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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夢是歲月的連接。在那個年深日久的夢裡,年輕的郭勝利穿過大富豪洗浴城的廳堂走廊,腳步輕捷,和迎面而來的人打著招呼。他走到內部辦公區,在一扇門前停下,透過門上的一塊玻璃朝里看。裡面是員工休息室,只有杜梅一個人在。她披著長頭髮,穿著長裙,身姿纖秀,正把換下的衣服搭在衣架上再掛進衣櫃。郭勝利默默注視著她,目光溫柔。突然,一個男人從門後走出,無聲無息向杜梅靠近。郭勝利大驚,轉了一把門鎖卻發現打不開。他急忙敲玻璃想提醒杜梅,但杜梅像沒聽見似的,還在朝著衣櫃,用髮帶綁頭髮。郭勝利使勁拍門,急得大聲吼叫,但杜梅卻頭也不回,聽而不聞,任那個男人的背影靠近著。郭勝利心急如焚,拍門的動作更大,震得他手疼。只見男人走到了杜梅身後,舉起一把榔頭,猛地敲了下去。
郭勝利在辦公室沙發上醒了過來。他恍惚地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手指在眼角抹了抹,抹去了一滴淚。
1997年12月底,專案組辦公室牆上的白布單地圖旁邊又加了一塊布單,排查範圍擴大了。幻燈機照著,陸行知和老杜在新布單上畫街道圖。老杜邊畫邊跟陸行知聊,問他,聽說你愛人是英語專家?陸行知笑笑說,不算專家,是英文翻譯。老杜說,那還不是專家!對了,能不能求你愛人幫個忙?我閨女今年高三,英語上想再加把勁兒,你愛人哪天有空,能不能指點指點她?帶著寧寧上我家去,我愛人看孩子,管飯!陸行知痛快地答應了。
衛崢嶸急匆匆走進來,問坐在奔騰486跟前的朱刑警,白小偉老家那邊回話了嗎?朱刑警正在玩電腦遊戲,機槍掃射著小飛機,說,沒呢,咱能量小,要不讓領導催催?衛崢嶸從郭勝利那兒回來,就給白小偉老家所在地的兄弟單位去了電話,問白小偉的情況,是不是犯過強姦案。那邊聽了很重視,答應調查了馬上回話。
霍大隊突然在門口出現,先招呼陸行知和老杜說,哎先別畫了。朱刑警眼疾手快關了電腦。霍大隊又轉向衛崢嶸,用商量的口氣說,明天市局來聽工作彙報,省廳也來人,這大會議室騰一下?衛崢嶸說,騰不了。霍大隊環顧四周說,總得有個地方開會,你看這…….不好看。衛崢嶸說,搞什麼形式主義,小會議室不能用?霍大隊說,坐不開嘛,再說,你當初說的可是兩周啊。衛崢嶸被觸到了痛處,炸了,語無倫次地說,我說兩周了嗎?說了嗎?……說了,行!我他媽吹牛了,我能力差,水平低!不幹了行不行?你趕緊撤我的職,我現在就回家躺著去!衛崢嶸奪門而去,把霍大隊晾那兒了。霍大隊搖著頭也踱出去了。在場的人面面相覷。
電話鈴響,朱刑警抓起聽筒,接電話說,孫大媽您好……他回來了?……行,謝謝您老,您就是我們的千里眼……放心,交給我們辦!朱刑警放下電話說,黑虎巷的于海強露頭了。老杜放下筆,拍拍手整整衣服說,摘他去。陸行知問,于海強是幹什麼的?老杜說,流氓慣犯,我們大排查一開始就躲了。陸行知自告奮勇也要去,朱刑警說,不用,你守著大本營,我們倆抓他都抓熟了,手到擒來。
老杜和朱刑警去了黑虎巷。車停在路邊,朱刑警和老杜下了車,拿上手銬和警棍朝巷子里走。巷子里黑乎乎的,只在巷子深處有一個昏暗的路燈。
冬天夜裡涼,朱刑警縮著脖子說,咱們這兒也沒出過老虎,叫什麼黑虎巷?老杜地方掌故熟稔,給他解惑說,不是那個虎,是蝙蝠,北方有地方叫夜面虎。以前這巷子蝙蝠多,到晚上一群一群的。朱刑警皺著眉說,別唬我,我就噁心那玩意兒,老鼠它表弟似的。
他們走到一戶人家跟前,家裡黑著燈。朱刑警小聲說,我抄後面去。老杜說,我去。說完他提著警棍,沿著一條三尺寬的窄巷,繞向後牆。後面也是條巷子,更黑,一個路燈都沒有。老杜把住了後牆,聽見朱刑警叫門的聲音:于海強!開門!別裝不在家,我都看見你了!
片刻,老杜聽見院里有腳步聲奔後牆而來,牆頭冒出一個人,「騰」地跳到了地上。剛落地,老杜就把他按住了,這人要掙扎,老杜用老熟人的口氣說,別動別動,海強,是我啊!別抵抗,乖乖的,省得上銬子。
老杜把這人提溜起來,喊,老朱,過來吧!突然,他覺得不大對勁,聽到巷子里響起了汽車聲。這車沒開車燈,聽起來車速飛快,向著老杜兩人就撞過來了。老杜來不及躲,使勁把于海強一推,一股強烈的衝擊讓他離開了地面。
霍大隊、衛崢嶸和陸行知都得到了老杜入院的消息,他們心急火燎地趕到了醫院。到了手術室門前,看到朱刑警在那不停地原地兜圈子。霍大隊把他拉住,問,怎麼樣了?朱刑警說,不知道,搶救呢!霍大隊問,看清什麼車了嗎?朱刑警說,沒看見,我趕到那兒車早沒影了,就老杜趴在地上,胳膊腿都是軟的……朱刑警說著要掉淚,別過臉又要兜圈子。衛崢嶸問,于海強呢?朱刑警說,跑了!突然他甩開霍大隊的手,迎上兩個走過來的人,是老杜的愛人和他女兒。朱刑警拉住老杜愛人的手說,嫂子,你罵我、打我吧,我沒看好老杜。朱刑警哽咽了,杜嫂子臉色頓時煞白。霍大隊趕緊上去拉開朱刑警,給杜家母女寬心說,沒事兒,正在手術!老杜這身體,准沒事兒!他低聲交代衛崢嶸,你先帶他回隊里,別當著人家母女倆哭哭啼啼。然後又對陸行知說,小陸,咱倆留下。
朱刑警在手術室門外也待不住了,心裡的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千叮嚀萬囑咐,老杜一醒來馬上呼他,就跟著衛崢嶸回了警隊。
到了分局院里,衛崢嶸和朱刑警下了車,往大隊樓門走。朱刑警本來低頭耷腦的,突然瞟見樓門邊蹲著一個人。他立刻像狼見了兔子似的,箭一般飛撲過去。上去先是一腳,把這人踢翻了,接著又是一通連環踹。衛崢嶸趕緊趕上來把他攔住,在分局院兒里公然打人,讓領導看見了就是大事兒。被朱刑警暴打的這人就是跑掉的于海強。于海強期期艾艾地問,杜公安怎麼樣了?
他們揪著于海強上了樓,關進隊里審訊室。衛崢嶸主審,朱刑警在一邊氣哼哼地坐著,衛崢嶸還得時刻提防著他上來打人。于海強悔恨交加地坦白說,我跑到半路就想,要不是杜公安推我一把,我也得報廢了,我不能跑啊,那我還是人嗎?衛崢嶸問他,什麼車,看清了嗎?于海強說,小轎車。衛崢嶸說,什麼牌兒!于海強說,車牌號?沒看清,天太黑,就看見有個8。都他媽廢話,朱刑警起身就要動手。于海強趕緊補充說,車屁股上有個標誌,就是那個……朱刑警吼道,什麼標誌?于海強比畫了
幾下也說不清,只好說,有筆嗎,我給你畫。衛崢嶸給他拿來紙筆,于海強在紙上畫了幾筆,兩個人圍著看,卻看不出是個什麼東西。朱刑警又想揍他,衛崢嶸好像看出什麼,拿過紙筆,自己畫了一個給於海強看,于海強看了連連點頭。朱刑警看去,衛崢嶸畫的是個皇冠。郭勝利的座駕就是豐田皇冠,這種情況下,不會有別人了。
他們把于海強關押了便去找郭勝利。一路飛馳到大富豪洗浴城,衛崢嶸先跳下車,掃了一眼門前停車場郭勝利的專用車位,那輛豐田皇冠不在。
大早上的,洗浴城夜場剛歇,還沒開始今天的營業。朱刑警和衛崢嶸大踏步往裡闖,有夥計迎上來,都被他們一把推開。朱刑警一馬當先,逢人便罵,都滾一邊兒去!
他們一路闖到郭勝利辦公室門口,迎面碰上細蟲曲振祥。曲振祥頭上貼了塊紗布,似乎受了傷,跟衛崢嶸說,找刀哥?他不在。衛崢嶸把他一把推開,開門就進,但辦公室里真沒人。衛崢嶸和朱刑警里里外外飛快搜查了一遍,曲振祥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搜。衛崢嶸問他,郭勝利呢?曲振祥說,不在。朱刑警追問,去哪兒了?曲振祥臉上現出訝異的表情,說,你們不知道?不是天天上街幫你們找人嗎?朱刑警指著曲振祥的鼻子吼,少跟我裝!曲振祥卻很鎮靜,面不改色地說,我真的不知道。
這兒沒逮著郭勝利,他們馬上又去了郭勝利家。為了防止曲振祥通風報信,他們把他也帶上了。穿過洗浴城的走廊廳堂一路向外走時,他們發現氣氛好像有點兒不對,馬仔們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跑,有人抄了傢伙跑向門口,還有人往回跑去抄傢伙。衛崢嶸和朱刑警警惕起來,走到大門口,看到門裡一堆馬仔,也不露頭,都拿著傢伙朝外看。衛崢嶸沖著人堆兒吼了一聲,幹什麼?馬仔們回頭,認出是警察,給他們讓出一條路。
衛崢嶸和朱刑警在人群中蹚出洗浴中心大門,嚇了一跳。大門外,圍著更多的人,都拿著傢伙,呈扇面形站位,把大富豪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對方領頭的一位,提著根鋼管,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跡。衛崢嶸認識他,對朱刑警說,白小偉的人,你跟隊里打個招呼,多調些人來。
朱刑警去打電話,衛崢嶸獨自出了門,走上前去迎上對面領頭的,大聲說,李鐵頭,你們幹什麼?白小偉呢?李鐵頭認出衛崢嶸,沒想到對方陣營里還有個警察,洶洶的氣勢收了些。衛崢嶸又說,現在嚴打,別往槍口上撞。背後幾十個小弟看著,李鐵頭覺得不能露怯,強撐著氣勢說,我們找郭勝利。衛崢嶸說,找他幹嗎?你叫白小偉來,有話跟我說。李鐵頭有點兒激動了,嚷嚷道,我哥來不了。衛崢嶸看著他身上的血跡,這位又不像受了傷,問,身上是血嗎?誰的?李鐵頭更激動了,氣急敗壞地喊道,我哥的,郭勝利把我哥砍了!
衛崢嶸一愣,沒想到局勢複雜了。
眼看江北區南市街就要發生大規模群體械鬥的時候,陸行知和霍大隊還在醫院裡,陪著杜家母女,等著老杜從手術室出來。杜家母女氣質質樸,一看跟老杜就是一家人。陸行知端來兩杯熱水,遞給杜嫂子一杯,霍大隊一杯。霍大隊擺手說,給慧慧吧。
陸行知把水遞給老杜的女兒慧慧。慧慧正趴在醫院的椅子上,在印有「南都市第二醫院」抬頭的稿紙上寫著什麼。陸行知看著她,寫的好像是英文。慧慧覺察到了他的目光,回頭看陸行知,笑了一下說,作業,不寫我爸醒了要嘮叨的。
陸行知有些意外,慧慧好像從來沒想過他爸現在多危險,能不能出手術室,能不能醒過來,好像手術室的門一開,老杜就會笑呵呵地站在他們面前,檢查女兒的作業。他突然希望自己也有個這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