了。民子帶著兒子去山坡上鋤地施肥，她發現最近從事農業勞動的人少
了，附近撂下的地多了。船上的機器早就超過了使用的壽命，引擎經常出現故障，而精
一卻不得不仍靠它來賺錢。他滿身油污，不時露出絕望的神情。
晚上，村裡的船長們開會研究大資本家插足採石業的事。大型船隻就要開航，他們
商討著石料運輸業的前途。精一想起有人說過大資本家必將獲勝的話，心情不免憂鬱起
來。
精一的弟弟健次結束了船員生活，到城裡工廠工作了。一次他受了傷，民子搭乘去
吳市工廠上班的車去看望他。車子駛過海邊碼頭，碼頭上漁船雲集，人頭濟濟，常給他
們家帶菜的好朋友松下也正在那兒洽談生意。遠處卻是煙霧茫茫的吳市工業區，那兒的
新住宅鱗次櫛比，看得民子大開眼界，而一到健次的家，但見牆上掛著畫卷，一件件小
擺設玲瓏透剔。與家鄉村民的家庭相比，看起來是雅緻多了。
健次和妻子保子以及民子三人很快就談到精一的工作，健子和保子都以為精一的運
石木船不是有大資本家做靠山的大船的對手，何況現在都用卡車運石料了。他們以為進
工廠幹活是時代趨勢，雖然活不輕鬆，收入卻多了些。
然而，民子知道自己丈夫的脾氣很犟。他到底會怎樣想呢？民子心裡沒有底，禁不
住嘆了口氣。
海浪猛擊堤岸，陣雨敲打著海面，天佑丸在波濤中搏鬥，精一在船上煞費苦心地調
理著老不聽話的機器。民子急忙拉起了汽笛。颱風來了，他們必須把這背時的船兒設法
泊到港里。它像醉漢東搖西晃，螺旋槳老打著空轉。
這時，精一的老父親正和松下在精一家喝茶聊天。老人動情地說：「在日本要數這
兒最好，冬天暖和，夏天涼快，魚也好吃。」松下不解地問：「可為什麼人們都離開這
兒走了呢？」兩人瞠目結舌，沉默不言。不一會精一夫婦像落湯雞似地跑進門來，一臉
疲乏，大聲嚷嚷，咒罵著機器和老天！
颱風過後，晴空萬里。精一的小船夾在五百噸級貨船的隊伍中緩緩行進。船駛進船
廠，造船工們把滿身創傷的天佑丸弄上船台仔細檢查。結果船廠廠長告訴精一：花許多
錢去修它已不值得，徒然增加不必要的浪費。精一聽後，沮喪無比。
回到家中，精一的情緒很壞。姐姐和枝和姐夫耕司為他轉業的事來訪問他，他也愛
理不理。吃飯時，精一沒好氣地喝著酒，一提起經營運石船的人改行的事，便火冒三丈。
民子提醒他一句，他便斥責民子嫌苦怕累沒出息。一家人鬧得極不愉快。
經過現實一次次的打擊，精一決心把思想里的疙瘩設法解開。第二天，他叫民子一
起前往尾道去參觀船廠。
大工廠的一切使他感到新奇和吃驚！
寬廣的工廠內，正在建造像高樓大廈一般的大船。遠處高聳天際的起重機正在轉動。
這麼大的工場里，工人出乎意外的少。午休的笛聲一響，戴著同樣頭盔、穿著同樣作業
服的工人不知從哪兒都一下子來到了食堂……
回到家裡，精一顯得心事重重。他提了皮包，決定去探望一下生病的松下先生。
松下住的是臨時搭建的棚戶，棚戶一角放著他做生意用的老掉牙的卡車。兩個老朋
友靠在沾滿油污的海濱石牆邊談起心來。松下關心著精一的運石船，精一告訴他運石船
不打算開了。松下聽後嘆道：「可船長畢竟是船長啊！」
一條木船響著汽笛從眼前駛過，精一感慨萬端。松下嘆息道：「早晨早早起來，一
直干到很晚，一件壞事也不做，可為什麼非得離開這祖輩居住而又那麼漂亮的村莊呢？」
他們彷彿感到：也許這就是所謂時代潮流吧！
暮色蒼茫。精一腳步沉重地走回村莊去。第二天清晨，精一和民子駕起天佑丸駛向
大海，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出海了。
船滿載石頭緩緩行駛，簡直像要沉下去一樣。船沉精一的心更沉。駕駛艙內的一景
一物，無不引起他莫大的依戀。民子也沉浸在對往事的深深回憶中。
夕陽殘照中，船卸完石料往回行駛。放眼望去，海濱沙灘上正在熊熊燃燒著一大堆
廢船。精一不由得觸景生情，憤憤地說：「時代潮流！為什麼我就不能在大海上干這運
石頭的活！」民子體會到精一的心情，不由得熱淚滾滾。
秋高氣爽的一天，精一家就要離開這個小島了，送別的人來了很多。光子的同班同
學也由老師帶隊前來歡送，連樂隊也開來了。松下在歡送的人群中走來走去，把彩紙帶
遞給大家。
上船的時候到了，光子卻拽住爺爺仙造不願走。仙造裝作生氣了，光子才擦著眼淚
上了船。
汽笛一聲鳴，螺旋推進器轉起來了。精一和民子再三向人們鞠躬道別。送別的人漸
漸遠去，村子裡的房屋，綿延不斷的梯田，裸露岩石的山頂，漸漸地離遠了。精一、民
子淚眼望去，面前的景色變得親切而又朦朧。告別故鄉山水，他們說不清萬千情懷。好
似冥冥中有神力差遣，他們詛咒過離鄉外出謀生，如今自己卻也走入了外出謀生的隊列
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