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馬榮便趕到組閣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幾片香糕,權作早膳。
「馬榮,稍候片刻,我們這就去凌仙姑茅蓬。倘是凌仙姑尚未回家,我們就去西北隅百沙山逛逛。」
馬榮笑聲問:「老爺,賈玉波秀才與一個贖身出來的妓女欲會衢州鄉間。我想這裡的殺人血案總不至於與他有關吧。」
狄公道:「讓他走吧。昨日沒尋他,便是沒事了。——這賈秀才如何有錢贖妓女出來,莫非偷拐了馮岱年的奩金。」
(奩:讀『聯』,陪嫁的衣物或財物等。——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搖手道:「不,不,這賈玉波在恆豐庄將當日輸去的錢很又都贏回來了,正好贖了銀仙,還剩幾個盤纏錢。又怕馮府逼婚,星夜欲走,被我攔住。」
「攔他作甚?休牽念那個銀仙了。雞吃礱糠,鴨吃魚蝦,各人的性兒,強求不得。只可憐馮岱年父女要掃興。——馬榮,我們今日也可走了。都是客人,焉得在此送終養老?樂苑雖好,怎可樂不思蜀。這兩日你已將這金山樂苑玩了個夠吧。」
(礱:讀『龍』,用礱脫出稻穀的殼。——華生工作室注)
「正是如此。這樂苑確是個尋歡作樂的好地方,再多的銀子扔下去,連個聲影都沒有。」馬榮感慨道。
狄公警覺:「你那二兩銀子也扔下去了?呵,不,你又過四兩,共六兩吧?這六兩銀子全扔進去了?」
馬榮怯生生著了秋公一眼:「豈止六兩銀子?二叔給的二十兩金子也扔進去了!」
「什麼?那兩錠金子是你二叔留與你做晚歲生計的,怎的也扔進了這天底淵藪。」狄公氣憤地揪扯著長鬍子。
(藪:讀『叟』,湖澤的通稱。——華生工作室注)
「老爺,這裡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貴了。等扔了銀子金子時,方覺後悔。哪裡還能再追回?」
狄公慍怒道:「如此撒漫使銀,視同塵土。你就是不記教訓,早知不攜你同來了。」
馬榮指著山崗下一片松林子:「老爺,這裡便是當日我與蝦蟹兩位賢弟遭遇匪徒之處。」
狄公細細看了形勢,乃道:「馬榮,那幫匪徒並非為報蝦蟹之仇而來,他們在這裡埋伏,襲擊的原來是你我。」
馬榮驚疑,待要再問,狄公已策馬向前飛馳。
繞過一株大紫杉,馬榮叫道:「前頭那間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馬來,將韁繩長鞭交於馬榮:「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須注意四周動靜。」說罷踏著濕吱吱的腐敗落葉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亮著微弱的燭光。
狄公側耳細聽,屋內有人輕聲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詞,伴著琴弦,十分悅耳。——隱隱還聽到一聲聲低微的飲泣,時斷時續。
狄公猛力一推,木門開了。屋角一支燭盞搖閃了一下,熄滅了,升起一縷裊裊的青煙。——凌仙姑盤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撫琴,一手撫摸著一個癲皮乞丐的頭顱。
琴聲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對黑窅窅的眼窩獃獃望著狄公。狄公尖利的目光刺在那個癲皮乞丐身上。
癲皮乞丐一身膿瘍,潰破處粘血黃痂一片。披一件腌臢破裰,一隻獨眼惡狠狠地緊瞅著狄公。
(窅:讀『杳』,眼睛深陷的樣子。裰:補綴破衣。——華生工作室注)
「你是何人?不速而聞入民宅。」凌仙姑雖是慍嗔怒,聲音仍鶯啼燕語一般。
「本縣狄仁傑冒昧拜訪。」
癲皮乞丐一聲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來。
「本縣倘沒判斷錯,足下應是李經緯閣下,李璉公子的生身父親。」
癲皮乞丐一隻獨眼直愣愣望著狄公,目光由亢奮漸而軟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瞞,你正是二十年前樂苑的花魁娘子翡翠。——當年並沒病死,僥倖活下來,埋名隱姓至今。」
凌仙姑聽得仔細,仰天長嘆:「我們是一對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聽說你兒子李璉死在秋月手中,欲圖復仇。從百沙山港來樂苑,日日窺探秋月行跡,尋機下手。——這話可是實?」
李經緯獨眼間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縣不妨明言,李先生聽信了誤傳。李璉公子並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樣的不治之惡疾而臻絕望。——他來樂苑後突然發現自己脖頸下凸起兩塊青紫腫物,驚懼不已。因念先前與你接觸頻繁,乃堅信惡疾欲發,苦不待言。絕望之下,乃尋輕生。——李璉公子年輕英俊,風流倜儻,事業前程也如日之中天。遭此橫厄,他實無勇氣象你這樣生存下去。」
「李璉與秋月並無情愛瓜葛,更無贖身之說。只是臨死前曾有一書信託她帶去百沙山與你。可惜這秋月驕妄無信,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她死後我才從她的卧室抽屜里發現李璉的這封絕命遺書,尚未拆封。」
(懼:音義同『懼』。——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說著從袖中抽出那封信來,扔在竹榻上。
李經緯拾起那信封,雙手顫抖,打開看閱了一遍。頓時神情大變,口唇抽搐,獨眼內流出污濁的淚水。全身顫抖不已,「噓噓」地喘著粗氣,坐立不安。
「李先生潛來樂苑後,一直尾隨秋月蹤跡。前夜又在紅閣子露台外偷聽了我與秋月一番對話,更深信了秋月是斷送回李璉性命的仇人。於是伺機殺人雪恥。」
「半夜時分秋月從白鶴樓回到紅閣子。進了卧房,解衣就寢。你潛伏窗外低低呼喚她名字。秋月聽到,便起身來窗口張望。你雙手伸進木柵,緊緊掐住她的脖頸,意圖扼死她。——秋月奮力掙扎,終於脫身。你究竟年老病衰,雙手屈僂,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驚嚇,狂激恐懼之下又悶倒在地,心病猝發至死。——秋月原先雖已伏下此種病根,但前夜確系死在你的手中。」
李經緯大汗如豆,臉色慘白,頹然倒地。
凌仙姑趕緊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勸慰道:「心肝人兒,休聽那昏官一派胡言。要坐牢殺頭,我陪著你。」
狄公佯裝不聽,又繼續道:「李先生為兒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運動京師關節。財蓄日拙,便打起樂苑的念頭。前番派人攔劫樂苑稅銀驛車,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馮里長的幹辦役丁殺敗。武的不行,又施展陰謀,利用溫文元私心,設計勾結攆下馮里長取而代之,攫奪樂苑財源。」
「李璉公子信中所謂『垂囑』正是你們父子的倒馮陰謀。可惜他中途變卦自盡,不克完功。李璉這一死,李先生全局潰敗,不可收拾。如今又殺了秋月,恐也無意久戀世事,只求苟且殘喘與翡翠廝守幾日罷了。」
李經緯只是「嘿嘿」幾聲,並不反駁。
「你殺了秋月那夜,還轉來躲藏窗外窺察我的動靜。我聞著你身上的臭氣,做了一夜惡夢。——秋月死後,你擬攜翡翠一同潛回百沙山。那日在碼頭搭船,被船工回絕。——你索性不走了,暫匿於這茅篷中與翡翠溫敘舊情。」
「昨日你又潛入紅閣子聽虛實。聽見我與親隨言及要來這裡茅篷訪凌仙姑。心中膽怯,使設計害我性命。結果又被蝦蟹兩將殺敗,一個瀕臨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經緯乃深沉地點了點頭,心中滋生如痴如醉的得意情緒。一隻獨眼透出近似厭倦萬物、視死如歸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惡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縣只是宣科而已,無意拘執李先生。更不擬公堂鞫審,羞辱先生,貽笑世人。——細論起來,二十年前便該判你殺人之罪。」
(鞫:讀『居』,審問。——華生工作室注)
「什麼?」凌仙姑尖聲叫道。一張醜陋的臉龐由於激忿而扭曲變形。
狄公一臉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紅閣子殺死陶匡時,二十年後又在紅閣子殺害秋月。——本縣判斷如何?」
李經緯驚惶地仰起頭來,稍露出欽佩之色。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來如一夢。彷彿是昨日一樣,彷彿我兩個正在紅閣子里摟抱著做春夢。——當時你風流俊美,才華蓋世,我則是樂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天字第一號郎才女貌,十相具足。真正是公子王孫,黃金買笑,麗姬妖仙,日日承歡。嘿嘿,這情景恍若眼前,彷彿一時酒醉,霧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還覺醉悠晃蕩哩。——告訴你,當時我已有妊了,只是,只是那場可怕的時疫,才小產了,還是個男孩哩。」
狄公看凌仙姑不作聲了,乃道:「當時,馮岱年、陶匡時兩個都發瘋地迷戀你的美貌,而你只是一味哄騙,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時日。暗中卻與李先生日夜幽會圖歡。李先生為了錦繡前程,不願公開名分,怕受物議,一直遮蓋到陶匡時被殺……」
「啊!正是昨日傍晚嗎?」凌仙姑又大聲道,「那米人的晚霞照進紅閣子,一片紅光浮動,象著了火一樣……我正在你寬闊的胸膛里發抖,那個找死的來了。還破口大罵,洶洶不休。你象天神一樣跳出來,手起刀落,鮮血濺到了你的臉上、身上。——夕陽照來,像一串串嬌艷欲燃的紅花。哈哈。」
「只是當那小崽子竄進紅閣子時,我才驚醒過來,知道事情不妙。你說,快,快,將姓陶的死屍拖進卧房。又將匕首塞在他手中。鎖了房門,再將鑰匙從窗柵扔進去,你我也匆匆逃離了紅閣子。——誰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見著你的蹤跡,想死我了。當中變故迭生,時疫捲來,官府焚街。我從死屍堆里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個名叫凌碧雲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來我一直懸念著你,幾乎片刻夫輟。我曾聽說你在朝中當了大官,忽而又聽說你染了不治之惡疾,再也不敢見人。——好了,昨日的噩夢全醒了,黑雲驅趕凈盡,你又靜靜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聽話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當日夕陽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喲喲……」
凌仙姑輕輕地撫摸著象羊羔一樣伏在她胸前的李經緯。一啼一聲地呼喚吟嘆。
狄公再看時,李經緯獨眼早已閉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屍,蜷縮在凌仙姑懷裡,一動不動。凌仙姑那幽靈夢囈般的絮叨聲音愈來愈低微,愈來愈苦澀,如遊絲一般,纖細飄悠。——終於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