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醉了。多少年沒有獨自喝酒了?她找不到答案,久得讓她想不起來。可悲的是沒有半個男人來向她搭訕。
回到公寓,打開房間的燈,玻璃門映出自己的身影,因為她出門時沒有拉上窗帘。西口奈美江走近玻璃門,心情更加沉重。牛仔短裙、牛仔外套配紅色t恤,一點都不適合她。就算把以前的衣服翻出來故作年輕,也只能讓自己更難堪罷了,那些高中生一定也這麼想。
她拉上窗帘,隨手把外衣脫掉,跌坐在梳妝台前。
鏡子里有一張肌膚已失去光澤的女人的臉龐,眼中毫無神采。那張臉屬於一個徒然度日、年華老去的女人。
她拉過包,取出裡面的香煙和打火機,點著火,把煙吹向梳妝台。鏡子里的女人面孔登時如蒙了紗一般。如果什麼時候看都是這樣就好了,她想,這樣就看不到小細紋了。
剛才公寓里播放的淫穢影片在腦海里復甦。
「你要不要來一次試試看?一定不會後悔。每天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又有什麼意義呢?放心,保證好玩。不偶爾接觸一下年輕人會老得更快。」
前天,職場前輩川田和子來邀她。若是平時,她一定一口回絕,但是,有件事在她背後推了一把。那就是,如果不趁現在改變自己,可能會後悔一輩子的想法。雖然猶豫再三,她還是答應了,和子為此異常興奮。
然而,奈美江終究逃走了,她無法置身那種異常的世界。和子們使出渾身解數色誘高中生的模樣,讓她產生一種反胃般的不快。
不過,她不認為那有什麼不好。有些女人在那種情境下能放鬆身心,只是她並不是那種人。
她望著牆上的日曆,明天又要工作了,為這種無聊的事情浪費了寶貴的休假。西口小姐昨天去約會嗎?上司和後進一定會語帶諷刺地這樣問。一想到他們的表情,心情就很沉重。明天要第一個上班,然後全心投入工作。這麼一來,他們應該很難找她說話吧?把鬧鐘時間調早一點……
鍾?
拿起梳子梳了兩三下頭髮,奈美江的手停了下來,她注意到一件事。霍然一驚的她打開身旁的包,翻遍了裡面的東西,就是找不到。
糟糕!奈美江咬著嘴唇。看來她忘記帶回來了,而且還把它留在一個很要命的地方。
她的手錶不見了。那不是什麼高檔貨,她向來出門時都戴著,因為她認為弄丟了也不會心疼。神奇的是它始終沒有丟,就這樣慢慢便產生了感情——就是這樣一隻表。
她想起來了,一定是上廁所時掉的。她在洗手時照例不假思索地拿下來,事後便忘了。
她拿起電話聽筒。只好麻煩川田和子了,不通過她無法聯絡上那個叫亮的年輕人。
她當然不想這麼做。她臨陣脫逃,和子一定不滿,但這件事她不能不處理。奈美江從包里拿出電話簿,邊確認號碼邊撥動轉盤。
幸好和子已經到家。聽到是奈美江,她好像頗為意外,「哎呀」一聲,其中也包含幾分奚落。
「剛才真對不起,」奈美江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是有點……不想參加了。」
「沒關係,沒關係。」和子的語氣很輕鬆,「對你來說,可能有點太勉強了。對不起,應該是我道歉才對。」
那種小場面就落荒而逃,你真沒用啊——聽在奈美江耳里有此感覺。
「那個,其實……」奈美江說出手錶的事。她說應該是放在洗臉台,不知和子有沒有看到。
和子予以否認:「要是有人注意到,應該會跟我說,我就會幫你收起來。」
「嗯……」
「你確定是落在那裡了?不然,我請人幫你看看好了。」
「不用了,先這樣吧。也不一定是落在那裡,我再找找。」
「是嗎?那找不到再告訴我。」
「好的,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你。」奈美江飛快地掛上電話,長嘆一聲。怎麼辦?
如果不管那隻表,事情就簡單了。本來,她一直認為丟了也無所謂。這次也一樣,若是掉在別的地方,她大概早就毫不猶豫地死心了。但這次情況不同,不能把那隻表掉在那個地方。奈美江後悔不已,明知道要去那種地方,為什麼要戴那隻去呢?她有好幾隻手錶啊。
抽了幾口後,她在煙灰缸里熄掉煙,凝視著空中的某處。只有一個辦法,她在腦海里反覆思考會不會太過莽撞。最後,她覺得這個辦法似乎可行。至少,應該不會有危險。
她看了梳妝台上的鐘,剛過十點半。
十一點多,奈美江離開住處。為避人耳目,時間越晚越好,但若是太晚,會趕不上最後一班地鐵。距離她公寓最近的車站是四橋線花園叮站,到西長堀站必須在難波換車。
車廂很空。一坐下來,對面車窗便映出她的身影——個戴著黑框眼鏡,穿著運動衫、牛仔褲,打扮毫無女人味,顯然已三十好幾的女人。還是這樣自在多了,她想。
到了西長堀,便沿著白天和川田和子一同走過的路線前進。那時和子非常興奮,說她好期待,不知道來的會是什麼樣的男生。奈美江嘴上雖然附和,但那時心裡已經打了退堂鼓。
她順利找到那棟公寓,上了三樓,站在三。四室門前。她按下門鈴,心怦怦直跳。
沒人響應。她又按了一次,還是悄無聲響。
奈美江鬆了一口氣,同時心情也緊張起來,一邊注意四周,一邊打開位於門旁的水表蓋。白天,她看到川田和子從水管後面拿出備用鑰匙。
「成了常客之後,就會告訴我們備用鑰匙放在哪裡。」和子開心地說。
奈美江伸手到同一個地方,指尖碰到了什麼。她不由得安心地呼了一口氣,用備用鑰匙開了鎖,畏畏縮縮地推開門。室內燈開著,但玄關沒有鞋,果然沒有人在。即使如此,她還是小心翼翼地走進屋,不敢發出聲音。
白天整理得乾乾淨淨的餐桌如今一片凌亂。奈美江雖然不太明白,但看得出那是精密的電子元件和計算器。是音響嗎?她想,還是在修理投影儀?無論如何,都像有人工作尚未完成的樣子。她有點著急,一定要在那個人回來前找到手錶。
她到小小的洗臉台前尋找。手錶卻不在那裡。有人發現了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沒有交給川田和子?
她開始不安。難道是哪個高中生看到了,卻故意隱匿不說,好偷偷據為己有?也許以為拿去當鋪之類的地方,多少可以換點錢。
奈美江感到周身發熱,該怎麼辦才好?她極力要自己鎮靜,先調整呼吸,回想記錯的可能性。她以為忘在洗臉台,但可能是記錯了。也許她把取下來的手錶拿在手上,回到房間,不經意地放在某處。
她離開盥洗室,走進和室。榻榻米很乾凈,是那個叫亮的年輕人整理的嗎?他究竟是什麼人?
白天拆下來的和式拉門已經裝了回去,看不到有床的那個房間。她輕輕打開拉門。
一個奇異的東西首先映入眼帘,一個電視屏幕。房間中央放著宛若電視的物品,正播放著影像。那不是一般的影像,她把臉靠過去。那是……
好幾個幾何圖形在屏幕上移動。一開始她以為純粹是圖形變化,其實不然。仔細一看,中央有個火箭形狀的東西,一邊閃躲前方飛來的圓形或四方形障礙物,一邊設法前進。
應該是一種電視遊戲機吧,奈美江想。她玩過幾次「太空侵略者」。
屏幕里的動作並沒有「太空侵略者」那麼流暢。但是,火箭成功躲避接二連三襲擊而來的障礙物,令人看得入神。事實上,她一定是看得入了神,才沒注意到細微的聲響。
「看樣子,你很喜歡嘛。」
突然有人從背後發話,奈美江嚇得發出一聲輕呼。一回頭,是那個叫亮的年輕人。
「啊,對不起。那個,我東西忘了拿,所以,呃,川田小姐跟我說過備用鑰匙的事……」奈美江很狼狽,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但他像沒聽到她的話,沉默著示意她走開,自己在屏幕前盤腿坐下,接著把擺在一旁的鍵盤放在膝蓋上,雙手敲了幾個鍵。屏幕上的動作立刻發生變化,障礙物的速度加快,色彩也變得更豐富。他繼續敲鍵盤,火箭一一躲開障礙物。
奈美江也看出是他在操縱火箭的動作,剛才自行移動的火箭,在他的手指掌控下,前後左右地移動。
不久,圓形障礙物與火箭撞擊,火箭變成一個大大的叉,屏幕上隨即出現「GAME 0VER」字樣。
他輕嘆一聲。「速度還是太慢,頂多只能這樣了。」
他指的是什麼,奈美江聽不懂。她一心想早點離開。
「那個,我要回去了。」她說著站起身來。
聽她這麼說,他頭也不回地問:「東西找到了?」
「哦……好像不在這裡。對不起。」
「哦。」
「那,我走了,再見。」
奈美江轉身準備離開,他的聲音忽從背後傳來:「任職十周年紀念,大都銀行昭和分行……你的工作還真死板。」
她停下腳步,回頭,他幾乎在同一時間站起。
他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手錶就垂在手下。「你忘的就是這個吧?」
一時之間,她本想裝傻,但還是收了下來。「……謝謝。」
他沉默著走向餐桌,上面放著一個超市購物袋。他坐下來,取出袋子里的東西——兩罐啤酒和盒裝快餐。
「晚餐?」她問。
他沒有回答,好像想到什麼似的,舉起一罐啤酒。「喝嗎?」
「啊……不了。」
「哦。」他打開拉環,白色泡沫冒出來。他像是要接住泡沫似的喝起來,顯然不想再理會她。
「那個……你不生氣嗎?」奈江美問,「我擅自進來。」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哦,嗯。」然後打開盒飯的包裝。
奈美江其實大可直接離開,卻有點遲疑。部分原因是對方已知道了自己的工作場所,自己卻對他一無所知。但更重要的,是如果就這麼離開,她會覺得自己沒出息。
「你氣我半路離去嗎?」她問。
「半路?哦……」他好像明白了她在說什麼,「沒有,那種事偶爾會有。」
「我不是害怕,本來我就不怎麼想來,是被硬邀來的……」
她才說到一半,他拿著筷子的手開始揮動,「不必解釋了,那些不重要。」
奈美江無話可說,沉默著看向他。
他無視她的存在,吃起豬排飯。
「我可以喝啤酒嗎?」奈美江問。
隨便你——他揚了揚下巴,似乎是對她這麼說。她在他對面坐下,打開一罐,大口喝起來。
「你住在這裡?」
他默默吃著。
「你沒跟爸媽住一起嗎?」她進一步問。
「一下子生這麼多問題出來啊。」他輕笑一聲,看來無意回答。
「你為什麼要打那種工?為了錢?」
「不然呢?」
「你自己不下場?」
「必要的時候會。像今天,如果大姐你沒回去,就由我來陪。」
「你很慶幸不必和我這種歐巴桑上床?」
「少了收入,失望都來不及。」
「好大的口氣,根本就只是小孩子在玩。」
「你說什麼?」他狠狠地瞪著她,「再說一遍看看?」
奈美江咽了一口口水。他的眼裡蘊藏著意想不到的狠勁,但是,她不想讓他以為他的氣勢壓倒了她:「你只是當太太夫人的玩具當得很高興而已。恐怕對方還沒滿足,自己就先忍不住了。」
亮喝著啤酒,沒有回答。但是,把啤酒罐放在桌上的一剎那,他站了起來,以野獸般的敏捷撲向她。
「住手!你幹什麼!」
奈美江被拖到和室,一下倒在地上。她的背脊撞到榻榻米,一時間幾乎無法呼吸。她想掙紮起身時,他再度撲過來,牛仔褲的拉鏈已經拉下。
「有本事就來啊!」他雙手捧住奈美江的臉,「你以為我撐不了多久?你試試!」
奈美江雙手推著他的大腿,同時頭使勁後仰。
「怎麼?被小孩嚇倒了?」
奈美江閉上眼睛,呻吟般地說:「別這樣……對不起。」
幾秒後,她的身體被推開。抬頭一看,他正拉起拉鏈走向餐桌。他坐下來,繼續吃飯。從筷子的動作看得出他的煩躁。
奈美江調整呼吸,把凌亂的頭髮往後攏,心跳依然極為劇烈。
相鄰房間的電視屏幕映入眼帘,畫面上仍呈現「GAME 0VER」的字樣。
「為什麼……」她開口問道,「你應該還有很多別的工作可以做啊。」
「我只是賣我能賣的東西。」
「能賣的東西……唉!」奈美江站起來,邊走邊搖頭,「我不懂,我果然已經是歐巴桑了。」
正當她經過餐桌、往玄關走的時候——「大姐。」他叫住她。
奈美江正準備穿鞋的腳懸在半空,她維持這個姿勢直接回頭。
「有件好玩的事,要不要加入?」
「好玩的事?」
「對,」他點頭,「賣能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