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在葉彬的筆墨庄前勒住了馬,命店中夥計去喊葉掌柜出來。
葉彬正在店後作坊里看夥計為徽墨描金,聞報狄老爺到了店門口,忙不迭三步並作兩步走出店堂,大開了店門,請狄公下馬進店歇坐,又命夥計獻茶。
狄公在馬上搖手道:「休要沏茶,我不進店裡坐了,我只想打問一聲,你兄弟葉泰他回家來了沒有?」
葉彬神色不安地答道:「回老爺,葉泰至今尚未回家,我已派人把城裡的酒肆、茶樓、賭場、妓館都尋遍了,只是不見他的影蹤。——老爺,會不會出什麼意外?」
狄公道:「倘使今夜還不見他回來,你便來衙里報告我,我當即簽發海捕急遞文書,圖寫他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掛,令各路查訪追捉。」
葉彬只得點頭答應,心中暗暗叫苦。狄公策馬折向南門疾馳而去,不一晌便到了城根的潘豐宅院。這裡仍舊荒涼清冷,街上很少有行人。狄公在潘豐宅院外的牆邊一根石柱上系了馬,便用馬鞭柄在大門上敲了幾下。潘豐應聲出來開啟了大門。潘豐見是狄公獨身來訪,心中發慌。
「狄老爺,請到店鋪中坐吧,那裡有火盆。不過,店鋪中什物堆放得雜亂無章,老爺休要見笑。」
狄公隨潘豐進了店鋪,果然見店鋪里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看來是潘豐故意不去收拾。
潘豐讓狄公坐了,便站起沏茶,狄公見店鋪當中擺著一個四方茶几上蓋著一塊濕絨布。茶几邊支著一柄寒刃閃閃的牛耳尖刀。狄公好奇地看了看那尖刀,又想動手去將那茶几上的濕絨布掀開。
「狄老爺,切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剛上了一遍硝紅漆。這硝紅漆很有毒性,老爺的手若是碰了那濕漆便會腫脹疼痛好幾日。」
狄公問:「潘掌柜,你的這柄尖刀形制很古樸,莫不也是件骨董?」
「老爺端的有眼力,這寶刀正是五百年前東漢朝中一個大將軍所佩。他死前獻給了一個神廟,神廟用它來宰牛祭神。你看這刀刃寒光耀眼,如新發於硎,誰見了都羨愛不已。」
狄公突然說道:「潘掌柜,本官有一句話問你,你切不可支吾遮瞞。我想殺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離家去山羊鎮。這隻能是你妻子親口告訴他無疑。你平時察觀形跡,知你妻子可有外遇?——若是有,也無須迴避本官。這人乃是殺你妻子的真兇!」
潘豐的臉頓時變得蒼白,他不安地瞅著狄公,眼睛裡閃出痛苦的光芒。半晌,聽他說道:「老爺,一個多月來,我見賤妻神色態度有些異常,尤其她眼光的細微變化令我吃驚。這使我心中懸起了一塊大石,為此我迷惘痛苦,但卻又未拿住真憑實據。」
「那人是誰?」狄公趕緊問道。
「人是張是李,我不能憑空亂猜,但無論如何葉泰與這事大有關連。我見葉泰來我家常與賤妻竊竊私語,我出門時他來得更頻繁,好像是在商計著什麼大事。我心中明白,葉泰必是勸賤妻另攀高枝,與我離婚,跟隨別人去過快活日子。賤妻貪慕富貴,最是眼紅人家穿戴裝飾,她常抱怨我從不給她買一二件昂貴的首飾……」
「她那一對金手鐲就足足有四兩重,還不昂貴?」
「金手鐲?」潘豐驚異地叫了起來。「老爺想是弄錯了,她從沒有什麼金手鐲,她只有一枚銀指環,那還是她出嫁時她嬸嬸送她的。」
狄公嚴厲地說:「潘豐,休要在本官面前遮瞞了,你妻子除了那對鑲紅寶石的金手鐲,還有六枚金髮夾!」
「這不可能!老爺。」潘豐激動地說道。「我從不曾給過她這些東西,她嫁過門來時只有手上佩戴的那一枚銀指環,更無他物!」
狄公站了起來,說道:「你跟我來!」說著牽了潘豐的衣袖走進卧房,指著那一堆衣箱道:「你將那第二隻衣箱打開!金手鐲就藏在那夾層里!」
潘豐將信將疑,忙墊了張凳子爬上去移下最頂上一隻衣箱,遞給了狄公,於是打開第二隻衣箱。
狄公見那衣箱里凌亂堆了許多女子的衣裙,他記憶起上次來時衣箱里的衣裙疊得齊齊整整,陶甘搜查那衣箱後按原樣疊放了。
潘豐將箱內衣裙一件一件抖過扔在地上,箱子空了,潘豐吐了一口氣,說道:「老爺親眼看見了!哪來什麼金手鐲、金髮夾?」
狄公心中納罕,說道:「我來找!」他將潘豐推下那凳子自己站了上去,很快揭開箱子底部的夾層。——但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
他回頭冷冷地說道:「潘豐,你須講出真情,因何將那些金首飾偷偷藏過了?」
潘豐發了急,發誓道:「我潘豐倘然有半點欺瞞老爺,五雷轟頂,不得好死,墮入阿鼻地獄,永不超生!我從來就不知道這衣箱里還有夾層!」
狄公略有所悟,忙檢查卧房的窗戶,果然有幾根木柵已斷裂。
「必有賊盜來過這兒!他從窗戶里爬進了卧房。」
「但是,老爺,我賬櫃里銀子卻一兩不少!」潘豐不信。
「這些衣裙你都仔細看過了,想一想少了什麼沒有。我記得上次來時這衣箱里的衣裙疊得滿滿的,且十分齊整,如今卻是凌亂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飾竟不見了。」
潘豐低頭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檢看。
「老爺,你說對了!果然少了兩件。一件大紅遍地金對襟通袖羅衫和一條嵌金枝玉葉狐裘緊身襖——這兩件是賤妻平昔最為珍愛的,價錢也最是昂貴。」
狄公慢慢點頭,恍若有悟,忽而又說:「潘豐,那牆角里一張絳紅色四方小茶几怎的不見了?」
「噢,那小茶几——老爺不見我適才正在刷漆嗎?」
狄公笑道:「瞧我這記性!潘豐,如今我真信了你說的都是實話。我們還是回店鋪里烤著火慢慢說吧。」
狄公此時心中乃有了草稿,他恨自己為何沒有及早看出這一點——罪犯一開始便露出了破綻!
狄公慢慢呷著茶,見潘豐戴上了手套輕輕將那方小茶几上的濕絨布掀開。
「這就是老爺說的那張絳紅色四方小茶几。其實,那天我去山羊鎮之前已將紅漆新刷了,正放在卧房牆角陰干,不料卻被人碰了,恰恰在那面上留下了手摸過的痕迹。故我只能重新再刷一遍。——新漆過正經還能賣十兩銀子哩。這茶几原是南朝皇宮裡的陳設,賣金的偏未撞上了買金的,倘是有那識貨的見了,必肯出大價錢,故我趕緊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著它嗎?」狄公不禁問道。
「老爺,」潘豐冷冷地笑了一笑,「賤妻決不會碰它,她知道這新刷的漆有毒,沾上了皮肉,腫脹潰爛還是小事,弄得不好還會發高燒,上吐下瀉,里急後重,全身抽搐,折騰個半死。對,上月棉布莊陳掌柜就不小心,將手沾了新漆,雙手腫得像個大蘿蔔。我告訴了她解毒的藥方……」
「你認識陸陳氏?」狄公詫異。
「陳掌柜她娘家原與我家是緊鄰,故從小見她長大,我們都管她叫寶珍姑娘,為人極是尖厲潑辣,好勝心強。她出嫁後便不再見到過了。後來,我移居到了這裡,她竟知道了我的宅址,也偶爾來玩過一兩回。她父親是個老實規矩的生意人,她母親卻原是個巫婆,專會弄那騙人的法術。陳掌柜還說起她丈夫陸明已死,他寡婦孤女日子很是艱難。」
狄公點頭頻頻,站起告辭,又說道:「潘掌柜,我可預先告訴你,殺死你妻子的罪犯已有了些眉目,他是個十分危險的亡命之徒,你須處處小心防範。今夜,你必須留在家裡,緊閉門窗,吹熄燈火,將外面宅院的大柵門也鎖了,千萬不可大意。倘然有事,明日一早即來衙門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