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急忙爬上平台,孫天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小心!」狄公見他的臉象紙一樣慘白,氣喘咻咻,額上沁出了汗珠。
「他……可憐的真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還是不小心墜跌下去的。只恨我沒將他抓住,那欄杆缺了一截,他豈是不知?」
孫天師一邊說著,慢慢鬆開了抓住狄公的手,拭了拭前額上的汗珠。
狄公命陶甘:「你們下樓底去看看,多半是跌成肉餅了。」
陶甘、宗黎答應了返身下樓,狄公則跟隨孫天師進了紫微閣。
孫天師示意狄公在一張烏木靠椅坐下,斟了一盅香茶遞過,問道:「狄仁傑,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真智他犯了什麼罪孽?」
狄公從衣袖中抽出那軸畫放在書案上,說道:「天師閣下,我已去地宮瞻拜了玉鏡的全身。我在那裡著到了許多幅玉鏡的畫稿。我意外地發現有一幅畫上灰貓的眼睛瞳仁眯成一條線,那無疑是中午在日光下畫的。然而這一幅真智說是玉鏡畫於臨死那一日的中午,地點是方丈的窗前。奇怪的是貓眼睛的瞳仁卻是渾圓的。這說明玉鏡真人最後一幅畫畫於早上,而不是真智所說的畫於中午!因此我便疑心玉鏡之死系……」他展開了那幅畫,指著灰貓的眼睛。
孫天師略有所悟:「仁傑老弟,這貓眼睛與玉鏡之死又有何關涉?玉鏡升天那日,我亦在觀中,親眼目睹他含笑平靜登仙而去,並無什麼異常。」
狄公將玉鏡給宗法孟的最後一封信中說的話以及八月十六日玉鏡臨終前的一系列奇異表現向孫天師細表了一遍。
最後他說:「事實正是這樣:那一日午膳後,真智與玉鏡在方丈飲茶閑聊,真智乘玉鏡未備,偷偷將毒草藥研成的粉末灑入他的茶盅。其時,那幅貓圖幾已完成,只差貓身背後那瘦石蘭竹的細部。事實上玉鏡從早上便開始作畫,那灰貓必是上午畫成,故瞳仁是圓的。真智見玉鏡飲下了有毒的茶,便站起告辭。那毒草藥發散得緩慢,故真智走後有一段時間玉鏡才顯得煩躁不安,繼而高聲吟唱。眾道人見他兩眼閃亮,面頰桃紅,興奮亢激,便知有些異常。再說玉鏡臨死前講授的是天星、何圖之法,絲毫沒有自己即要升天羽化的預言,更沒有意留下遺旨法缽以付後事。他是在昏噩噩中莫名其妙地死去的。當時他口吐異香、正是那毒藥在肚內發作時的癥候。」
「我的天!」孫天師恍然大悟,「原來其中竟還有如此一段委曲隱情。但只不知真智因何要謀害玉鏡性命?更令我不解的是他又為何非要當著我的面供認自己犯下的殺人罪行?」
狄公道:「晚生請來必是真智做下了見不得人的曖昧勾當,且疑心已被玉鏡覺察,故大膽下了毒手!玉鏡給宗法孟的最後那封信中透露他懷疑觀中發生了傷風敗俗、違背法規戒律的醜事,去年三個年輕女子死在這裡便是十分蹊蹺之事。倘然果真是真智一手遮天犯下的罪孽,玉鏡只要一開口,真智便身敗名裂,永世沉淪,不得翻身,官府刑法也決不會輕饒。」
孫天師喃喃說道:「這事因何我一向不知,只怪我平昔對觀中之事掛心太少。真智這個教門敗類看來果真瞞著我干下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如今即便死了,亦有餘辜。然而玉鏡亦有不是之處,他明可以將此中內情告訴於我,我是不會袖手不管的。」
狄公又說:「晚生思量來,真智必是與那個名叫摩摩的傢伙合謀犯下這許多罪行。去年觀中那三個年輕女子正是死於他倆之手。如今,我見摩摩那廝又混在關賴子的戲班來到觀中。他必是來這裡圖訛真智,故真智見了摩摩異常驚慌,心中十分害怕。宗黎,即適才跟在我們後面來的那個秀才,又在演戲終場時公開吟詩暗示玉鏡之死可疑。齋供時真智見我與宗黎談話,便疑心宗黎問我透露了許多觀中內情。後來我又偏巧提出要去地宮瞻拜玉鏡金身,於是真智橫下心來意圖謀害於我,他起初便疑心我的到來不是為了避雨而是特意來勘查他的罪行的。他偷偷尾隨著我,乘我不備,一棒打得我昏死過去近一個時辰。我在被擊倒之前已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膩人的香味,這香味與他方丈里的香爐熏出的香味完全一樣。照理這香味在那走廊里不易聞出,只因他舉起棍棒時寬大的袍袖正朝我拂來,故那香昧尤其濃烈。後來我與我的親隨在房間里談話時,他又潛來竊聽。我發覺時開門追了出去,他溜得快,但那同樣的香味又被我聞到了。惡向膽邊生,看來真智已經做下了一條命負隅蠻幹到底了。我適才去方丈見他時,他慌得手足無所措,故上來這紫微閣的平台時會失足墜落。當然,亦可能是畏罪自殺!」
孫天師點了點頭,他的臉上露出凄慘的愁容,他顯然為真智之死感到婉借和痛心,半晌他說:「仁傑,真智又為何非要當著我的面來招供呢?他如果以為我會寬恕他,幫他求情,那他可想得太愚蠢了。」
狄公問:「天師閣下,真智知道不知道平台上有一行欄杆撤去了?」
「他當然知道!我幾天前就告訴過他我要修理那一截欄杆,那是被大風吹折的。真智這人平時一向行事謹慎,很少出差遲。」
狄分嚴肅地說:「如此說來,他是自殺——畏罪自殺。」
孫天師正色道:「不,我不信,他沒有那麼愚蠢,且也沒有那份膽量。」
狄公道:「當我戳穿他的罪惡行徑,他便萌起了自殺之心。他說來這裡當你的面招供是假,而選擇這個平台上跳下去才是真。事實上他打定這個主意時並沒有想到會在樓梯下遇到你,然而你也沒有制止住他。他這樣一死,案情無法勘查,更逞論解縣鞫審了。故至少可顧全死後的名譽。我們只能認他是死於意外並還要為他建醮祭煉,追薦亡靈。」
(醮:讀『叫』,祈禱神靈的祭禮,後專指道士、和尚為禳除災禍所設的道場。注)
陶甘、宗黎進來。陶甘稟告道:「老爺,真智已摔死在樓底,我叫來了道清真人和幾名執事,死屍已被抬到四聖堂安放。眾道人驚問其故,我以意外事故應對了。」
狄公起身告辭:「天師閣下與道清真人可商計一下真智死後的善後事宜,並將此事飛報京師洞玄國師。」
孫天師道:「明天一早我這裡便派真人上京師叩見洞玄國師,請求國師頒命下一任住持,觀中諸法事功課暫由道清主持。」
「望天師閣下將真智懼罪自盡之實情仰告國師。我將此軸畫留在這裡,這是一件重要的證據。」
孫天師點點頭,他無限感激地望著狄公的臉,和藹地說道:「仁傑老弟,你趕快回房去睡一會吧,天快要亮了,你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這觀里的事就由我與道清處置了。」
「不,天師閣下,我還得去捉拿摩摩,我深信摩摩才是主犯,他的罪孽比真智更大。如今真智已死,他是唯一能弄清那三個女子之死的當事人。」
孫天師問:「那摩摩長相如何?你說他是個優伶,今天除了最後一場外,所有的戲文我都看了,可並不知哪一個叫摩摩,都扮演的什麼角色?」
狄公道:「我恰恰是最後一場戲裡見到過他。雖然他臉上抹了重彩,但仍可以見出他長得凶丑,且聽人說他性情古怪,行跡無定。我已查清他曾扮作了觀中的道土,他在觀中必有同黨。」
孫天師道:「那麼你打算如何逮住這摩摩呢?」
「天師閣下,我正在苦思良策,沒有摩摩的全部供辭,我不能具結此案,真智的罪孽也不能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