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屍身軀壯碩,手足胼胝,年紀五十開外,微髭染霜,頭毛謝頂。腦殼已開裂,血污狼藉。
(胼胝:皮膚等的異常變硬和增厚。胼:讀『便(宜)』;胝:讀『支』。——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聲喝問:「可是抬錯了棺木?」
馬榮搔首道:「不錯,不錯,棺上還貼有字跡哩,見寫著江劉氏亡辰。」
華大夫並穩婆也指認不誤,口中又稱奇。月娥屍身系是親見閉殮的,如何一夜之間竟變作了個男子?也是新死的,還未硬哩。頭上恁的血跡模糊。穩婆還道,這具棺木運來時,當日還燙了個烙印,如今見還在。
狄公命將男屍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驗屍。男屍生前顯是匠工之屬。猝受狙擊,顱腦開裂致死。兇器當是刀斧一類利器。仵作填了驗屍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眾人上前辨認,或有知道這死屍姓名的。
果然王玉珏大呼起來:「小民認識此人,他是後坊的木匠毛福。幾天前還在宅下幫過工哩。」
狄公問:「王掌柜可是確認了?莫要閃失。」
王玉珏答日:「這個小民如何會看錯?只是適才啟棺時嚇昏了。又頭上血肉連皮的,沒及細看。如今洗凈拭乾了,乃認得是毛福,不會錯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將毛福屍身裝殮了,重新放入棺木。派兩名番役看守,休教再吃人調換了。又命傳看廟的香火僧。
馬榮道.「老爺,這石佛寺荒廢日久,我們來時便仔細搜尋過。只有一個又聾又瞎的老頭防守著門戶,靠遠近行人施捨點萊果度日。想必不曉得這殺人兇案。」
狄公聽罷,點了點頭,轉臉對劉飛波道:「劉先生,事出非常,本縣也受了戲弄,迷惑不解。月娥的屍身一時被歹人調換,內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見了一具屍首,案子橫生枝節,怕是本縣一時處斷不下。你與王掌柜先回府宅,靜候這裡勘查消息。」——又吩咐王玉珏速將毛福宅址補來,以便官衙尋查。著馬榮將毛福家人傳來衙里問話。
劉飛波、王玉珏悻悻拜辭,心中去大疑團分解不開。
狄公臨行又將盛殮了毛福的棺木里外細檢了一遍,見無零星血跡。顯然毛福是在別處被殺,移屍於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內行書齋。一面換卸官袍,一面對洪參軍道:「早是我將江文璋監看住了。——你看這是什麼?」說著將一張紙鋪在書案上。
洪參軍低頭一看。暗吃一驚:「這紙上分明寫著江文璋的大名與宅址。——老爺,這紙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將石佛寺驗屍一段細節與洪亮講了。洪亮驚訝,目瞪口呆。
「這紙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來毛福的死因還與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喬泰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後找一找劉飛波、韓詠南、王玉珏、蘇義成四人筆跡。他們想必都有些書札呈表送來過衙門。你再將我的名帖送去韓詠南和梁大器宅府,傳言我午後要去拜訪他兩個。」
申牌初,狄公午寢罷進來書齋,見洪亮與馬榮正在書案邊細看幾幅信箋。
「老爺,這四人的筆跡都與那個綠筠樓主不一樣。」洪參軍稟道。
狄公坐在烏木太師椅上,又將桌上的四幅字跡細細比較了。
「這四人字跡粗看去果然都與綠筠摟主的不一樣,但我見劉飛波的字體凝重板滯,一剔一勾似是有意為之,不比平日書寫形狀,舒放自由。但凡人寫慣了字,輕易是不能改變氣勢的。劉飛波筆跡氣勢屢斷,鋒芒時挫,有些可疑。」
馬榮不解:「他與官署寫信,何必筆跡如此躲閃,有意作偽。況且這信是半年前寫的,莫不是他予知我們要查對他與綠筠樓主的異同。」
洪亮道;「劉飛波可能從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號,但他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號去與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豈是再沒別的可取的雅號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蹟,都與劉飛波關涉,故我很想多多再了解他一番。少間我要拜訪韓詠南與梁大器也順便從他們嘴裡探聽些有關劉飛波的線索。——馬榮,王玉珏想已給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處所沒有?」
馬榮沮喪道:「老爺,這事並不順調。毛福宅在湖濱後坊東頭,離魚市不遠,只是一棟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醜陋。因是木匠的活計,毛福出外日子多,時常三日五日不回家,那婆娘也從不掛慮。據她說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為江秀才婚事備辦木器傢具。當時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還以為他仍在江宅幫工哩。——哪裡知道已被閻羅收去,還搶佔了別人的棺材。——我將毛福的的信報了,誰知這婆娘非但不悲傷,還說早知這老兒不得善終,與他兄弟毛祿一樣。」
狄公嘆道:「婆娘不賢,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馬榮又道:「可恨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來人,還一味廝纏住,叫要賠償銀子。我道毛福死因尚未偵破,真兇在逃,如何來銀子賠你。她竟破口罵人。我怕這婆娘叫嚷聲揚,驚動鄰里,便匆匆告辭。
「誰知左鄰右舍一打聽,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氣溫良,勤樸十分。只是悶來灌幾口黃湯,從不出尖攬事,與人讎隙,幾時有口皆碑。討了這等夜叉,還有不氣悶的?也難為毛福。不過鄰里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祿是個沒行止的歪貨。吃喝嫖賭,偷雞摸狗,沒一般不會,見是個無賴潑皮。又無人拘管,恣意曠盪,隨處寄生混騙飯吃。——除他之外,毛家再沒別的男子。」
狄公笑道:「這一番收穫,有何不順調?毛福那紙上寫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去江宅,會同喬泰查問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裡後的一應細跡,並留意窺察江宅的後菜園和廚房。倘見有生人可疑,也須盤問腳色,不要疏漏。」說罷,吸幹了茶,命備轎去韓詠南宅府。
韓詠南早在家中恭候。這時聽小童稟報狄老爺官轎已到門首,慌忙出來拜揖,迎狄公入花廳敘坐。
狄公見那花廳,畫棟雕梁,古色斑爛。字畫書卷,珍奇玩器各極攸宜。不愧為百年縉紳世家,自有一種深沉的氣象格局。
(縉:讀『晉』,古代官宦的代稱。——華生工作室注)
小童敬茶罷,狄公笑問:「韓員外有幾位公子?」
韓詠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爺問,在下並無子嗣,膝下只有一女,名喚垂柳。」
原來韓詠南府上雖群雌粥粥,卻並未為韓門傳下一脈香煙。如今已年過半百,韓詠南也漸漸認了命中不孝。故爾對府內一堆軟玉溫香一併冷眼了,徑自做起楊柳塢的常客,遊冶市門,花陣圖歡。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個還敢管他。——其實這一層機關狄公何嘗不知,只是今日來想套套他與杏花情分上的深淺。
「韓員外對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觀?杏花小姐聰明伶俐,一時香消玉殞,他父母得知凶耗,又如何將息。聽說杏花與令媛垂柳同年。」
韓詠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來,又與垂柳比附,心中不樂。便道:「杏花的事,在下也覺突兀,如天外飛來之禍。竟不知狄老爺勘查有了什麼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來就教韓員外的,官府目下一籌莫展。你也知道南門湖中死人,是從來不露端跡的。」
韓詠南瞥一眼狄公,小聲道:「依在下之見,狄老爺不如草草具結,這事何需張揚?杏花究竟是個煙花女子,老爺似不必過於認真。」
「依韓員外高見,官府如何斷治此案?」狄公仍不形聲色。
「只道是應局時不慎失足落水,再無蹤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來衙門追問。」
狄公作色道:「韓員外豈可如此草菅人命!煙花女子固然低賤,究竟也是一條人命,怎可胡亂昧心斷治?——明日告我到陰間,恐閻王爺前鼎鑊刀鋸不得消受。下官說句戲言,倘若是令媛被害屈死,韓員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鑊:讀『或』原指煮食物的鐵器,又指烹人的刑具。——華生工作室注)
韓詠南慍怒,又不便徵色發聲,不知狄老爺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閨閣名媛,世家千金,豈可與杏花比附?狄老爺怎的輕易抹了貴賤親疏之分。」
「正不知韓員外與杏花親疏如何?」狄公雙瞳直逼韓詠南一對發毛的眸子。
韓詠南臉上又是一搭兒紅,一搭兒白,口中辯道:杏花只是楊柳塢傳來的一名歌舞妓,我與她何來親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問昨夜席間的親疏。我見韓員外唯好與杏花、白蓮花周旋,並不搭理余兩名姑娘。故爾隨意問問。其實,即便與杏花親昵,何足責怪?——下官與杏花一面之緣,尚且親昵哩。她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豈止痛惜她的薄命?乃一心一意欲與她申冤。」
韓詠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論。不知韓員外對王玉珏、蘇義成兩位掌柜有何高見?」
「他兩個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與在下交誼甚篤。——老爺莫非又疑心是他兩個害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開話頭:「你可知道江文璋緣何早早辭了縣學官職?」
韓詠南道:「江文璋酒後時常菲薄周禮,屢出妖論。此等敗物,如何可執教黌宮,誤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過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間傳聞那樣不識廉恥。」
狄公謝過,乃告辭而出。——今番與韓詠南昌雖言語不甚投機,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糾葛間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