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
今天,醫務處的陳處長找到我,跟我說醫院要派人去接腦插鋼絲男的家屬,他需要跟病人談談。
我說,遲了,不用談了。昨天晚上他自己偷偷摸摸走掉了。也許是害怕付不起醫療費,也許是覺得沒什麼希望了。
陳處長大驚:"這樣的人在大街上走,不要嚇死人的啊?!萬一他真有什麼想不開,出了事怎麼辦?你去跟110聯繫一下,看看有誰在街上看到他,趕緊送回來!"我報警了。
我在等待消息。
也許,明天早上,黃浦江里會飄起一具浮屍。也許,明天的報紙上會有爆炸性新聞。也許,我的名字也出現在那個新聞里,我也許就碰巧在那趟列車上。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
更也許,今天晚上,他就回來了。我不再會以俯視的眼光打量他,我願意擁抱一下他,這本該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做的。
上天保佑他一切都好,否則我終生都會受到心靈的煎熬。
4月5日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終於相信報應這句話了。以前以為報應是來世的事,我既然沒有宗教信仰,又不信鬼神,我就無所謂修不修來生了。今生能過得不錯就很好了。
同志們哪,今生也得今生修。
早上二師兄一台手術,他又在和美小護開黃腔。不過最近一直是美小護在戳他。他拿著雙極和剪刀,吸血器拿不住,跟美小護說:「快,幫我吸一下。」美小護順口就來一句:「上面還是下面。」二師兄壞笑著說:「上下都要。」美小護一邊幫忙一邊說:「這世界就是不公平,鮮花和晚飯歸你的女演員,而臟活累活都歸我。」二師兄問:「你不爽?實質都在你這。」美小護說:「爽得不行了。」
我都聽不下去了。
全麻就是好啊!多大的手術都不誤打情罵俏,不似我同學做的是眼科,每天都忙著跟患者鬥智斗勇。他們是局部麻醉的,患者還看得見,老師帶學生的時候,都要做障眼法、移形換位大法和屏氣法,還要學演
員的眼神交流,眉目傳情。他們開刀是大氣都不敢出的,怕給病患聞出味道,知道開刀的不是老大夫。據說有個病人在手術結束後對主任說:「主任啊,我非常感謝你。雖然我知道不是你開的刀,但感謝你在旁邊的指導。我看見你使眼色了。」主任哭笑不得。
我們這裡就是自由世界。
下了手術台準備下午的科會,正好看到急救中心一片喧鬧,我和二師兄奔去看看。
冤家路窄。
上次那個賠款一萬,打了小蕾的病患家屬一幫人在門口跟護士說啥,小護士正手忙腳亂地接過救護車送來的病患。
二師兄走過去一看,就問:「誰讓你們收的?」
小護士是新人,不明就裡。「退回去,不要往我們這裡搬。你以前在哪開的刀還回哪去。」
病患家屬淚流滿面地求:「大夫,就是那個醫院跟我們說他們沒辦法,得送你們這裡。」
二師兄眉毛一上挑,表情極其囂張得意:「我們也不行啊!我們是騙錢的呀!我們沒有醫德的呀!我們水平不好,這不是你們說的嗎?你們找高明大夫去吧。」
轉身跟小護士說:「你膽子也太大了!這樣的你都敢收?沒被打過是吧?沒多久前,他們剛打跑一個你這樣的,破相了。你要是收了,你負責救啊!」
小護士嚇得趕緊鬆手說,我不認識他的呀!跟我沒關係!
家屬一聽,就跪下了,抱著二師兄的腳不撒手,哭得昏天黑地。
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內心的快意,沒法用語言表達。我可以一點不羞愧地感受到,這一刻,我的確一點都沒有同情心,只感到現世報這種事情還是有的。而且我可以判斷,他這是二次出血,應該是上次的血塊沒有拿清。
二師兄沖保安說:"快快!這幫人,得趕緊弄走。留這裡等下死門口還不知道要賠多少呢!」保安開始勸人離去。家屬抱著二師兄的腳不撒手。
二師兄拔出被拖住的腳,用手撣撣褲腿,走了。
旁邊看病的人群情激憤,有人拿手機拍下這個場景說要明天見報,醫生見死不救。還有人追上去問二師兄:「你叫什麼名字?我們要投訴你!你太不像話了!一點人性都沒有!」
二師兄禮貌一笑,翻過牌子給病患說:「我叫霍思邈,歡迎投訴。我的醫生編號是1082。」
我追上二師兄說:「這樣會不會太危險?」
「天叫他亡也,不是我叫他亡也。天下最不能得罪的人之一就是大夫。大夫能殺你也能救你。」
「投訴你怎麼辦?」
「不就扣獎金嗎?那幾個錢,不要就不要唄。我多開幾盒葯,多做幾台手術就回來了。羊毛最終還不是出在羊身上?」二師兄回身環顧四周說:「你以為,這裡的一草一木,大樓設備,那麼多的後勤,都是自力更生長出來的?哪個不是我們醫生護士掙出來的,哪個不是從病患頭上擠出來的?切!」
科會的時候,大師兄遲到了。進門就說:「對不起,我剛才,接了個病人,我想,你們所有人都要怪我了。我也不想接的,可他們抱著我的腿不起來,磕頭磕破了,我就……」
我立刻聯想到大師兄的太太,頭頂那片炫目的紫色。我相信,大師兄的不忍也來自家屬的磕頭。
二師兄立刻站起來說:「農夫和蛇的故事你聽說過吧?你不怕他到時候反咬你一口?這個人和他的家屬什麼德性你沒看過啊?他們現在這是求到你,用不到你的時候馬上翻臉,我告訴你,下一個打的就是你!
剛打完左臉,你右臉就伸過去。」大師兄一副夾心餅乾的痛苦狀,求援地看著主任。
全場靜默。
主任思忖良久說:「他現在什麼狀況?」「腦溢血,量比較大,出血部位比較深。現在的片子還是兩個小時前在另一家醫院做的。」
「再做一張吧,準備手術。」
沒一個人站起來,除了大師兄本來就站著的。
老主任嘆口氣說:「這個世界,原本就不是平等相對的。投桃報李,滴水之恩湧泉報,禮尚往來,這些故事,如果是司空見慣的,就不用幾千年來提出來歌頌了。很多時候,你的付出就是沒有回報的。醫院尤其是這樣一個地方。患者到我們這裡來,就是解決問題的,你解決了他的問題,這是你作為醫生應該做的,你解決不了他的問題,雖然不至於挨打,但人家質疑你也是無可厚非。我們和患者之間佔有一個信息不對等的優勢,有時候也是劣勢。你的判斷哪怕是正確的,可他病痛沒有解除,他就是不認同你是個好醫生。
「有的鄉下人,有時候你覺得可憎,因為他們無知,他們愚昧。
可你們想過沒有,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是直來直去的。你治好他們的病,他們感謝你,你治不好,還收他們的錢,他們不理解,自然要來鬧事。一萬塊,對我們城裡人來說,不是個大數目,但對很多窮鄉
僻壤來說,得干多長時間才賺得出?他們過激,是因為他們心疼。他們不懂禮數,是因為我們不夠溫和體貼。我們這裡坐的每個人,你們自己想想,你們和患者說話的時候是平等對待,還是居高臨下。你心平氣和地解釋給他們聽,還是表現出不耐煩?你的態度,就是人家對待你的鏡子。
「也許你們覺得我不幫你們說話。其實不是的。我是想,冷漠是一種傳染病。別人對你冷漠了,你心情不好,就把這種冷漠傳播出去,這個社會就越來越冷,越來越冷,沒有一個人能感受到溫暖,每個人都在抱怨。其實相反的,溫暖這個東西,也是傳染病,你對一個人好一點,別人也會對你好一點,也許會傳染給下一個人,這樣的人多了,社會也就溫暖起來了。我們是做冷漠的傳播者,還是做溫暖的一個起點?」
醫生拿來剛才照的CT片子給主任看。
「我這裡有個故事,但我現在不跟你們說,沒有時間。這個人,還是要救的。這個手術,我做。但我現在年紀大了,需要兩個幫手。」
兩個教授組長站起來說,我幫您吧!
主任看了一下說:「我自己點吧!我希望霍思邈和鄭艾平做我的助手。」老主任看著我和二師兄。
我倆無話可說地站起來,跟他走。
官大一級壓死人。在他腳下混,不得不低頭。
一聲嘆息。
網友:想想美國,為什麼醫患矛盾極少呢?第一當然是因為醫護人員態度好,給你充足的時間讓你問所有想問的問題。醫院也經常寄有關醫療常識的文章給你,普及老百姓的醫學常識。
第二,因為醫療保險制度。你去看病支付很少一部分錢,其他由保險公司支付,這樣患者就不會有太大壓力。而保險公司有專業人士把關,對醫生用什麼葯會審查,所以醫院和醫生都不會亂來。
六六:我個人在國外生活,我的感受是,國外的醫生有絕對的權威,他的話是不容你質疑的.你只能謙卑地去詢問。.他面對的病人少,也會耐心答你。中國這邊,病人比醫生專業,醫生很多時候聽病人的。病人要開什麼葯,他們就開什麼葯。
找找感覺:我母親心臟不好,帶她去看熟悉的醫生——一個上海前三名醫院的心內科主任,老年病也沒什麼根本的辦法,主任根據母親長期用藥不能控制癥狀的口述,給她換了種葯。
母親一聽藥名。馬上說:不對,以前給俺看病的醫生從來沒給我開過這種葯!主任說:您不是說用了很久葯都不見效么,所以給您換種葯。
母親:我一直在那個醫生那裡看的,他沒讓我換藥!主任無奈地看我一眼,我趕緊給母親使眼色。好言相勸,母親總算去拿葯了.結果拿到葯.母親二話不說又跑回主任辦公室:大夫.你開的葯我不能吃!有太多副作用!主任愕然:我給您開的葯應該是副作用比較小的。母親:你看.說明書上都寫著呢!主任:哦,說明書都會這麼寫,您不用管它。母親:那不能這麼說,既然說明書寫了.那就一定有問題i主任又無奈地看我一眼:看來識字也不好!
六六:找找你說的笑死我了,你娘和我娘有一拼。我娘開完刀說頭疼,怪醫生趙耀沒開好。趙耀讓她量血壓,一看是血壓高。趙耀問她,我開的降壓藥你按時吃了嗎?我媽說,我一顆都沒吃。趙耀說.你不吃,血壓上去了當然會頭疼。我媽說,我不能吃,你給我的是砒霜,說明書上說,這個葯進入腎臟連洗腎都洗不掉的。
趙耀無可奈何地說,那所有的葯都這樣寫的,孕婦和腎功能不全者慎用。阿姨你吃沒事的,聽我的。
我娘將信將疑地吃的,邊吃邊跟我說,你跟趙耀講,我有事情就找他。
趙耀答:我二十四小時關機,你有問題隨時打我電話。
我當時覺得,當醫生,根本就是賣給這個職業了。我娘這樣的病人要是多幾個,醫生們基本都會過勞衰……那個字,我避諱,就不講了。
網友:不知道我的這個例子對六六有沒有用:我的家庭醫生,女的,是個香港人,雖然態度專業,但還是能讓人感覺出骨子裡那股高傲,她的笑沒有一點熱氣,尤其是對我們這些大陸來的移民。去年她查出了癌,後來找她看診,一下子姿態放下來了,親和多了。人也是要經受痛苦才能去親近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