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恁地,頓時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趨前去,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孫抬起頭來看著他,「真冷。」她說。
「冷死人。」章安仁說。
當日傍晚,小章把南孫帶回家去見父母。
伯父母很健談,看得出是勢利的,故此頗為喜歡南孫。
南孫跟著鎖鎖學來一點皮毛,買了大盒名貴手制巧克力送禮,上海人極重視這些細節,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帶她參觀家裡,「這是我的房間,婚後你可以搬來住,」他開玩笑,「要是不滿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樣,要不,叫雙方父母各投資一半,我們組織小家庭。」
南孫但笑不語。
他們確實成了一對,南孫一直沒有其他男朋友。
鎖鎖在凱旋門路一號住了很久很久,初春才回來,她同李氏的關係,已經很公開,小報與一些雜誌都渲染得很利害,聽說開會的時候,李氏把她帶在身邊,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滿,頻頻抗議,怨聲載道。
每次讀到這種新聞,南孫總是大笑一場,樂不可支,覺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羅。
至於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樹。
鎖鎖新家裝修完竣,南孫上去參觀,一桌一椅,燈飾窗帘,都是精心選購,甚至門上一到防盜鏈,都系出名門,別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華瑰麗,年輕如鎖鎖這樣的女主人簡直擔當不起。
她穿著發白的粗布褲,舊襯衫,躺在織錦沙發上,鬈髮幾乎垂到地上,臉容無聊,南孫趁這種強烈的對比替她拍下照片,許多刊物爭著採用。
鎖鎖看上去並不見得特別開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緩緩呷飲。
樓下停著巨型房車,穿制服的司機侍侯。家中用著名廚,每天吃飯前研究菜單。
南孫卻懷念區家尾房黝暗中傳來的麵包香。
她沒有同鎖鎖說起這些,也許她愛聽,也許她不愛,誰知道,她決定不冒這個險。
沒多久,南孫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系裡來了一名新講師,女性,年紀比她的學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孫的看法,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皮膚曬得黑黑,額角油油,單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態,有種外國人最喜歡這種東方風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時穿大襟寬身長袍,又一時系沙龍裙,引得大學裡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盡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但是她卻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說南孫是好吃果子,那是騙人的,她也是被寵壞了的孩子,別人的卷子交出去,拿個乙等,她向同學借來抄一遍,反而拿甲等,這其中有什麼巧妙,南孫自然不會公開,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歐陽小姐偏偏是她的講師,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內,量南孫也不敢動彈,公開地約章安仁課餘去打網球。
南孫覺得一口氣難以下咽。
這樣下去,死忍死忍,難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約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孫含蓄地諷刺過他一次,他卻說:「總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師。」
「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
「他們時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對了,你別多心,真奇怪,我與珍妮伊利莎白她們在一起玩,你又不鬧。」她們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訣竅,這裡面有別瞄頭的成分,年輕人最著緊這個。
南孫同鎖鎖說:「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給人剃光光。」
鎖鎖笑得前仰後合,「啊,蔣南孫,我實在愛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國文學卷子,現在無論我寫什麼,丙減,人家抄我的功課,甲加,這樣下去,我升不了級。」
「那麼,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鎖鎖說:「她只是一個小小講師。」
南孫心一動,她說得對。
「擒賊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孫,歐陽的老闆是羅布臣,羅布臣還有上司,這上司的鼎爺是系主任張良棟教授。
張良棟非常精明,系中每個學生都認得,特別是蔣南孫。
最後一次見面在禮堂,中文系邀請金庸來演講,各派各系的老師學生慕名而來,傾巢而出,擠得禮堂水泄不通,為免觸犯消防條例,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門口聽,而不能看,南孫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後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邊臂膀,南孫手裡拿著一套射鵰,本來想叫講者簽名,現在恐怕要失望,怎麼擠得過人牆呢?
她嘆一口氣。
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說:「交給我。」
南孫轉過頭去,才發覺那人是張良棟教授,她立時漲紅了臉,但把握機會,把書交給他。
他笑笑:「半小時後,在這裡原位等你。」
他向講台走去,學生認得是張教授,紛紛讓路。
南孫想:那個時候可以,為什麼現在不可以?
他已經那麼明顯地表露過好感。
半小時後演講結束,人群散去,南孫才等了一會兒,就看到張教授出來,她接過書,忙不迭翻到扉頁,看到她所崇拜的作家清癯的書法,還具有上款。
南孫歡呼,抬起頭。
她接觸到張良棟含蓄但相當熱烈的目光,不禁一呆,匆匆道謝,轉身離去。
只聽得鎖鎖笑;「想通了?」
南孫點點頭。
鎖鎖說:「我不大喜歡章安仁,我覺得你要在他手裡吃虧。」
南孫詫異,「你怕我應付不來?」
「不是小覷你,」鎖鎖說,「你與我不同,我……已經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