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甘走進了枕流閣。那服侍葉夫人的女僕站在門口等侯傳話。
陶甘道:「老爺,這案子可有了眉目?這女僕對葉奎林滿腹仇恨,老爺可親自問問她。」
狄公道:「兇手當是葉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賤的人。葉奎林讓他進來這枕流閣,不讓座又不敬茶,自顧吃他的糖汁生薑。後來兩人動了武,是夙嫌、是新仇,還是言語一時不合暫且不知。地上扔著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動武的明證。兇器並不鋒利,只是靠巨大的力氣才砸破葉奎林的半邊臉面。兇手當是體格豐偉,膂力過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僕進來。
女僕看了看葉奎林的屍體,噁心地皺了皺眉頭,上前來向狄公道個萬福。
狄公和藹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桂花。」
「你來葉府多久了?」
「我家世世輩輩是葉府的奴僕,我就生在這葉府里。」
「你主人被人殺了,你有什麼想法?」
「老爺,他是一個放蕩的老色鬼,一生干盡了壞事,死了倒也乾淨。老爺不知,這老色鬼每天都要拉些妓女到這長廊里來尋歡作樂,追逐婬戲,醜態百出。他對奴僕兇狠殘忍,恣意虐待。稍不順意,便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張綉榻上將一個奴婢活活用鞭子抽死!老爺不信可去後院竹林里發掘,那屍骸還在哩。」
「桂花,我問你,可有個何朋的常來府上?」
「呵!老爺問的是橋對面的何將爺?往昔時倒常來府上,奈何侯爺一心只在女色上,故長久不來走動了。何將爺乃真是一個賢良君子,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將軍,可現在朝廷竟不
許他身佩腰刀,一身武藝只能用來打野獐子、射老雕。」
狄公又問:「桂花,你猜來是誰殺的你家侯爺?」
「必是那等為妓女拉皮條的無疑。可是近來時疫凶急,妓女都逃出長安去了,侯爺整日納悶得慌。」
狄公又問:「桂花,誰替葉夫人看病來?」
「盧大夫。侯爺說他是個正經大夫,我不知他的醫道如何,我看他正是同侯爺一樣的荒婬好色之徒。——侯爺與妓女鬼混時,他都在場!」
狄公點點頭。
陶甘說:「葉奎林的私生活外面知曉的甚少,就是梅長官也不曾同我們說起過。看來葉奎林行事還是小心謹慎,並不聽聞他有這等醜事外揚。」
狄公低頭突然發現綉榻的腳邊有一閃閃發光的東西,忙俯身拾起,見是一枚嵌著紅玉石的耳環。細看那玉石上還有一絲未乾的血跡。
「今晚必有女子來過這長廊!陶甘。」
一陣風吹來,八仙桌的蠟燭熄了,年輕的侍僕趕緊取了撇火石重新將蠟燭點亮。一面小心避免去看那死人。
狄公叫住了她,問道:「今晚來這長廊的女於是誰?」
年輕侍僕的臉頓時轉蒼白,支吾答道:「那女子……她,她決不會殺了侯爺!」
狄公道:「她可以是一個證人。——殺侯爺豈是一個女子能幹得出的?」
侍僕乃說道:「十天前我見她第一次來府上,以後便時常來了。今晚卻未知來過沒有,每回來都是兩個人。」
「兩個人?!」狄公驚問。
「老爺,真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天小人聽得長廊里傳出美妙動聽的歌聲,忍不住上樓來偷看了。那女於很是年輕、容貌真如天仙一般艷麗。那夜還聽見有鼓聲伴唱,那男的因是背著小人,沒看仔細,想來便是擊鼓的。後來那女子又在綉榻上跳起了舞,看得小人幾乎著迷了。」
狄公道:「你們此刻可以走了。倘有客人來府上拜訪,務必問了姓名回報於我。」
侍僕答應,退下了枕流閣。那女僕也跟隨而下。
狄公對陶甘說:「那兩人今夜確實來過,有這枚耳環為證,桂花說兇手可能是一個拉皮條的人,這猜測或許是對的。葉奎林虐人成性,那女子的歌舞不稱於心,便掄起鞭子要抽那女子,那男的出來阻攔。阻攔不了,一時怒起便與葉奎林搶奪鞭子、並用身藏的鐵棒將葉奎林打死。——這種拉皮條的都有一兩手防身的招式,術業雖卑賤,卻往往有血氣之勇,事急便會殺人。」
陶甘點頭道:「既是賣唱的男女;葉奎林自然不會讓座敬茶。他們殺了人便很炔溜走。偌大二個葉府,並無有一兩男僕,誰人阻攔?我思量來這賣唱的女子多半是舊城某家煙花行院的妓女,並不難尋覓。」
狄公道:「我們不妨再在這裡細細找找,或許還能發現些兇手遺落的東西。」
狄公走到窗軒前,捲起湘妃竹簾。見樓閣外正面臨運河,黑呼呼的新月橋宛在眼底。
運河流到這裡剛好一個轉彎,故河面甚是寬闊。狄公再低頭一望,猛發現這枕流閣名副其實枕在水流之上,長廊之下支立著一排石柱,石柱的底礎全在瀕臨河岸三四尺的水裡。
石柱周圍的水面長滿了碧綠的浮萍水草。枕流閣兩邊則全是垂直百刃的高牆。靠新月橋北堍聳立著尖塔般的戌樓。新月橋南堍沿岸一排裊娜的煙柳,柳蔭間露出一幢精緻樓閣的飛檐翹角。樓閣下有一彎石橋,橋下是一翼玲瓏別緻的水亭。
狄公看著猛然想起對面這花園樓閣正是何朋的府邸。又見這一線風景好生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放下竹簾回過頭來,見陶甘正在桌上將青瓷花瓶的碎片一一拼湊。陶甘抬起頭見狄公望著他,便說道:「老爺,這裡有幾片碎瓷上也粘著有糖汁,與死者嘴邊,手指上,袖口上一樣。我想來葉奎林在臨死前曾抓起這花瓶企圖自衛。他手中的鞭子被兇手奪去之後,便順手掄起這個花瓶。可惜已被兇手鐵棒擊中,身子倒下了,花瓶也從手中掉到了地上打碎了。這裡有兩塊較大的瓷片恰恰落在皮鞭之上。老爺,你看這塊粘有糖汁的瓷片正是花瓶細長的頸脖。」
陶甘幾乎將青瓷花瓶全部拼湊齊了。
狄公的眼睛突然亮光一閃:「柳園圖!」
青瓷花瓷上正畫著柳園圖。
狄公恍然憬悟,跑到窗軒前拉起湘妃竹簾,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何朋家的花園樓閣正同這柳園圖一模一樣:陶甘,你不覺得這柳園圖、這青瓷花瓶與葉奎林之死有什麼關連嗎?」
狄公話未落音,忽見竹簾下一團揉皺的白紙,急忙秉燭彎身撿起。他輕輕將那紙團展開,卻原是一幅白綢汗巾,汗巾正中一點鮮紅的血斑。狄公用手摸了摸汗巾四角,卻是濕的。
「這汗巾浸著了水,哦,上面還沾著一片水草哩!陶甘,將這白綢汗巾小心收藏了,這可能是兇手留下的最重要的證據。」
狄公忽然想到什麼,忙又將竹簾拉起,用燭火照著細細看了一遍窗檯,並不曾見有什麼,他吩咐陶甘將左右的竹簾全數拉起。陶甘才拉起兩個窗格,狄公便喊住手。
「奇怪!奇怪。這左右窗檯全積了厚厚一層塵上,如何獨獨這一格窗檯不見有塵上,甚是乾淨,必是有人擦拭了。」
狄公縱身一躍,站上窗檯。嚇得陶甘急忙扶住狄公腿脛。
狄公見窗檯下正垂直支起一根石柱,石柱銜結處濕漉漉也沾有幾片水草。
「陶甘!有人泅渡過河來,從這根石柱爬上了窗檯。然後跳進了這長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