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中午,友彥在百貨公司地下食品部買了快餐,帶回酒店房間。他買的是五目飯配烤魚、雞塊,加上用酒店附贈的茶包泡的茶,在小桌上吃午餐。
「對不起,要你陪我吃飯。」奈美江歉然道,「你可以在外面吃完再回來。」
「沒關係,有人一起吃,也吃得開心些。」友彥一邊用方便筷夾開烤魚,一邊說,「而且,這東西還挺好吃。」
「嗯,很好吃。」奈美江眯起眼睛微笑。
吃完飯,友彥從冰箱里拿出布丁,這是他買來當飯後甜點的。看到布丁,奈美江高興得像個少女。「園村,你真細心,將來一定會是個好丈夫。」
「是嗎?」把布丁往嘴裡送的友彥害羞了。
「園村,你沒有女朋友嗎?」
「去年交過一個,分手了。老實說,是被甩了。」
「哦,為什麼?」
「她說比較喜歡更會玩的男生,嫌我太土。」
「她們都沒有看男人的眼光。」奈美江搖搖頭,隨後自嘲地笑了,「我也沒資格說人家。」說完,用湯匙挖杯子里的布丁。
看著她的動作,友彥本想問一個問題,但沒說出口,覺得問了也沒有意義。
奈美江把他的表情看在眼裡。「你想問梗本的事對不對?」她說,「想問我為什麼會跟那種人扯上關係,為什麼會倒貼他一年多?」
「呃,沒有……」
「沒關係,你問吧。因為不管是誰都會覺得我很傻。」奈美江把還沒吃完的布丁杯放在桌上,「有煙嗎?」
「是柔和型七星。」
「嗯,可以。」
用友彥的打火機點著煙,奈美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優雅地在空中飛舞。「大概一年半前,我開車出了一場小車禍,」她看著窗外說道,「跟一輛車發生剮蹭。其實只擦到一點點,我也不認為我有錯。可倒霉的是遇到了難纏的人。」
友彥立刻明白:「流氓?」
奈美江點點頭。「他們把我圍住,一時間我以為完了。就在這時,梗本從一輛車裡下來,他好像認識那個流氓。就這樣,他幫我把事情談到付修理費即可。」
「他們跟你索取高額賠償了?」
奈美江搖搖頭。「我記得好像是十萬元左右。不過,梗本還是向我道歉,說他沒把事情談好,覺得很過意不去。你一定很難相信,不過那時候他真的很紳士。」
「是很難相信。」
「他的穿著打扮也很得體,說他不是混黑道的,手上有好幾樁事業,還給我名片。」
「哦。」
「現在全丟了。」她補充道。
「所以,你喜歡上了他?」
奈美江沒有立刻回答,抽了一會兒煙,視線隨著煙流轉。「說起來很像借口,但那時他真的對我很好,讓我相信他是真心愛我。我快四十歲了,才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所以,你也想為他做些什麼。」
「其實應該說,我怕梗本對我不再有興趣,想表示我是個有用的女人。」
「就給他錢?」
「很傻吧?他說新事業需要錢,我一點都沒懷疑。」
「可是,你早就發現梗本其實也是流氓?」
「是啊,不過,那時候已經無所謂了。」
「什麼?」
「我的意思是不管他是不是流氓,都無所謂了。」
「哦……」友彥注視著桌上的煙灰缸,不知該如何回答。
奈美江在煙灰缸里摁熄香煙。「我總是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這叫男人運不好嗎?」
「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是啊。可以再給我一根嗎?」她從友彥遞過的煙盒裡又抽出一根,「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個酒保,但從不好好工作。他愛賭,把從我身上搜刮到的錢通通拿去賭。把我的存款用得一分不剩之後,也不管我死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是什麼時候?」
「嗯……三年前。」
「三年前……」
「對,和你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那時候。因為遇到那種事,覺得活著很沒意思,才會想去那種地方。」
「哦。」
那種地方——和小夥子亂來的地方。
「這件事我很久以前跟亮說過。我想,這次他一定很煩我。」奈美江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機,點著香煙。
「為什麼?」
「因為我重蹈覆轍,亮最恨別人這樣,不是嗎?」
「哦。」的確,友彥想。「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
「要盜領銀行的錢這麼簡單?」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奈美江蹺起腳,繼續抽煙,似乎是在想該如何說明。香煙短了兩厘米之後,她開口了:「想來想去,算是很簡單吧,不過,這就是陷阱所在。」
「怎麼說?」
「簡單地說,只要偽造匯票就行。」奈美江用兩隻夾著香煙的手指摁太陽穴,「在上面填好金額和對方的戶頭,蓋上集中作業科的主任和科長的印章就可以了。科長經常不在位子上,要偷蓋他的章並不難。主任的公章我是偽造的。」
「這樣不會被發現嗎?沒有人會檢查?」
「我們有一張日報表,是用來算資金餘額的。會計部的人負責驗算,不過,只要有他們的印章,就可以偽造通過驗算的文件,也就可以暫時矇混過去。」
「暫時?」
「用這個方法,結算金額會突然減少,被發現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我只能盜用墊付金。」
「那是什麼?」
「金融機構間的匯款,原理是這樣:承辦匯款的銀行先替客戶代墊,事後再跟錢匯進去的銀行結算。先墊的那筆錢就叫墊付金,無論哪家金融機構都會另外提存起來。我就是看上了那筆錢。」
「聽起來很複雜。」
「操作墊付金需要專業知識,只有具備多年實務經驗的職員才能掌握整個局面。在大都銀行昭和分行,就是我在負責。所以,本來應該要經過會計部、查核部二重、三重的檢查,實際上卻由我一手包辦。」
「反正就是沒有按照規矩檢查?」
「簡單來說就是那樣。像我們銀行規定,匯款金額超過一百萬元時,要在管核簿上填寫收款人與金額,經科長許可,借用鑰匙,才能操作電腦終端機。而且,這筆轉賬的結果,必須在第二天列印成報表,交給科長檢查。可是,幾乎沒有一家銀行檢查得這麼嚴格,所以只要把盜領的傳票和那天的日報表藏起來,只讓上司看正常處理的傳票和日報表,誰也不會發現哪裡不對勁。」
「哦。聽起來好像很難,都是上司太馬虎了。」
「是啊,不過……」奈美江歪著頭,長嘆一聲,「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的,就像真壁先生。」
「明知道會有人發現,還是沒辦法收手啊。」
「嗯,就像……吸毒上癮吧。」奈美江在煙灰缸里抖落煙灰,「稍微在鍵盤上敲幾個鍵,就可以把一大筆錢從這邊移到那邊,讓人覺得自己好像有一雙會施魔法的手。可是,那完全是陷阱。」
「要騙電腦,最好適可而止。」最後奈美江對友彥說。
友彥對家人謊稱要暫時住在打工的地方,借用了酒店房間里並排的兩張床之一。他先沖了澡,穿上浴衣,爬到床上。隨後,奈美江進了浴室。這時除了夜燈,所有燈都關了。
奈美江走出浴室,上了床。友彥聽見背後的聲音,還聞到香皂的氣味。
黑暗中,友彥一動不動。他一點都不想睡,情緒很亢奮,也許是必須設法讓奈美江平安逃脫的意識使然。然而,今天一整天,桐原都沒有消息。
「園村,」背後傳來奈美江的聲音,「你睡著了嗎?」
「沒。」他閉著眼睛回答。
「睡不著?」
「嗯。」友彥想,難怪奈美江睡不著。她得逃命,前途未卜。
「喏,」她再度出聲叫他,「你會想起那人嗎?」
「誰?」
「花岡夕子。」
「啊……」聽到這個名字,友彥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他小心不讓她察覺自己的情緒波動,答道:「有時候會。」
「哦,果然。」看來他的回答一如她所料。「你喜歡她?」
「我不知道,那時還太年輕。」
聽到友彥的回答,她呵呵笑了。「現在也還很年輕啊。」
「也是。」
「那時,」她說,「我跑掉了。」
「是啊。」
「你一定覺得我這女人很奇怪吧?都已經去了,還臨陣脫逃。」
「沒……」
「有時我會後悔。」
「後悔?」
「嗯。我會想,那時是不是留下更好。待在那裡,讓一切順其自然,也許就會重生。」
友彥閉上雙唇。他明白她這番低語里包含的沉重意味,他不敢貿然回答。
在沉悶的氣氛中,她又說:「會不會已經太遲了?」
她問這句話的意思,友彥很清楚。其實他也逐漸被同樣的想法支配。
「奈美江,」終於,他下定決心,開口叫她,「做嗎?」
她陷入沉默,友彥還以為自己失言了。但不久她便問道:「像我這種歐巴桑你也願意?」
「你跟三年前一樣,沒有變。」
「你是說,我三年前就是歐巴桑了?」
「不是那個意思。」
他感覺到奈美江下了床。
幾秒鐘之後,「但願能夠重生」,她在友彥耳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