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喬泰跟隨姚泰開坐一頂大轎先去姚宅稍作稽留。姚泰開換了件寬大的藍布袍,戴一頂黑弁帽,又繼續坐轎去曼瑟家赴宴轎中姚泰開對村夫顯寶似地向喬泰大輸了一通吃經。喬泰第一次聽說「吃在廣州,死在柳州」的教訓,十分稀罕。又信服姚泰開乃是第一等的美食家,饕餮家。
大轎抬到懷聖寺附近一幢花園宅第停下。姚泰開道:「到了。」又囑:「喬泰兄弟,宴席上千萬看我眼色,不可造次。」
一個頭纏白布的司閽引姚、喬兩人穿過一個修葺得十分齊整的噴泉池花園,向主人的客廳走去。
喬泰見花園外隱隱聳著光塔的圓頂,新月下分外肅穆。心知曼瑟先生的宅第與他住的五仙旅店不會太遠。
曼瑟在客廳門口恭迎。衣裝鮮麗,氣態軒昂。姚泰開捫胸道:「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帶來一位朋友,是我們京城長安來的。」
曼瑟看了一眼喬泰,不置然否。鞠躬道:「真主賜福。」遂引兩人入席。
酒席圍著一張低矮的圓桌,主人賓客均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雞的奇妙香味,惹得喬泰饞涎欲滴。他嘗了一口侍僕敬的酒,只覺噴香醉人,又象乳酪一樣有點膩腥的甜味。
曼瑟與姚泰開談了半日生意,間而又講大食語,十分投契。
姚泰開向曼瑟介紹了喬泰,曼瑟興緻很高,親手與喬泰敬杯,漸漸酒酣,說話也覺松馳。
喬泰道:「我就下榻在五仙旅店,正在懷聖寺後背,想來與貴府很近。」
「噢,懷聖寺。寺內邦克塔聖光不滅,真主永在。先賢宛葛素初來華夏,便在這一帶佈道。仙逝後葬在桂花崗。我們大食僑民也多居住這兩處。」
「曼瑟先生可認識一個叫倪天濟的,他的船隊經常遠航貴邦。」喬泰又尋話頭。
「倪天濟?認識,認識。」曼瑟兩眼閃出一種奇怪的光來。「那姓倪的父親是廣州人,而母親卻是波斯人。波斯人與我們不友好,我們英主哈里發統率的勇士已經打敗了波斯。」
姚泰開見話題扯遠,又怕喬泰言語有失。乃道:「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觀賞一段大食歌舞,正可助興。」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語咕嚕了幾句,又拍了幾下手掌。
一個妖艷的女子從珠簾後輕輕跳出,追隨著節拍激劇的音樂扭動起來。——那是一名大食舞姬,描眉畫眼,坦腹露乳。兩片紅唇如火一樣,一對狐媚深邃的眼睛像大海翻起波瀾,頓時吞噬了席間的一切。
姚泰開、喬泰兩個如醉如痴,不能自已,曼瑟咧嘴大笑,小心捻著兩角翹起的紅鬍子,十分得意。
「她叫珠木奴。她的美貌沒有一個見了不動心的,她的舞姿沒有一個不五體投地。」
琴鼓聲遽止,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開、喬泰—一叩禮,又用一對妖媚的眼睛脈脈含情地流盼席間。
曼瑟命與賓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喬泰膝前獻杯。喬泰正眼花撩亂,心猿意馬之際,接過仰脖一杯下肚。忽又聞到珠木奴身上的汗香,頓時熱血狂流,六神搖撼。
曼瑟又命珠木奴再唱一支番曲。珠木奴不快,立身又嗚嗚咽咽唱將出來。雖不懂其歌詞,恍覺得音韻抑鬱,聲調幽怨,如啼殘的的杜宇。歌罷又跽趨到喬泰面前。
喬泰獃獃望著珠木奴,失魂落魄一般。
曼瑟扔給珠木奴一塊金幣。珠木奴接過隨手擲給一個侍候的樂工。竟用華夏官話問喬泰:「敢問貴客姓名,從未曾見過面。」
喬泰剛喘過一口大氣來,恍聽得那珠木奴並非說番語,又惶惶不知所措。
「軍官爺不肯吐姓名,怕是攝了你的魂靈去?」珠木奴情場老到。
「我叫喬泰。仙人王子喬的喬。泰,這位姚先生諱泰開,正是同一個泰字。」
「呵,喬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開名兒好聽。姚先生,你如何臉上悒鬱?」
姚泰開諂笑:「托真主福,已經放寬心了。肚中照例是坦蕩蕩的。」
珠木奴也沒聽明白姚泰開意思,便又昵笑問喬泰:「先生京師是何官職?」
「十六衛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東宮。」
「哎喲,原來是都尉爺。——看你鬍子都有一二絲白的,怕是做爺爺了吧。」珠木奴又戲道。
「我才四十歲,尚未婚娶哩。」喬泰心中放下一塊大石,暗底佩服自己的勇氣。
「敢情是眼角開在天頂門,不看常人吧。」珠木奴自顧灌了一口酒。
喬泰望著珠木奴美麗的臉龐又添一層紅暈,不禁心旌搖搖。
正要拿話砑光,忽聽得「當嘟」一聲,曼瑟將手中一隻瑪瑙杯猛地扔在地上,臉色鐵青。
珠木奴不理會曼瑟怒氣,又嬌媚地挨近喬泰一步,滿斟一杯,笑道:「喬都尉,再吃酒,小心酒杯跌落。」
喬泰更形惶惶,屏息不敢出氣。
姚泰開識趣,忙起身拱手告辭。曼瑟不理,用番語罵珠木奴。珠木奴也嘰哩咕嚕搶白一通,算是回敬。最後忽用華夏官話大聲道:「我又不是你包下的。愛與哪個親熱與你何干?」說罷轉身便走。兩個樂工也跟著狼狽奔竄。
喬泰尷尬,無地自容。珠木奴忽回頭附耳小聲道:「奴家住白鵝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幸能再會。」說罷一陣風去了。
姚泰開示意喬泰告辭。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揮手,命撤席,自個轉身去內廳。
喬泰悻悻出來花園,自覺沒情沒緒。姚泰開勸慰道:「喬都尉休要煩惱,這是此間常有的事,不足為奇。我們司空見慣。那些番客大多喜怒無常,脾性古怪,不通我中華禮儀習俗。你也大可不必認真。」
喬泰道:「今日之事,敗了你們的酒興。也怨不得曼瑟生氣,只是珠木奴太猖狂了。我也有失檢點。」
姚泰開哈哈大笑:「喬泰兄弟還有此等肚腸。快莫再說了。珠木奴有心與你搭訕,也不可冷淡了她。只是曼瑟狷狹,寡恩傲禮,當面做臉給客人看。你休耿耿於懷。——改日我請你去消消氣。我有一處別館,叫『開顏居』,在城中法性寺後背,雅靜幽僻。內中人物,尤勝珠木奴,保你開顏舒心。呃,此刻我先回去了。」
姚泰開好言撫慰一通,叫了一頂小轎,自顧去了。喬泰惘然若失,夜風裡獃獃立了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