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吧李某的卡片擱在書桌上,也沒同父母說起,蔣太太進來看見,問知因由,立即向丈夫去打報告。
南孫看在眼中,益發可憐母親,多年來她不知什麼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縫間漏些好處出來……一定要經濟獨立,否則簡直沒有資格講其他!
南孫隨即又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親為一張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紙大大騷動,又迫不及待地打了電話,電話居然接通,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南孫只聽他報上姓名後一連串的是是是是,掛上電話,滿面紅光,額角上泛著油,像是門楣都光彩起來。
這種怪現象使南孫發獃。
只聽得蔣先生一聲「啊哈」,「這下老張可沒話說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沒想到我同他老闆直接交易!」他用力拍著桌子。
鎖鎖說過會報答蔣家的。
蔣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說,叫我不必下定洋,只需上去簽一個字,反正一星期後即可脫手賺錢。」他興奮地團團轉,「真有辦法,太令人佩服。」
南孫不知父親佩服的是地產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鎖鎖。
蔣太太也跟著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樣子,搭訕地問:「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們曾經警告女兒,不能再與壞女孩來往。
壞,也要大大的壞,壞到一流,也是個人物,照樣有人跪著拜。
南孫感慨到想干一杯烈酒。
看樣子鎖鎖在這三年間是孵出頭了。
她與南孫說:「你明白了吧,我從沒在他手中接過現款,但是他指點我,教我投資,是我自己賺回來的。」
南孫心中有一個譬喻,不敢說出來,假使有人把六合彩頭獎六個號碼告訴她,她也會拿兩塊錢出來投資,賺它一票。
蔣氏雄赳赳、氣昂昂地要設宴請朱小姐吃飯,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請出來。
南孫並沒有把這個意思傳達給鎖鎖,只說她去了歐洲。
過沒多久,鎖鎖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孫的學生生活乏善足陳。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涼劑。這個建築系的男生出身小康,本來同時考取英國一間大學,卻因比他小一歲的弟弟而留下來,把機會讓給他。
像時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頭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標,名利心重,南孫有時覺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緊,但誰也不否認他是個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歡他,連帶著對南孫也有點改觀,她現在老愛說:「女孩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惱的是南孫以大學生身份竟沒法與無知老婦人辯駁,儘管有人要,女人嫁兩次三次也總不是正路。
周末章安仁總來蔣家逗留一會兒。
冬季,兩人沖了熱巧克力喝,背靠背聽音樂聊天。
南孫仍然留著一頭長髮,編成一條大松辮,小章愛把辮梢擱在上唇裝鬍髭。
南孫為這頭髮下的心思不可謂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從來沒幹透過,因不能用熱風吹,怕折斷。
幾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說:「沒有這海藻似的頭髮,我就不認得你了。」
鎖鎖在巴黎拍的照片及兩人中學時留影一齊擱案頭,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過看。
「後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產業,凱旋門路一號。」南孫指與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學?」
「當然。」
「這麼有辦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過比較懂得做生意。」
「什麼生意?」章安仁聲音有一絲輕蔑。
南孫覺察到這一點,便不搭腔。
但小章並沒有停止,「一個年輕女人要弄錢,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況且她又長得那樣,又叫騷騷這樣的名字。」
南孫站起來,霍地轉身,堅決地說:「夠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頭來。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喜歡她,我不介意,但別對牢我批評她。」
「可是我說的都是事實。」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評女性,免失風度。」
章安仁見南孫如此決絕,倒是十分意外,一則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簡直是恭維,二則他覺得他同南孫已經夠親密,不應有任何人夾在當中,年輕人一時下不了台,便一聲不響站起來離開蔣家。
在門外被風一吹,章安仁有輕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會兒,待南孫追出來挽留他,他好趁勢將她一把摟在懷中,就像電影中那樣。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孫並沒有出來,他只得走開,賭氣去打了一個下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齡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潑漂亮,剪了最時髦的髮型,穿著最時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卻獨獨愛上蔣南孫獨特氣質,她是那種罕有的不自覺長得好的女孩,隨隨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條粗布褲,鞋子老似坦克車般笨重,益發顯得人敏感而細緻,不著顏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濃眉及長睫,做起功課來像電腦,喜讀愛情小說這一點尤其可愛。
換句話說,似南孫般尚未被大都會空氣污染的少女已經不多了。
一整個下午他都惦念她,早知這麼吃苦,就不該開罪她。
晚上電視演一個蕩氣迴腸的愛情片,章安仁想提醒南孫看,終於忍了下來,他不知這場賭氣可以拖多久,遲早要投降的,但忍得一時是一時。
熒幕中的女主角對情人說:「……我知有個沙灘,那沙白的耀眼,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但她犯了案子,他通知執法人員來把她帶走,他偷偷流淚,音樂奏起,黑人歌手以怨曲的味道唱出「你若要使我哭」。
章安仁按熄了電燈。
第二天天氣冷得不屬亞熱帶,他在課室門外看到南孫在等他,頭髮毛毛的,大眼惺忪,鼻端紅紅的,雙手戴著他送的真皮紅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