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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三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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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知將目光從古塔上拉回,將十三年的時光摺疊在心底。他看見法醫老呂正提著勘驗箱從粉色城堡里鑽出來,指揮助手將屍袋裝車,遠遠向他打個手勢便回隊里去了。陸行知吩咐趙正明,走訪去吧,儘快確定被害人身份,知道問什麼吧?趙正明拿出個小本說,我語文不好,但話會說。陸行知點頭說,我去去就來。

他去了十三年前的家。今年六月底,南都市要主辦世界貿易博覽會,要迎接國際友人的到來。為了改善市容,筒子樓都粉刷了外牆,強裝體面,但裡面沒改造,還是一門十戶。樓道里安了聲控燈,算是一個改進。樓道牆上貼滿了小廣告,開鎖的、空調加氟的、通下水道的。與十三年前比,他家門上加裝了防盜門。還有一個變化,陸行知和楊漫離婚了,已經離了六年。

陸行知輕輕敲門。門開了,開門的是她的女兒陸安寧。女孩身材細高,面容清秀,見了她爸就抱怨道,怎麼才來。她等急了似的,反身進了客廳,去拿沙發上的書包和小提琴琴盒。

楊漫在客廳電腦桌前工作,手邊放著一本英文書和一部英漢大辭典。陸行知進來,她抬起頭,目光與他碰了一下,就又埋頭書本了。與十三年前相比,這個家裡也有了變化。牆上沒了結婚照,傢具也更新換代了。地上鋪了原色木地板,已經踩舊了。書架上的錄音機和磁帶換成了組合音響,刑偵書籍都沒有了,只剩下中英文小說和一些參考書。書架上擺著的一個小相框里是三口人的合影,海邊照的,照片里的陸安寧比現在稚嫩一些。

陸行知跟女兒說,別忙,得讓你媽送你了,我來就是跟你說一聲。陸安寧瞪起眼睛,發作著不滿說,又怎麼了?那這個周末還上你那兒嗎?陸行知抱歉地說,恐怕也不行了。楊漫已經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合上書,匆忙站起身,怪陸行知怎麼不早說,我還沒洗臉呢!說完急匆匆走進衛生間梳洗打扮。陸安寧不大高興,在沙發上坐下,擰著臉。陸行知逗她說,脖子怎麼歪了,練小提琴練的?陸安寧不理他。陸行知又說,你本來就嫌我那兒沒意思不是嗎?也沒個電視,沒有網。陸安寧叱道,我不看電視!陸行知語氣軟下來說,爸爸的工作性質,就是這樣,老讓你失望。陸安寧態度也軟下來,語氣仍是硬硬的,說,本來一周才見一次!陸行知受寵若驚似的逗她,喲,這是想我了?陸安寧不吃這一套說,別這麼肉麻,你的氣質不適合!

楊漫收拾利索走出卧室,用皮筋在腦後系個馬尾,拎起包發令道,出門!陸安寧背包攜琴先出了門。陸行知拉住楊漫,讓她緩一步。陸行知說抱歉,今天剛發了個案子,大案,下周能不能接安寧也不保險,你做做她的工作。楊漫低頭在包里翻找,並不在意,好似早習慣了。楊漫說行,忙你的吧,她發脾氣,還不是因為喜歡你,哎,車鑰匙呢?陸行知伸手從沙發縫兒里撈出車鑰匙,遞給楊漫。

陸行知返回警隊,隊里已經成立了4·30專案組,接下來便是摸排走訪,調附近的監控探頭,尋找目擊者,查訪被害人身份。連軸忙了兩天,居然一無所獲。

一個通宵之後,第二天就是案情分析會,陸行知在警隊衛生間洗了把臉,從衣兜里掏出手帕,還是十三年前的那塊。十三年過去,手帕已經變得稀薄柔軟,幾乎透光。陸行知擦了臉,仍把手帕疊得四四方方收了起來。

陸行知緊鎖眉頭走向會議室,在樓道里走動的身著正裝的警察們,身上的綠色制服換成了深藍色的。與十三年前相比,刑偵大隊的辦公樓翻新了,敞亮了,也現代化了,窗明几淨。辦公桌上電腦變多了,硬體軟體都有了提高,跟上時代了。會議室里多了大液晶屏等電子設備,桌椅的新漆也閃著光。陸行知剛找座位坐下,趙正明便匆匆跑進來,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臉上一層汗。

案發現場的周邊地圖被投影儀投到了白牆上。霍大隊現在是分局局長,由他主持會議。他看看陸行知,讓他先發言。陸行知直入主題,先說這兩天的走訪下來,沒有發現目擊者,也沒人認識被害人。協查通報已經下發到各單位了,暫時也沒有有效信息。還詢問過傢具市場的一個姓孟的女負責人,會不會是他們的競爭對手或者老闆的仇家幹了這個事兒,意圖破壞。說到這兒陸行知頓了頓問朱刑警,老闆姓曲,是吧?朱刑警點了個頭。陸行知接著說,姓孟的負責人回答得很肯定,不可能。但是這個調查方向,我覺得還要挖,這個老闆據說在外地,回來了我打算見一見。霍局抬了抬手說,這個情況我了解一點,這個方向先不用查下去了。對這個老闆,這麼說吧,沒人敢這麼干。陸行知有些詫異。霍局看著他說,憑你的經驗,打擊報復也不用干這麼複雜,你說是不是?陸行知點點頭,憑經驗,確實沒這麼打擊報復的,沒必要弄出人命來,搞出個大案。

陸行知看著大屏幕上的城市地圖,接著說下一點,這個案發現場所處的位置,雖然是商業區,但到了晚上,尤其後半夜,人流量很小,找不到目擊者。結合現場勘驗情況來看,案發現場是不是第一現場現在還很難確定。有可能是兇手盯梢、蹲守或者路遇,當場殺害了被害人,也有可能是在別處加害後到這裡拋屍。我覺得,第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第二種情況,為什麼到這兒拋屍,兇手的心理就難解釋了。趙正明突然插了一句說,第二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吧,變態殺手,故意擺出來給人看,反社會唄。十幾年前那個案子不就是這種。

提到十幾年前的案子,會議室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家都看著桌面,沒人接茬。趙正明覺察到了這種氣氛,趕緊解釋說,我也是聽說,不了解,胡說啊。陸行知說沒事兒,說說也無妨,什麼樣的可能性都不排除,但是查案還得一步一步來。傢具市場四周的幾個路口,監控都看了,車輛也都排查了,發現兩個假車牌,但都是最普通的車型,沒有突出的特徵,這兩種車加起來本市得有幾萬輛,這個路也走不通。

霍局聽得直撓頭,就是說現在什麼有用的線索都沒有?陸行知點頭默認。霍局說,老陸,遇上對手了啊,讓你兩天還沒一點突破的案子,少吧。陸行知說,所以最要緊的還是儘快確定被害人身份。

散了會,霍局和陸行知單獨進了局長辦公室。霍局從抽屜里拿出個東西遞給陸行知,陸行知接了,是一條好時黑巧克力,但他沒吃,給放下了。霍局自己撕開一條,整個塞進嘴裡,邊嚼邊說,老陸……話沒說完,陸行知就接上一句,沒聯繫。霍局像是明知故問,什麼?陸行知說,這個案子跟十三年前

的案子沒聯繫,你不是想問這個?

霍局把巧克力咽了,又把陸行知放下的巧克力拿起來,撕開了吃。陸行知知道,他是在找話。老霍就是這樣,不跟你正面衝突,喜歡搞溫柔的突襲。老霍囔囔著說,現在愛吃這個,停不住。然後他又問了一句,聽說發現了一根鉛筆?陸行知早有準備,答道,對,我調查過了。那個充氣堡經常有小學生去玩兒,還在牆上簽名,有可能是他們掉的。而那個傢具市場本來就免費贈送顧客鉛筆,畫個圖記個數,方便,跟那個外國的宜家學的,送的就是這一種鉛筆,所以只能說巧合吧。霍局又打岔說,行,哎那個宜家你去過嗎?都說好,我看不行。說著雙手比出一米見方的大小,有張這麼大的桌子,便宜是真便宜,我一隻手能舉起來五個,紙糊的?

陸行知不接這個茬,還是走正路,接著說,還有,被害人屍體發現時的形態,跟十三年前確實有些相像。但是咱們也經得多了,被害人是年輕漂亮女性的,都會有點兒相像的地方,是不是?陸行知看著霍局,好像在等他的一個肯定。霍局終於把巧克力咽下去了,好像也放了心,拍著桌子說,是!不疑神疑鬼了,這就是個新案子,按部就班破!

陸行知去了法醫科。解剖已經做完了,被害人的遺體平放在檢驗台上,白布蓋著,露出臉。法醫老呂在一旁洗手。

陸行知皺眉盯著遺體,問老呂,有沒有任何標記或是任何容易辨認的特徵?老呂說沒有,別說胎記了,痣都沒幾顆。這女孩兒生活條件應該不錯,把自己打理得挺到位,身材真好,肯定經常健身。陸行知問,整過容嗎?老呂說,沒有,雙眼皮也不是割的,算天生麗質吧。接著嘆道,你說多可恨。

他側過被害人的腦袋給陸行知看,說,鈍器擊打後腦,應當是用了包了布的鐵鎚之類先打暈了,所以沒有防禦傷,指甲縫裡也沒有皮膚組織。陸行知大概預見到了結果,還是問,一點兒兇手的DNA都沒有?老呂說,沒有,不過吧……老呂拿起一個證物袋,看起來像是空的。陸行知仔細看,裡面是根長頭髮。老呂說,她身上發現的,但這個顏色不像是她的,驗驗?陸行知說,那還用問?驗!

陸行知也拿起一個物證袋,裡面是一片小小的東西,描了花。他不認識這個東西,問老呂,老呂說,這是現場地上發現的指甲。陸行知撩開白布看看被害人的手,指甲完整。老呂說,假的!貼的美甲,沒見過?但就發現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陸行知明白了,說,拍個清晰照片給我。老呂猜到陸行知要幹什麼,對這個工作量感到擔憂,全市美甲店大大小小成千上百家的,怎麼查?陸行知說,你不是說她生活條件好嘛,先從貴的查。老呂一忖度,覺得有理,晃著腦袋說,就怕白忙。接著感嘆道,你說怎麼卡到被害人身份的確認上了,按說這麼一個漂亮女孩兒,都幾天了,總該有人惦記吧?我記得十三年前那次第一個案子,幾個小時就確認了。老呂話剛出口就後悔了,忙說呸!不提這個。

陸行知知道,不管提不提,大家心裡都在想,都在忌諱著,就怕坐實了。他想到十三年前的第一個被害人柳夢,跟老呂說,她是本地人,就住那一片兒。那一片兒巷子誰跟誰都認識,一條條衚衕就是個情報網,老頭老太都是情報員。現在,樓高了,人跟人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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