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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知一到現場,看見那個被殺的女孩,就有種隱隱的不安。
早上七點剛過,他就從刑警隊出發,八點十五才到現場,路上堵車了。2010年,這座人口近千萬的大城市,人們買車的熱情正處於爆發期。每個工作日的早晨,一到上班時間,大小車輛就迅速填滿了每條幹道。
陸行知帶隊,兩輛警車一前一後加入了大路上的車流。警燈開著,警笛響著,陸行知坐在打頭警車上的副駕駛,開車的是年輕刑警趙正明。陸行知是江北區公安分局刑偵大隊長,三十七歲,眉目英朗,短髮,面無贅肉,但眼角已有細紋。一上車,他就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閉上眼睛,他的面相又顯得有些文氣了。
江北區是南都市最大的區,有三百多萬人。市政府等機關單位雖不在本區,但江北是經濟發展最快的區,發展快,麻煩就多,江北刑偵大隊也是全市最忙的大隊。陸行知常常忙得腳不沾地,兩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因此他常常抓住機會就打個盹兒,回回神。
早上出門,趙正明說他路熟,能避開堵車路段。誰知走了沒多遠,車就慢慢停下了。趙正明罵了一句,有點兒自責地說,陸隊,堵上了,這路平時不堵。陸行知睜開眼睛,目光如鷹般向前一探,街道不寬,是雙向車道,中間沒有隔離帶,前面車流已經堵成了長隊。他拿出步話機,簡短地交代一句,老朱,去疏通一下。後一輛警車下來兩名便衣警察,小跑經過陸行知的車窗,開始挨個兒敲前面汽車的駕駛位玻璃,讓它們靠邊兒。趙正明心氣不平地嚷嚷,聽見警笛也不讓,現在這人懂不懂法啊,讓老朱把他們車牌號都記下來,罰款扣分兒!車隊堵成一條癱瘓的龍,他們在龍尾,看不見龍頭部位。前方一百米外是堵車的源頭,一輛大眾輝騰打著雙閃佔了半個行車道,來去的車都艱難地繞著它走。衛崢嶸提著用尼龍繩捆好的幾棵蔥,穿過堵車的街道,像是早上剛從菜市場出來。他看上去五十來歲,頭髮斑白,穿著樸素的灰夾克,腳上一雙舊皮鞋,一副居家男人的打扮,不過他眼神銳利含光,冷不丁一抬眼,就讓人感覺像踞在深草里盯著獵物的猛獸一般。他聽見後方的警笛聲,掃了一眼車流,馬上推斷出了堵車的要害位置。他走到打雙閃的輝騰車邊,敲敲駕駛位的玻璃,隔著玻璃勸司機,您往前開開,路就通了。但車裡沒反應,車窗玻璃也沒降。衛崢嶸不急不躁,耐心地接著敲。車門開了,躥下來一個壯年男子。衛崢嶸個子不矮,年紀大了縮了點兒,但也有一米七八,這男的比衛崢嶸還高半頭。他被敲煩了,粗聲地嚷嚷,敲什麼敲,你城管啊!衛崢嶸還是態度和藹地說,您往前開開,後面有警車。男子沒打算講理,說,警車又能怎麼樣,又不是我堵的!說罷他不耐煩地推了一把衛崢嶸。男子膀大腰圓,這一把力氣不小,可衛崢嶸只略微晃了晃,沒挪步,順手把蔥移到左手提著。男子有些詫異,自己莫不是推滑了。他運了勁再推,手剛伸到衛崢嶸肩膀,衛崢嶸就把他的手指拿住了。後車的人奇怪地看著這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滿臉痛苦地弓下了腰,然後又乖乖坐回了車裡。衛崢嶸微笑著幫他把車門關上,又敲了敲玻璃,始終和顏悅色像個城市志願者。
癱瘓的車龍復甦了,關節一點一點舒展,慢慢向前蠕動。陸行知看見前面的車流開始漸漸鬆動,又閉上了眼睛。
他們趕到江門傢具大市場時,轄區派出所的民警已經等了快一個小時。傢具大市場坐落在城市新區一條新開發的商業街上,周圍都是新建的賣場、寫字樓,大多尚未開業。這附近沒有居民區,行人稀少。綠化帶的樹苗還很細弱,努力生長著,追趕城市迅猛的發展步伐。玻璃面的樓群在清冷中靜立著,反射著早晨還沒有熱力的陽光。
距離大市場二三十米,拉起了警戒線。陸行知遠遠看見有警察在維持秩序,勸試圖通過的汽車繞道。看到警車駛近,警察招手放行,陸行知降下車窗,朝他們點點頭。傢具大市場也是新建,潔凈整齊,外立面貼著大幅廣告,市場前方的小廣場上建有一座兩三層樓高的「城堡」,是用簡易的泡沫建材臨時搭建的,造型有些像簡化了的莫斯科聖母大教堂,通體粉色,上面披掛著大紅色的促銷標語。
陸行知下了車,同車來的法醫老呂帶著助手小鄭提著勘驗箱匆匆走向「城堡」。陸行知環顧四周,心裡對環境先有了個底。民警領著一個幹練的中年女人走來,給陸行知介紹,這是負責這裡的孟經理。陸行知跟她握了手,寒暄了一句,問,有監控嗎?孟經理反應了一下說有,伸手向充氣城堡指了指又說,在後面,擋住了。陸行知望了一眼,那邊擋得嚴實,根本看不見。旁邊趙正明嘆了口氣,低聲發了句牢騷。
陸行知走向「城堡」,遙遙看見粉色的門洞里露出兩條慘白的小腿。走近了,還能看見塗成亮藍色的腳趾甲。陸行知稍稍彎腰走進門洞,法醫老呂端著相機,正在拍照,閃光燈嚓嚓響。
死者是個年輕女孩,長發,全身赤裸著側卧在粉色橡膠地面上。她身材勻稱,皮膚白皙,渾身上下不見傷痕,然而四肢僵直,姿勢有些奇怪,像個商場里的假人模特,被不經心地丟在了地上。雖頭髮擋住了她一半臉,但看得出來人長得漂亮。
趙正明清清嗓子,有點兒尷尬。他剛當上刑警不到一年,還沒有女朋友,雖然出過兇殺現場,但沒見過這個樣兒的。雖然他平時咋咋呼呼,顯得臉皮頗厚,但突然見到這麼一具毫無遮擋的身體,還是受到了衝擊。
陸行知掃了幾眼,覺得不太對,問老呂,她本來是坐著的?法醫老呂點頭,指指泡沫牆壁,靠著這兒。兩人戴著塑膠手套一起將女孩扶起來。女孩靠著牆壁坐著,嘴半張,雙眼無神地看著地面。她的雙臂半抬,呈一個慵懶的姿勢,像伸懶腰伸了一半,一條腿微屈,一條腿伸直,腳趾甲藍幽幽的,襯得腳面雪白。
趙正明鎮定心神仔細觀察,看出了不對勁兒,問陸行知,陸隊……她是不是讓人擺成這樣的?陸行知沒回應。趙正明轉頭看,陸行知臉上有種不可捉摸的神色,好似有些失神。他很少在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大隊長臉上看到這種神情。趙正明心突地一跳,又問,您認識她?陸行知搖了搖頭。
法醫老呂也望著女孩,伸手指指女孩脖子上的瘀痕,死因很明顯是機械性窒息死亡,不是繩子勒的,而是雙手壓迫造成的。老呂回頭和陸行知對視一眼,臉上也浮起說不出的神情。趙正明不明所以,不知道這兩個警隊老夥伴在打什麼啞謎。
陸行知第一眼就從現場這個畫面中看到了熟悉的元素,十三年前,那兩個被殺的年輕女人也被擺成了這種怪異的姿勢,只不過她們不是在童話似的人工城堡里,而是在破舊不堪的平房裡,靠著殘垣斷壁。這熟悉的感覺像烏雲一般侵入他的腦海,攪動了他的腸胃,讓他感覺有些輕微的噁心。
陸行知努力驅散這種感覺,朝老呂笑笑說,想多了,老呂,咱們杯弓蛇影了。老呂低頭望向女孩身側,身體突然停止了動作,好似被咒語定住,半晌才慢慢伸出手去。在剛才女孩側卧時壓住的地方,老呂撿起了一根鉛筆。一根普普通通的HB鉛筆而已,墨綠色,中國生產了幾十年,大多數人還是小學生時鉛筆盒裡都有過的這種鉛筆。看見鉛筆,陸行知臉色一變,眼中似閃過一道閃電。
陸行知走出粉色「城堡」,趙正明跟在他身後,小夥子有點兒困惑,說,陸隊,我語文不好,杯弓蛇影是什麼意思?畫蛇添足我知道……趙正明有時候有點兒貧,陸行知打斷他的絮叨說,小明,你今年二十四了吧?趙正明不大樂意接這個稱呼,說對……您能別叫我小明嗎?這是他們倆之間一個老玩笑。陸行知說,補補語文吧,還不晚,警察不光是個力氣活。趙正明一聽又絮叨上了,說,我也想好好學啊,可一打開課本,小明撿了一分錢,小明禮拜天去公園,小明……
陸行知把趙正明的嘮叨屏蔽了,他站在傢具市場前,抬頭望去,突然看到了遠處樓群背後露出的塔尖。他剛才背對著沒看見,那是一座明代古塔,是本市的標誌性歷史建築之一。
陸行知深吸了一口氣。他想起來了十三年前,1997年,也是在這個地方,年輕的自己剛剛從現場出來,吐了一地酸水,臉色發白,茫然地望著遠處,滿懷愧疚地懷疑著自己到底適不適合刑警這個職業。當時的視線遠端,同樣的角度,也佇立著這座明代古塔。那時候,塔還沒有重新修葺,比現在要破,不過塔身看得清楚,因為那時候塔周圍幾公里都是平房,沒有樓房遮擋。那天他站在這條將要拆遷的巷子里,身後的兇殺現場所在地是一所敗落的磚房,塌掉的半面窗里警察們在忙乎著,一具白色的軀體靠坐在牆邊,姿勢怪異。衛崢嶸突然從他背後冒出來,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聲音不大卻帶著鄙夷地斥責他,吐完了嗎?
而現在陸行知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和當年同樣的位置。他呼出這口氣,對趙正明說,小明,1997年我也是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