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反側的夜晚接連而至,筱冢一成翻個身,前幾天與笹垣的一席話一直在腦海里盤旋不去。自己可能處於一個不尋常的狀況,這個想法隨著現實感壓迫著他的胸口。
那位老警察雖沒有明言,但他暗示今枝可能已遭遇不測。就他所描述的失蹤與房內的狀態,一成也認為這樣的推論很合理。然而,他附和老警察時的心情,仍有部分像是在看電視劇或小說的情節。即使大腦明白這些事情便發生在周遭,卻缺乏真實感。即使笸垣臨別之際對他說「你可別以為自己能高枕無憂」,他也感到事不關己。
等到他獨自一人,關掉房間的燈,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類似焦躁的衝擊便席捲而來,讓他全身直冒冷汗。他早就知道唐澤雪穗不是一個普通女子,才不贊成康晴迎娶她。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委託今枝調查,竟然危及他的性命。
她究竟是什麼人?他再次思索,這女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麼?還有那個叫桐原亮司的男人。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笹垣並沒有清楚交代。他以槍蝦和蝦虎魚來比喻,說桐原與唐澤雪穗就像這兩種動物一樣,互利共生。
「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巢穴在哪裡,為此我追查了將近二十年。」說這幾句話時,老警察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一成聽得一頭霧水。無論十幾二十年前大阪發生了什麼事,又怎麼會影響到自己?
一成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不久便滿室涼意。
這時,電話響起。他心頭一驚,打開檯燈,鬧鐘就快指向一點。一時之間,他以為家裡出事了。現在一成獨自住在三田,這套兩室兩廳的房子是去年買的。
他輕輕清了清喉嚨,拿起聽筒:「喂。」
「一成,抱歉這時候打電話給你。」
光聽聲音就知道來電者是誰,心裡同時湧現不好的預感。與其叫預感,不如說是確信更為接近。
「堂兄……出了什麼事?」
「嗯,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剛才,她跟我聯絡了。」康晴壓低聲音的原因,恐怕不單單是因為夜深了,一成更加確信。
「她母親……」
「嗯,已經走了,終究沒醒過來。」
「真可憐……」一成說,但並非出自肺腑,只是自然反應。
「明天你沒問題吧。」康晴說,他的口氣不給一成任何反對的餘地。
即使如此,一成還是加以確認:「要我去大阪?」
「明天我實在走不開,史洛托邁亞公司的人要來,我得跟他們見面。」
「我知道,是為了『美巴隆』。按預定,我也要出席。」
「你的行程已經改了,明天不用上班,盡量搭早一點的新幹線去大阪,知道了吧?幸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可能還得接待客人,要是晚上沒法過去,後天早上應該走得成。」
「這件事社長那邊……」
「明天我會說一聲。這個時間再打電話過去,他老人家的身體怕吃不消。」
社長指筱冢總輔,社長府邸與康晴家同樣位於世田谷的住宅區。康晴是在結婚時搬離老家的。
「你向社長介紹過唐澤雪穗小姐了嗎?」儘管認為這個問題涉及私人領域,一成還是問了。
「還沒有。不過我跟他提過我在考慮結婚。我爸那種個性,看樣子也不怎麼關心。我看他也沒有閑工夫管四十五歲兒子的婚事。」
筱冢總輔被普遍認為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也的確不曾過問一成他們的私事。但一成早就發現,這是一種極端的工作狂個性,對生意之外的事概不關心。一成猜想,伯父心裡恐怕認為只要那個女人不會讓筱冢家名聲掃地,兒子再婚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明天你會去吧?」康晴最後一次確認。
真想拒絕。聽過笸垣的話之後,一成更加不想與唐澤雪穗有所牽扯。然而,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計劃結婚的對象的母親死了,希望堂弟代為幫忙處理葬禮等事宜——康晴的請託從某個角度來看合情合理。
「在大阪哪裡?」
「她上午應該是在葬禮會場安排事情,她說下午會先回娘家一趟。我已經收到傳真,兩個地方的地址和電話都有了,一會兒傳給你。你的傳真也是這個號碼吧?」
「對。」
「那我先掛了。你收到傳真後打個電話給我吧。」
「好的,我知道了。」
「那就麻煩你了。」電話掛斷了。
一成下了床。人頭馬白蘭地就放在玻璃門書櫃里。他將酒往杯中倒進約一厘米半高,站著便送進口中,讓白蘭地停留在舌上,細細品味其酒香、味道與刺激後才人喉。有種全身血液都蘇醒過來的感覺,他知道神經敏銳了起來。
自從康晴表明對唐澤雪穗的愛意後,一成不知有多少次想找父親商量。他認為,只要將她的不尋常處告訴父親,伯父遲早會從父親口中得知此事。但是,要干預未來筱冢家族掌權人康晴的婚事,他握有的信息實在太過暖味,不具說服力。光是空口說她有問題,只會為父親徒增困擾。父親極有可能反過來斥責他,要他擔心別人之前先擔心自己。而且,父親去年甫出任筱冢藥品旗下筱冢化學公司的社長,肯定沒有餘力為侄子的再婚操心。
第二口白蘭地流進喉嚨時,電話響了。一成站在原地,沒有接起聽筒。聯結著電話的傳真機開始吐出白色的紙。
一成將近正午時抵達新大阪車站。踏上月台的那一刻,立即感覺到濕度與溫度的差別。已過了九月中旬,仍暑氣逼人。一成這才想起,是啊,大阪的秋老虎素來兇猛。
下了月台樓梯,走出收票口。車站建築物的出口就在眼前,計程車停靠站在對面。他走過去,心想先到葬禮會場再說。就在這時,有人喊一聲「筱冢先生」,是女人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小跑著靠近,她身上穿著深藍色套裝,內搭t恤,長發紮成馬尾。「謝謝您大老遠趕過來,辛苦您了。」一在他面前站定,她客氣地施禮,頭髮恰似馬尾般掃動。
一成見過這女子,她是唐澤雪穗南青山精品店的員工。「呃,你是……」
「我姓濱本。」她再次行禮,取出名片,上面印著濱本夏美。
「你來接我?」
「是的。」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是社長交代的。社長說,您應該會在中午前到達,但是我因為塞車來晚了,真是抱歉。」
「哪裡,沒關係……呃,她現在在哪裡?」
「在家與葬儀公司的人談事情。」
「家?」
「我們社長的老家,社長要我帶筱冢先生過去。」
「啊,好。」
濱本夏美朝計程車站走去,一成跟在她身後。他推測一定是他搭乘新幹線時,康晴打電話告訴雪穗。也許康晴曾對她說會派一成過去,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之類的話。
濱本夏美告訴司機去天王寺。一成昨晚接到康晴的傳真,知道唐澤禮子家位於天王寺區真光院町。不過,那是在大阪哪個地方,他幾乎全然不知。
「突然發生這種事,你們一定措手不及吧?」計程車開動後,他問道。
「是啊。」她點點頭,「因為可能有危險,我昨天就先過來了,可是沒想到竟然就走了。」
「什麼時候去世的?」
「醫院是昨晚九點左右通知的。那時候還沒有走,只說情況突然惡化。可是,等我們趕到,已經……」濱本夏美淡淡地敘述。
「她……唐澤小姐的情況怎麼樣?」
「這個啊,」濱本夏美蹙起眉,搖了搖頭,「連我們看的人都難過。我們社長那種人是不會放聲大哭的,可是她把臉埋在母親的床上好久,一動不動。我想,社長一定是想忍住悲傷,可是我們連她的肩膀都不敢碰。」
「昨晚大概也沒怎麼睡吧?」
「我想應該是沒有合過眼。我在唐澤家的二樓過夜,半夜有一次下樓,看到房間里開著燈,還聽到微弱的聲音,我想大概是社長在哭。」
「哦。」
一成想,無論唐澤雪穗有什麼樣的過去,懷著什麼樣的秘密,終究無法不為母親的死悲傷。根據今枝的調查,雪穗應該是成為唐澤禮子的養女後,才得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才擁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目的地大概不遠了,濱本夏美開始為司機指路。一成從口音判斷,她應該也是大阪人,這才明白唐澤雪穗在眾多員工中選她來的理由。
經過古老的寺廟,轉入幽靜的住宅區,計程車停了。一成準備付車費,卻被濱本夏美堅拒:「社長交代,絕對不能讓筱冢先生付錢。」她帶著笑,語氣卻明白而篤定。
唐澤雪穗的老家是一幢木籬環繞、古意盎然的日式房舍,有一扇小小的腕木門。學生時代,雪穗一定每天都會穿過這道門,也許她一邊走過,一邊對養母說「我上學去了」。一成想像著那樣的情景,那是一幅美得令人想深深烙印下來的畫面。
門上設有對講機。濱本夏美按了鈕,一聲「喂」立刻從對講機里傳出來,是雪穗的聲音。
「筱冢先生到了。」
「哦。好,請他進來,玄關的門沒有鎖。」
「是。」濱本夏美回答後,抬頭看一成,「請進。」
一成隨她穿過大門,玄關還安裝了拉門。他想,最近一次看到這麼傳統的房子是什麼時候呢?他想不起來。在濱本夏美的帶領下,他來到屋內,走上走廊。木製的走廊打磨得極為光亮,綻放出的光澤來自耗費無數精力的手工擦拭,而非打蠟使然,同樣的光澤也出現在每一根柱子上。一成彷彿看到了唐澤禮子的人品,同時想到,雪穗是由這樣一位女性教養成人。
耳邊聽到說話聲,濱本夏美停下腳步,朝身邊一道拉上的紙門說:「社長,方便打擾嗎?」
「請進。」應答聲從裡面傳來。
濱本夏美把紙門拉開三十厘米左右,「筱冢先生來了。」
「請客人進來。」
在濱本夏美示意下,一成跨過門檻。房間雖是和室,卻按西式房間布置。榻榻米上鋪著棉質地毯,上面擺著藤製桌椅。一把長椅上坐著一對男女,他們對面本應是唐澤雪穗,但她為迎接一成站了起來。
「筱冢先生……謝謝你特地遠道而來。」她行禮致意。她身上穿著深灰色長裙,比起上次見到時瘦了不少,可能是因喪母而憔悴。幾乎素顏,但儘管素凈的臉上難掩疲憊之色,卻仍大有魅力。她是真正的美人。
「請節哀順變。」
「嗯。」她好像應了一聲,但聲音低不可聞。
坐在對面的兩人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雪穗似乎察覺到了,便向一成介紹:「這兩位是葬儀公司的。」接著對他們介紹一成:「這位是工作上的客戶。」
「請多指教。」一成對他們說。
「筱冢先生,你來得正好。我們現在正在討論,可是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正頭疼呢。」雪穗坐下後說。
「我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可是,一個人拿主意總是叫人不安,身旁有人可以商量心裡就篤定多了。」
「但願我能幫得上忙。」一成說。
與葬儀公司討論完種種細節,時間已將近兩點。在討論過程中,一成得知守靈的準備工作已著手進行。守靈與葬禮都會在距此十分鐘左右車程的靈堂舉行,靈堂在一棟七層大樓里。
濱本夏美與葬儀公司的人先行前往靈堂,唐澤雪穗表示她必須等東京的東西送到。
「什麼東西?」一成問。
「喪服,我托店裡的女孩送來。我想,她應該快到新大阪了。」她看著牆上的鐘說。
雪穗到大阪時可能沒有預料到要辦葬禮。即使養母的狀況一直沒有好轉,想必她也不希望預先備好喪服。
「不通知學生時代的朋友嗎?」
「哦……我想不必了,因為現在幾乎已沒有來往。」
「社交舞社的人呢?」
一成的問題讓雪穗瞬間睜大了雙眼,彷彿被觸動了心靈死角。但她立刻恢復平常的表情,輕輕點頭。「嗯,我想不必特地通知。」
「好的。」搭乘新幹線時,一成曾在記事本上寫下好幾則葬禮的準備事項,他將其中「聯繫學生時代的朋友」一則劃掉。
「唉,我真是的,竟然連茶都沒有端給筱冢先生。」雪穗匆忙站起,「咖啡可以嗎?還是要喝冷飲?」
「不用費心了。」
「對不起,我太漫不經心了。也有啤酒。」
「我喝茶就好。有沒有涼的?」
「有烏龍茶。」說著,她離開了房間。
一落單,一成便從椅子上站起,環視室內。房間被布置成西式的,卻在一角放著傳統的茶具櫃,但這款傢具也與整個房間相當協調。
看來極為堅固的木製書架上,並排放著茶道與插花的相關書籍,也摻雜了初中參考書和鋼琴初級教本等等,當是雪穗用過的。一成想,她也曾在這個客廳讀書,鋼琴可能在別的房間。
他打開與進房紙門相對的隔扇,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廊沿,角落裡堆著舊雜誌。
他站在廊沿上望著庭院,雖然不大,但植株和頗富野趣的石燈籠營造出素雅的和風庭院氣氛。原本可能由草皮覆蓋的地方已經令人遺憾地全被雜草佔據。年過七旬的老人要讓這個庭院維持美觀,想必實在困難。
他面前擺著許多小盆栽,幾乎都是仙人掌,有許多呈球狀。
「院子很見不得人吧?完全沒有整理。」聲音從後面傳來。雪穗端著擺了玻璃杯的托盤站在那裡。
「稍微整理一下就會像以前一樣漂亮了。比如那個燈籠,真的很不錯。」
「可是已經沒有人來欣賞了。」雪穗把裝了烏龍茶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這棟房子你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到這裡。」她露出悲傷的笑容。
「啊……也是。」
「不過,我不想賣掉,也不想拆……」她把手放在紙門框上,憐愛地撫摸著上面的小小傷痕,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頭看往一成,「筱冢先生,真的很謝謝你,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為什麼?」
「因為……」雪穗先垂下眼睛,又再次抬起,眼眶泛紅,珠淚欲滴,「筱冢先生討厭我呀。」
一成一驚,要掩飾內心的波動並不容易。「我怎麼會討厭你?」
「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你對我和誠離婚不滿,也許還有別的緣故。只是我確實感覺到,你躲著我,討厭我。」
「你想太多了,沒這回事。」一成搖搖頭。
「真的嗎?我能相信你這句話嗎?」她向他靠近一步,兩個人相距咫尺。
「我沒有理由討厭你啊。」
「哦。」雪穗閉上眼睛,彷彿由衷感到安心般舒了一口氣。甜美的香味瞬間麻痹了一成的神經。她睜開眼睛,已經不再泛紅了,難以言喻的深色虹膜想吸住他的心。
他移開目光,稍微拉開些距離。在她身邊會產生一種錯覺,似乎會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抓住。
「你母親,」他看著庭院說,「一定很喜歡仙人掌。」
「跟這個院子很不協調吧?不過,媽媽一直很喜歡,種了很多又分送給別人。」
「這些仙人掌以後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雖然不太需要照顧,但總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只好送人了。」
「是啊。筱冢先生,你對盆栽有興趣嗎?」
「不了,謝謝。」
「哦。」她露出淺淺的笑容,轉身面向院子蹲下,「這些孩子真可憐,沒主人了。」
話音剛落,她的肩膀便開始微微顫抖,不久,顫抖加劇,她全身都在晃動,發出嗚咽聲。「孤零零的,不止它們,我也無依無靠了……」
她哽咽的呢喃大大撼動了一成,他站在雪穗身後,將右手放在她搖晃的肩上。她將白皙的手疊了上來。好冷的手。他感覺到她的顫抖趨於平緩。
突然間,連自己都無法說明的感情從心底泉涌而出,簡直像是封印在內心深處的東西獲得了釋放,甚至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擁有這樣的感情。這份感情逐漸轉變為衝動,他的眼睛注視著雪穗雪白的脖子。
正當他的心防就要瓦解的那一剎那,電話響了。他回過神來,抽回放在她肩上的手。
她似乎有所遲疑般靜靜地等了幾秒鐘,隨即迅速起身。電話在矮腳桌上。
「喂,哦,淳子,你到了?……哦,一定很累,辛苦你了。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帶著喪服去我說的地方嗎?你上了計程車以後,先……」
一成愣愣地聽著她明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