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鑼鼓聲、鐃鈸聲。竹聲響成一片。幾十個道士笑吟吟並排坐在一根根朱漆柱子之間,興高采烈地觀看著戲台上的演唱。
真智真人將狄公引到大廳後部的一座高台,眾道士見真智與狄公到席,都紛紛站立致意。真智揮手請大家坐下,又讓狄公坐了一張雕花烏木椅,自己則坐在狄公旁邊。另一邊的一張椅子則空著。
戲台上燈彩照耀得通亮,演出的是西王母壽誕眾仙拜賀的熱鬧場面。西王母珠冠瓔珞,綉裙彩帔,拄著根龍杖坐在正中,列位神仙或跨彩鸞,或騎白鶴,或馭赤龍,或駕丹鳳,飄飄然乘祥雲而降。次第朝賀,吟誦壽詞,稽首拜舞,各呈天書符篆,皆是龍章鳳篆,五光十色,煞是眩人眼目。
狄公問真智:「西王母和那個騎丹鳳的女仙姑是誰扮演?」
「西王母系戲班丁香小姐扮演,那個扮跨鳳散花的女仙姑的是關賴子的妻子。」
狄公看了一會,不覺心中生厭。於是左顧右眄,反津津有味地觀察起台下看戲之人來了。這時他發現戲台前左首的高台上低低垂下一幅綉幕,綉幕後坐著兩個女子正全神貫注看戲。一個是珠光寶氣的貴婦人,身穿玄緞長裙,手執檀扇,一幅雍容華貴的神態;另一個則是年輕女子,不施粉黛卻眉目靈秀,光彩照人。
(眄:讀『免』,斜視。注)
真智道:「那邊綉幕後坐的便是包太太和她的女兒白玫瑰。」
台上列位神仙簇擁著西王母冉冉退下,輕微的仙樂被眾道士的讚賞聲、喝彩聲淹沒了。
陶甘此時踅到了狄公身後,俯耳低聲道:「老爺,那胖道土法號道清,他說這朝雲觀從來不曾繪編過簡圖。」
狄公點點頭。大廳里已安靜下來,下面是出寓言劇:一個受了邪魔迷惑的年輕女子靈魂如何受折磨。
一個穿白衣裙的苗條女子上了戲台,翩翩起舞。她誤入歧途,還沾沾自喜。她得意地旋轉著,飄搖著,忽而象一朵飛墜的花,忽而象一片徜徉的雲。
(徜徉:讀作『長陽』,閒遊;安閑自在地步行。)
狄公注視著她的臉,不覺一驚,忙再看綉幕後那女郎,卻被包太太遮住了視線。
「陶甘,台上的女子不是優伶扮演,而是白玫瑰!就是綉幕後的那個女子。她又因何要上台演戲?」
陶甘抬起腳跟向那綉幕後看了看。
「不,老爺,白玫瑰仍坐在綉幕後面,並沒去演戲。」
狄公也伸長脖子看了一眼,不由暗暗詫異。說道:「白玫瑰看去神情異常慌張,我不明白那優伶為何要妝扮成白玫瑰的模樣。」
突然,一個頭戴白盔手執利劍的高大武士出現在戲台上。他體軀豐偉,形貌可畏,大紅油彩塗抹了整個顏面,中間夾有幾條白色的條紋。
狄公驚道:「這武士正是虐害殘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將戲班頭關賴子叫來!」
戲台上武士開始與那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劍快速地向那女子的身上刺戳,女子用輕捷的舞姿巧妙地躲過一劍又一劍。那武士來勢兇狠,如同真的刺殺一般。忽一劍刺來,險中女子胸脯;綉幕後白玫瑰一聲尖叫站了起來。狄公抬頭見她神色惶恐,臉容蒼白,雙手緊緊抓住高台前的欄杆,一對眼睛死死盯住台上那白衣女子。包太太在勸慰她,她根本沒聽見。
狄公心裡也緊張十分,忍個住問身旁的真智:「台上那舞劍的是誰?」
「那伶人藝名喚作『摩摩』,真有點莫名其妙。」真智皺眉答道。
狄公見摩摩的劍舞得非常兇猛。白衣女子顯然抵擋不住摩摩的攻勢,汗水從她化了妝的粉臉上向下流,胸脯起伏,兩眼卻沉毅冷峻,炯炯有光。狄公隱約感到那女子的左臂有些異常,始終緊靠著胸脯,從不見抬起過。飄飄的長袖太寬大了,狄公看不真那條左臂真的是有病或是故意如此的。
突然,綉幕後又傳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武士的劍竟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立了起來,緊張的氣氛也感染了他。他忘記了自己的頭痛和眼酸。
忽聽得一聲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著爬上了戲台。武士倉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步進逼。女子驚恐萬狀,不禁用右手遮蓋了自己的臉。音樂停止,大廳里死一般靜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會傷害女子的!」
「不,老爺,那匹黑熊是歐陽小姐自己馴養的,不會出意外。」關賴子說道。——陶甘已將他領到了狄公身邊。
台上那白衣女子又跳起了舞,黑熊果然沒有傷害她。
狄公問關賴子:「摩摩那傢伙下了戲台這會於到哪裡去了?」
關賴子恭敬答言:「他或許去卸裝洗臉彩了。」
「一個時辰前他在這裡么?」
「回老爺,午膳到現在他一直在這裡,只是演戲休息間他出去院子轉過一會透透氣,這大廳太悶了。摩摩的戲份量很重,他好勝心強,今天正是他顯示才藝的絕好機會。」
戲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來,象是受了刺激,怒氣沖沖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撲去。白衣女子大驚,倒退了十來步。黑熊緊逼,伸出了巨掌。女子仰面倒地。黑熊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猙獰可怖的黃牙。
狄公剛待要叫出聲來,那女子竟從黑熊的腳下爬了出來,又重新蹁躚起舞,臉上漾開了得意的微笑。——綉幕後白玫瑰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她對戲文顯然失去了興趣,她的臉依然十分蒼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點頭,拍著那匹黑熊的背下了戲台。
狄公拭去了額上的汗珠,口中不由連連稱妙。由於興奮消退,他又感到頭疼欲裂。他站起身來正想告辭,真智笑道:「狄老爺且慢走,詩人宗黎要來吟誦他的大作,兼作今夜戲文的收煞。」
宗黎瀟洒地步上戲台,開始吟詠他的詩,詩云:
四座莫喧嘩,奏雅宜曲終。
發言寄天理,豈必文辭工。
幽明憑誰識,仙鬼何朦朧。
長風散朝雲,一輪凈碧空。
宗黎吟誦畢,鞠躬退下戲台,一派絲管樂起,演出終場。
真智大怒,厲聲對關賴子道:「將宗黎那個窮酸秀才叫來!」
宗黎恭敬向真智長揖一拜,臉上卻有一種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詩最末二句『長風散朝雲,一輪凈碧空』是何意思?你難道不知今日是本觀的喜慶儀典,又值真武帝君的壽辰,你要『散朝雲』,『凈碧空』,豈不是有意污毀我教門尊嚴,敗壞本觀名聲!」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為做詩如咒經畫符那麼容易?五言八旬,不僅要湊韻腳,平上去入有講究,當中兩聯還要對得工穩。晚生最怕做對子,故當中兩聯常對不好,倘若是絕句、口號,似簡易得多了。老仙翁請聽晚生吟一闋吉利的口號吧:
真人飄飄升法壇,步罡踏斗宣妙道;
玉郎悒悒飲黃泉,悔食金丹喪壽考。
真智聽罷,氣得青筋的露,鬍子亂吹。他不安地望了望身旁的狄公,終於鎮靜了下來,揮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發現宗黎吟的兩首詩,若有所指;這顯然使真智深感不安。真智臉色鐵青,身子顫抖不止。他站起與狄公告辭。狄公也不挽留,見他蹣跚著步子,由一道童攙扶著顫巍巍走出了大廳。
狄公問陶甘道:「你知道戲班的優伶在何處卸妝?我想與摩摩聊聊,他是個可疑的人物。」
陶甘答言:「他們也住在東樓,與我的房間同一層。此刻想來都回去那裡卸妝了,我們間有一條狹小的走廊可通。」
狄公道:「你適才說朝雲觀從不曾繪編過簡圖?」
「老爺,這事我也感到有些不解。道清還透露大殿後的許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孫天師誰也不準進入。」
狄公皺眉道:「莫非這裡有許多隱情瞞著官府?」
陶甘向大廳里的執事借了一盞燈籠,忽然他又想起什麼,問道:「老爺,那三個女子死亡的詳情,真智告訴了你沒有?」
「他閃爍其詞,含糊地說了些敷衍的話。這使我更起了一層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