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站在山風中獃獃發愣,他想如果有人要謀害他,只需這裡布下幾個弓弩手便行,他倘要逃進松林躲藏,必然被繩索絆倒活捉。——生死進退,只有天意了。想到此,索性慢吞吞摸進松林,找一處舒適的草茵歇歇腳。
忽然松林間見有一個黑影移動,接看又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狄公倚在一株大黑松後仔細看覷動靜,那黑影愈來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卻原來是一匹老青驢在悠悠然吃草。
狄公朝老青驢走去.仰面一株虯松下靠著一對拐杖,葫蘆先生正坐松林邊一塊大青石上打盹,腳邊放著他的那個葫蘆。狄公又驚又喜,正待上前拜揖,葫蘆先生張開了眼睛:「大夫,這夜間漆黑地來這樹林里作甚?」
「我貪圖乘涼,一時忘情竟迷了道。」
「你的劍呢?」
「夜間乘月閑步,要劍何用?」
葫蘆先生嗤了一聲,道:「老朽再為你引路吧。你追隨我的青驢後面慢慢行來。」說著收起拐杖爬上了驢背。
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與葫蘆先生這樣有人望的長者同行,歹徒恐怕不會貿然來犯。
兩人走了一陣,狄公微微一笑道:「葫蘆先生,你我莫非緣法相投,這葯葫蘆將我們系作一處了。」
「大夫俗緣未盡,恐還有三災六難的磨鍊哩。老朽無端撞著,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
話未落音,松林間閃出三個大漢攔住去路。為首的一個一手執利刃,另一手上前牽著青驢的韁繩,大聲喝道:「三條老驢慢行!」
狄公怒起,剛待要上前廝鬥,忽覺腰後一陣尖痛,一柄利劍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動。」——第四個歹徒不知哪裡竄出,竟伏在背後制服了他。
四個歹徒押著狄公和葫蘆先生岔入一條狹窄的山道,繞著松林邊沿,來到一幢荒廢的庫房。
狄公和葫蘆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條長凳上。狄公怒目圓睜,苦於手中無寸刃;葫蘆先生垂頭坐著,兩支拐杖夾在雙腿間,神色木然地聽任歹徒們擺布。只見為首的那個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試了試刀刃,開言道:「你兩個聽了,頃刻之間你們便作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無怨,今日無仇,皆為受人銀子,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陰間,千萬莫去閻王爺前告我們。」
狄公自忖必死,浩嘆連連,閉目引頸,不再言語。那葫蘆先生卻開口問道:「只不知你們數個受何人指使,貪昧錢銀,害我性命。吐個名兒來聽了,死也眼闔,他日化冤魂也不纏你們數個。」
那為首的叱道:「老賊奴,休得羅唣!臨到死前還不自揣,問東問西,卻管人家姓氏作甚?只記住明年今日是你們的忌辰便是。」
葫蘆先生淡淡一笑:「貧道還有一言相問,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數位是與我有仇,還是專一對付這位大夫?」
賊首喝罵:「委屈你這條老狗陪殉了他,還不謝恩?」
葫蘆先生驚問:「後面是誰來了?」
賊首愕然回頭,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葫蘆先生從腿間掣出一條拐杖一抖,墓地射出一束寒光。原來那是一柄帶鞘的尖劍,竹鞘墜地,劍刃已刺入那賊首的喉嚨。賊首大叫一聲,仰面跌倒。狄公猛醒過來,眼尖手快,向前搶過他手中的闊刀便舞向那三個歹徒。葫蘆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劍,雙劍如皎龍出雲,青光抖擻。那三個歹徒早嚇得面面相覷,腿腳麻軟,待要回手,哪可抵擋?只幾個回合便—一被刺倒在地。
狄公上前一腳踏了一個在血泊中掙扎的歹徒肚子,厲聲喝問:「快說:爾等究竟是哪個主兒派來?」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頭死了。再看那三個,早已沒了氣,不覺生憾,只恨心粗魯莽,沒留下一個活口好到軍寨對證。
狄公看那葫蘆先生時,只見他早已收了雙劍,仍是拄著一對拐杖坐在條凳上。趕忙上前作揖,道:「不意葫蘆先生有此絕招,好叫我開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是做了屈死之鬼。」
葫蘆先生道:「你去庫房門外看看,還有什麼動靜。這裡究竟是何處,老朽可從來不曾到過。」
狄公走出庫房,見慘淡的月光下,一片荒涼的河灘,沿河灘的碼頭邊有一排四、五間舊庫房,葫蘆先生的那匹青驢悠悠然正在最末一間庫房後面吃草哩。大清川自波間熠,水聲浩蕩。遠處浮棧下閃動著一支桅燈,停泊了十來條小舢板。狄公發現最東一間庫房的門上還殘存褪了色的字樣,「郎記綢緞莊躉庫。」——狄公猛地記憶起青鳥客後湯池裡遇到的那個郎大掌柜郎琉。紫茜不是說他在清川鎮有一處綢緞莊躉庫么?正遲疑時葫蘆先生瞞冊地走了過來。狄公道:「我們現在大清川河灘的東端,這周圍並不曾見著有人,看來我們得將此事申告軍寨的鄒校尉。」
(熠:讀『義』,熠熠:閃爍的樣子;躉:整數、整批。——華生工作室注)
「大夫主張極是。不過老朽又餓又累,想告辭了。這早晚還有見面之時哩。倘軍寨要作證時,自會來找我的。」
狄公只好應允,說道;「我這裡還想去搜索一下適才那四個歹徒,倘有片語隻字的證物,豈不更好。先生去市廛時勞煩叫醒鐵匠鋪的鐵匠,要他將我的坐騎牽來這裡,答應牽來時給他銀子。」
葫蘆先生答應,解了韁繩,爬上驢背,自去了。狄公回到庫房內仔細搜查了那四條橫屍的身,什麼都沒有搜出,顯然他們的僱主已作防備,不肯留下一絲證物。
狄公坐了下來,細細思索。這陰謀必與三公主的玉珠串有干係,他一從碧水宮出來,便在松林里遇上這幫歹徒,聲言要壞他性命,險些還殃及葫蘆先生。忽然他想起了三公主所賜的那幅黃綾,忍不住撕拆了線腳,拍出細看。不看則已,一看不禁暗吃一驚。原來那幅黃綾並非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聖旨,四面綉著皤龍,首尾相咬,玉璽已蓋好。旨文稱:欽命狄仁傑為迅閱欽差,依制建節,所過州縣,全權專擅軍務刑政,除弊宣恩,先斬後奏等語。狄公細讀一遍,心中大喜。再細看,唯「狄仁傑」三字及署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跡絹秀,系出女子手筆。心獵這黃綾聖旨必是皇上預擬了特賜於三公主的,遇有緩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頒。如今三公主失竊了玉珠串,將大任垂付於我,我理當力排眾艱,追回國寶,以報皇家隆恩眷顧、信任不疑。轉念又想,皇上對三公主如此寵愛和信賴,這玉珠串被竊的背後會不會還隱藏有陷害三公主的陰謀,此間利害,不可不察。或乃是偵破此案的關節所在。正思想時,漸聽得馬蹄細碎聲,見鐵匠乘一馬牽一馬一路尋來。狄公大喜,出去喝過鐵匠,賞了他一兩碎銀,、一面牽過坐騎翻身上馬,徑向清川鎮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