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鉛灰色的,地是黃澄澄的,遠溝近壑積留著斑斑駁駁的殘雪,凜冽的寒風從北邊的毛烏素大沙漠吹來,卷著草葉和細細的塵土,在廣袤的原野上打著旋,發出尖利的呼嘯,不
一會兒,人們的身上落上厚厚一層黃土面兒。
陝北的冬季,不是黃塵蔽日,就是陰霾漫天,四野一片蒼茫,風如刀劍,侵人肌骨。
鍾躍民、鄭桐一行十個知青被分配到石川村落戶,這裡地處綏德和靖邊兩地的中間,無定河和大理河的一條支流在此交匯,順著山峁拐了個九十度彎向東流去。石川村離靖邊縣城有幾十里地,這是毛烏素沙漠邊緣的一個小縣。安邊,定邊,靖邊,統稱三邊,又都在邊牆沿線,從安、定、靖這些字眼看,這些地方是古代朝廷綏靖的邊境地區。靖邊的地層都是黃沙堆砌的,這裡沒有窯洞,幾乎全是平頂泥屋。離靖邊五十里的石川村座落在大理河支流南岸的黃土峁上,這裡卻是典型的秦晉高原地貌,黃土層被雨水切割得溝壑縱橫,千山萬壑猶如凝固的波濤,一道河流的分隔使兩岸的地貌涇渭分明。
鍾躍民他們七男三女共十個知青坐上石川村派來的大車,一路頂著漫天的黃塵奔石川村而去。趕車人是個姓杜的老漢,一身典型的陝北農民打扮,頭上扎著白羊肚手巾,身穿光板山羊皮祆,不過所謂的白羊肚手巾已經髒得看不出曾經是白色的,變成了一種深灰色。杜老漢不大愛說話,知青們問一句他答一句,顯得很拘謹,他實在鬧不清這些知青娃咋好好的京城不呆,到石川村幹嗎來了。
這十個知青都不是來自同一個學校,彼此之間還不認識,鍾躍民對那幾個男生沒興趣,因為一看就知道這些男生下鄉之前都是安份守己的學生,不是玩主,鍾躍民和鄭桐跟他們沒有共同語言。不過,鍾躍民倒是仔細看了看那三個女生,發現其中有兩個長得還不錯。他挺滿意,扭頭對鄭桐說∶」縣知青辦的幹部對咱石川村的哥們兒還不賴,沒給咱分來幾個豬不叼狗不啃的女生,要不然可慘透了,這兒本來就窮山惡水,咱再成天守著幾個丑妞兒,出來進去老在你眼前晃悠,想不看都不成,這日子怎麼過?」
大車上的男生都鬨笑起來,那三個女生則綳著臉不吭聲。
鍾躍民躺在行李包兒上繼續發牢騷∶」這鬼地方真他媽沒勁,走了半天連棵樹都沒見著,喲,前邊那條河是黃河嗎?水怎麼這麼黃?」
鄭桐拿出地圖冊看了一下∶」你丫整個一個地理盲,黃河在晉陝交界處,離這兒遠著呢,這條河可能是無定河。」
鍾躍民猛地支起身子∶」無定河?『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就是唐詩里說的那條河?我操,我說怎麼不對勁?鬧了半天這地方在古代就是充軍發配之地,得,把哥幾個發配到這兒來了,鬧不好就成了無定河邊骨了。」
鄭桐笑道∶」你好歹還是春閨夢裡人,我呢?無人認領的遺骨。」
前邊路上一陣鈴鐺響,一個青年農民牽著一頭毛驢,毛驢背上坐著個青年女子,象是對回娘家的小夫妻。知青們覺得新鮮,都伸長了脖子盯著小夫妻。
趕車的杜老漢突然張開缺了門牙的嘴,扯著嗓子唱起了酸曲兒∶
正月里來喲是新年,
我給公公來拜年。
手提一壺四兩酒,
我給公公磕一頭。
……
杜老漢這冷不丁一聲吼,可真把鍾躍民聽傻了,這可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陝北民歌,從土生土長的老農民嘴裡唱出來,那股味道是任何歌舞團的專業歌手也模仿不了的。
……
二月里來龍抬頭,
公公拉住媳婦的手,
拉拉扯扯吃個口。
人家娃娃的好綿手
……
鍾躍民樂得栽倒在行李包上∶」這老公公扒灰呢,也不怕兒子跟他拚命……」
……
三月里桃杏花開,
媳婦又穿棗紅鞋,
走起路來隨風擺,
愛的公公東倒又西歪
……
回娘家的小夫妻走遠了,驢頭上掛的鈴鐺發出的叮咚聲還隱隱可聞,杜老漢也歇嘴不唱了。
鄭桐小聲說∶」這老頭兒勾搭人家新媳婦呢,咦?躍民,你怎麼啦?傻啦?」
鍾躍民兩眼發獃地盯著杜老漢,他還沒從這首酸曲兒中醒過來……
石川村的打穀場上,正在召開全體社員大會,一塊破爛的紅色橫幅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熱烈歡迎北京知青到石川村插隊落戶」。
衣衫襤褸的村民們目光獃滯,表情麻木,他們散亂地坐在打穀場上,婦女們納著鞋底,男人們吸著旱煙,他們不大關心開會的內容,只是在毫無顧忌地大聲說笑,一群孩子在穀草堆中追逐著,打鬧著。
鍾躍民、鄭桐和七八個男女知青坐在地上正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
石川村黨支書常貴正在講話。他五十多歲,臉上皺紋縱橫交錯,一雙小眼晴卻閃著狡黠的光芒,和他周圍目光獃滯的村民們比起來,這樣的人在農村就理應混上個村幹部。常貴頭上也同樣扎塊髒得看不出顏色的白羊肚手巾,身上披一件光板老羊皮襖,看打扮和趕車的杜老漢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手裡拿著兩尺多長的煙袋。
常貴用煙袋敲敲面前的破桌子,清了清嗓子,噗地將一口濃痰吐出兩米開外,這才開始講話:「鄉親們,現在開會了,大家靜一靜,莫說話,今天,咱村來了十個北京知青,我代表石川村黨支部……咦?狗娃,我日你娘,你個驢日的咋還說話?拿領導說話當放屁是不是?小心我開你個驢日的批判會。」
陝北窮,交通工具主要是驢,因為驢好養,所以陝北驢多,人們對驢也比較喜愛,因此
民間張嘴閉嘴都是」驢日的」,有時這未必是罵人,很可能是一種表示親熱的語氣助詞。
村民們似乎早已見怪不怪了,會場上仍然是鬧鬧嚷嚷。
知青們聽到支書罵人,忍不住鬨笑起來。
常貴見知青們笑,連忙解釋:「娃們莫笑,日子常了你們就知道了,咱村有些愣種是屬驢的,轟著不走趕著走,你得拿酸棗棵子老抽著才行。咱接著說,嗯,說啥來著?」
村民們和知青們又鬨笑起來。
鄭桐說:「常支書,你說有個叫狗娃的是驢日的。」
笑聲更響了。
常貴點上一鍋煙:「不是這,噢,今天是歡迎北京知青來咱村,知青來農村落戶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主意,既是毛主席說了,咱石川村沒二話,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咱石川村沒別的,就是人多地少,糧食不夠吃,如今又添了十張嘴,咋辦?我也沒辦法,毛主席他老人家讓這十個娃到咱村落戶,咱就是糧食再緊也得給毛主席這個面子,咱村男女老少一共是四百一十七口,再添上十口是多少?張會計,是多少?」
一個剃著鍋蓋頭的中年男人站起來回答:「四百二十七口。」
常貴說:「對,四百二十七口……這是誰呀……」
一頭覓食的老母豬正用嘴拱常貴的褲襠,村民和知青們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常貴狠狠踢了老母豬一腳,老母豬嚎叫著逃走了,他繼續講話:「咱村的人口實在是太多啦,倒退二十年,咱村的糧食還沒這麼緊,那時沒這麼多人口嘛,現在可好,地沒見多,人倒多了二百多口。咋回事?這得怨婆姨們,生娃生上了癮,象老母豬抱窩,一生還就收不住啦。就說狗娃的婆姨吧,手裡抱的還吃奶呢,肚裡又懷上啦,這是第七個了,你還有完沒完?」
看樣子這個狗娃是常貴的出氣筒,動不動就給拎出來罵一頓,知青們伸長脖子往人群里看,也不知哪個是狗娃,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婆姨站起來回罵道:「常老貴,放你娘的屁,生娃是一個人的事么?你們男人哪個不是偷嘴的饞貓,聞著腥味兒就往上湊?這會兒又往婆姨身上推啦?」
看樣子這是狗娃的媳婦,村民和男知青們鬨笑起來,女知青們都臊得低下頭去。
常貴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只是揪住狗娃不放:「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說,狗娃,你個驢日的咋不說話?你婆姨頂撞領導,你是咋管教的婆姨?還沒王法啦?」
一個個子矮矮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從人群里站起來∶」常支書,我家婆姨當家,我說話不作數。」
村民和知青們又是一陣鬨笑……
常貴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個驢日的咋就讓婆姨奪了權呢?你就捶她一頓還能咋的?晚上還能不讓你上炕?不說啦,咱說正事,鄉親們,我常老貴求求你們,別生啦……」
鬨笑……
「咱石川村就這點地,養不活這麼多人口呀,這不,又添了十張嘴,明年開春青黃不接時,我還得帶鄉親們外出討飯。嗯,知青來了也好,都識文斷字,能說會道的,要飯都比咱村人強,去年栓柱帶人去米脂討飯,吭吭哧哧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丟人那,這下可好啦,明年讓知青娃帶隊,咱也讓人看看,咱石川村不是沒能人……」
鍾躍民站起來:「常支書,明年開春我帶隊去討飯怎麼樣?」
常貴喜道:「好小子,有種,就是你啦。」
鍾躍民恭敬地說:「感謝領導的信任,我一定努力討飯,決不辜負村領導的信任。」
常貴問:「你這娃叫啥?是黨員嗎?」
「鍾躍民,不是黨員。」
「嗯,好好乾,明年讓你入黨。」
「謝支書栽培。」
常貴大吼一聲:「散會。」
石川村的知青點設在兩個已經廢棄的破窯洞里,這兩口窯洞以前是村裡一個老光棍的家產,他死了以後這窯洞就漸漸廢棄了,這次支書常貴得到公社通知,要他解決十個知青的住處,還按國家規定發下了知青的安家費,以常貴的精明,當然不會用這筆錢給知青打新窯洞,他叫人修整了這兩口破窯洞,就算是完成了上面交待的任務,按他的理解,這些知青娃呆不長,他們以為農民就這麼好當?要是沒點兒扛餓的本事,就趁早捲鋪蓋卷。
知青們來的頭一天晚上,村裡的會計張金鎖來敲常貴家的窗戶請示,問縣知青辦分給知青的糧食咋辦?
常貴說:「不是和你說了么?發一半給他們。」
張會計躊躇道:「這……怕頂不到麥收?」
常貴不以為然地回答:「咱村誰家能頂到麥收?沒吃的了就去要飯,往年不是都這麼過的?」
張會計有些膽小:「我怕上面怪罪下來,說咱剋扣知青糧食……」
常貴一言九鼎:「上面還管這麼多?咱村的事,我說了算,就這麼辦。」
常貴在石川村已當了十幾年支書,他已經習慣於這種思維方式了,出了石川村他屁事不頂,可就在石川村這一畝三分地里,他說話就是聖旨。
知青們到了石川村的笫一個晚上,情緒都不大好,儘管他們在下鄉之前就有了心理準備,陝北是貧困地區,他們是知道的,但當他們進了村才發現,情況比他們想像的還要糟糕。首先這兩口破窯洞就讓他們大吃一驚,其中一口窯洞的頂部竟裂開了一道一公分寬的縫隙
,破爛的門窗根本擋不住風,窯洞里的溫度和露天差不多,鍾躍民抱了一把高粱秸想燒燒炕,誰知煙道向回倒煙,把大家又薰回了露天,知青們只好作罷。
知青中只有鍾躍民和鄭桐兩人心情還不錯,因為他們早已學會了苦中作樂,心裡明白髮愁也是白搭,不如自己找點兒開心的事,當然,能拿別人開心就更好了。
鍾躍民建議知青們先開個會,商量一下今後的生活,其實誰也沒選他當負責人,只不過他自己覺得有這份責任。
男女知青們都盤腿坐在土炕上,一開始誰也不說話,情緒都很低落。
鍾躍民情緒飽滿地首先發言:「我說同學們,今後咱們可就在一個鍋里掄勺子啦,大家還都不熟悉呢,都不是一個學校的,這樣吧,都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鍾躍民,這位是鄭桐,我們都是育英學校的,我看看,咱們是十個人,七男三女,唉,狼多肉少呀,三個女同學先自我介紹一下怎麼樣?」
女生們只好自我介紹。
「我叫李萍,翠微路中學的。」
「我叫王虹,人大附中的。」
「我叫蔣碧雲,師院附中的,鍾躍民,你剛才說狼多肉少是什麼意思?」一個眉眼清秀的女生顯然對鍾躍民的話感到刺耳。
鍾躍民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這是明擺著的嘛,既然讓咱們一輩子紮根農村,就得男女比例搭配合理,比如咱們知青點,就該五男配五女,這樣不容易打架,你看,象這樣七男三女,就得有四個男的打光棍,這不是狼多肉少是什麼?」
蔣碧雲憤怒地瞪著他:「鍾躍民,你說話怎麼這樣流氓?」
「喲,你還真有眼力,怎麼一眼就看出我是流氓來了?真不好意思。」
鄭桐笑道:「你這人掛相兒,怎麼裝好人也裝不象,這才一天就露餡了吧?同學們,這是我們學校有名的流氓,曾因打架鬥毆,調戲婦女,多次被公安機關拘留,請大家以後提高警惕,特別是女同學們。」
男知青們都笑了起來,蔣碧雲鄙夷地扭過臉去。
鄭桐指著幾個男生道:「躍民,剛才我和這哥幾個聊過了,我來介紹一下,這是錢志民,海淀中學的,這是張廣志,這是曹剛,石油附中的,這是趙大勇,這是郭潔,他倆是北安河中學的。」
大家這才一一握手。
曹剛打量著鍾躍民說∶」我見過你,那次和我們學校劉利華打架,你也去了吧?」
鍾躍民說:「我還去你們學校打過架?我怎麼想不起來了?」
曹剛肯定地說:「沒錯,就是你,那天你穿一身將校呢,拎把菜刀,口口聲聲說要剁了劉利華。」
鍾躍民想起好象是有這麼回事,他擺擺手說:「不提了、不提了,那都是沒參加革命之前的事,賀龍還玩過菜刀呢。」
鄭桐問:「躍民,縣知青辦發給咱們的糧食不多,我算了一下,怎麼省也吃不到麥收。」
「這好辦,有就吃個飽,沒了咱再想辦法。」鍾躍民才不想操這個心。
郭潔認真地說:「能想什麼辦法?總不能真去要飯吧?」
鍾躍民一聽就喜上眉捎:「怎麼不能?聽我爸說,這一帶農民有個傳統,青黃不接時就成群的外出要飯,我早就想嘗嘗要飯的滋味,要是在北京,咱到哪兒去找這機會?」
蔣碧雲似乎最煩鍾躍民,她馬上表示:「這是誰在出餿主意?誰願意去討飯誰自己去,我反正不去。」
鍾躍民不想和她計較:「這好辦,咱們把糧食分了,自願搭夥,蔣同學,你能分六十多斤糧食,你要是一天能吃二兩糧的話,那頂到麥收應該沒問題。」
錢志民說:「我建議,咱們男女分灶開伙,省得她們女的說咱們佔便宜。」
曹剛也表示贊同:「這倒是個辦法,我同意。」
男知青們紛紛表示同意。
蔣碧雲哼了一聲:「分開就分開,有什麼了不起的?」
鍾躍民嘻皮笑臉地說:「我跟你們搭夥吧?要是你們同意,我馬上和他們男同學決裂,咱四個搭夥怎麼樣?」
鄭桐不放過任何攻擊鐘躍民的機會:「躍民,你丫最好搬到女宿舍去住,我們這兒也寬鬆些。」
男知青們哄堂大笑。
鍾躍民面不改色:「這我沒意見,還要看女同學們同意不同意。」
蔣碧雲氣白了臉:「流氓……」
鄭桐說:「那是鍾躍民的小名兒……」
男知青們大笑。
蔣碧雲氣得流下眼淚……
周曉白和羅芸入伍時,袁軍還在社會上閑逛,沒想到她們走後一個星期袁軍就作為」後門兵」入伍了,這批新兵都屬於一個野戰軍的,不過他們彼此都不知道罷了。
周曉白遇見袁軍時,已經是新兵連結束後的兩個月了。周曉白和羅芸被分到醫院,周曉白在內科當衛生員,羅芸被分到藥劑室。而袁軍被分配到坦克團當裝填手。在北京時,他們雖然很熟,但誰也沒有談論過家庭情況,其實他們三個人的父親都和這個軍有著很深的淵源。周曉白的父親周鎮南在抗戰時期指揮過的一支部隊在解放戰爭時併入這個軍,成了這個軍的一個主力師,因此,這支部隊的軍、師、團幹部中有不少周鎮南的老部下。羅芸的父親和這個軍的邵副政委是老戰友,兩人在解放戰爭後期曾在一個團做搭擋,羅芸的父親是團長,現在的邵副政委是當年的團政委,這可是生死交情,現在老戰友的女兒到這個軍來當兵,邵副政委自然要格外關照。袁軍的父親袁北光簡直就是這個軍的老夥計,他從三八年入伍就在這支部隊,二十多年根本沒挪地方,到五九年轉業時,已經是大校師長了,這支部隊是袁北光的娘家,現任軍長李震雲曾當過袁北光的排長,那還是三八年在冀中的事,現在袁軍到他父親的老部隊來當兵,可是了不得了,從軍部到各師團幾乎到處是他的叔叔伯伯,這跟回老家差不多,許多叔叔伯伯見了袁軍還提起他童年時的劣跡,說軍部禮堂的舞台幕布就是袁軍縱火燒毀的,那次袁北光氣得幾乎發了瘋,把袁軍綁在板凳上抽了二十皮帶,致使他在床上趴了半個月。
那天袁軍去軍部機關去看父親的老戰友姚副軍長,中午又在姚副軍長家蹭了一頓飯,吃飯時姚副軍長拿出一瓶」五糧液」給袁軍倒了一杯。袁軍有些躊躇,他怕回連隊不好交待。
姚副軍長眼一瞪∶」讓你喝就喝,你們連長有話就讓他來找我,我和你爸是什麼交情?過命的交情,四一年反掃蕩是我把他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的,他也沒欠我的情,四二年他替我挨了一顆子彈,我們倆才扯平,老夥計好幾年沒見了,老子想和他好好喝一頓酒,沒機會呀
,現在好了,這叫父債子還,老子不在,你當兒子的替他喝。」
於是袁軍馬上把心放進了肚子,三下兩下就替他父親把姚副軍長放倒了,其實姚副軍長沒多大酒量,三兩酒下肚就已經找不著卧室門了。袁軍在酒精的作用下也有些飄飄然了,這時在他的感覺里,任何人都不在話下了,要是這會兒能碰見他的連長,他興許就一個耳刮子扇過去了,敢管我?還反了他啦,這不是找捶么?大爺我喝酒了又怎麼樣?
袁軍晃晃悠悠走進軍部大院的軍人服務社,想去買些信紙和信封。他發現有個新兵也在櫃檯前買東西。那個新兵回頭看到袁軍,無理地上下打量著他。
袁軍看了他一眼,話就橫著出來了:「有病是怎麼著?你丫犯什麼照?」
新兵操著北京口音:「你是北京兵?」
「怎麼啦?」
「還認識我嗎?去年在什剎海冰場你丫擠兌誰呢?」
袁軍傲慢地說:「在冰場上我打的人多了,早記不清你是誰了,你是誰呀?」
「我是裝司的小明,想起來沒有?」那新兵挽起了袖子。
袁軍輕蔑地笑了:「沒聽說過,你想幹嗎?有話說,有屁放。」
「咱們還有筆帳沒算呢,上次在冰場上讓你們跑了,真是山不轉水轉,在這兒碰上啦!」
袁軍微笑著:「怎麼著?看這意思,你是想和我單練一把?咱們找個地方吧。」
新兵一把揪住袁軍的衣領:「走吧,咱可說好了,要是見了血,可得說是自己不留神嗑的。」
袁軍一擰他的手腕:「沒問題,牙掉了咽到肚子里,誰說誰是孫子,走……」
周曉白那天也正好去軍人服務社,她剛一進去就看見兩個新兵在拉拉扯扯地往外走,嘴裡還不乾不淨地說著什麼。周曉白一愣,這聲音怎麼這樣熟?她馬上反應過來,這不是袁軍嗎,這傢伙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她脫口叫出來∶」袁軍。」
袁軍這時酒正往上涌,」五糧液」酒的後勁很大,他剛才還沒覺得怎樣,現在可有點兒不行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覺得這個女兵有些眼熟,他的腦子有些糊塗了,一時想不起這是誰,便以為這個女兵是來勸架的,他醉眼朦朧地說∶」誰也別管,誰管我跟誰急。」
周曉白見他一嘴酒氣,心裡便明白了。她大聲喊∶」袁軍,我是周曉白,你看清楚了。」
袁軍仍然糊塗著∶」什麼……白?不認識。」
周曉白又好氣又好笑,這混小子是糊塗了,連她都不認識了,她晃晃袁軍的肩膀喊∶」鍾躍民你總記得吧?」
謝天謝地,袁軍總算還沒忘了鍾躍民,他努力控制住漸漸模糊的思維,從鍾躍民那裡才想起周曉白∶」噢……想起來了,好象是有這麼個人……叫周……什麼來著?」
那個北京來的新兵不耐煩了∶」嗨,你去不去?在這兒扯什麼淡?」
周曉白一把拽住袁軍對那新兵說∶」你是不是看他醉了就想趁火打劫?你是哪個單位的?敢告訴我嗎?」
那新兵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便自己找台階下∶」好吧,讓他記著,他還欠我一筆債呢,以後我隨時找他討還。」說完便扭頭走了。
周曉白不由分說地扯著袁軍往醫院走,她知道袁軍要是這樣醉熏熏的回連隊,麻煩可就大了,她得給這傢伙醒醒酒。
在路上,袁軍還糊裡糊塗地問∶」躍民也來啦?他分在那個單位?」
周曉白沒好氣地說∶」他分在司令部,當軍長啦。」
「……不對吧?鍾躍民能當軍長?軍長不是李震雲嗎?……你別蒙我……鍾躍民那孫子……頂多當個副政委……」
周曉白給氣樂了∶」你可真抬舉他,鍾躍民也就是噹噹你們這夥人的政委,在北京鬧事還不夠,都鬧到部隊來了,讓我怎麼說你?」
那天周曉白把袁軍弄到醫院內科的一個空病房裡躺了兩個小時,袁軍才清醒過來。幸虧值班的護士是她的好朋友,不然連周曉白都不好解釋,這個醉鬼是從哪兒來的。
幸虧是遇見周曉白,不然袁軍回到連隊還真不好交待,他入伍才幾個月,就已經成了坦克團的落後典型,從團里到連隊,領導們都對他很關注,平時沒事,領導們都不動聲色,就等他犯事呢,一旦抓住他犯紀律,連里就要拿他做個典型。這是由於基層幹部對後門兵的成見所致,因為在他們眼裡,參軍入伍是件很光榮的事,多少優秀青年爭都爭不到這個機會,而這些幹部子弟卻輕而易舉地來到部隊,而且都是分配到最好的部門,這使他們心裡很不平衡,出身下層的人,往往有一種強烈要求平等的心態,而現實生活中,卻不可能做到完全平等。因此,象袁軍這類後門兵是註定要受人關注的。
袁軍是個名符其實的後門兵,他是新兵連開始集訓後的一個月才自己從北京坐火車來的,來的時候他直接找到軍司令部,開口就要見軍長,正巧那天軍里的幾個首長都不在,是軍務處一個姓趙的處長接待他的。趙處長是前幾年從軍區調來的,所以不知道袁北光的大名,他最近接待了好幾個類似的後門兵,使他很煩惱。有些領導幹部的孩子往往是僅憑一封給軍首長的親筆信就從北京跑來要求當兵,他們才不管部隊是否徵兵,是否有合法的入伍手續,來了就大模大樣地要求見一號或二號首長,譜兒大得很。軍長和政委不勝其煩,又實在無法拒絕,便經常把趙處長推出來接待和安排,偏偏這位趙處長是作戰參謀出身,沒怎麼在部隊帶過兵,和同級幹部比起來,他缺少的是軍隊中盤根錯節的人事關係,而且對此也缺乏必要的寬容。他對這種走後門當兵的風氣極為厭惡,這些幹部子弟簡直把軍隊當成了大車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根本沒打算辦什麼入伍手續。
前些日子趙處長接待了兩個北京來的青年,在安排他們的工作時他還客氣了一下,問他們自己有什麼想法,那兩個青年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他們只想留在軍部機關,不想下連隊。趙處長忍住氣問他們,留在機關做什麼,那兩個青年想了想說,去通訊站吧,那兒還不象連隊那樣苦,還能學點兒技術,但不能去有線連,因為有線連得經常爬電線杆子,還是無線連好一些。趙處長几乎氣瘋了,但他沒敢發作,他知道這兩個傢伙既然敢這麼目空一切,就說明他們的後台很硬,得罪他們是很不明智的。他最後還是把他們分到了無線連去學電台
維修,但他心裡象吃了個蒼蠅,難受了好幾天,還沒緩過勁來,袁軍又到了。
袁軍哪知道趙處長對他這類人的看法,他只記得這支部隊是他的老家,他生在軍營里,在軍部的幼兒園裡長到六歲多才跟父親轉業到的北京,他沒有參軍入伍的感覺,只有回老家的感覺。因此當他聽說一號二號首長都不在時,便大模大樣地問,三號四號五號在嗎?他們中間誰都可以,其口氣之大,使趙處長對他頓生惡感。特別是袁軍那天很不合時宜地在士兵服的裡面穿了一件黃呢子軍裝,帶墊肩的呢子軍裝把套在外邊的士兵服也撐得筆挺,趙處長一見他這身打扮就氣不打一處來,他知道這種軍裝是五五年授銜時發給將校級軍官的,而趙處長當年只是個中尉,沒資格享受穿呢料軍裝的待遇,眼前這個新兵居然敢穿著這身軍裝來入伍,這分明是一種向基層幹部叫板的行為。趙處長決定不露聲色地難為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他聽完袁軍的自我介紹,便客氣地說∶」軍長和政委今天都不在,我是軍務處長,這是我份內的工作,請出示一下你的入伍手續。」袁軍一愣,在他的意識里似乎沒有入伍手續這個概念,他記得父親袁北光只給軍長李震雲打了個長途電話,李軍長說歡迎你兒子來當兵,我和接兵的同志打個招乎就行了,至於接兵的幹部怎麼辦的手續,袁軍才犯不上去操心呢。這會兒這個軍務處長居然向他要手續,這很使袁軍不痛快,他隨口道∶」我本來就是這裡的人,在軍部幼兒園上到大班才走。」
趙處長不卑不吭地說∶」你總不能上幼兒園時就有軍籍了吧?我問的是你的入伍通知書。」
袁軍大大咧咧地說∶」沒人給我通知書,李軍長讓我來的,我的全部入伍手續應該在你們軍務處。」
趙處長顯得很有耐心∶」小夥子,我這裡沒有你的入伍手續。
袁軍無所謂地聳聳肩膀∶」那你就去問問軍長吧,當然,政委也可以,既然他們都不在,那我就住下來等等,反正新兵連還有兩個月才結束,我不著急,趙處長,你忙你的去吧。」
他話說得很狂妄,但自己竟毫無察覺,這一句話就把趙處長得罪了,一個新兵敢用這樣的口氣和一個團職幹部說話,在這個軍的歷史上也算是破天荒了。不過,趙處長的怒火併沒有表現出來,他只是點點頭,叫袁軍去招待所,他犯不上得罪這些幹部子弟,軍隊中盤根錯節的關係他太了解了,一個新兵蛋子本不足為慮,但你鬧不清他家老爺子和首長的關係,萬一當年曾和首長在一口鍋里攪過勺子,或是在戰場救過首長的命,你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了首長,這種傻事,趙處長才不會幹,他決定對袁軍實行冷處理,既不得罪他,也不幫助他,讓他在招待所等著吧。
滿懷怨氣的趙處長還真把袁軍扔在招待所里住了三天,幸虧三天以後姚副軍長回來,袁軍才被安排去了新兵連。新兵連結束後,袁軍被分到坦克團,趙處長私下把他的表現告訴了團里的幹部,因此,袁軍人還沒到坦克團,他的事在團里已經盡人皆知了。
袁軍有些後悔來當兵,他覺得軍隊生活枯燥得令人難以忍受,關鍵是這裡沒有一夥彼此處得來的朋友,他覺得連隊里所有的人都在監視著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關注,從連長季長河、指導員吳運國到袁軍所在的二班班長段鐵柱,他們對袁軍的態度都是不冷不熱,他們都知道袁軍的家庭背景,尤其是他父親和軍長的關係,但基層幹部沒人吃這一套,而且還越發看他不順眼,這似乎是一種天生的成見,也是部隊里的一種普遍現象。從農村入伍的戰士和城市入伍的戰士有著天然的隔閡,這種隔閡在和平環境中很難消除。
袁軍從小生活在軍營里,熟悉軍隊生活,他知道自己非過新兵生活這一關不可,等熬過一年,下一批新兵進了軍營,他才能熬出頭來。軍隊就是這樣,就算軍長是你父親的老戰友,也不能事事護著你,班長這個官兒,你是無論如何邁不過去的。袁軍懂得這些,他認為自己當兵以後,已經很收斂了,他甚至希望和班長段鐵柱搞好點兒關係,改善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可段鐵柱對袁軍伸過的橄欖枝不屑一顧,照樣對他很嚴厲。袁軍從此恨上了班長。
二班長段鐵柱長得和他的名字很相象,一米七的個子,粗壯得象顆炮彈,脾氣也很火爆,他和連長季長河,指導員吳運國都是山東人,而且都是一個縣的,既然是老鄉,平時他們之間的走動就多一些,這樣便有些拉幫結派之嫌。袁軍認為,這個連隊已經被山東幫所把持,非山東籍的戰士在這個連隊就別想出頭。關於班長段鐵柱的脾氣,袁軍是這樣看的,這個一腦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兒在入伍之前肯定是個好脾氣,到了部隊當上班長以後才變成了現在這樣,結論只有一個,這小子讓新兵們給慣壞了,以致一見著人就摟不住火,袁軍決定等到時機成熟後再找機會收拾他一頓,讓他明白明白馬王爺究竟是幾隻眼。
這幾天袁軍和班長的關係已達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袁軍在」103」號坦克上當裝填手,在」五九」式坦克的四個乘員中,這是個最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車長自不必說了,那是全車的指揮員,大家只有服從的份兒,駕駛員和炮長都是技術活兒,自然也比較受尊重,特別是駕駛員,農村入伍的戰士都願意干,因為複員以後可以開履帶式拖拉杌,這在農村是個受人尊重的職業。算來算去,就屬裝填手的差事不怎麼樣,名義上說,他是預備炮手,可要想真摸到炮,除非炮長陣亡,換句話說,要是炮長活得好好的,袁軍就只有撅著屁股裝炮彈的
份兒。他以前從來沒注意過,看起來威風凜凜的坦克,座艙里竟如此狹窄,在這樣狹窄的空間里,裝填手要用臂力將三十公斤重的炮彈推入炮膛,袁軍認為,這活兒簡直不是人乾的。他心裡明白,就沖他是這個連隊中唯一的後門兵,這個裝填手他也是干定了。
袁軍在座艙里一遍一遍地練習裝炮彈,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一顆三十公斤重的教練彈被反覆推進炮膛又退出,實在是苦不堪言。他覺得座艙蓋被打開,一縷陽光照進座艙,他沒有抬頭,繼續在裝填。
「袁軍,有你這樣裝炮彈的嗎?炮長是怎麼教你的?」段鐵柱在座艙口說。
袁軍連頭也沒抬∶」班長,有話就說,用不著做鋪墊,你倒底想說什麼?」
「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的大姆指要護住炮彈引信,尤其是推彈入膛時,摘下保險帽的炮彈引信,幾公斤的碰撞力就可以引起爆炸。」段鐵柱教訓道。
「我說班長,這不是顆教練彈嗎?它好象炸不了吧?」
段鐵柱的聲音嚴厲起來∶」指導員是怎麼說的?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要從思想上把每一次練習都當成實戰,你就這樣把連首長的話當耳旁風?」
「嗬,還連首長?我聽這話怎麼這麼彆扭呀?叫聲連長指導員就行了,還首長?你不覺得有點兒肉麻嗎?要不趕明兒我也叫你班首長得了。」袁軍刻薄地挖苦道。
「袁軍,你一個新兵口氣可不小,不要以為你爸爸官兒大就可以不把基層領導放在眼裡,你這樣下去恐怕沒什麼好處。」
「行啦,你找個涼快地方呆會兒去好不好?找什麼碴兒呀,也就是現在,我脾氣好多了,要放在以前,我非讓你滿地找牙不行。」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
袁軍摸起一個大號搬手,慢慢向座艙口爬∶」咱們到外面說話。」
「怎麼著?你還想打人?你等著,我去找指導員,這個兵我帶不了……」
座艙蓋砰的一聲被關上,段鐵柱到連部告狀去了。
袁軍無力地坐下,恨恨地說∶」真他媽的虎落平陽遭犬欺……」
周曉白終於收到鍾躍民的來信,她興奮地直哆嗦,抓住信封就一通猛跑,一直跑到休養區的花園裡,她坐在長椅上手忙腳亂地撕開信封,以致於把信紙都撕破了,鍾躍民的信很簡單,乾巴巴的,不具任何感情色彩。
曉白∶你好!
我和鄭桐已在陝北安下家來,這裡離毛烏素沙漠很近,因此風沙很大,陝北的山地,都是土質很鬆散的黃土堆,由於乾旱少雨,每座山包都是一個大灰堆,人走上去,就象走進了散包水泥堆,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我們知青點共有十個人,都是來自海淀區不同的學校,大家以前不認識,現在也沒什麼好聊的,只有鄭桐還能和我交談。
這裡的農民生活很苦,基本上是靠天吃飯,這裡沒有灌溉渠道,甚至沒有象樣的平地,就更別提梯田了,春天把谷種撒在黃土坡上,剩下的事就是等著下雨,要是二十天內沒有下雨,種子就會旱死,這一年就會顆粒無收,即使最好的豐收年景,糧食也只夠吃八九個月的,每年青黃不接時,全村人就集體外出討飯,這已經成了石川村的傳統,我們知青目前的糧食還夠吃一兩個星期的,等糧食吃完,大家就該外出討飯了,我和鄭桐正在商量,是不是準備些節目,比如樣板戲什麼的,討飯時還可以兼賣藝。鄭桐這小子現在成天琢磨蒙人的招兒,一會兒說要練練吞鐵球,一會兒又想弄點兒汽油練嘴裡噴火,反正是想把當年天橋練把式的歪招兒全拿到陝北來唬弄老鄉。我曾提議表演硬氣功,弄幾塊糟一點兒的磚頭碼在他頭上練開磚,但被鄭桐堅決拒絕了,直到現在還沒想出什麼更富創造力的主意來。
我現在正和村裡的杜老漢學唱信天游,這老頭兒肚子里簡直是個雜貨鋪,一首同樣的歌詞他能唱出不同曲調的七八個版本,老頭兒平時煙袋不離手,抽煙抽得肺氣腫,一喘氣就能聽見肺部呼嚕作響,嗓音如同漏氣的風箱,可他那破鑼嗓子唱陝北民歌簡直是一絕,好幾次聽得我眼淚差點兒流下來,那種特有的韻味真是令人難忘,我是迷上信天遊了。
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春播了,看樣子這幾天不會下雨,播下的谷種很有可能被旱死,村裡的常支書正在暗中準備祈雨儀式,因為他是黨員,不能公開參加這類活動。
總之,生活雖然苦一些,但我們很快樂,尤其是每天臨睡時和鄭桐鬥嘴,其樂無窮,這傢伙近來嘴皮子越來越好使了。
困了,油燈里也快沒油了,下次再寫。
祝∶一切順利。
鍾躍民
1969.4.15
就這一封乾巴巴的信,沒有一句問候,也沒有任何感情流露,若是不相干的人看了,會以為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通信。不過,周曉白已經很知足了,她看得如醉如痴,時而捧腹大
笑,時而潸然淚下。陝北農村的貧困程度使她感到震驚,這已經超出她的想像,她無法想像,要是自己處在那種環境里會怎麼樣。鍾躍民的信中只有平談的敘述,絲毫沒有表現出人在苦難中忍受煎熬的心理狀態,她彷彿能看見鍾躍民和鄭桐這兩個活寶在苦中做樂的情景,周曉白很想知道他們的居住環境,他們的主食吃什麼,有沒有萊吃,幹活兒累不累,可這些細節,信上一點兒沒提。周曉白突然發現,她真是很喜歡鐘躍民,這個傢伙身上有種很特殊的氣質,既浪漫又現實,甚至還有幾分無賴,幾分玩世不恭,幾分遊戲人生的生活態度,這傢伙簡直是個奇妙的混合物,和他相處,你會感到很快樂。他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找到好玩的事,而且馬上就興緻勃勃地玩起來,還玩得一本正經,玩得很象那麼回事兒。一個曾經迷戀柴科夫斯基音樂的人,居然又在窮鄉僻壤迷上了陝北民歌,而他下個月的口糧還不知怎麼解決呢。周曉白認為,討飯是一件既痛苦又無奈的事,一個正常人的尊嚴和自信心都將被屈辱所代替,而鍾躍民和鄭桐竟然把討飯當成了狂歡的節日,還煞有介事地準備街頭賣藝,他們玩得可真開心,真不愧是」玩主」,這就是鍾躍民。
周曉白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柔情,她把信仔細裝進貼身襯杉的口袋裡,心裡在想,一定要抽時間給他寫一封長信,但願他別玩得忘乎所以,把自己給忘了。
此時在陝北的石川村知青點,鍾躍民正盤腿坐在土炕上和曹剛下象棋,這是一場賭局,每盤棋的賭注是一個窩頭,鍾躍民已經連輸了兩盤,這笫三盤看來也懸了,他一不留神,被曹剛來了個」馬後炮」,曹剛大喜過望地蹦下土炕:「哈,你哪兒跑?馬後炮,你完了。」
鍾躍民連忙悔棋:「哎喲,你的馬在這兒?我沒看見,不行、不行,我不走這一步了。」
「又悔棋是不是?不行,咱這可是掛了賭的,你已經欠我三個窩頭了,想賴帳是怎麼著?」
鍾躍民道:「好好好,不賴帳,咱接著來,不就三個窩頭么?」
曹剛伸出手:「嘿嘿,本店概不賒欠,先把帳清了再說。」
鍾躍民急哧白臉地說:「一會兒開飯就給你,你急什麼?來,再接著來,我先走了,當頭炮。」
曹剛搖搖頭道:「不下了,吃完飯再說,要是你這盤再輸了,連晚飯都沒你什麼事了,讓你看著我吃,我也不忍心,到時候心一軟,得,又退你一個窩頭,我不是白贏了?」
「我餓著我樂意,你也別心軟,不就扛兩頓么?小意思,來,接著來。」
鄭桐走進窯洞說:「躍民,昨天是你做的飯吧?糧食沒了你也不提前打個招呼?」
鍾躍民一拍腦門:「糧食沒啦?哎喲,我想起來了,我給忘了,對不起,對不起,一點兒都沒剩下?還能湊合一頓么?」
鄭桐沒好氣地:「連他媽一點兒渣兒都沒剩下。」
曹剛恍然大悟:「我操,我說你小子連輸了三個窩頭怎麼一點兒不著急?鬧了半天是蒙我呢?」
鍾躍民連忙解釋:「誰蒙你誰是孫子,我還真給忘了。」
鄭桐笑道:「你小子不是要帶隊要飯嗎?走吧,跟村裡老鄉借幾件破棉襖穿上,一人再弄一根打狗棍,要飯歸要飯,這身行頭可不能含糊。」
鍾躍民搔搔頭皮:「就算去要飯也得明天去呀,今天怎麼過?還一頓晚飯呢,嗯?這味兒真香,誰家做飯呢?」
曹剛說:「那三個女生唄。」
在知青點的伙房裡,蔣碧雲剛打開熱氣騰騰的蒸鍋,鍾躍民閑逛般溜進來搭訕道:「嗬,真香啊,做什麼呢?」
蔣碧雲眼皮都沒抬:「還能做什麼?窩頭唄。」
鍾躍民腆著臉道:「能嘗嘗么?」
「不能。」
「別那麼小氣,好歹都是北京海淀的,又是坐一趟火車來的,俗話說得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看我這眼淚都快流下來啦……」
「少套磁,有事兒說事兒。」蔣碧雲乾脆地回答。
鍾躍民不屈不撓地說:「得,不說老鄉,咱們總算是鄰居吧?兩個宿舍挨著,中間不就隔著一堵牆么?《紅燈記》里李奶奶那句台詞是怎麼說的?拆了牆咱就是一家人了,鐵梅那句話說得更絕,你猜她怎麼說?她說不拆牆咱也是一家子……」
「鍾躍民,你油嘴滑舌說了半天,就是想蹭飯吧?」
「別說得那麼難聽,我只是想借點兒糧食,你看,一個是蹭,一個是借,這兩者之間有本質的區別……」鍾躍民嘟囔著。
蔣碧雲直截了當地拒絕:「不借。」
「要不,算是高利貸吧,借一斤還兩斤,怎麼樣?」
「我不稀罕。」
鍾躍民想發作又忍住,悻悻地走了。蔣碧雲望著鍾躍民的背影,臉上充滿了輕蔑的表情。
村支書常貴正坐在自家炕桌前吃飯,桌上擺著幾個窩頭,他和老婆孩子每人都端著一個大碗在呼嚕呼嚕地喝著野菜糊糊。
鍾躍民在外面喊:「常支書在家嗎?」
常貴緊張地小聲說:「快收起來。」
婆姨飛快地把剩飯收走,常貴這才披著老羊皮襖走出門:「是躍民呀,窯里坐。」
鍾躍民走進窯洞,常貴按照村裡的習慣用語寒喧道:「吃了么?」
「沒有,常支書,你吃了么?」
常貴顯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吃啥么?我家斷頓啦。」
鍾躍民似乎沒有料到,他愣了一下,欲言又止,他仔細地審視著常貴,常貴也若無其事地眯起小眼睛和鍾躍民對視。
鍾躍民忽然笑了:「既是這樣,那我就什麼也別說啦,常支書,明天我們去討飯,村裡還有誰一起去?」
常貴蹲在炕前,裝滿一煙鍋煙葉點上火說:「把老弱病殘都帶上,這是規矩。」
鍾躍民用哀求的口吻說:「常支書,我們今天就有點兒過不去了,村裡能先借我們點兒糧食么?讓我們把今天先過去。」
常貴不為所動:「哪還有糧食?咱村的人餓上一兩天是常事,這不算啥,習慣了就好啦。」
鍾躍民只好站起來告辭,他走到門口又站住,轉過身來:「支書,咱村沒來過日本鬼子吧?抗日戰爭時,日本人沒過黃河嘛,咱村到哪兒學的這套堅壁清野的功夫?」
常貴裝糊塗:「你這娃說啥?」
「沒說啥,支書,你歇著,我走了。」
鍾躍民沒想到糧荒來得這樣快,也沒想到一旦糧食沒了,後果會如此嚴重。自從中午發現口糧已經用光,一直到晚上睡覺,男知青們四處借糧,竟沒有借到一粒糧食,大夥生生餓了兩頓飯。鍾躍民明白,這裡的農民已經是被餓怕了,他們把糧食看得比命還重要,你朝他借老婆也比借糧好開口。再說有些農民家裡肯定也是早已斷頓了,既然鍾躍民曾經大包大攬地答應過支書,要帶隊去討飯,那村民們就老老實實地等著。鍾躍民以前一直認為凡事都一樣,車到山前必有路。卻沒想到現在居然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就是想偷都沒地方偷去。傍晚時候,鍾躍民和鄭桐走了十幾里地,到相鄰的許家圍子去偷雞,誰知在貧困地區雞比鳳凰還金貴,家家都看得很緊,他們一進村就被村民們盯住,走到哪兒都有人監視,根本沒機會下手,再溜達一會兒,就發現許多村民手裡都拿著扁擔鐮刀之類的傢伙望著他們,鍾躍民知道今天偷雞是沒戲了,鬧不好再讓人家暴打一頓,他們便識趣地打道回府了。誰知走到半路上兩人就沒勁了,只好走一會兒歇一會兒,用了兩個小時才走回村。
在知青點的男宿舍里,男知青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鄭桐有氣無力地說:「躍民,我渾身沒勁,頭也有點兒暈。」
鍾躍民道:「這是低血糖癥狀,睡著了就不覺得了,睡吧。」
「扯淡,我睡得著么?胃裡火燒火燎的,這叫什麼事啊?咱們招誰惹誰了?把咱們送到這鬼地方挨餓。」鄭桐大發牢騷。
鍾躍民不滿地說:「鄭桐,你煩不煩呀?才兩頓飯沒吃就扛不住了?要不你把我吃了得了。」
鄭桐從被窩裡坐了起來:「嘿,你還別饞我,有能耐你把屁股上的肉給我割一塊,誰不吃誰是孫子。」
錢志民也睡不著,便索性坐起來:「操,早知道到這兒來挨餓,我他媽打死也不來,我們學校的孫洪就是不報名,老師,同學,居委會的老娘們兒,走馬燈似的到他家動員,這孫子真沉得住氣,你說破大天,他就是一聲不吭,到了晚上,這哥們兒就開始脫衣服上床,嘴上還說著,女同志請迴避一下,我裡面可沒穿褲衩。」
男知青們大笑起來。
曹剛說:「就咱們這幫人是傻B,一動員就屁顛兒屁顛兒地來了,聽說不來的最後也在北京分配工作了。」
郭潔問道:「躍民、鄭桐,你們育英學校的人下鄉的不多,多數都當兵去了,你們怎麼沒當兵?」
鍾躍民反問:「你們不是也沒去嗎?」
郭潔說:「我們是平民子弟,本來就應該來插隊。」
鄭桐插嘴道:「我們還不如平民子弟,是可以教好的子女,連他媽的徵兵體檢都不讓參加。」
郭潔感嘆著:「我算明白了,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世上哪有什麼平等?人的地位有很多層,好比我住在一樓,躍民住在二樓,有一天二樓的樓板上破了一個窟隆,躍民一不留神掉下來,這才剛剛和我拉平,要是我的樓板也破了個窟隆,得,我該掉到地下室里去了。」
錢志民也加入了討論:「沒錯,要是躍民一掙巴,又順著窟隆鑽回二樓了,你小子肯定還在地下室里聽蛐蛐兒叫呢,人那,爭不過命去,因為不在一條起跑線上。」
鍾躍民覺得這類話題很無聊,忙岔開話:「我說哥幾個,都不餓是怎麼著?少說兩句,節省點體力,明年到縣城還有四十多里地呢。」
錢志民灰溜溜地說:「去他媽的,走不動了我就當『路倒兒『啦,反正活著也沒勁。」
郭潔好象突然想起來什麼∶」那三個女的真不仗義,眼看著咱們挨餓也不借糧,女的就是摳。」
鍾躍民無所謂地說∶」是咱們提出分伙的,現在就是餓死,也不能說軟話,丟份兒的事可不能幹。」
其實他們誤會這三個女知青了,此時她們正在知青點的伙房裡做飯。王虹和李萍在貼餅子,她們已經把所有的糧食都拿出來了,蔣碧雲坐在灶旁拉風箱,熊熊的火光映紅了她憂鬱的臉,她很後悔今天中午對鍾躍民的態度,她不是小氣人,也知道這點糧食無論怎麼省也撐不了幾天,他們早晚要去討飯,她是對鍾躍民有氣,有意要難為他。
蔣碧雲的父親是大學教生物學的教授,母親是和父親同系的講師,她從小在學校里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這類好學生對鍾躍民這樣的壞孩子向來有成見,更何況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一向看不上出身幹部家庭的孩子,他們從小就被父母灌輸了一套觀念,咱們這樣的家庭無權無勢,父母幫不了你們,你們的將來只能靠自我奮鬥。蔣碧雲是在這種教育下長大的,她對於幹部子女有著一種很極端的看法,八旗子弟,衙內,喜歡吹噓父母的地位,目中無人,不學無術,虛榮淺薄,很多幹部子女還缺乏教養,繼承了他們土包子父母的稟
性,以無知為榮耀。
1966年8月,紅衛兵運動興起,蔣碧雲的父母被揪斗,當時她還在學校跟著紅衛兵們」破四舊」,象她這種非紅五類出身的人,是沒有資格參加紅衛兵的,她只能參加」紅外圍」,她很感謝紅衛兵們能給她這個參加革命的機會,於是每天幾乎住在學校里,很少回家,直到有一天,父母的單位通知她去處理父母的後事,蔣碧雲才知道父母已經雙雙服毒自殺,屍體也已經火化了,聽到這個消息後,蔣碧雲一下子就垮了,她瘋了一樣回到家,在家裡翻了整整一天,她什麼也沒有找到,父母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連一封遺書都沒留下。從此,蔣碧雲再也沒有笑過。
蔣碧雲從那時起,就開始對紅衛兵產生一種極強的仇視心理,既而擴大到幹部子弟這個群體。剛來的第一天,她就開始討厭鍾躍民,把他當成了無賴,而鍾躍民似乎也有意做出一副流氓相來招她煩,仇就是這麼結下了。
李萍和王虹知道鍾躍民借糧的事後,都埋怨蔣碧雲做得太過份,王虹很不滿地說:碧雲,你不該這樣,咱們是個集體,眼看他們挨餓,咱們吃得下嗎?
李萍也嘆了口氣說:這些男生真可憐,兩頓沒吃飯了,鍾躍民是個好面子的人,他在借糧之前肯定是左右為難,鼓足很大勇氣才開的口,你一下子就把他頂到南牆上,他餓死也不會求咱們了。
蔣碧雲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立,原來李萍和王虹對鍾躍民的印象不錯,她們可能真的認為蔣碧雲是捨不得借糧,把她當成了小氣鬼,蔣碧雲委屈得捂住臉哭了。
在男知青宿舍里,大家都聊得沒勁了,鄭桐不停地翻身,唉聲嘆氣。
鍾躍民踹了他一腳:「鄭桐,你他媽安靜點兒行不行?老擠我幹什麼?」
鄭桐有氣無力地說:「我想起那次和袁軍買冰激凌的事,當時吃得哥幾個直拉肚子,我當時還發誓,以後再不吃冰激凌了,現在一想,要是有冰激凌,哥們兒能吃一桶。」
鍾躍民坐了起來說:「鄭桐,我知道你餓,但你得學會忍耐,忍不住也得忍,不但要忍過今夜,明天還要忍到縣城,到了縣城能不能要到吃的還不一定,就算要到一點兒吃的,咱還不能吃,因為還有村裡的老人和孩子,咱們還得忍,不為別的,因為咱們是男人,你明白嗎?」
「明白啦,這輩子我忍了,下輩子打死我也不當男人了,躍民,還有什麼法子不讓我當男人?」
鍾躍民笑了:「這倒有辦法,曹剛,你那鐮刀還在嗎?拿過來,我要閹了這小子。」
男知青們起鬨:「對,閹了丫的。」
大家正鬧著,鄭桐聽見有人在敲門,門外傳來蔣碧雲的聲音:「是我,蔣碧雲。」
鍾躍民吼了一聲:「有事明天再說,我們都沒穿衣服,別招我們犯錯誤啊。」
蔣碧雲也不示弱,她大聲喊道:「鍾躍民,你混蛋,把門打開。」
鄭桐把頭伸出被窩起鬨道:「蔣碧雲同志,我們已經不行啦,永別了,我身上還有兩毛錢,就算我這個月的黨費吧,你千萬不要太悲傷,掩埋好我們的屍體,你繼續前進吧,等到全人類都得到解放那一天,別忘了在我們墓前獻一束鮮花……」
王虹在門外笑罵道:「都餓得爬不起來了,還臭貧呢,我們這兒還有點兒吃的,你們要不開門,我們可走了。」
男知青們象火燒屁股一樣蹦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門開了,三個女生端著一些玉米麵餅子走進來。李萍笑道:「都餓了吧?我們特意晚點兒來,讓你們多餓一會兒,省得你們不珍惜,都起來吃飯吧,我們也把糧食都用光了,明天咱們一起去要飯。」
男知青們歡呼著」女生萬歲」,紛紛抓起餅子狼吞虎咽起來,只有鍾躍民用被子蒙住頭在裝睡。蔣碧雲過去推了他一下說:「鍾躍民,你裝什麼蒜?起來吃飯。」
鍾躍民翻了一個身,臉朝里道:「不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那白天是誰去我那裡想蹭飯?」
「此一時彼一時也。」
「這話怎麼講?」
鍾躍民無奈地坐起來說:「那時我拿你當革命戰友,向你借糧,現在性質不一樣了,好比地主向窮人施捨,咱人窮志不窮。」
蔣碧雲小聲道:「你是不是想讓我求你?」
「別,我不餓,才一天不吃飯,哪至於就扛不住了,我是想體會一下紅軍長征時感覺。」
蔣碧雲細聲細語地說:「鍾躍民,我知道我今天傷了你,我向你道歉,你先吃飯,別的事咱們以後再談好不好?」
「哪兒的話?你的糧食你有權不借,這天經地義,用不著道歉。」
蔣碧雲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哀求:「躍民,吃飯吧,我求你了。」
「我真不餓,謝謝你啊。」
蔣碧雲突然爆發了:「鍾躍民,收起你那套自尊吧,你以為就你有自尊?為什麼就不關心一下別人的感受?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傲慢勁,那種浸到骨子裡的傲慢。」
鍾躍民疑惑地看著蔣碧云:「你沒犯病吧?幹嗎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是我看不慣你,我對你們幹部子弟有成見,六六年紅八月,你們抄家,打人,不可一世,當災難觸及你們自己家庭時,你們就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甚至以流氓自居,嘲笑一切,以示自己的與眾不同。」
「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可你幹嗎又給我們送吃的,是想嘲笑我嗎?」
「你錯了,我沒這麼狹隘,我是突然想明白了,覺得這樣下去挺沒意思的,我們十個人是個集體,既然社會把咱們拋到這種窮鄉僻壤,我們還能指望誰呢?我們自己再勾心鬥角,就太讓人看不起了。」
鍾躍民似乎受到震動,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一個餅子輕輕咬了一口。
蔣碧雲的眼圈紅了:「躍民,謝謝你,你原諒我了?」
鍾躍民艱難地點點頭,他眼睛有些濕潤了。
蔣碧雲在一瞬間就淚流滿面了∶」躍民,對不起……」
知青們都流淚了,他們彷彿突然成熟了,生活似乎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窯洞外面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