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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所屬書籍: 血色浪漫

  鍾躍民按約定時間準時走進李援朝的總經理辦公室時,見李援朝穿著一身鐵灰色西服,髮型一絲不亂,很氣派地坐在一張巨大的寫字檯前,身子埋在高背真皮轉椅里正在接電話。他見了鍾躍民點點頭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嘴裡在繼續說著:「你聽著,這批貨一定要從文錦渡報關,那兒有我的朋友,運輸問題可以向部隊求援,你到省軍區後勤部找何部長,就說是我說的,對,你跟著押車回來,行啦,你就辛苦點兒吧,對了,那五十萬噸化肥的批文你抓緊點兒,誤了農時咱們連湯都喝不上,好、好,就這樣,再見!」
  李援朝放下電話,站起來和鍾躍民握手:「躍民,我料定你早晚會來找我的。」
  鍾躍民問:「為什麼?」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進這個公司嗎?剛才還有個副部長來電話,想把女兒調來,我還沒答應呢。」
  鍾躍民說:「你這兒還真是塊唐僧肉呀,援朝,咱們是老朋友了,有話放明面上,你是商人,不是開救濟站的,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對我感興趣,我對你真那麼有用嗎?」
  李援朝笑了:「躍民,你一點兒沒變,頭腦清醒,這是你的優點,我喜歡和你這類人打交道,好吧,咱們明說,據我所知,你父親是當年四野的師級幹部,對不對?」
  「沒錯,但是和這件事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有人說,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這話有道理,當年四野在渡江戰役後,進軍方向直取兩廣,一直打到海南島才收兵,你只要看看渡江後四野的進軍路線就會發現,四野就象一台大播種機,隨走隨撒種,建國後的廣東廣西兩省黨政軍幹部大部分是四野的南下幹部,也就是說,這兩個省有你父親不少老戰友,老部下,而我們公司的業務幾乎都集中在兩廣地區,在編織當地關係網的過程中,你有天然的優勢。」
  鍾躍民驚訝地說:「我的天,你可真象個特務,連我的家底兒都知道,就因為我父親是四野的,我才能進正榮集團,你是說,要是沒有我父親的資歷,我根本沒有來這裡工作的可能,我提個問題,假如我父親是當年二野的人,正榮集團是不是對我就沒興趣了?」
  李援朝笑笑:「恐怕是這樣,因為本公司對西南方面還沒有什麼業務,我們的重點都集中在沿海省份,你知道,當年的渡江戰役是由二、三、四這三個野戰軍共同發起的,渡江後二野進軍西南,三野直插江西、福建,四野直取兩廣,當年的戰略格局造成了建國後地方幹部的勢力範圍,這就是中國的現狀,你可以不承認它,但它是確實存在的。換句話說,如果你父親是三野的人,你也可以進入正榮集團,負責福建方面的業務。如果你父親是一野或二野的人,那我就沒辦法了,誰讓他們當年非往西北和西南打?」
  鍾躍民對他的話感到匪夷所思,他還是笫一次聽說做生意還有這麼多門道,以前他連想也沒想到一部中國革命史能和做生意發財有如此重大的關係,但他又不得不承認,李援朝說得的確有道理。
  李援朝笑道:「想明白了嗎?這道理很簡單嘛,你應該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
  「明白了,你是說,沒有特權做不成生意,這是中國的現狀。」
  「沒錯,中國有這麼多人口,誰都想發財,可財富是有限的,從理論上講,在財富總量不變的情況下,一部分人聚斂了財富,另一部分人就要與財富無緣,因此財富通常只能由少數人掌握。不錯,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希望平等,但那不過是種希望,人類從誕生那天起就從來沒有平等過,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你想想,咱們小時候受的教育都是這樣,『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其實這是瞪著眼說瞎話,當年張春橋和江青這類的激進分子不是還大喊要限制資產階級法權,批走門嗎?老百姓當然擁護,反正他們什麼也享受不到,誰不希望平等?可是結果怎麼樣?特權不但沒有消滅,反而越演越烈,七八年我從部隊回家探親,發現北京無論幹什麼都需要些特權,想看看小說,對不起,新華書店裡只有《艷陽天》、《金光大道》什麼的,可是高幹憑購書證進入內部書店卻能買到很多外國翻譯小說,你看,連讀小說的權利都被壟斷了。更可笑的是看電影也要有特權,你要有路子可以看到內部放映的外國影片,什麼《羅馬之戰》、《宮庭愛神》……沒路子就只好看老掉牙的《地雷戰》、《地道戰》。有個哥們兒和我有十年沒見了,一碰見我挺激動,一拍胸脯說我帶你逛公園去,我心說這小子有病是怎麼著,逛公園我用你帶著?鬧了半天他要帶我去逛北海公園和景山公園,這兩個公園是六九年關閉的,成了江青的私人花園,因為她要在裡面騎馬,這一關閉就是十年,江青倒台三年後才向社會開放,在此之前,你要有關係也可以進去遊覽,我那個朋友要招待我逛北海,這顯然是件很時髦的事,而且也說明他很神通廣大。當時我就想,咱中國算是沒治了,到處是黑色幽默,世界上搞特權的國家不少,蘇聯不是還有小白樺樹商店嗎?可沒聽說連看小說、看電影、逛公園都成了特權,這太過份了……」
  鍾躍民打斷李援朝的話:「聽你說了半天,你好象並不贊成特權,可你現在又在運用特權,這不矛盾嗎?」
  「你聽我說完,我的觀點是承認特權的存在,但不能過份,我說過,如果一個社會連看小說和逛公園都要體現特權的話,那麼這個社會就太糟糕了,我主張有限度的競爭,什麼叫有限度的競爭?譬如經商,你應該允許所有有志於此的人去經商,但不是每一個經商的人都能成功,因為每一個人所掌握的社會資源不同,教養、才能、氣質、機遇,包括社會關係,這都是你的資源,在這點上絕不可能有什麼平等,你必須要承認這裡的差別,末代皇帝溥儀從戰犯管理所被釋放,該是個普通公民了吧?這位老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對社會的貢獻未必比蹬板兒車的板兒爺多多少,國家幹嗎還要給個高薪養著?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曾經當過皇帝,他就不能和板兒爺一個待遇,這就是溥儀的社會資源,從他一出生時就註定了身份,亡國之君也是君,別人有氣也沒有用。我認為,一個社會總要有些特權階層,我們要承認這個事實,就象英國人承認女王的特權一樣,大家都心平氣和地認可這個事實,把它視做一件很正常的事就行了,英國女王整天什麼事兒不幹,對國家沒有半點兒好處,還享受著極高的俸祿,這可都是納稅人的血汗錢,就這樣也沒見哪個老百姓非要和女王講平等。一個社會如果沒有貴族階層是不正常的,這是個常識,關鍵是你要把道理講明白,千萬不能用大話去胡弄人,老百姓其實是通情達理的,你既然享受著特權就老老實實承認,並且要證明享受特權的合法性,如果你一面享受著特權一面又自稱『公僕『,高喊什麼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們的社會人人平等,這就是糊弄人,而糊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老百姓相信了你的話,真以為人人平等了,那麼你享受特權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質疑,老百姓就會認為這個社會不公平,就會有怨氣,這是說謊的必然代價。比如江青這個女人,她能把兩個著名的公園變成自己的私人花園,其蠻橫程度不亞於慈禧,就這麼個貪婪自私的女人,居然也是滿嘴的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大批特權思想,這就有點兒裝孫子了,更可氣的是連裝孫子都裝得特別蠻橫,我胡弄你,你就必須聽著,我知道你不信,但你不能流露出來,如果你表示不信我就弄死你。這種人別看已經當了國家領導人,其實是弱智者,你做人做到這個份兒上,自己就把自己置於一種很危險的境地,就好比當年的秦始皇,天下英雄人人想得而誅之,誰幹掉你誰就成了千古英雄,這等於用你的卑劣去成全別人的功名,這不是傻B是什麼?」
  鍾躍民大笑起來:「援朝,你這個觀點倒是很新穎,簡單的說,就是要理直氣壯地承認特權,別裝孫子,我可以這樣理解嗎,正榮集團對我擁有的社會資源很感興趣,我可以待價而沽了。」
  「躍民,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慈善家,沒興趣搞救濟,我認識的人多了,不可能誰的事都管,我只能從一個商人的角度去看問題,明說吧,我請你加盟正榮集團是看中了你擁有的社會資源,反過來說,我使用了你的資源也會給你豐厚的回報,你我誰也不吃虧。」
  「明白了,一旦我決定到正榮集團工作,好象用不著領誰的情,我是出賣自己的資源來的,可是……援朝,你難道不怕我黑你?」
  「據我當年對你的印象,你還是個講義氣的人,對此,我比較放心。」
  鍾躍民直截了當地問:「你打算給我個什麼職位?」
  「貿易部經理怎麼樣?這活兒挺適合你,要是你幹得好,我以後可以向董事會推薦你做公司的副總經理,關鍵是你要有業績我才好說話。」
  「我可以試試。」
  李援朝也很乾脆:「給你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要向你要利潤,如果指標完不成,對不起,我得炒你的魷魚,咱們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鍾躍民說:「可以,說定了,不過,我還有個小小的要求,我想帶個人來。」
  「不行,我這裡不是皮包公司,人事方面控制很嚴,想進公司人太多了,我不能都照辦。」李援朝一口拒絕。
  鍾躍民站了起來:「那就算咱們什麼也沒談,多謝了。」他轉身要走。
  「等一下,我想問問,是什麼人讓你如此上心?女人嗎?」
  「是,女朋友。」
  李援朝嘆了口氣:「躍民啊,你他媽早晚會栽在女人手裡,好,讓她來吧,我想辦法就是。」
  自從鍾躍民到正榮集團公司任職後,他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生活就象個瞬息萬變的萬花筒,命運之手輕輕將它一轉,就能變幻出各種五彩繽紛充滿誘惑的畫面。進入正榮集團已經幾個月了,他在整個集團公司的部門經理中竟然成了佼佼者,他所領導的貿易部超額完成了董事會規定的利潤指標,使董事們大為驚訝,連推薦他進入公司的李援朝都臉上有光,併到處吹噓自己是慧眼識英才,在引進人才方面為公司立了一大功。
  鍾躍民自己還算冷靜,通過幾個月的商業運作,他終於明白了這類大公司商業成功的秘訣,其實說起來很簡單,鍾躍民把它歸納為兩點,一是佔了雙軌制的便宜,各種緊俏物資平價進,議價出,人為設置的差價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能獲取巨大的利潤,如同天上掉下的餡餅。笫二點,進行這種掠奪式商業運作的前提是對資源分配的高度壟斷。有了這兩點優勢,即使是個弱智者也能立於不敗之地。就連鍾躍民這種對商業運作一竅不通的人,也能看出這種經營方式絕非長久之事。鍾躍民發現,當權力介入到商業運作中的時候,往往產生出令人目瞪口呆的結果,做生意不一定需要本錢,譬如你從某主管部門拿到一張兩萬噸平價化工原料的批文,你根本用不著費那個事,將原料購入再加價賣出,你只需在每噸原料的價格上加上你希望得到的利潤,直接把批文賣掉就是了,舉手之間幾十萬元利潤便從天而降,這種生意和明搶差不多。
  一輛」皇冠」牌轎車停在玻璃旋轉門前,門衛拉開車門,西服筆挺的鐘躍民鑽出汽車。他走進大廈,矜特地向迎面碰見的熟人點頭示意。
  他的辦公室在這座大廈的八層,從電梯里出來,通往辦公室的走廊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迎面而來的白領小姐微笑著向他打招呼,鍾躍民做出紳士狀頻頻向小姐們點頭示意。
  鍾躍民走進辦公室,穿著西服套裙的女秘書何眉迎過來,她接過鍾躍民脫下的西服上衣掛好,又送上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鍾躍民啜著咖啡站在落地式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整個城市盡收眼底,高低錯落的高樓大廈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城市輪廓線,樓下的大街上,火柴盒大小的汽車川流不息。
  電話鈴聲響了。
  鍾躍民隨手打開免提裝置,電話機里傳來高的聲音:「鍾經理,我是高,我正在拱北海關報關,咱們公司的貨物已經通過檢查,報關順利,我是不是可以回北京了?」
  「小高,你暫時還不能回京,明後天還有幾批貨,報關手續還得你來做。」
  「可我在廣東已經呆了好幾個月了,從這個口岸趕到那個口岸,象救火隊員似的,我是不是永遠不能回北京了?」
  鍾躍民耐心地說:「小高,不要發牢騷,大家都沒閑著,要是完不成利潤指標,咱們都得喝西北風去。」
  「好吧,聽你的,我不發牢騷了,躍民,好幾個月沒見你了,你好嗎?」
  「我還好,你呢?」
  「別的還好,就是有點兒孤獨感。」
  鍾躍民笑了:「這我可沒法幫助你,我還孤獨呢。」
  「得了吧,我聽說你現在快成蜜蜂了,四處采蜜,我沒冤枉你吧?」
  鍾躍民嚴肅起來:「工作時間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這是公司的紀律,你呀,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聽見沒有?」
  「喲,幹嗎這麼嚴肅?真沒勁,我不理你了,再見……」高掛斷電話。
  鍾躍民點燃一支香煙,把身子埋進高背皮椅里,高的電話使他想起了這個姑娘的存在,這幾個月來,他幾乎把高忘在腦後了。
  由於鍾躍民的堅持,李援朝只好答應他的條件,高和鍾躍民一起進了正榮集團,鍾躍民把她打發到廣州辦事處做常駐代表,他沒想高居然是個很能幹的女孩兒,她很珍惜這個機會,在廣州工作得很有起色,很多事情根本不用鍾躍民提醒,她總是主動就把事情處理好,鍾躍民對這個女孩子很滿意,總是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給予高最高的工資和獎金。高是個懂事的姑娘,她在當著別人時便很恭敬地稱他為」鍾經理」,只有和他單獨說話時才叫他的名字,高的理由是,當初他們做為合伙人時已經講好了,兩人的身份地位是平等的。而鍾躍民心裡隱隱有種感覺,這丫頭人小鬼大,總想在輩份上和他拉平,不知憋著什麼主意。鍾躍民現在忙得很,他近來身邊美女如雲,根本應付不過來,對高這類的小姑娘不感興趣。
  秘書何眉拿著文件夾進來:「鍾經理,請您簽字。」
  鍾躍民連看也不看就在文件上籤了字:「還有事嗎?」
  「今天收到十幾張宴會請柬,我想了一下,其中有兩家恐怕是不能推辭的。」
  鍾躍民無所謂地說:「你安排吧,去哪兒都成。」
  何眉合上文件夾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哦,對了,我聽說李總昨天向董事會上提出要給您獎勵,說貿易部自從您來以後,工作大有起色,總是超額完成利潤指標,董事會也認為您的確是個人才,決定給予物質獎勵,祝賀您,鍾經理。」
  鍾躍民噴出一口煙,自言自語道:「這就叫人才?正榮集團不過是佔了雙軌制的便宜,平價進,議價出,利潤如同天上掉下的餡餅,這種活兒傻子也能幹。」
  何眉嫣然一笑回答:「理論上是這樣,但在實際運作中,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操作好的,在國有公司和民營公司之間,需要有一個平衡點,從經濟學角度看,商業行為要符合利益的最大化原則,一個行為,要使雙方得益,這種行為才是有效的,鍾經理,您現在已經做成了雙嬴的局面,我們公司賺到了利潤,和我們打交道的客戶也發了財,對您的為人也有口皆碑,這不是雙嬴嗎?要叫我看,您的才能體現在操作手段上。」
  鍾躍民笑笑:「何眉,假如我這個職位讓給你坐,你是不是會比我做得更好?」
  「這種假設目前還不能成立,因為社會資源的運用是有條件的,社會階層,家族,血統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是一個龐大的社會網路,這個網路之所以接納你,是因為你本身就是這個社會階層中的一員,而我卻不是。」
  鍾躍民詫異地看了何眉一眼:「問句不太禮貌的話,你今年多大?」
  「沒關係,不問女人的年齡,這是西方社會的規矩,咱們是東方人,不必按他們的規矩行事,我今年二十五歲。」
  鍾躍民毫不掩飾地注視著何眉,其目光極具侵略性,何眉則很大方地迎住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的怯意,她漂亮的臉龐上帶著柔和的微笑,一對酒渦在面頰上時隱時現。辦公室里突然出現了冷場,兩個人都沉默了,只是在靜靜地對視,何眉索性坐在鍾躍民的對面,把手似乎很無意地放在寫字檯上。
  鍾躍民心領神會地向前挪挪身子,把自己的手覆蓋在何眉的手上,何眉的另一隻手立刻做出反應,也輕輕地握住鍾躍民的手。何眉感到鍾躍民的手很不老實,他在撫摸之際還忙裡偷閒地輕輕撓幾下她的手心。
  鍾躍民手上忙著,嘴裡還沒話找話地說:「才二十五歲?你的謀略和年齡很不相稱。」
  何眉笑道:「鍾經理,我實在弄不清您是在誇我還是在挖苦我。」
  「我不過是對你產生了點兒好奇心罷了。」
  「你有研究女人的習慣?」
  「這有什麼不好嗎?」
  何眉抽回了手說:「看來我得給您這個機會,我對學術研究向來持支持態度,可以提個建議嗎?」
  「當然。」
  「把今晚的宴會推掉,我請我的上司吃晚飯如何?」
  「這主意聽起來不壞啊。」
  鍾躍民近來凈為女人的事忙乎了,在具有中國特色的生意場上,除了盛宴就是美女了,他每天有數不清的應酬,處在他這種位置上是很容易結識女人的。自從他到了正榮集團後,他的生活就變成了一場鬧劇,每日每時都充滿了戲劇性,你永遠鬧不清明天會發生什麼,平時在大街上難得一見的美女,此時就彷彿是被上帝用魔法從某個角落裡呼喚出來,成群地出現在他身邊。鍾躍民一開始還算清醒,他心裡明白這些美人兒都是些現實主義者,不過是各有所圖罷了。不過,時間長了鍾躍民就有些迷糊了,他無法拒絕美人兒的盛情,哪怕是假的,他也願意把它當成真的。鍾躍民時常這樣安慰自己,生活好比一個大舞台,每個人都可以是演員,舞台上的愛情故事不過是在作戲,大家應該都知道演戲的規則,大幕一落,演員們各自回家。他覺得自己十五年的軍旅生涯,猶如在廟裡當了十五年的和尚,現在總算還了俗,他該過一種正常男人的生活了。
  鍾躍民在辦公室里與何眉進行了十幾分鐘的對話,雙方就明白了各自想要的東西。鍾躍民認為何眉是一隻主動撞在他網上的鳥兒,他不能拒絕這隻鳥兒。再換一種思路想,自己又何嘗不是何眉的鳥兒呢?也許何眉的網張得比他還早呢。
  那天晚上,鍾躍民推掉了所有的宴請,把何眉帶到他常去的一個西餐廳,這家西餐廳的老闆很會營造氣氛,深諳燈下看美人兒的效果,這裡的燈光柔和幽暗,不經意間製造出一種夢幻般的浪漫氛圍,樂台上有一支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小樂隊,正在專心致志地演奏巴赫的弦樂四重奏。典雅的音樂彷彿從很遠的地方輕輕飄來,雪白的桌布上擺著斟滿紅酒的水晶高腳杯,燈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起到一種催情的效果,一對青年男女在這種氛圍之下,要是不發生一點兒故事,就顯得太不正常了。
  鍾躍民和何眉在幽暗的燈光下象一對真正的情人一樣相對而坐,鍾躍民在不停地說笑話,何眉專心地聽著,眼中閃著水波。
  鍾躍民說有一個總經理,對漂亮的女秘書有些非份之想,有一天女秘書提醒總經理,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女秘書想請總經理去自己家吃飯,總經理很高興,因為他知道女秘書是個獨身女人,今晚很可能有戲。於是欣然前往。笫二天總經理的朋友問他昨晚是不是度過了一個銷魂的夜晚,總經理懊喪地說,他和女秘書共進晚餐,蠟燭,紅酒,音樂一樣不少,的確很浪漫,吃完晚餐女秘書說,請他五分鐘以後進卧室,她要給總經理一個驚喜,說完就進了卧室,慾火中燒的總經理好不容易等到了五分鐘,就急不可耐地衝進卧室……朋友笑道,女秘書肯定在床上等你呢。總經理說,我剛一衝進去,卧室里的燈光大亮,我公司里的幾個主管經理捧著一個插滿紅蠟燭的大蛋糕,大家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朋友說,那也不錯呀,你的員工對你真好。總經理低聲嘟囔著∶問題是……我是光著身子衝進去的……
  何眉」噗」地一口酒噴出,大笑起來,她覺得有些失態,又連忙用餐巾捂住嘴。
  鍾躍民在連說了幾個笑話以後,便恰到好處地沉默了,這是他的殺手鐧,在以往的實踐中非常靈驗,在典雅的音樂聲中,兩人互相凝視著舉起斟滿紅酒的水晶高腳杯,他發現何眉的眼睛裡充滿著柔情……
  鍾躍民把汽車停在何眉住的公寓樓前,何眉下了車,含情脈脈地說:「鍾經理,謝謝你,今晚我過得非常愉快,再見!」
  鍾躍民望著何眉身子卻坐在車裡沒有動,他心裡明白,今晚的鋪墊已經完成,魚餌也拋出去了,下面該做的,就是等魚咬鉤了,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再見,祝你做個好夢。」
  何眉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哦,我忘了一個必要的程序,按慣例,我是不是該說一句話?」
  「什麼話?」
  何眉嫣然一笑:「明知故問,那句話是,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鍾躍民笑了:「電影里的俗套,不過我還是想說,非常高興。」
  何眉不是北京人,她是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的,因此只能自己解決住房。她租住的公寓是個一室一廳的套間,布置得還算雅緻,不過鍾躍民已經顧不上參觀房間的陳設,此時他渾身象是著了火,熊熊烈焰直衝腦門。
  何眉看出了鍾躍民的異態,但她卻很沉得住氣,堅持要把程序走完,既然是邀請鍾躍民喝咖啡,她總要意思一下:「鍾經理,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準備咖啡。」
  鍾躍民笑道:「算了,俗套就免了吧。」
  「什麼意思?」
  鍾躍民輕輕摟過何眉:「我說小姐,深更半夜的喝哪門子咖啡,咱們有病是怎麼著?你心裡明白,一男一女深夜出現在一個特定場合,還能做什麼?」
  何眉依偎在鍾躍民身上小聲說:「真是個當兵的,一點兒鋪墊也沒有,上來就直奔主題,討厭……」她仰頭將嘴唇湊過來,兩人的嘴唇漸漸接近,終於粘在一起,慾火中燒的鐘躍民對這種頗為浪漫的前奏曲已經感到不耐煩了,他為現在這一刻已經耐著性子鋪墊了整整一個晚上,實在沒興趣繼續玩小資情調了。他粗魯地把何眉抱進卧室,一把扔上了床……
  黑暗中何眉光滑的身體象蛇一樣纏繞著他,鍾躍民的猛烈動作很快就點燃了何眉的激情,她一反平時的淑女形象,瞬間變成了勇猛的鬥士,做愛彷彿成了搏鬥,兩個人一陣雷鳴電閃,激情四射,如果把鍾躍民比喻成一條船的話,那何眉就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她一會兒把鍾躍民顛上浪尖,一會兒又把他扔進峰谷之下,根本不管這條船是否經得住,恍惚間,鍾躍民的思維一時錯了位,他鬧不清自己是在做愛還是在作戰,怎麼和徒手格鬥似的?何眉驟然間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呻吟聲差點兒把鍾躍民嚇著……
  鍾躍民在音樂廳的售票窗口買了一張音樂會的票,然後仔細看了看貼在一邊的宣傳海報,這場音樂會的名稱叫」黃土之情」。
  鍾躍民走進音樂廳時節目已經開始了,舞台上一個穿著陝北傳統民族服裝,頭上扎著白羊肚手巾的男民歌手正在唱《這麼好個妹妹見不上個面》。
  鍾躍民坐在觀眾席里,入神地傾聽著歌聲,臉上顯露出沉思的神態。
  這是鄭桐提供的情報,消失多年的秦嶺終於有消息了,此時鐘躍民的心中有一種異樣衝動。
  男歌手唱罷一曲,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男歌手連連鞠躬向觀眾致謝。
  女報幕員充滿激情地報出下一個節目∶女聲獨唱,陝北民歌《走西口》,演唱者,秦嶺。
  鍾躍民渾身一震,目不轉晴地盯著舞台,秦嶺身穿紅色民族服裝走上舞台,台下掌聲四起,秦嶺向觀眾鞠躬致意。十幾年沒見了,秦嶺仍然光彩照人,歲月在她臉上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迹。觀眾席里,鍾躍民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舞台上的秦嶺。
  《走西口》的歌聲響起,鍾躍民的腦海里疊化出一幕幕陝北的山川地貌和當年的畫面……千山萬壑猶如凝固的波濤,黃土層被雨水切割得溝壑縱橫,黃水滾滾的無定河兩岸地貌涇渭分明,遠溝近壑積留著斑斑駁駁的殘雪,凜冽的寒風卷著草葉和細細的塵土,在廣袤的原野上打著旋,發出尖利的呼嘯,四野一片蒼茫,風如刀劍,侵人肌骨……他背著瀕死的憨娃在漆黑的深夜狂奔在荒野中的情景……他和秦嶺隔著一條深深的溝谷在喊話……他和秦嶺充滿青春激情的擁抱接吻,那慾望和絕望交織的驚心動魄的野合……歌聲中,鍾躍民目光炯炯,動情地凝視著舞台上的秦嶺。
  秦嶺一曲歌罷,全場響起雷嗚般的掌聲,鍾躍民起身退席。
  在後台的演員化妝室里,秦嶺在對著鏡子卸妝。門外一個女演員喊:「秦嶺,有人找你。」
  秦嶺沒有回頭邊卸妝邊喊:「請進……」突然,她的身子僵住了,鏡子里出現了鍾躍民,正向她一步步走來,秦嶺猛地轉過身來。
  鍾躍民默默地站在那裡,秦嶺的眼中閃出淚花:「鍾躍民,你這冤家呀,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你了……」
  鍾躍民低聲說:「沒辦法,這是命啊。」
  在一家咖啡廳里,鍾躍民和秦嶺相對而坐,桌上的燭光照亮了兩人的臉。
  鍾躍民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秦嶺,我找了你十幾年,今天才遂願。」
  秦嶺微笑著問:「躍民,你還是老樣子,不過,成熟多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當了十幾年兵,現在轉業回來了,這些年你怎麼樣?」
  「當年我父母托關係把我從白店村調到一個地區的歌舞團,一直當獨唱演員,結過一次婚,我丈夫是歌舞團里的編導,兩年以後我們又離了婚,好在我們沒有孩子,我的情況基本如此,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哦,這次是到北京來演出?」
  「前幾年我從歌舞團辭職,到北京來發展,演過電影和電視劇,也出過唱片,象剛才這樣的演唱會也偶而參與一下,都是圈子裡的人,不好推辭的,有時還做點兒生意。」
  鍾躍民說:「自由職業者?你生活得很洒脫嘛,秦嶺,問句不大禮貌的話,你離婚以後又結婚了嗎?對不起,你要是覺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
  秦嶺笑笑:「沒什麼,我想這句話你早晚要問,我也應該告訴你,離婚的責任完全在我,他對我很好,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只是我自己對婚姻有些厭倦,其實我這個人不太適合給別人做妻子,大多數女人都喜歡把丈夫當做依靠,把家庭當做歸宿,而我卻不喜歡這種生活方式,所以……」
  鍾躍民介面道:「明白了,你大概屬於梅里美筆下的卡門那類女人,崇尚自由,要過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我很理解,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謝謝你的理解,躍民,你的確與眾不同。」
  「可是……秦嶺,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知道,我關心的不是你的過去。」
  「哦,對不起,我現在回答你,我還沒有再結婚。」
  「太好了,我也沒有結婚。」
  「接下來,你是不是該說,咱們能重溫舊夢嗎?」
  「當然,這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你獨身,我光棍,再加上當年一段兒舊情,咱們實在沒有理由不在一起。」
  秦嶺目光幽幽地望著他:「躍民,你想過沒有,這十幾年裡能發生多少事,你不覺得這樣很草率嗎?」
  「這我有心理準備,我甚至無數次想過,等我再見到你時,你早已為人妻了,你丈夫很可能是個弱智者,他頭扎白羊肚手巾,披件光板羊皮襖,沖我呲著黃板牙一個勁地傻笑,你懷裡抱著個吃奶的孩子,身邊還有五六個臟乎乎的孩子,個子由高到低,象台階一樣……」
  秦嶺笑得用紙巾捂住嘴:「天那,我還有這種本事?你真的沒變,還是當年的鐘躍民,還是那張貧嘴。」
  鍾躍民注視著秦嶺不說話了,秦嶺也凝視著鍾躍民。樂池中傳來充滿柔情的鋼琴曲。
  鍾躍民輕聲道:「秦嶺,我現在坐在你的對面,請你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一下,看看能否找到當年那種感覺。」
  「好,讓我感覺一下。」她輕輕閉上眼睛靜思片刻,又睜開眼睛輕聲道:「躍民,我得承認,當年的情景……猶如昨天。」
  「這就對了,和我的感覺一樣,秦嶺,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秦嶺低聲說:「沒有了,躍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鍾躍民探過身子耳語:「那我告訴你我想做什麼,你聽好,我想現在就得到你。」
  秦嶺順從地站起來:「咱們走吧。」
  鍾躍民沒有想到秦嶺竟然住在一個很豪華的別墅區里,這裡的保安措施非常嚴密,鍾躍民的汽車行駛在小區內,每轉過一個路口都能著見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員在指示方向,秦嶺的房子是一座紅頂的二層小樓,牆壁是奶黃色的,樓下還是雙車庫,一道鑄鐵矮欄圍著不小的花園。
  秦嶺挽著鍾躍民走進小樓,鍾躍民驚奇地望著裝飾得很豪華的客廳:「我的天,想不到你過著如此奢侈的生活,做什麼買賣能這樣有錢?你該不會是販賣毒品吧?」
  秦嶺脫去外衣說:「躍民,你又來了?你那張嘴不說點兒刻薄話就不舒服是不是?」
  「那我就保持沉默吧。」
  秦嶺雙手搭在鍾躍民的肩上,溫柔地注視著他:「躍民,答應我,什麼都別問,你不是想要我嗎?好,我現在就給你。」
  秦嶺輕輕替鍾躍民脫下西服,兩人依偎著走上樓去……
  鍾躍民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從浴室里傳來的水聲,他突然被一種前所未有感覺所包圍,他無法用語言說清楚這種感覺,此時此刻,他從靈魂到肉體都被一種異樣、溫馨的氛圍所籠罩……他感覺到秦嶺已經來到他身邊,正在用柔軟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身體,猶如春風吹過湖面蕩漾起層層的漣漪,他的皮膚在秦嶺的手下竟然敏感得顫慄起來,鍾躍民不知不覺地進入一種暈眩狀態……秦嶺的嘴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個個溫柔的熱吻,在幽暗朦朧的燈光下,她美麗的面容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鍾躍民覺得他和秦嶺之間似乎隔著一層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薄霧,兩人雖然近在咫尺,秦嶺如嬌似嗔,柔情似水的愛撫卻如黎明前起伏的山巒,既朦朧,又遙遠……秦嶺溫軟細膩的肌膚充滿生命的張力和質感,鍾躍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做愛竟能達到如此之境界,同為女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一個極具魅力的女人不但能撫慰你肉體的饑渴,更重要的,是能撫慰你的心靈,他閉上眼睛,彷彿沉入溫暖的海洋之中……
  鍾躍民坐在辦公室里,他在不停地接電話,幾乎所有的客戶都不先談生意,只是說請他找個地方一起」坐坐」。鍾躍民很納悶,什麼時候生意場上的人都不提吃飯了,一句」坐坐」就包含了所有的應酬內容。
  有個廣州大公司姓王的老闆想搞一批鋼材,經朋友介紹認識了鍾躍民,幾次邀請他」坐坐」,鍾躍民實在分身乏術,也就推辭了。那個朋友很不滿意,剛才來電話對他發了幾句牢騷,說他一富起來脾氣就見長,問他是不是有些找不著北了,鍾躍民連忙向朋友道歉,答應無論如何今晚和那王總一起」坐坐」。
  他剛掛上電話,電話鈴又響起來,這次是秦嶺的聲音:「躍民,是我。」
  鍾躍民說:「我知道是你,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快把我忘了吧?」
  「哪能呢,我無時不刻不在想念你。」
  「算了吧,你有兩個星期沒到我這裡來了。」
  鍾躍民笑了:「寂寞啦?」
  「就算是吧。」
  「那好,今晚等我。」
  秦嶺叮囑道:「早點兒來好嗎?咱們一起吃晚飯。」
  鍾躍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一定去,晚上見。」他放下電話。
  何眉走進來:「鍾經理,有個叫寧偉的人,沒有經過預約,非要馬上見你。」
  「噢,他人呢?」
  「在會客室里,你要見他嗎?」
  「請他進來。」
  鍾躍民才想起來已經好久沒見到寧偉了,最近他凈顧著和女人廝混了,把這位小兄弟都忘了。
  寧偉被何眉帶進來,不知為什麼,他每次見到鍾躍民總是有一種拘束感,說話小心翼翼的,在部隊時就是這樣,這倒不是因為鍾躍民當過他的連長,寧偉是個崇尚強者的人,當年鍾躍民的戰前動員給寧偉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記得鍾躍民談到死亡時的那種鬆弛感,他給特遣隊員們一種感覺,那血肉橫飛的雷場不過是個大遊戲場,大家是上去玩一把,要玩就得玩得漂亮些。短短的幾句話,就把弟兄們的血性挑起來了,這是個敢於亡命天涯的人,他覺得鍾躍民身上似乎有股霸氣,一種精神上的強悍,他說不清楚這種感覺,只是覺得無論到什麼時候鍾躍民永遠是大哥,他的話不能不聽。
  鍾躍民和寧偉握手:「寧偉,最近好嗎?」
  寧偉說:「大哥,我把飯館賣了。」
  「為什麼?」
  「買賣不好,盡賠錢。」
  鍾躍民說:「看樣子你有事找我,說吧,什麼事?」
  「我想註冊一個公司,現在缺註冊資金,想請大哥幫忙。」
  「需要多少錢?」
  「五十萬吧,借用時間一個月。」
  鍾躍民想了想:「錢倒不多,我可以想辦法,不過……你一定要守信譽,按時還回來,不然就麻煩了。」
  「放心吧,你還信不過我嗎?」
  鍾躍民寫了張條子交給寧偉:「你到財務部拿支票,記住,一個月後一定要還回來,我還有事,就不陪你了,再見。」
  寧偉規規矩矩給鍾躍民鞠了一躬:「謝謝大哥。」
  何眉把寧偉送出門,鍾躍民從抽屜里拿出一些合同文件,準備仔細研究一下。何眉又回到辦公室,走過來輕輕給他按摩肩部。
  鍾躍民無動於衷地繼續翻閱文件。
  何眉輕聲說:「躍民,休息一會兒好嗎?」
  鍾躍民冷淡地回答:「有事你就說。」
  「你最近對我很冷淡,我想問問你,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嗎?」
  「沒有,你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是忙嗎,人總不能一天到晚談情說愛吧?」
  何眉鼓起勇氣望著他說:「可你已經一個月沒和我約會了,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鍾躍民看了她一眼,口氣溫和起來:「你是知道的,我最近哪有空閑時間?」
  「我知道你忙,可我想,如果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就是再忙也能抽出時間來,對不對?」
  鍾躍民嘆了口氣:「今晚我有個應酬,等應酬完了我去你那裡。」
  何眉吻了鍾躍民的臉:「我等你,你盡量早點兒,別讓我著急。」
  鍾躍民早忘了,他今晚除了要和王總一起」坐坐」,還答應了去秦嶺家吃晚飯,現在又答應了何眉,其實在他與秦嶺重逢之前,他並沒有閑著。除了何眉,他還有幾個女朋友,一個是流行歌手,歌兒唱得一般,人倒是很漂亮,鍾躍民是在一次酒會上認識她的,酒會結束以後,兩人就直接去飯店開了一間房,順理成章地上了床。還有一個女人,好象是個模特……總之,女人多了也能成災,鍾躍民也覺得自己有點兒扛不住了。
  鍾躍民去赴宴的路上遇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他的汽車在一個十字路口被一輛」雪鐵龍」轎車蹭了一下,他的司機小趙立刻剎住車竄了下去,經過檢查,發現鍾躍民的」皇冠」汽車被划了一道長長的擦痕,正榮集團的司機都牛皮哄哄的,更何況是對方車輛違章超車造成的,小趙自然不肯善罷干休,於是和肇事司機理論起來,鍾躍民覺得有些疲憊,他懶得管這些小事,便沒有下車,坐在后座上合著眼打盹。誰知雙方越吵越凶,對方仗著人多竟動起手來,小趙挨了幾個耳光,鼻子被打出了血,這下鍾躍民就不能不管了,這是哪來的一群混蛋,撞了別人的車還打人,還沒王法了?鍾躍民鑽出汽車吼了一聲:「住手!」
  一個男人正揪著小趙衣領罵罵咧咧,鍾躍民和那男人的目光對視了一下,雙方都是一愣。
  那男人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鍾躍民?」
  鍾躍民也認出眼前這個人是當年C軍的坦克團一連長柳建國,也是北京入伍的幹部子弟,在部隊時和鍾躍民經常有來往,柳建國是八一年轉業的,臨走時他給鍾躍民留了地址,不過鍾躍民早把記地址的筆記本搞丟了,以致和很多轉業的戰友失去聯繫。
  鍾躍民大笑起來,:「柳建國,是你這狗東西,你他媽還活著?」
  柳建國鬆開小趙向鍾躍民走來:「躍民,真的是你?」
  鍾躍民笑著和柳建國握手:「建國,我說這大嗓門怎麼耳熟呀,原來是坦克手來啦。」
  「躍民,一起坐坐吧,這麼多年沒見了。」
  鍾躍民對小趙說:「你沒事吧,這是我的戰友,很多年沒見了,我替他向你道歉,這樣吧,你給王總打個電話,就說我今晚有急事不能赴約了,請他原諒,他需要的鋼材批文後天就可以拿到。」
  小趙陰沉著臉把汽車開走了,鍾躍民坐進柳建國」雪鐵龍」車裡埋怨道:「建國,你這狗脾氣還沒改?好歹也是當過連長的人,怎麼一轉業又成了當年冰場上的玩主,這麼多年的軍官白乾了?」
  柳建國見了鍾躍民很激動,剛才的火早已經消了:「躍民,真對不起,我哪知道是你的人?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這些年我到處找你,誰也不知道你的地址。」
  鍾躍民笑道:「咱們找個飯店去,我做東,好好聊聊吧。」
  柳建國說:「哪能讓你請客,今天本來就是我做東,已經在長城飯店定好包房了,你就跟我走吧,今天咱們哥倆兒要一醉方休。」
  長城飯店的包房裡,柳建國把鍾躍民一一介紹給在座的男女朋友們:「這是鍾躍民,我們軍的偵察營長,當年我們在新兵連是一個班的。」
  一個穿紅毛衣的姑娘很大方地伸出手:「鍾躍民?我聽說過你,當年什剎海冰場上你挺有名的,我哥哥還和你們打過架呢。」
  鍾躍民擺擺手:「不好意思,我那點兒劣跡怎麼還有人記著,還讓不讓我重新做人了?」
  柳建國笑道:「躍民,這是楚晶,你看這妞兒長得還行吧,發給你了,怎麼樣?」
  鍾躍民開玩笑道:「這可不敢當,我有老婆怎麼辦?」
  「那就再納個妾,這種事兒還嫌多麼?」
  楚晶是個容貌很艷麗的女人,她湊近鍾躍民表情誇張,半真半假地說:「求求你,娶了我吧,我不要彩禮,鬧不好還倒貼呢。」
  眾人大笑。鍾躍民沒見過這麼富有攻擊性的女人,便有些發窘,一時語塞。
  眾人笑得更歡了。
  楚晶更放肆了,她一把摟住鍾躍民的脖子嬌聲道:「這位大哥肯定是位童男子,沒接觸過女人,你們看,他臉都紅了。」
  柳建國笑著:「楚晶,你這就不對了,怎麼調戲上我們哥們兒啦?」
  鍾躍民覺得有些栽面子,便很快鎮定下來,他腆著臉一把摟過楚晶:「小妞兒,你知道招惹我會有什麼後果嗎?我可是個床上殺手,你要是不怕死,咱們就過過招兒。」
  楚晶斜視著鍾躍民:「那你還等什麼?出招兒啊……」
  鍾躍民低頭吻住楚晶的嘴唇,楚晶張開雙臂摟住了鍾躍民的脖子,柳建國等人大笑起來,包間里頓時鬧翻了天。
  柳建國開了一瓶茅台酒,把整瓶酒分倒在兩個大玻璃杯里,他端起一杯遞給鍾躍民:「來,老戰友重逢,按規矩得喝一個。」
  鍾躍民接過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好!」大家鼓起掌來。
  「建國,你轉業以後分配到哪兒工作了?」鍾躍民問。
  柳建國又開了一瓶酒,繼續往杯子里斟:「我是八一年轉業的,那時候已經沒什麼好工作了,把我分到一個研究所搞人事,我幹了兩年覺得實在沒意思,乾脆辭了職,和幾個哥們兒開了個公司,現在幹得還可以。都說錢不好掙,要我說,得看誰去掙,咱們這些人要是再掙不到錢,那就沒人能掙錢了。躍民,你好象也不錯嘛,都配了專車了。」
  「我在正榮公司,這是個國有公司,比不了你們,掙了錢都是自己的。」
  「我操,正榮集團?這可是個響噹噹的大公司,改日咱們得好好聊聊,找機會合作一把。」
  「沒問題,以後再商量吧,來,喝酒!」
  此時的鐘躍民早把和女人們的幽會忘在了腦後……
  鍾躍民和柳建國醉熏熏地碰杯,把酒一飲而盡,他倆誰也記不清已經喝了多少杯了。
  同樣醉熏熏的楚晶又把酒杯斟滿,和鍾躍民碰杯:「老公啊,咱們乾杯。」
  鍾躍民口齒不清地說:「老婆啊,你……你老公不行啦,渾身軟綿綿的,一會兒……入了……洞房,我可什麼也干……幹不了啦。」
  「渾身軟綿綿的也……也沒關係,只要……只要一個地方硬就行,我說你行……你就行……老公啊,一會兒咱們到哪兒睡覺?」
  「當然是……他媽的總……總統套房,我要好好的……收……收拾你。」
  「你他媽別吹了,誰……誰收拾誰……還不一定呢……」楚晶的手已經摸到鍾躍民的褲子扣上。
  鍾躍民迷迷糊糊地撥開楚晶的手嘟囔道:「別……別他媽瞎摸,那地方能……能隨便摸么?那是手……手榴彈的拉火繩,拽出來就……就他媽麻煩啦。」
  包間里的人都醉了。
  一個男人把頭伏在桌子上已經不省人事。
  另一個男人醉眼惺松地用手摸摸醉酒者的後背嘟囔著:「這小便池怎麼軟乎乎的?憋……憋死我啦……」
  他的手哆嗦著在解褲子扣。
  柳建國親熱地把胳膊搭在鍾躍民肩上:「哥們兒,這……這才是生活,想當年……咱當兵的時候,真……真他媽的是傻B,我算想……想開了,今朝有酒……咦,你他媽要幹什麼?」
  柳建國衝過去把那個誤把同夥後背當小便池的傢伙推開:「你他媽喝高啦?這是……是廁所么?」
  那傢伙嘟噥著:「不是廁所?我……我說這……小便池怎……怎麼和平時不一樣……」
  在深夜空曠的大街上,鍾躍民把胳膊搭在楚晶的脖子上,兩人跌跌撞撞地走著,柳建國和同伴們互相攙扶著,黑暗中傳來他們口齒不清的歌聲:「日落西山……紅霞飛……」到底都是當過兵的人,醉成這樣還知道唱部隊歌曲。
  柳建國的家是一個四合院,他走到院門前抬腳一踹,一聲巨響,院門被撞開,鍾躍民等人跌跌撞撞走進院子,柳建國說:「躍民今……今晚別走了,我家老頭子去叢化溫泉了,家裡……沒人,隨便……折騰。」
  他們進了客廳,東倒西歪地躺在沙發上,柳建國在摸索著翻抽屜:「放……放盤錄像看看,媽的,我……我那盤帶子……怎麼找不著啦?」
  鍾躍民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楚晶也一頭栽倒在他身旁睡過去。
  電視屏幕上出現裸體男女在床上翻滾的畫面,伴隨著陣陣呻吟聲……
  鍾躍民睡了一會兒突然醒了,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發現楚晶在睡夢中緊緊地摟著自己,他吃驚地推開楚晶,探起身來,他聽到一陣陣喘息聲和呻吟聲,黑暗中的客廳里每個角落都有一對對男女在蠕動著……
  楚晶也醒了,她伸出雙臂,又一次摟住鍾躍民……鍾躍民想了想,便堅決推開楚晶,從沙發上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出客廳……
  他身後傳來楚晶的罵聲:「裝他媽什麼孫子,銀樣蠟槍頭……」
  一雙手在使勁搖晃鍾躍民,他睜開眼,陽光亮得刺眼,一切物體仍在旋轉,他的眼前出現一個女人模糊的面容……女人的面孔漸漸清晰了,竟是高,鍾躍民糊裡糊塗地看看四周,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個街心花園裡,天色已大亮,街上行人已經很多了。
  高驚慌地扶著他:「躍民,你怎麼了,病了?」
  鍾躍民搖搖頭。
  「我早晨跑步路過這裡,發現你躺在地上,你怎麼在這裡?」
  鍾躍民苦笑著:「昨天喝酒喝高了。」
  「荒唐,看看你的臉上,凈是口紅印子,你現在越來越不象話。」
  鍾躍民搖搖晃晃站起來要走。
  高連忙扶住他:「你去哪兒?」
  「你別管。」
  高堅決地說:「我就要管,到我家去,離這兒不遠。」
  鍾躍民不耐煩地說:「不去,你躲開。」
  「不行,看你這副樣子,別招人笑話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鍾躍民無奈地垂下頭,任高攙扶著向前走去。
  高住在一座普通的舊居民樓上,她扶著鍾躍民走上樓梯,鍾躍民一屁股坐在樓梯的台階上不肯再走了,高使勁把他拽起來,連拉帶推地走上樓。
  這是一套一居室的單元房,室內陳設很簡樸,高扶鍾躍民躺在床上,她忙著打開熱水給鍾躍民擦臉。
  鍾躍民四處張望著問:「小高,你家怎麼沒有別人?」
  「我父母在我當兵的時候都去世了,我哥哥搶佔了父母的房子,把這間房子給了我。」
  鍾躍民嘆道:「咱們認識這麼長時間了,我還從沒問過你家的情況,你也真不容易。」
  高望著他幽幽地說:「我命好,遇見了你,要不是你幫我,我也進不了正榮集團,可能還在復轉辦等工作呢。」
  鍾躍民無力地說:「別這麼說,你是個能幹的女孩子,沒有我你照樣也能幹得不錯。」
  高端來一杯熱奶,扶起鍾躍民:「慢點兒喝,別燙著,你好些了嗎?」
  「頭暈,胃裡很難受。」
  「誰讓你喝這麼多酒?躍民,你比我大十歲,我一直拿你當哥哥,我可以和你說幾句心裡話嗎?」
  「當然可以。」
  「你最近變得很厲害,我在公司聽到不少關於你的議論,都說你生活很放蕩,男女關係方面也很混亂,當然,我無權批評你,可我……為你擔心。」
  鍾躍民聽著不大入耳:「你別聽別人瞎說,我又沒幹傷天害理的事,不就是和女人接觸多一點嗎,這又怎麼了?這是我的私生活,誰管得著?」
  「你的私生活就是同時跟幾個女人好,你難道就不能稍微嚴肅一點兒嗎?」
  「小孩兒別老管大人的事,聽見沒有?」
  高小聲嘟囔著:「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人,有這麼當長輩兒的嗎?成天花天酒地的,就給我們年輕人樹立這種榜樣?」
  鍾躍民不耐煩地喝道:「黃毛丫頭,一邊兒呆著去,還教訓起我了?該幹嗎就幹嗎去。」
  高知趣地住了嘴,拿起杯子走進廚房。
  當她洗完杯子走進房間時,鍾躍民已經睡著了,高拿過他的外衣,從衣兜里找到了一本通訊錄,她翻到寫著周曉白名字的一頁,連忙用筆把電話號碼記下來,她看看熟睡中的鐘躍民,輕輕打開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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