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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江邊遇害女孩身邊的草莓娃娃,這案件直接併案了。2010年的「4·30」殺人案,現在增加了一個被害人,變成了「4·30」系列殺人案。這對南都市公安系統,尤其對江北分局,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現在科技強大,偵查手段發達,追查這麼緊也沒阻止兇手殺人,簡直是屈辱。
老霍上市局開了個會,大概被捶了滿頭包,回來就叫陸行知過去。陸行知進辦公室時,老霍正在吃巧克力,桌子上已經扔了兩個包裝紙,在吃第三個。壓力太大,巧克力的消耗量有點兒控制不住了。
陸行知幾天沒刮鬍子了,短髮也早該修了,毛糙糙的,眼裡都是血絲,看上去有些野氣,進門就問,市局什麼指示,給多少時間?霍局說,你別管,按你的節奏破你的案,要處分也先輪到我。陸行知說,世貿會之前吧?說著他把一張手寫的紙拍在霍局辦公桌上。霍局問,什麼?陸行知說,軍令狀,不用到世貿會,一個月之內破不了案,我自動請辭。霍局看著陸行知打了個哈哈,但陸行知沒笑。霍局其實也有點兒勉強,沒什麼心思開玩笑,說,不破案,你辭得了嗎?你放得下這個心,也開計程車去?陸行知說,一個月,有用的線索也差不多盡了,還破不了就是他贏了,我敗了。
霍局突然把巧克力一丟,忽地站起身,罕見地發了火,點名喝道,陸行知!敗的不是你,是她們。人死了,一眨眼就沒人關心了,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時候,能幫她們的只有警察!要是你陸行知都破不了這個案,南都市就沒別人了!人手不夠,我去給你要,想請誰回來,請去!你敢撂挑子,我天天上你家捶門!陸行知笑了笑,說,謝謝,就想聽你給我打打氣。說完便轉身出去了。霍局被閃了一下,喘呼呼地坐下了。
陸行知走進專案組,老朱馬上遞上資料。江邊遇害女孩的身份證複印件、戶籍登記、指紋檔案等都查到了。老朱說,對上指紋了,被害人叫薛紅,本地人,是江陰南路柔柔美髮店員工。陸行知倒有些意外,說,這麼快?老朱說,對,那個美髮店被抄過,有案底。陸行知明白了柔柔美髮店是個什麼性質的店。
他和老朱去了法醫科找老呂,雖然草莓娃娃已經讓他堅信是同一個兇手所為,還是想知道確定的答案。工作台上放著薛紅的遺體,被白布覆蓋著,老呂向陸行知和老朱說明了檢驗結果。他先展示了頸部勒痕—機械性窒息致死,與前几案作案手法一致;又向他們展示了薛紅身上的傷,說,死者頭部、面部、軀幹四肢有多處皮下出血,軟組織挫傷,肋骨三處骨折,造成了肺出血。這麼說吧,死前她被激烈毆打過,好像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老朱提出疑問說,這不像以往的犯罪手法啊,之前哪個被害人也沒讓打成這個樣子,確定是同一個人乾的嗎?
老呂沒正面回答,而是拿出一張分析單接著說,草莓玩具驗過了,上面除了死者的,還有一個人的DNA。老朱問,誰的?老呂拿起一個物證袋,看著陸行知說,她的。物證袋裡面是幾根頭髮,袋子上馬克筆寫著「陸安寧」。薛紅被發現的當天,陸行知就去了一趟楊漫那兒,從女兒的梳子上採集了幾根完整的頭髮,拿給了老呂。
現在可以確定了,這個草莓娃娃,就是陸安寧三歲時的心愛之物,沒想到十三年後她的DNA仍在。杜梅被殺的那天晚上,兇手把它拿走了。
陸行知和老朱回到專案組辦公室,老朱一眼看見一個身形有些胖的人正跟霍局聊著天,立刻叫,我的天!那人笑眯眯地回過頭來,是老杜。老杜也老了,好像更胖了。老朱上去給了老杜一個擁抱,說,不在美國給你閨女看娃,跑回來幹什麼?老杜說,你說呢,你遮遮掩掩地告訴我案子的事兒,不就是巴望著我能回來?老朱不否認這個意圖,說,哎呀,看你老的,美國的飯不養人啊。
陸行知和老杜握了握手,問,身體怎麼樣?老杜伸出大巴掌,噼噼啪啪在自己身上拍了一個遍,說,沒毛病,就是閑得慌。怎麼樣,能回咱們隊里嗎?陸行知說,回來就是回了。老杜說,什麼時候上崗?陸行知說,這就上班吧,走訪去。
[H 、雪 張 米出。
一個小夥子,就來了個老大叔!哎對了,老衛也回來了,兩個老大叔,Old Uncle。老杜說,別說英語,我現在聽見英語就反胃。
他們兵分兩路,老杜和老朱去了薛紅家走訪。陸行知叫上了衛崢嶸,去江陰南路的柔柔美髮店,詢問薛紅的小姐妹齊莎莎。
江陰南路是條小路,周圍都是老居民區,路邊都是各種小店鋪。衛崢嶸和陸行知開著計程車,沿街尋找著柔柔美髮店,邊找邊討論著這次的被害人薛紅。衛崢嶸說,這樣下狠手毆打被害人確實不尋常,和他的慣用手法有出入。陸行知卻說,有變數是好事,說明他不冷靜了。衛崢嶸覺得不大對勁,說,為什麼呢?通常兇手對與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人才有這麼大的怒氣吧,現在他應該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陸行知思考著,說,也有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體力下降,沒控制好被害人,遭到了反抗,把他激怒了?衛崢嶸說,那也沒有留下DNA。陸行知說,也許他留下了,所以才把人丟到江邊,想利用流水洗去痕迹。
說話間,陸行知看到了柔柔美髮店,粉色打底的招牌還在,但是門口的兩個螺旋燈筒卻關著。透過窗口的大玻璃看進去,裡面也不亮,不像還在開張的樣子。他們在路邊停下車,進了柔柔美髮店,發現裡面也不是美髮店的樣子。理髮椅和洗頭台還在,但空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蛇皮袋。一個頭髮染成紅棕色的年輕女孩正拆著紙箱,店裡亂糟糟的。
衛崢嶸退出去又看了一眼門頭的招牌,是柔柔美髮店沒錯。陸行知問這個女孩,這兒還理髮嗎?女孩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說,不幹了。陸行知說,你認識薛紅嗎?女孩停下手說,認識啊,我也正找她呢!我都快累死了,她他媽跑哪兒涼快去了!看來這女孩應該就是齊莎莎。
老朱和老杜去了薛紅母親家,是一個中檔小區內的一套普通的二室一廳。不平常的是她家的客廳里堆
了各種木料、樹根。一間開著門的卧室里,一個相貌平常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後面,正拿雕刻刀侍弄
一個樹根。這人也不跟他們打招呼,只顧忙自己的。老朱他們事先了解過情況,薛紅親生父母早就離婚了,這個人應該不是親爸。
老朱和老杜在客廳騰出的一塊地方里擠擠挨挨地坐著,跟薛紅母親聊。薛紅母親情緒低落,倒沒有流淚,只是說話聲音很小,連帶著他們倆也放低了聲音,像在說悄悄話。薛母說,她搬出去三年多了,很少回家,不愛跟我們說話,我們也不了解她。老杜說,噢,關係不太好?年輕人嘛,喜歡叛逆,她跟她爸關係怎麼樣?薛母說,我跟她爸早就離婚了,她爸搬到雲南去了,沒聯繫過。老杜看看卧室里那位雕刻家,故作意外地說,噢,那位原來不是親爸,薛紅跟他關係怎麼樣?薛母說,一年說不上三句話。老朱問,吵過架嗎?老杜不滿地看看老朱,說,三句話吵什麼架?老朱說,那看會吵不會吵了。沒動過手吧?
薛母還沒回答,卧室里的雕刻家中斷了創作,進了客廳。他不是走進來的,而是坐著輪椅,自己把著輪子拐進了衛生間,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老朱咂吧了一下嘴說,當我沒問。老杜朝衛生間看看,又問女主人,你不用去幫把手?我有段時間腿壞了,自己還真不好辦事兒。薛母說不用,他會。
老杜和老朱對了對眼,打算告辭。薛母往衛生間看看,用蚊子哼哼似的音量問他們,那個……紅紅前兩個月跟我借了五萬塊錢,怕是……找不回來了吧?老朱有點兒想罵人。但老杜明白,這錢恐怕是背著男人借出去的,安慰她說,我們幫你問問,盡量盡量。
美髮店裡,陸行知跟齊莎莎說了薛紅的情況,莎莎情緒立刻崩潰了,坐在箱子上哭了半個小時。陸行知等她哭聲漸小,變成了抽泣,才試著跟她聊天,問她美髮店怎麼不開了?莎莎說,老闆娘嫁人了,去非洲了,走之前把店租給了她和薛紅,一次性三年,租金打了對摺。陸行知看看周圍的箱子袋子,說,你們這是…..?莎莎說,我們倆合夥開了個淘寶店。人要有理想的呀,青春那麼短,總不能一輩子給人……洗頭吧。陸行知點頭說,嗯,挺好的,你們賣什麼?莎莎從箱子里抓出一些內衣襪子、頭箍髮帶等廉價裝飾品,隨手丟到地上,看上去都是從小商品市場批發來的。陸行知問她,怎麼不開實體店呢?正好有地方。莎莎恨恨地說,哪有錢裝修呀!淘寶店也挺好,陸行知頓了一頓,語氣自然地開始問正事,你跟薛紅住一起嗎?莎莎說,她住這兒,我回家住。
美髮店後的洗頭台旁邊有道門,門上掛著白布簾,布簾上印著「中醫推拿」。衛崢嶸起身,撩開布簾,看到後面是個隔間,裡面放著一張小床,像是以前的按摩床。隔間里還有些傢具和一些女孩子的日用品。
陸行知接著問莎莎,薛紅有男朋友嗎?莎莎說,沒有,都太丑了,她要找吳彥祖那樣的。陸行知明白了,然後,盡量用委婉的語氣問,你們以前開美髮店的時候,有沒有一些常來的熟人、回頭客?莎莎警惕地看了看他。陸行知忙說,我沒別的意思,你大膽說。莎莎也是個直腸子,說,有啊。陸行知問,知道名字嗎?莎莎撇撇嘴說,怎麼會知道,說了可能也是假的,難道給我們看身份證啊。陸行知又問,可疑的人呢?他想了想,又解釋道,就是說,看著不像好人的,可能有些暴力行為的人,有嗎?莎莎認真想了想,說有。陸行知忙問,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記得嗎?莎莎說,長什麼樣子我說不清,就是個老男人吧,都很猥瑣的呀。
陸行知聽出來了,莎莎腦子裡的壞人跟他說的不是一回事,這姑娘思路簡單、不敏感,面對真正的壞人也看不出來。這些年經辦的各種案件中他見過不少這樣的姑娘,她們往往從小學習一塌糊塗,很早輟學,匆匆長大,身體比大腦發育得快,少不更事就被扔進了社會,給虎視眈眈的惡人們輸送著新鮮的受害者。然而陸行知還沒放棄,又問她,你說的這些人,大概多大年紀?莎莎看看衛崢嶸,說,跟他差不多,她又看看陸行知說,有的跟你差不多。
最後陸行知打開手機,給莎莎看曲振祥剪綵的照片,問她認不認識這個人。莎莎辨認了一下,說,這是個大老闆吧?要是認識他,我們還用開這個破店嗎?
陸行知和衛崢嶸從柔柔美髮店裡出來,就在江陰南路上找了個小飯館,要了兩盤餃子,邊吃邊聊。
衛崢嶸還惦記著剛才陸行知給齊莎莎看曲振祥照片的舉動,提醒陸行知說,說句不好聽的,你現在覺得曲振祥犯案的可能性有多大?不等陸行知回答,他又接著指出,曲振祥剛剛被咱們敲打過,這個節骨眼上,除非他是鐵打的神經,或者喪心病狂了,才敢犯案吧。陸行知沒說話。衛崢嶸放緩了口氣說,我也想替郭勝利出口氣。有時候,咱們拚命懷疑一個人,可能就因為知道他是個壞人,犯過罪,該被法辦,但他犯的不一定是咱們要抓的罪。陸行知說,老衛,我懂。有時候拚命懷疑一個人,還因為害怕,怕這個線索丟了,就又回到了零點。衛崢嶸對這種擔驚受怕再熟悉不過,就像在原地繞圈子,當年他都快繞出精神病了。
兩人吃著餃子,陸行知一盤兒掃光了,衛崢嶸才吃了一半。陸行知喝了口水,抽張紙巾把嘴擦了,苦笑了一下說,我怎麼有種預感,薛紅的案子又是個死胡同呢。兇手對咱們的套路太了解了,避監控、反偵察,指紋、DNA……一點痕迹也不留。
衛崢嶸出著神,突然想起了什麼,說,莫蘭案你還記得嗎?陸行知說,卷宗都快背下來了,我現在都不確定莫蘭到底是不是第一案了,不就那張畫嘛,姿勢一樣,萬一是巧合呢?說不定是臨摹的哪一幅外國名畫。衛崢嶸問,莫蘭案的物證現在在哪兒?陸行知說,隊里。衛崢嶸說,生物物證當年白曉芙冷凍保存了,莫蘭指甲縫裡有極少量皮膚組織,那時候白曉芙說沒有檢驗價值,等DNA技術成熟了,也許能檢出結果。
陸行知忽地站起來了,不等衛崢嶸吃完就結了賬。兩人直奔南大生化系。
白曉芙當年所在的實驗室已經今非昔比,環境好、設備新,到處一塵不染。一位男實驗員在,姓楚,三十多歲,衛崢嶸看著他的面相,大概算了算,12年前,他只怕大學還沒畢業。一問,小楚1998年剛好畢業,那一年對他來說是個節骨眼,所以事情記得很清楚。小楚說莫蘭案那些物證,肯定不在這兒了,白老師出了那個事……去世的時候……
一提到白老師,陸行知注意到衛崢嶸的臉色變了。小楚說,1998年我剛留校。白老師去世,實驗室是
謝老師接管了。然後,到2002年,就跟你們公安系統分割了。那些物證的去向,恐怕得問謝老師。陸行知問他謝老師現在的去向,小楚說,他作為訪問學者去英國了。說著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
又說,這會兒那邊是半夜,可以先發個電子郵件。小楚拿出紙筆,給他們寫了電子郵箱。衛崢嶸獃獃地坐著,看起來有些恍惚。
從實驗室出來,他們一直走到了衛崢嶸的計程車跟前,老衛還恍惚著。他把車鑰匙遞給陸行知,陸行知明白,衛崢嶸正想著白曉芙,就接過鑰匙上了駕駛位。
路上,陸行知開車,衛崢嶸在旁邊沉默地坐著,半晌不發一聲。衛崢嶸很少這樣感情外露,陸行知還有點兒不習慣了,想找話打破一下安靜,就說,2002年,咱們法醫科裝備升級,老呂還差點退休呢,覺得太難了,學不會,沒想到現在成專家了。衛崢嶸望著車窗外向後倒退的街景,沒接陸行知的茬兒,喃喃地開口,說,人的腦子,真是奇怪。剛開始的時候,我一天數不清想起來多少回,睜眼閉眼都是她。我心裡疼得忍不了,就想給自己一槍。就算過上幾年、幾天想起來一回,心裡還是疼得像捅了刀子。現在,一年中有幾回,在醫院裡看見白大褂,會冷不丁閃一下,心裡像堵了塊東西,過會兒也就化了。說實話,她的模樣我都有點兒記不真了,像拍照片拍虛了,知道什麼樣子,但是要仔細去想鼻子、眼是什麼樣,又記不清楚。
陸行知從沒跟衛崢嶸有過個人感情方面的交流,一時有些沒詞兒。衛崢嶸說,1998年我離開警隊,有一半的原因是為她。頓了頓又說,一大半吧。陸行知不知怎麼安慰他好,衛崢嶸回過頭,說,沒想到吧,老衛還有這一面。陸行知艱澀地說,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