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銳利的目光掃了一下他的同行,靠著椅背慢條斯理地捋著他那一把長長的美髯。
「羅相公之言正與吾意相合,這決不是歹徒、偷兒搶劫財物的的案。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閂上後花園的門,一個歹徒深夜溜進了後院,他會細細偵察一番屋內動靜,決不會貿然闖進房去。他若是見秀才正待上床,便會耐著性子在屋外伺候,等秀才睡熟了才溜進屋去行竊。羅相公,我思量來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脫了袍褂正待上床時,聽得有人敲後花園的門,於是秀才又重新戴上帽子,跑了出去開門。」
「正是這樣。」羅應元應道。「他的氈鞋上還沾著干土。」
「我也留意了這點。來訪者準是秀才熟悉的人。秀才拔去門閂讓那人進了後院,進屋後便要他在外屋書房稍候片刻,他便進卧房更衣。就在他轉身進卧房之時,那兇手就殺害了他。無論如何,那頂帽子掉在死者頭邊是兇手最大的疏忽。試想,誰會在睡覺時還戴著帽子?這一破綻說明是兇手在預謀殺人而秀才沒有提防。」
羅應元點頭稱是,又道:「我看兇手的犯案動機很可能是為了訛詐。」
狄公一怔,不由挺直了身子,問道:「訛詐?這想法從何而來,羅相公。」
羅應元從書架上取下一冊書,翻到夾有字條的一頁,說:「孟掌柜的母親是一個十分心細的老太太,它的書帙放得齊齊整整。可現在書的秩序全亂了。再者,這老太太每讀到一首好詩,便把她的批語寫在一張字條上夾進詩行的那一頁。你瞧,這一頁便正好有一張這樣的字條,但這字條上的批語已與原詩不符。我發現許多字條都夾錯了地方,顯然是有人翻動過了並重新亂夾了一通。當然秀才可能翻了這些書,但他不會將這些字條慌忙亂夾,且書架後擱板上的塵土見是新近觸動過的痕迹。我認為兇手把房間弄得一塌糊塗是要造成一種假象,似乎是一個偷兒在找尋錢財,而事實上他是在找尋一張紙,一份單據,或什麼契書憑信。兇手為這類的東西殺人,便說明他意在訛詐。」
「羅相公辨析甚是精到。你再看秀才親筆做的這些筆錄,開始六頁密密寫滿了宇,後面五十多頁都是空白的。秀才每一張紙上都編了號碼,可見是一個仔細的人。現在這疊筆錄次序散亂了,空白的紙上還留有骯髒的指印。這清楚說明兇手仔細看過了這疊筆錄。試想一個偷兒強盜會留意一疊無用的紙條嗎!」
羅應元點頭頻頻,又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看來兇手已經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我們再進書房仔細看看吧!」
兩人又一次細細地檢查了書房裡散亂的東西,—一整理歸類放回抽屜。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題名《玉笛譜》的小冊子,封面上還蓋有宋一文的私章。他從頭至尾翻遍了並不見有曲牌和歌詞,只是密密注著一行行看不懂的符號。從符號分章判斷,共錄有十二支曲譜。
羅應元湊過眼來說道:「不錯,我見他書房牆上還掛著一支長笛哩。」
「羅相公以前見過這曲譜不曾?」狄公問。
「不曾見過。」
羅應元走進卧房從牆上取下那支長笛湊到嘴邊吹;了幾下,長笛發出十分刺耳的音調。他苦笑一下,放下長笛,說道:「以前我吹得很是清越嘹亮,兀的這長時間不吹盡荒廢了。嘿,狄年兄,這長笛內倒也是個藏東西的好去處,紙箋字據的卷緊了,不正可塞進笛管中去?」
他眯起一隻眼睛向笛管張望了半晌,沮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撣了撣滿身的塵土,說道:「孟菽齋說這宋秀才在金華並不曾有一個親友,他自己也很少見到宋秀才的蹤跡。最知道宋秀才情況的莫過於替他送飯的女僕了。我們可將那給秀才送飯的女僕找來問問。」
「狄年兄,這事就乾淨拜託你了。我此刻必須回衙院。邵、張二位大人該也是午休起床了,還有如意法師。同時我的妻妾們也要找我商量中秋採辦的事宜。」
「好吧。你先行回衙,我留在此地再詢問一下。羅相公,中秋採辦可不能草率了。咳,相會都有幾位公子、千金?」
羅應元咧嘴笑道:「十一個兒子、六個女兒。不瞞年兄,小弟的八房夫人也是一件麻煩透了的事哩。哦,我想起來了,我回衙的路上還得去一趟藍寶石坊選挑些歌伎舞姬。
幸好,藍寶石坊順路只隔了幾條街。
「那是一個煙花行院吧?」狄公問。
「不!那藍寶石坊與長安的教坊可相彷彿,專一奉應歌伎舞姬。但凡官府有公私宴慶,聽憑點名喚來侍應。品絲彈竹,擅板金尊。最有侑酒助樂的妙用。我想來這宋秀才即是十分喜愛樂曲,或許也會與那裡的善才或姐妹們遁跡瓜葛。此去也順便打聽一下。」
(侑:讀『幼』,侑食:勸食。——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滿意地點頭稱是,便命管家將平日替宋秀才送飯的女僕帶來。羅縣令拱了拱手,說了聲「年兄留步」,便上轎去了,又探出頭來朝轎簾外說:「狄年兄,過一會我便派一頂轎子來接你回衙。」
不一晌,管家帶了兩個年輕女子來見狄公。兩人一式藍布長裙,腰間系一條黑絲絛,頭上插一根骨質簪子。
「回稟老爺,這位名叫牡丹,專為宋先生送午飯,也兼些疊床洗衣的粗事;那位名叫菊花。專為宋先生送晚飯。」
狄公見這牡丹容貌醜陋,手腳笨拙,那菊花卻水靈俊俏,有一張紅潤的圓臉,十分動人,眉目間又流露出一種撩人的狐媚。
狄公開口問道:「牡丹,宋先生來客的時候你一定很忙把?」
「啊!沒有。老爺。」牡丹急忙回答道,「從不見宋先生有客來訪。這裡的事本來就不多。宋先生待人一團和氣,給他洗衣服他當即給賞錢。」
「他閑常也與你聊聊吧?」狄公又問。
「不!老爺。僅僅有時問個好。他忙著讀書做文章,從不肯與我們下人閑話。」
「謝謝你,牡丹。你可以走了。」
管家恭敬地將牡丹帶出了房間。
狄公問菊花:「牡丹是個鄉下來的女孩子,我看你則是城裡生長的姑娘,你告訴我……」
菊花兩眼驚惶地盯著狄公,閃露出恐俱的光芒。她突然問道:「老爺,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
狄公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菊花低著頭,陰沉著聲調說:「奴婢思想來,朱先生必有一個情人,那天我親眼看見他穿著一身黑衣褲偷偷溜出花園後門。」
「你見到過宋先生的情人了?」狄公大為詫異。
「回老爺,不曾見得。不過前幾天來先生曾向我打聽孔廟後那銀器店裡可有金銀絲雙雀髮夾售賣。分明是他想給他的情人送禮品了。可是那情人卻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
狄公驀地一愣,急問:「菊花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回老爺,宋先生的那情人據奴婢知道是一隻狐狸,一隻裝扮成女人的黑狐狸。一次他真還問我,這一帶是否有許多狐狸。」
狄公輕蔑地微笑著,說道:「你不應該相信這一類有關狐狸的無稽的傳說。狐狸不傷害人,他們又善良又聰明。」
「老爺,奴婢說的全是正經話。來先生真是被一隻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他那管笛子,那古怪的曲調象狐狸的哭聲一樣,令人膽顫心驚,坐卧不安。我與小姐每夜都聽得真切,很是疑心,常為宋先生捏一把汗哩。」
「我剛才來時看見內宅的繡房里有一位漂亮的年輕姑娘,莫不就是孟家的小姐?」
「回老爺,那一定是她了。她長得很漂亮,又聰明,待奴婢們也十分的好,才十六歲已寫得一手好詩句。」
「菊花,我再問你,你在其他什麼地方,比如說茶樓酒館的,見著過宋先生嗎?」
「不,他從不上那種地方去!」
「好吧。菊花,謝謝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著狄公走出到孟家門樓外,早有一頂黑昵便轎伺候著。
狄公坐轎回到縣衙。進了館舍便從衣袖中將宋秀才寫的那六頁筆錄取出細細讀了一遍。那筆錄相當扼要地記下了兩百年間金華一些軍事史實和食貨狀況。最使狄公疑惑不解的便是這宋秀才半個月來天天都在縣學的書庫里查閱,如何只做成了這六張筆錄。他猛然想起,宋秀才對歷史檔案的查詢很可能只是一個借口,他來金華必定有著另一個秘密的原因。
這裡人們對狐狸魅力傳說之廣,迷信之深,令狄公著實吃驚。固然市井上的說話人喜歡將狐狸變美女誘惑年輕書生的故事說個沒完,但古書上也有狐狸象徵正義鎖住邪惡的記載,因此一些宮殿和古老的樓閣、寺院常常可看到供奉狐狸仙的小神龕,用來驅邪或保護官印。他想起來了。就在羅應元的內衙里正也有一個這樣的神龕。他不禁捋著鬍子陷入了沉思。
菊花的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這裡的人對狐狸究竟為何有一種特殊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