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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監獄在城郊。從老郝那兒出來,他們開著霍大隊的車直接出了城。路上跑著很多農用三輪,大都是走親戚的。男人開車,女人和孩子裹著大衣坐在車斗里,臉通紅,泛著過年的喜悅。
因為事先打了電話,一名獄警接待了衛崢嶸和陸行知。監獄院子里正在殺豬,要給犯人們改善生活。他們在一間破舊的辦公室里坐了,說明了來意,獄警馬上說,是,有這麼個犯人,去年上半年就放出去了。他是1995年進來的,判了一年六個月。他沒事兒就畫,牆上、雜誌報紙上,都讓他畫得亂七八糟,犯人們還傳看、起鬨,很乾擾秩序。
服刑時間對得上,正好是1995年到1997年的空窗期。衛崢嶸心中一喜,問,畫還有嗎?獄警說,那沒有保留,危害精神文明嘛。牆重新粉刷了,紙上的也都銷毀了。陸行知拿出莫蘭畫像給獄警看,說,您看像那個人畫的嗎?獄警看了看,十分肯定地斷言,我看就是那個人畫的!衛崢嶸問,犯人叫什麼名字?獄警有點想不起來,問一個進來倒水的同事,那個老畫黃色圖畫的犯人叫什麼來著?同事說,噢,武小文吧。
回程的路上,衛崢嶸緊鎖眉頭,右拳一下一下捶著左掌,自言自語說,看走眼了?不該呀。陸行知說,武小文是誰,你認識?衛崢嶸說,瓜皮。陸行知立馬想起來了。柳夢案他們在街巷走訪時,瓜皮坐在門口,想敲他二十塊錢。杜梅案時,瓜皮在家裡床上,讓人打傷了,鼻青臉腫的。對這個外號印象太深,讓他反倒忽略了大名。陸行知說,他不像啊,就是個……衛崢嶸介面說,二流子,去年他騷擾我兒子幼兒園一個老師,我教訓過他。他這人,也不犯罪,就是犯賤,能有殺人的膽兒?陸行知說,要不要跟隊里彙報一下,先把他看住了?衛崢嶸說,嗯,讓老朱去盯一盯,咱們馬上到。
衛崢嶸、陸行知和朱刑警在武小文家的巷子里會合了,待在一個牆角,一起遙望武小文家。朱刑警說,他剛回家,提了只燒鴨。咱們找瓜皮幹什麼?陸行知說,你不是問過,兇手1995年到1997年之間,為什麼沒作案么?武小文這段時間在二監獄,是莫蘭案發之後兩個多月進去的,去年上半年才出來。朱刑警吃了一驚,說,你說的這個武小文是瓜皮嗎?會不會是重名?瓜皮就是個二流子,還是個二流的二流子,殺雞都夠嗆。衛崢嶸說,就是他,1995年他怎麼進去的?朱刑警雙手一擊掌,說,老杜!問他吧,他辦的案,最清楚,咱們也該瞧瞧他去了。
老杜年前就出院了,現在遵照醫囑,天天在家做康復訓練。雖然希望不大,他還是想養好了回警隊。他訓練的地方,是家門口一個居民遛腿的便民公園,裡面有個小孩玩的區域,有沙坑,有爬桿,有雙杠。老杜把著雙杠,艱難地挪著步,杜嫂推著輪椅在一邊看著。天冷,穿得厚,老杜像頭狗熊似的動作笨拙。挪了幾步一抬頭,發現朱刑警正笑眯眯地看著他。老杜驚喜地嚷道,嘿,來看我也不拿東西?朱刑警說,不是來看你的,是來問案的。老杜轉頭看見了衛崢嶸和陸行知,說,扶我一把,回不去了!
扶著老杜在輪椅上坐好了,其他三位坐在公園石凳子上,說了武小文的嫌疑,問他武小文當年的案子。老杜也不敢相信,說,瓜皮,不能吧,就是個……朱刑警打斷說,不用說了,是個二流子,我們損了他好幾回了。1995年他犯的什麼事兒?老杜說,我不是說他是二流子,他是個敗家子兒啊。其他三位不明所以,老杜厘了厘思路,從頭說起,他家以前挺闊的,是個大戶,在老城區有個院子,兩進兩出,十幾間房,雕樑畫棟的,漂亮極了。新中國成立後國家把院子收了,「文革」後他們家想要回來,鬧了好些年。八幾年有一次糾紛,他爸心臟病死了,後媽跑了,武小文還小,這事兒就擱下了。那時候他們家還是有錢,又沒人管他,他就成了個小流氓,三天兩頭進去,以拘留所為家。武小文成人以後,繼承了他爸的使命,接著要房子。他就這一個生活目標,也不找工作,什麼事兒都不幹,坐吃山空。可那院子住了七八戶人,誰願意搬呀,有政策也執行不了。1995年那回,武小文喝多了,提著汽油桶上門,要把院子點了。朱刑警說,怎麼又是汽油桶,馬成群是跟他學的?老杜說,馬成群不敢點火也是跟他學的。武小文哪敢點啊,火機都沒帶,就讓群眾抓獲了。馬成群鬧事那天,他也在呀,我跟馬成群喊著話,他在一邊唱對台,煽乎馬成群點火。朱刑警說,發現柳夢那天,他也在現場,探頭探腦的,一臉賤相,問我人是不是光溜溜的,我把他轟走了。
四位警察各自琢磨著。朱刑警說,就他還是有錢人後代?見人就伸手。老杜說,我還是覺得…….殺人犯沒他這麼熊的,老衛你說呢?衛崢嶸沒說話。陸行知說,很多殺人犯,看起來不像殺人犯,比如泰德·邦迪……提起外國人名,陸行知猶豫了,看了一眼衛崢嶸。衛崢嶸說,兩次案發時他都有不在場證明,咱們複查複查吧。他們站起來告辭,衛崢嶸說,老杜,好好養傷。老杜眼巴巴看著他們,恨不能一起去。
回到警隊,陸行知先查了借書人名單,找到了武小文的名字,在名單上一共出現了九次。其實也就1997年半年時間,這個頻率算高的了。衛崢嶸望著牆上的地圖,指著一處說,武小文家的院子就在柳夢和杜梅案發現場正中間,像尺子量出來的,有意思。他找出杜梅案時武小文給郭勝利交代的那張紙,上面的手印和血跡還歷歷在目:11月3日晚,吃過晚飯,去劉大頭家打牌。10點半,輸光了,王胖豬替我。我看他們打牌……衛崢嶸把紙疊好裝上,跟陸行知先去找劉大頭。
劉大頭家跟武小文家隔一條巷子,有個院兒,裡邊三間起脊青瓦房,院子像個垃圾場。牌桌還在客廳里擺著,一地瓜子皮,烏煙瘴氣。正好,除了劉大頭,武小文提到的王胖豬也在,是個挺胖的女的。衛崢嶸問他們那晚武小文是不是在這兒打牌,跟他交代的情況是不是貼合。劉大頭說,真記不清了,打到後半夜,眼都花了,頭也暈了,除了牌桌上這幾個,其他人在不在沒印象了。陸行知問王胖豬,武小文是坐你旁邊吧?王胖豬說,開始是,他這人事兒多,一會兒去上廁所,一會兒嗑瓜子,還老指點我出牌,煩得我不行,我讓他滾了。也就是說,武小文是不是坐在牌桌旁邊一直觀戰到早上,他們也不肯定。
衛崢嶸有點兒火大,呵斥道,那你們為什麼作證?劉大頭說,他……也可能在呀。王胖豬說,他人還行,每回來都拿只燒鴨。衛崢嶸和陸行知很是鬱悶。劉大頭想找補兩句,說,不是我看不起他,就他這塊料,也就偷偷賣給初中生幾盒打口帶,犯罪他真不敢。打口帶?衛崢嶸從沒想到武小文跟打口帶
有什麼聯繫。劉大頭解釋說,就是港台的、外國的走私磁帶,打了眼的。衛崢嶸說,我知道!他怎麼賣這個?哪兒來的?劉大頭說,他有個店呀,文具店,在江門中學門口。
衛崢嶸和陸行知第一次得知這個信息,武小文這個二流的二流子,見人就要錢的貨,還是個店老闆?他們馬上聯繫了江門中學的管片兒民警老扈,一起開車去了學校門口。到了那他們就看見了文具店,極小一間臨街房,門頭上就「文具店」三個楷體油漆字。
三個警察決定先不驚動武小文,坐在車裡遠遠觀察。老扈說,他去年出來之後,找了我們,正好我們有幫扶政策,他重新做人的態度也很誠懇,就准許他租了這個門臉兒。衛崢嶸說,誠懇?他還有誠懇的時候?老扈說,對呀,他很誠懇地表示以後不再主動挑起房產糾紛,從長計議,和平解決。陸行知問,他開店的本錢是自己的?老扈點頭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家到底有底子。衛崢嶸猜測說,他家以前是資本家?老扈說,不是,他祖父以前是個有名的畫師,他父親也能畫兩筆。
武小文居然有這麼個家庭背景,跟畫畫有這麼深的淵源,衛崢嶸和陸行知精神一凜。陸行知問老扈,他會畫嗎?見過他畫畫嗎?老扈說,那倒沒有,不過他字寫得不賴,「文具店」三個字就是他寫的。衛崢嶸望著那三個字,掏出瓜皮招供的那張紙,對比了一下字跡,發現是天上地下的區別。那張紙上的字歪歪扭扭,還不如小學生,看來是他故意裝出來的。
這時他們看見武小文走出店門,伸了個懶腰,對正要進店的一個學生擺手說,關門了。隨後武小文鎖上門,騎上一輛破破爛爛的小摩托,揚長而去。陸行知看看錶,說,關門夠早的。老扈說,做生意哪能這樣,所以他也不掙錢。陸行知琢磨著說,他家的院子快拆遷了吧。拆遷款會是個天文數字,也許他等著這筆錢呢。老扈皺了皺眉,說,有幾戶不願意搬呢,有點兒麻煩,我們也一直在做工作。衛崢嶸又問了一遍,他出來之後真的再沒鬧過?老扈說,沒有。
放下老扈,衛崢嶸和陸行知開車跟上了武小文。小摩托破破爛爛,比自行車快不了多少,跟起來反而很困難。衛崢嶸跟陸行知換了位置,自己開,他像釣魚似的,不遠不近吊著跟。只見武小文路過一個漂亮姑娘,嬉皮笑臉地吹了聲口哨。沒等姑娘的眉毛立起來,武小文攥攥車把,摩托加速而去。看他還是個沒成色的流氓樣。
一路跟到了圖書館,武小文在路邊紮好摩托,進去了。衛崢嶸隨後停下車,跟陸行知說,不用盯太緊,跟丟了不怕,別暴露了。陸行知點頭下了車,衛崢嶸則掉頭回了警隊。
陸行知跟著武小文,進了圖書館閱覽室。陸行知隨手拿了本雜誌,找了個座位坐下,把頭埋低,雜誌擋住大半張臉,眼睛餘光瞟著在書架之間找書的武小文。
此時的武小文,看起來跟之前那個流里流氣的人不大一樣,神情都有了變化,變得莊重、文明了。陸行知看見他慢慢靠近一個正在選書的女孩,上下打量著她。陸行知不由盯緊了些,卻見武小文俯身撿起了一張借書卡,用卡尖碰碰女孩的肩膀,把卡還給了她。女孩笑著表示感謝,武小文也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目光又回到書架上。這個動作很正常,很禮貌,看不出有什麼意圖。這讓陸行知有些意外。
衛崢嶸回到隊里,找到霍大隊,先沒說武小文的事情,開口便跟他要人,說要盯個目標。霍大隊面有難色,說,我跟姜隊不好開這個口,你要盯誰?價值大嗎?衛崢嶸說,不大我能跟你要人?保不准我們先破案!
老霍以為他是賭氣,又要做思想工作。衛崢嶸無奈,只好彙報了武小文的情況。霍大隊聽完,不大信服,說,這個關口上,武小文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吧,有必要緊盯嗎?衛崢嶸說,我怕他跑了。霍大隊說,他又不知道你們瞄上他了,跑什麼?老霍說的也在理,衛崢嶸有點兒來氣,說,我現在摸不清他的套路。我們以前不知道他出身書畫世家,也不知道他還自己開了文具店,更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跑了!霍大隊表示理解,抱歉地說,要不,你們倆先盯一盯,輪個班,辛苦點兒,車儘管用。以前這活兒,倆人也就幹了,要是有什麼新的發現,我再跟姜隊說。
說的是實話,1988年,老霍還年輕的時候,跟更年輕的衛崢嶸出過一次任務,倆人盯了一個逃犯一個半月,行程上萬公里。四五十天下來,兩人各瘦了十多斤,胳肢窩都快長出蘑菇來了。
衛崢嶸說,我沒事兒,不辛苦,但陸行知有家有口,不能沒日沒夜吧。霍大隊說,要是你們倆都累趴下了就叫我。話說到這份兒上,衛崢嶸不好再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