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姚鑠對陸行知和衛崢嶸的不同態度,是有原因的。
當年在審訊室里,朱刑警先審姚樂,陸行知坐在一邊觀摩,拿著小本記錄。朱刑警故意叫他,姚樂(lè)!知道為什麼抓你嗎?姚樂臉上還青著,看起來挺生氣,不吭聲。朱刑警一拍桌子,喝道,姚樂(lè)!別裝啞巴,好好想想,為什麼進來的?姚樂嘴巴抿得更緊了。這時老杜推門進來了,手裡端著一杯冒熱氣的牛奶,放到姚樂面前說,姚樂(yuè),餓了吧,剛沖的奶粉,放了蜂蜜呢,趁熱喝。老杜一臉忠厚大叔相,任誰都會對他放鬆警惕。姚樂看著牛奶,舔舔嘴唇,慢慢伸出手,端起來一飲而盡,還嗆得直咳嗽。老杜說,這是真餓了,別急,我已經讓人買吃的去了,夾肉燒餅,香著呢。姚樂聽著咽了口唾沫。老杜又滿臉同情地說,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飯都吃不上。姚樂動了動嘴,沒說話。老杜推心置腹地問他,害怕了吧?往外跑,跑到哪兒不也擔驚受怕?朱刑警打破了老杜建立起來的溫情氣氛,插嘴說,跑也沒用,到處都是天羅地網!老杜虛攔了朱刑警一下,讓他少安毋躁。姚樂倒有些詫異,聳著肩膀說,害怕?我怕什麼?老杜大手放到姚樂肩膀上,說,人總會犯錯誤,咱們都是男人,犯了錯誤不怕,要敢承擔嘛。說說吧,說完了吃燒餅…..姚樂急了,嚷道,不就一輛破自行車嘛!說不定本來就是被丟掉的,我不過撿了個垃圾,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你們警察閑得嗎?老杜和朱刑警有點兒納悶,怎麼這小子以為他是因為偷車進來的。
突然砰的一聲,衛崢嶸踹門進來了,他右手揪住姚樂的脖領子提溜起來,左手揚著兩張火車票說,我騸了你的蛋!你19號凌晨為什麼連夜出逃?朱刑警和老杜趕緊把衛崢嶸和姚樂分開。老杜接過火車票看看,說,去北京了?還是沒經驗啊,首都的治安,蒼蠅都藏不住,這不還得回來?衛崢嶸指著姚樂的鼻子吼道,別有僥倖心理!你18號晚上怎麼作的案,怎麼殺的人,你不說,我們也查得出來!姚樂的臉色變了,像被人從夢中驚醒,然後告知他地球剛毀滅了。他聲音都啞了,聲調高亢地說,殺人?你們他媽說什麼呢!我怎麼會殺人?朱刑警陰陽怪氣地提醒他殺人動機—生氣嘛,你不是說她是婊子嗎?姚樂愣住了,漸漸反應過來,柳夢?柳夢死了?
陸行知凝神觀察著姚樂的神色。姚樂像是自言自語,說,不可能,她不是傍上那個香港人了嗎?他突然發瘋似的跳起來,發出一聲咒罵,罵完便要往外沖,好像要去幫柳夢報仇。衛崢嶸一腳把他踹回去了,罵道,再給我裝!這一腳力道頗大,姚樂差點把桌子撞翻了。他靠著牆,身子慢慢滑落到地上,抱著腦袋,側躺著縮成一團。
眼看姚樂陷入了自閉狀態,問不出什麼了,衛崢嶸他們都有點兒泄氣,讓陸行知留下看著姚樂,他們出了審訊室商量對策。陸行知翻看著姚樂的筆記本,裡面都是他寫的歌曲。其中一首叫《追夢者》,旁邊貼了張柳夢的小照片。歌詞寫道,「脫了水袖長裙的姑娘,鉛華換了輕浮的妝,台上跳著喧囂的舞蹈,我卻知道你的憂傷。」陸行知有些意外,抬頭看看姚樂,只見他低著頭,失魂落魄似的坐在牆角。
陸行知拉把椅子坐在他跟前,問,你的吉他呢?姚樂眼珠子動了動,半晌才出了口氣,說,賣了。憑直覺,陸行知覺得這是實話,又問他,你19號凌晨為什麼去北京?姚樂的聲音像從喉嚨底呼出來的,嘶啞地說,在這兒我什麼都沒了,北京還有音樂。看他的吐氣發聲方式,大概平時唱歌就這個狀態。陸行知問,那怎麼又回來了呢?姚樂看起來更加惆悵了,說,他們都說,搖滾死了。過了一會姚樂突然抬起頭,眼中有淚,面帶驚懼地問陸行知,你說,如果喝多了,會殺了人也不記得嗎?陸行知沒料到他有這個擔心,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想了一想,起身出了審訊室。
衛崢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小瓶二兩裝白酒,一口一口悶著,已經喝了一半,看見陸行知出來了,問他姚樂現在什麼狀態。陸行知猶豫著說,我覺得不像是他。衛崢嶸煩了,不知道是煩陸行知的猶豫還是他的想法,呵斥道,又是你覺得!靠感覺還破什麼案!他這種不三不四的人,騙吃騙喝、白吃白住,在社會上混了多少年了,說瞎話張嘴就來,蒙得你一愣一愣的。你那書生氣趕緊給我脫了,不然這活兒你幹不了!老杜在旁邊道,老衛,還沒喝多,怎麼就說酒話。衛崢嶸對陸行知一擺手,進去看住了,別讓他睡覺!熬他一夜再說!
霍大隊突然冒了出來,說,衛崢嶸,嚷嚷什麼!衛崢嶸噌地把酒揣進了褲兜。霍大隊指指審訊室,問衛崢嶸,沒動手吧你?衛崢嶸說,我還沒抬手就耍死狗了。霍大隊說,靠證據說話,別靠拳頭。衛崢嶸說,那要是靠什麼他都不說呢?霍大隊問,是他嗎,有多大把握?衛崢嶸扳指頭一個個數,殺人動機、作案時間、出逃時間,還有鉛筆!典型的情殺,十起有九起都是這情況。霍大隊轉向陸行知,問,新兵有什麼看法?陸行知遲疑著說,我……說不準……沒把握。霍大隊皺了皺眉,衛崢嶸瞪了陸行知一眼。
突然大家的BP機齊聲響起。所有人紛紛拿起來看,臉色一個個沉了下來。值班女警小常匆匆跑了過來,一看臉色,就知道攜著什麼消息。大家看著她越來越近,伴隨著皮鞋跟踏水泥地的「嗒嗒」聲,彷彿有種黑雲壓城之感。小常跑到霍大隊面前說,霍隊,又發案了,還是老城東,女性被害人。
黎明尚未破曉,暗青色的天空下,幾輛警車魚貫駛入老城區狹窄的街巷,趕往新的命案現場。
與柳夢一案的案發現場相似,這裡也是即將拆遷的街道,住戶大都搬走了,只餘下殘破的房屋。警車們剛到,早起的老頭老太太們就圍了上來。衛崢嶸剛打開車門,老人們的指責就亂箭一般射上身來。怎麼回事?又死了一個!還有完沒完?這地方還能不能住了?老城區政府管不管了?嫌我們都沒權沒勢的,命不值錢?
維持秩序的民警們左支右絀,好不容易把老人們攔回去。衛崢嶸和陸行知在人縫中擠向案發現場。這次也是一間即將拆掉的破平房,房門已經被人拆走,窗戶只剩下個四方形的洞,屋裡稍微有點用的東西都被撿走了。
一眼看見被害人屍體,衛崢嶸霎時有些恍惚。死者跟柳夢的死狀太像了,也被擺成一個不自然的姿勢,同樣年輕、秀美,全身沒有一處傷痕,赤裸的屍身白得刺眼。
法醫老呂手持相機,在一旁獃獃站著。衛崢嶸問,發什麼愣?老呂轉頭,看見衛崢嶸,臉上的表情好像被打了一拳。老呂說,只怕……是一個人。衛崢嶸沒聽明白,問,什麼一個人?老呂說,和柳夢案的兇手是同一個人。衛崢嶸驚了,說,怎麼可能?殺柳夢的在局裡關著呢!看著相似的現場多了去了。老呂伸手一指。衛崢嶸走上一步,循著老呂的手指看去,死者的身側有一支鉛筆,是普通的HB鉛筆,和柳夢身邊那支一模一樣。衛崢嶸蹲下身,盯著鉛筆。老呂說,擺放的位置、角度跟柳夢案完全一樣。柳夢案的時候,我還以為那鉛筆是哪個小學生丟的,沒想到是特意擺的。衛崢嶸像木雕般定住,彷彿痴了,但拳頭卻攥得越來越緊,老呂叫他也沒有回頭。突然他又猛地站起身,筆直向外走。陸行知不明所以,轉身跟上他問,看樣子現場沒有能確定死者身份的東西,要馬上走訪嗎?衛崢嶸說,走訪個屁,老百姓都快炸了。你去自行車廠,我去電扇廠,去噴漆車間問,她眉梢有個痣。陸行知不解。衛崢嶸說,她頭髮有油漆味兒。
陸行知去了自行車廠。工人們剛剛上班,停好了本廠出產的自行車,提著飯盒走向各自的車間。
陸行知找到了噴漆車間,向一名中年大姐詢問,這兒有沒有一個眉梢有痣的女工。大姐指著自己眉梢說,這兒有痣?不會是杜梅吧?她昨晚上加班兒。大姐慌裡慌張地領著陸行知走到職工照片欄,指著一張照片說,是不是她?陸行知看去,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甜,正是死者。陸行知點點頭。大姐「哎呀」了一聲說,她怎麼!話未說完,大姐的淚就下來了,又接著說,她孩子可怎麼辦!她就一個人…….陸行知大吃一驚。
杜梅有個女兒,不到三歲,白天被託管在老城東街道託兒所。託兒所就在她家到自行車廠的路上,一出平房區就到。託兒所是一個不大的院子,裡面有棟兩層灰磚樓,院子里放了個破滑梯。託兒所雖破,但給附近上班的雙職工家庭提供了方便。陸行知趕到託兒所,詢問看護員。看護員記得很清楚,杜梅的女兒是昨晚上10點多鐘被接走的,孩子都睡著了。這周圍有幾個工廠,上夜班的人也不少,託兒所有人值夜班。陸行知問她,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看護員說,女孩,快三歲了,叫寧寧,可懂事了,從來不鬧。
陸行知問了杜梅家地址,給衛崢嶸發了個傳呼,一刻不耽誤地往那兒趕。杜梅家是衚衕里一間平房,陸行知騎車趕到,撂下車去拍門。房門關著,陸行知推了推,老式彈簧鎖是碰上的。他敲了幾下,又趴在門上聽,但沒有孩子的哭聲。
陸行知正考慮怎麼把門弄開,衛崢嶸急火火地趕到,問,有人嗎?陸行知說,門鎖了,沒聽見孩子哭。衛崢嶸說,讓開!說完飛起一腳,把門踹開了。兩人衝進屋內,只見小家收拾得整整齊齊,床上鋪蓋都疊著,有幾個廉價玩具。兩人把所有的角落都找了一遍,沒有孩子。
家裡沒有,發現杜梅的現場也沒有孩子,陸行知只覺後背一陣陣發涼。沒有別的辦法,他們只能從現場開始找,一間房一間房地找,一條巷一條巷地蹚。所有警察都出動了,以現場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撒網,地毯式搜索。衛崢嶸似乎前所未有地憤怒,所有遇到的上鎖的房門,都是一腳踹開,邊找邊罵,王八蛋!斃了你!
巷子里大部分都是空房,一眼就能看見有人沒人。陸行知衝進一間平房,一條野狗躥了出去,嘴上血糊糊的。陸行知嚇了一跳,趕緊去看野狗剛剛丟下的東西,還好只是一堆雞骨頭。
房子挨間找過去,直找到了兩條巷子之外,陸行知看見一間平房裡有個被丟棄的大衣櫃。搜查了這麼久,頭一次看見一件這麼大的傢具,陸行知小心翼翼地走去,打開櫃門,看見一個小小的身體像個嬰兒般瑟縮著。陸行知膽戰心驚,輕輕試探孩子的鼻息。他小心抱起小女孩,只見她雙眼緊閉,臉色發青。陸行知脫下外衣包住孩子,小聲叫她,寧寧….寧寧……小女孩似乎哼了一聲。陸行知連忙抱著她就往醫院跑。
霍大隊和衛崢嶸都去了醫院,站在病房外,看著醫生圍著病床上的小女孩忙活。霍大隊問,這孩子是被她媽藏在那兒的,還是……陸行知說,她沒穿鞋,腳底都是泥。這孩子估計是深更半夜獨自走了兩條巷子,找著那個大衣櫃,鑽了進去。他彷彿能感受到小女孩的絕望。衛崢嶸聽不下去,一拳砸在牆上,轉身就走。
回到隊里,衛崢嶸跟霍大隊要辦公室,給專案組用。隊里沒有合適的空房,衛崢嶸便要借用大會議室,就這個房間最寬敞,折騰得開,困極了還能在牆角支上行軍床眯一會兒。霍大隊不想借,衛崢嶸說,先給我兩周,破不了案我就搬出來!衛崢嶸也不聽他回答,撤身出來,卻迎面碰上陸行知和姚樂。杜梅被殺時,姚樂在警隊關著,嫌疑自然被排除了。陸行知正跟姚樂交代,先不要離開本市,需要時還會找他。姚樂連連點頭,突然看見了衛崢嶸,本能地畏縮一下。衛崢嶸也不看他,綳著臉擦肩而過。姚樂挺委屈,小聲跟陸行知說,他…..是不是該給我道個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