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幾英里又陰冷又凄涼的路程,我們來到一扇高大的木門前。門內是一條陰暗的栗樹林蔭道。這條彎曲而陰森的道路把我們引向一所低矮黑暗的房屋,在藍灰色的夜空下,它顯得黑影憧憧。大門左邊的窗子里露出一絲微弱的燈光。
「這是一名警察在值班,"貝尼斯說,「我來敲一下窗子。」他走過草坪,用手輕扣窗檯。透過朦朧的玻璃,我隱約看見一個人從火旁的椅子上跳起來,並且聽見屋裡一聲尖叫。過了一會兒,一個臉色蒼白、氣喘吁吁的警察開了門,一支蠟燭在他發抖的手中搖晃。
「怎麼啦,瓦爾特斯?"貝尼斯厲聲問道。
這個人用手絹擦擦前額,長長嘆了一口氣,算是放了心。
「先生,您來了我真高興。這個夜晚真長,我想我的神經不如往常那麼頂用了。」
「你的神經,瓦爾特斯?我倒沒有想到你身上還有神經。」
「嗯,先生,我是說這個孤寂的屋子,還有廚房裡的那個奇怪的東西。您剛才敲窗子,我還以為那個東西又來了哩。」
「什麼東西又來了?」
「鬼,先生,我知道。就在窗口。」
「什麼在窗口?什麼時候?」
「大約兩個鐘頭之前。天剛黑,我坐在椅子上看報。不知怎麼我一抬頭,卻看見下端的窗框外面有一張臉在向裡面望著我。天啊,先生,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我做夢都會看到它。」
「嘖!嘖!瓦爾特斯,這可不象一名警官說的話呀。」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可是它使我害怕極啦,先生,不承認也不管用。那張臉既不黑又不白,說不上是什麼顏色,一種非常奇怪的色彩,就好象泥土裡濺上了牛奶。至於那個臉盤,總有您的兩個臉那麼大,先生。還有那副樣子,兩隻逼人的大眼睛,眼珠突出,加上一口白牙,活象一隻餓狼。我對您說,先生,我連一個指頭都不敢動,也不敢出一口氣,直到它突然消失不見。我跑了出去,穿過灌木林,感謝上帝,那兒什麼也沒有。」
「如果我不知道你是個好人,瓦爾特斯,就為這件事,我也可以給你記上一個黑點。如果真的是鬼,那麼,一個值班警官也絕對不應當為他不敢用手去碰它一下而感謝上帝。這該不是一種幻覺和神經的錯覺吧?」
「至少,這一點是很容易解答的,"福爾摩斯說著,點燃了他的袖珍小燈。"是的,"他迅速地檢查了草地之後說:「我認為,穿的是十二號鞋。照腳的尺寸來推斷,他肯定是個大個子。」
「他怎麼啦?」
「他似乎是穿過灌木林朝大路跑了。」
「好吧,"那位警長帶著嚴肅而沉思的臉色說,「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想幹什麼,現在他已經走了,我們還有更急的事情要辦。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允許,我要帶你巡視一下這所住宅了。」
每個卧室和起居室都經過了仔細搜查,什麼都沒有發現。顯然,房客隨身帶來的東西很少,甚至什麼也沒有帶。從全部傢具到細小的物件,都是連同房子一起租用的。留下的許多衣服上都綴有高霍爾本的馬克思公司的標記。電報詢問的結果表明,馬克思除了知道他的買主付賬爽快之外,其他一無所知。還有一些零碎東西,幾個煙斗,幾本小說,其中有兩本是西班牙文的,一支老式左輪手槍,在個人財產之中,還有一把吉他。
「這裡面沒有什麼,"貝尼斯說,手裡拿著蠟燭,高視闊步地走出這個房間,進入那個房間。「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我請你注意廚房。」
廚房陰暗,天花板很高,在這所房子的背後。廚房角落裡放著一個草鋪,顯然是廚師的床鋪。桌上堆滿了裝有剩菜的盤子和用髒了的餐具,還有昨天晚餐留下的殘菜剩飯。
「看這兒,"貝尼斯說,「你看這是什麼?」
他舉起蠟燭,照著櫥櫃背後的一件特別的東西。這件東西已揉皺乾癟,很難說它是個什麼。只能說它是黑色的,皮做的,形狀有點象個矮小的人。我查看的時候,起初以為是個經過乾燥處理的黑種小孩;再一看,又象個扭變了形的古猴。究竟是動物還是人,我最後還是莫名片妙。它身體中部掛著兩串白色貝殼。
「確實是很有趣——很有趣!"福爾摩斯說,並注視著這件邪惡的古物。"還有什麼沒有?」
貝尼斯一聲不響,把我們帶到洗滌槽前面。他把蠟燭朝前一照,只見某種白色大鳥的翅膀和軀體被撕得七零八落,上面還留著羽毛,盛滿一盆。福爾摩斯指了指割下來的那隻鳥頭上的垂肉。
「一隻白公雞,"他說,「太有趣了!這真是一件非常離奇的案子。」
但是,貝尼斯先生把他那最不吉利的展覽一直堅持到最後。他從洗滌槽下面拿出一個鋁桶,桶里滿裝著血。他又從桌上取來一個盤子,上面放著燒焦了的碎骨頭。
「殺死了一些東西,又燒了一些東西。這些都是我們從火里收集起來的。今天早上我請來一位醫生,醫生說這些不是人體上的東西。」
福爾摩斯微笑著搓著兩手。
「我得恭賀你,警長,你處理了一件如此不同一般、如此富於教益的案件。你的才能似乎勝過你的機會,如果我這樣說不致於有所冒犯的話。」
貝尼斯警長的兩隻小眼睛露出高興的神色。
「你說得對,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工作上停滯不前。象這樣的案件可以給人們帶來機會。我希望我能利用這種機會。你對這些骨頭是怎麼看的?」
「我看是一隻羔羊,要不就是小山羊。」
「那麼,白公雞呢?」
「很怪,貝尼斯先生,非常奇怪。可以說從來沒有見過。」
「對,先生。這房子里住的人一定很奇怪,行動一定也很奇怪。其中一個已死啦。難道是他的同伴跟在後面把他打死的?如果是這樣,我們早就抓住他們了,因為所有的港口都有人監視著。不過,我本人有不同的看法。是的,先生,我本人的看法大不相同。」
「那麼你自有主張嘍?」
「我要自己來進行,福爾摩斯先生。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我自己的聲譽。你已經成名了,我也得要成名。如果以後我能夠說,我在沒有你的幫助下破了案,那我就高興了。」
福爾摩斯爽朗地笑了起來。
「好吧,好吧,警長,"他說,「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吧。我的成果可以隨時供你使用,如果你願意向我索取的話。我想,這房子里,我想看的都看過了。把時間花到別處去也許更有好處,再見啦,祝你運氣好!」
我可以舉出好多微妙的表情來說明福爾摩斯正在性急地追尋一條線索,這種表情,除了我以外,別人可能不會注意到。在一個不經心的觀察者看來,福爾摩斯象往常一樣冷淡,但是,他那雙發光的眼睛和輕快的舉止卻顯示出一種抑制著的熱情和緊張的情緒,這使我確信,他是正在考慮對策。按照他的習慣,他一句話不說;照我的脾氣,我什麼話也不問。能和他一起參加這場遊戲,為捕獲罪犯而提供出我微小的幫助,又不致以不必要的插話分散他的注意力,這對我來說已是很滿意的了。到時候,一切都會轉向我的。
因此,我等待著——可是,我越來越失望,白等了一場。一天接著一天,我的朋友毫無動靜。有一天的上午他是在城裡度過的,我偶然了解到,他是去大英博物館了。除了這次外出之外,他成天作長時間的而且常常是孤獨的散步,要不就是同村裡的幾個碎嘴子閑聊,他力求與這些人交往和結識。
「華生,我相信在鄉間住一個星期對你是很寶貴的,"他說道,「重又看見樹籬上新綠的嫩芽和榛樹上的花序,那是非常愉快的。帶上一把小鋤,一隻鐵盒子,和一本初級植物學讀本,就可以度過一些有意思的日子了。"他自己帶著這套裝備四處尋覓,可是帶回來的只是寥寥幾株小植物,而這是在一個黃昏就可以採到的。
在我們漫步閑談的時候,偶爾也碰見貝尼斯警長。當他同我的同伴打招呼的時候,他那張又肥又紅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一對小眼睛閃閃發光。他很少談起案情,但從他談起的那麼一點情況來看,他對事情的進展也倒不是不滿意的。然而,我得承認,在案子發生五天以後,當我打開晨報看見這樣的大字標題的時候,我還是不由得有些驚奇:
奧克斯肖特謎案揭破
被認為是兇犯的人已捕獲
當我讀著標題時,福爾摩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似被什麼刺了一下。
「啊!"他叫了起來。"你該不是說貝尼斯已經抓住他了吧?」
「很明顯,"我說著就把以下報道念了出來。
"昨晚深夜當傳聞與奧克斯肖特兇殺案有關之兇犯已被捕獲時,在厄榭及其鄰近地區引起極大轟動。人們記得威斯特里亞寓所的加西亞先生系被發現死於奧克斯肖特空地,身上有遭受殘酷襲擊的傷痕,他的僕人和廚師亦於同一晚上逃走,顯然他們參與了這一罪行。有人指出但從未得到證實的是,死去的這位先生可能有貴重財物存放在寓所里,以致財物失竊,構成罪案。經負責此案的貝尼斯警長多方努力,查明了逃犯的藏匿處所。他有充足的理由證明他們沒有遠遁,只是潛伏在事先準備好的某一巢窟中。首先可以肯定,他們最終將被捕獲,因為據曾經通過窗戶見過廚師的一兩個商人作證說,廚師的相貌非常特別——是一個魁梧而可怕的混血兒,具有顯著的黑種人型的淡黃色的面目。自從作案以來,有人曾見過此人,因為他竟敢貿然重返威斯特里亞寓所,以致在當晚被警官瓦爾特斯發現並追蹤。貝尼斯警長認為,此人此行定有目的,因而斷定可能還會再來,於是放棄寓所,另在灌木林中設下埋伏。此人進入了圈套,在昨晚經過一場搏鬥後,終被捕獲,警官唐寧在搏鬥中遭到這個暴徒猛擊。我們知道,當罪犯被帶到地方法官面前時,警方將要求予以還押。捕獲此人後,本案可望取得巨大進展。」
「我們真應當馬上去見貝尼斯,"福爾摩斯喊道,拿起了帽子。「我們來得及在他出發之前趕到他那裡。"我們急忙來到村路上,正如我們所料,警長剛剛離開他的住處。
「你看到報紙了吧,福爾摩斯先生?"他問道,一邊把一份報紙遞給我們。
「是呀,貝尼斯先生,看到了。如果我向你提出一點友好的忠告,望你不要見怪。」
「忠告,福爾摩斯先生?」
「我曾細心研究過這個案件,我還不敢肯定你走的路子是對的。我不願意你這樣蠻幹下去,除非你有十足的把握。」
「謝謝你的好意,福爾摩斯先生。」
「我向你保證,我這是為了你好。」
我彷彿看見貝尼斯先生的兩隻小眼睛中的一隻象眨眼睛那樣抖動了一下。
「我們都同意,各走各的路,福爾摩斯先生。我正是這樣做的。」
「哦,那很好,"福爾摩斯說,「請別見怪。」
「哪兒的話,先生,我相信你對我是一片好意。不過,我們都有自己的安排,福爾摩斯先生。你有你的安排,我也許有我的安排。」
「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吧。」
「歡迎你隨時使用我的情報。這個傢伙是個地道的野人,結實得象一匹拖車的馬,兇狠得象魔鬼。抓住他之前,他差點兒把唐寧的大拇指咬斷了。他一個英文字也不會說,除了哼哼哈哈之外,從他那裡什麼都得不到。」
「你認為你可以證明是他殺害了他的主人?」
「我沒有這樣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沒有這樣說。我們各有各的辦法。你試你的,我試我的。這是說定了的。」
福爾摩斯聳聳肩,我們就一起走開了。「我摸不透這個人。他好象是在騎著馬瞎闖。好吧,就照他說的辦,各人試各人的,看結果怎麼樣。不過,貝尼斯警長身上總有某種我不很理解的東西。」
我們回到布爾的住處時,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華生,你在那個椅子上坐下。我要讓你了解一下情況,因為我今天晚上可能需要你的幫助。讓我把我所能了解的案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你聽。雖然案情的主要特點是簡單的,但是如何拘捕仍然存在著極大的困難。在這方面還有一些缺口,需要我們去填補。
「讓我們回過頭去談談在加西亞死去的那天晚上送給他的那封信吧。我們可以把貝尼斯的關於加西亞的僕人與此案有關這一想法擱在一邊。證據是這樣一個事實:正是加西亞安排斯考特·艾克爾斯到來的,這隻能說明他的目的在於為他證明不在犯罪現場。那天晚上,是加西亞起了心,而且顯然是起了壞心。他在幹壞事的過程中送了命。我說-壞-心,那是因為,只有當一個人心懷惡念的時候,他才想製造不在犯罪現場的假想。那麼,謀害他的人又會是誰呢?當然是犯罪企圖所指向的那個人。到現在為止,我看我們的根據是可靠的。
「現在,我們可以解釋加西亞的僕人們失蹤的原因了。他們都是同夥,都參與了這個我們還弄不清楚的罪行。如果加西亞回去時事情得手,那麼,那個英國人的作證就會排除任何可能的懷疑,一切都會順利。但是,這一嘗試是危險的。如果加西亞到了一定的時間不回去,那就可能是他送了命。因此,事情是這樣安排的:遇到上述情況,他的兩個下手便會躲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逃避搜查,以便事後繼續再干。這說明了全部的情況,是不是?」
整個一團亂線似乎已在我眼前理出了頭緒。我奇怪,正和往常一樣,何以在此之前我總是看不出來呢。
「但是,為什麼有一個僕人要回來呢?」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在急忙逃走的時候,他遺下了某種珍貴的東西,他捨不得丟下的東西。這一點說明了他的固執,對不對?」
「哦,那麼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加西亞吃晚飯時收到的那封信。這封信表明,還有一個同伴在另一頭。那麼,這個另一頭又在哪兒呢?我已經對你說過,它只能在某一處大住宅里,而大住宅則為數有限。到村裡來的頭幾天,我到處遊逛,進行我的植物研究,並利用空隙時間,查訪了所有的大住宅,還調查了住宅主人的家世。有一家住宅,而且只有一家住宅,引起我的注意。這就是海伊加布爾有名的雅各賓老莊園,離奧克斯肖特河的那一頭一英里,距發生悲劇的地點不到半英里。其他宅邸的主人都平凡而可敬,與傳奇生活毫不相干。但是,海伊加布爾的亨德森先生是個十分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可能發生在他身上。於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和他一家人的身上。
「一群怪人,華生——他本人是他們中間最怪的一個。我利用了一個近乎情理的借口設法去見過他。可是,從他那雙晦暗、深陷、沉思著的眼睛裡我似乎看出,他對我的真正來意十分清楚。他大約五十歲,強壯而機靈,鐵灰色的頭髮,兩道濃眉聯成一線,行動敏捷如鹿,風度宛如帝王——一個兇狠專橫的人。在他那羊皮紙一般的面孔後面,有著一股火辣辣的精神。他要麼是個外國人,要麼就是曾長期在熱帶居住過,因為他的皮膚黃而枯槁,但卻堅韌得象馬褲呢。他的朋友兼秘書盧卡斯先生無疑是個外國人,棕色的皮膚,狡猾,文雅,象只貓一樣,談吐刻薄而有禮貌。你看,華生,我們已經接觸到了兩伙外國人——一夥在威斯特里亞寓所,另一夥在海伊加布爾——所以,我們的兩個缺口已經開始合攏了。
「這兩個密友是全家的中心。不過,對於我最直接的目的來說,另外還有一個人甚至更為重要。亨德森有兩個孩子——兩個姑娘,一個十一歲,一個十三歲。她們的家庭女教師是伯內特小姐,英國婦女,四十歲上下。還有一個親信男僕。這小小的一伙人組成了一個真正的家庭,因為他們一同旅行各地。亨德森先生是大旅行家,經常出去旅行。前幾個星期他才從外地回到海伊加布爾來,已有一年不在家了。我還可以補充一句,他非常有錢。他想到要什麼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滿足。至於別的情況,就是他家裡總是有一大堆管事、聽差、女僕,以及英國鄉村宅邸里常有的一群吃喝多、幹事少的人員。
「這些情況,一部分是從村裡的閑談中聽到的,一部分是我自己觀察所得。最好的人證莫過於被辭退而受盡委曲的僕人。我幸運地找到這麼一個。雖說是幸運,但是,如果我不出去找,好運氣也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的。正如貝尼斯所說,我們都有自己的打算。按照我的打算,我找到了海伊加布爾原先的花匠約翰·瓦納。他是在他專橫的主人一怒之下捲鋪蓋滾蛋的。而那些在室內工作的僕人有不少和他一個鼻孔出氣,他們大家既害怕又憎恨他們的主人。所以,我找到了打開這家人的秘密的鑰匙。
「怪人,華生!我並不認為我已弄清全部情況,不過確是非常古怪的人。這是兩邊有廂房的一所住宅,僕人住一邊,主人住另一邊。除了亨德森本人的僕人給全家開飯之外,這兩邊之間沒有聯繫。每一樣東西都得拿到指定的一個門口,這就是聯繫。女教師和兩個孩子只到花園裡走走,根本不出門。亨德森從來不單獨散步。他的那個深色皮膚的秘書跟他形影不離。僕人當中有人傳說,他們的主人特別害怕某種東西。『為了錢,他把靈魂都出賣給了魔鬼,-瓦納說,『就等著債主來要他的命了-他們從哪裡來,他們是什麼人,誰也不知道。他們是非常凶暴的。亨德森曾兩次用他打狗的鞭子抽人,只是由於他那滿滿的錢包和巨額賠款,才使他得以免吃官司。
「華生,現在讓我們根據這一新的情報來判斷一下形勢。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那封信是從這個古怪人家送去的,要加西亞去執行某種事先早已計劃好的任務。信是誰的?是這個城堡里的某一個人寫的,並且是個女的,那麼,除了女教師伯內特小姐之外,還會是誰呢?我們的全部推理似乎都是指向這個方面。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設想,看它將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再說一句,從伯內特小姐的年紀和性格來看,我最初認為這件事裡面可能夾雜著愛情的想法肯定是不能成立的。
「如果信是她寫的,那麼,她總該是加西亞的朋友和同伴了吧。她一旦聽到他死去的消息,她可能會幹些什麼呢?如果他是在進行某種非法勾當中遇害的,那麼她就會守口如瓶。可是,她心裡一定痛恨那些殺害他的人,她大概會儘力設法向殺害他的人報仇。能不能去見她?設法去見她?這是我最初的想法。現在我遇到的情況不太妙。自從那天晚上發生了謀殺案後,到現在還沒有誰看見過伯內特小姐。從那天晚上起,她就沒有影蹤了。她還活著嗎?也許她同她所召喚的朋友一樣,在同一個晚上遭到了橫禍?或者,她只不過是個犯人?這一點是我們要加以確定的。
「你會體會到這種困境的,華生。我們的材料不足,不能要求進行搜查。如果把我們的全部計劃拿給地方法官看,他可能會認為是異想天開。那個女人的失蹤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家庭里,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一個星期不見面。而目前她的生命可能處於危險中。我所能做的就是監視這所房子,把我的代理人瓦納留下看守著大門。我們不能讓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如果法律無能為力,我們只好自己來冒這場風險了。」
「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知道她的房間。可以從外面一間屋的屋頂進去。我建議我們今晚就去,看能不能擊中這個神秘事件的核心。」
我必須承認,前景並不十分樂觀。那座瀰漫著兇殺氣氛的老屋,奇怪而又可怕的住戶,進行探索中的不測危險,以及我們被法定地置於違反原則行事的地位,這一切合在一起,挫傷了我的熱情。但是,在福爾摩斯冷靜的推理中有某種東西,使得避開他提出的任何冒險而往後退縮成為不可能。我們知道,這樣,而且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答案。我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事已如此,不容翻悔。
但是,我們的調查的結局竟是如此離奇,卻是始料所不及的。大約在五點鐘,正當三月黃昏的陰影開始降臨時,一個慌慌張張的鄉下佬闖進了我們的房間。
「他們走了,福爾摩斯先生。他們坐最後一趟火車走了。那位女士掙脫了。我把她安頓在樓下馬車裡了。」
「好極了,瓦納!"福爾摩斯叫道,一躍而起。「華生,缺口很快合攏啦。」
馬車裡是一個女人,由於神經衰竭而半癱瘓了。她那瘦削而憔悴的臉上留有最近這一悲劇的痕迹。她的腦袋有氣無力地垂落在胸前。當她抬起頭來,用她那雙遲鈍的眼睛望著我們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瞳仁已經變成淺灰色虹膜中的兩個小黑點。她服過鴉片了。
「我照您的吩咐守在大門口,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使者,那位被開除了的花匠說。"馬車出來以後,我一直跟到車站。她就象個夢遊人,但是當他們想把她拉上火車的時候,她醒過來了,竭力掙扎,他們把她推進車廂,她又掙脫了出來。我把她拉開,送進一輛馬車,就來到這兒。我決不會忘記當我帶她離開時那車廂窗子里的那張臉。要是他得逞了,我早就沒命了——那個黑眼睛、怒目相視的黃鬼。」
我們把她扶上樓,讓她躺在沙發上。兩杯濃咖啡立刻使她的頭腦從藥性中清醒過來。福爾摩斯把貝尼斯請來了。看到這情況,他很快就明白了發生的事情。
「啊,先生,你把我要找的證人找到啦,"警長握住我朋友的手熱情地說道。"從一開始,我就和你在找尋同一條線索。」
「什麼!你也在找亨德森?」
「唔,福爾摩斯先生,當你在海伊加布爾的灌木林中緩步而行時,我正在莊園里的一棵大樹上往下看著你。問題只在於看誰先獲得他的證人。」
「那麼,你為什麼逮捕那個混血兒呢?」
貝尼斯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肯定,那個自稱為亨德森的人已經感到自己被懷疑了,並且只要他認為他有危險,他就會隱蔽起來,不再行動。我錯抓人,是為了使他相信我們已經不注意他了。我知道,他可能會溜掉,這樣就給了我們找到伯內特小姐的機會。」
福爾摩斯用手撫著警長的肩膀。
「你會高升的。你有才能,你有直覺,"他說。
貝尼斯滿面笑容,十分高興。
「一個星期來,我派了一個便衣守候在車站。海伊加布爾家的人不管上哪兒、都在便衣的監視之下。可是,當伯內特小姐掙脫的時候,便衣一定感到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怎麼說,你的人找到了她,一切都很順利。沒有她的證詞,我們不能捉人,這是很清楚的。所以,讓我們越快得到她的證詞越好。」
「她在逐漸恢復,"福爾摩斯說,眼睛望著女教師。"告訴我,貝尼斯,亨德森這個人是誰?」
「亨德森,"警長說,「就是唐·默里羅,一度被稱為聖佩德羅之虎的就是他。」
聖佩德羅之虎!這個人的全部歷史立刻呈現在我眼前。在那些打著文明的招牌統治國家的暴君中間,他是以最荒淫殘忍出名的。他身強力壯,無所畏懼,而且精力充沛。他剛愎自用,對一個膽小怕事的民族施加殘暴統治長達十一二年之久。他的名字在整個中美洲是一種恐怖。那個時期的最後幾年,全國爆發了反對他的全民起義。可是,他既殘酷又狡猾,剛聽到一點風聲,就把他的財產偷偷轉移到一艘由他的忠實追隨者操縱的船上。起義者第二天襲擊他的宮殿時,那裡已經一無所有。這個獨裁者帶著他的兩個孩子、秘書以及財物逃之夭夭。從那時期,他就從世界上消失了。他本人則成了歐洲報紙經常評論的題材。
「是的,先生,唐·默里羅就是聖佩德羅之虎,"貝尼斯說。
「如果你去查一查,就會發現聖佩德羅的旗幟是綠色和白色的,同那封信上說的一樣,福爾摩斯先生。他自稱亨德森,但是我追溯了他的已往,由巴黎至羅馬至馬德里一直到巴塞羅那,他的船是在一八八六年到達巴塞羅那的。為了報仇,人們一直在找尋他。可是,直到現在,人們才開始發現他。」
「他們一年前就發現他了,"伯內特小姐說。她已經坐了起來,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們談話。「有一次,他的性命幾乎要完蛋了,可是某種邪惡的精靈卻保護了他。現在,也是一樣,高貴而豪俠的加西亞倒下了,而那個魔鬼卻安然無恙。還會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直到有朝一日正義得到伸張。這一點是肯定的,正如明天太陽將要升起一樣。"她緊握著瘦小的雙手,由於仇恨,她那憔悴的臉變得蒼白。
「但是,伯內特小姐,你怎麼會牽涉進去了呢?"福爾摩斯問道,「一位英國女士怎麼會參與這麼一件兇殺案呢?」
「我參與進去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伸張正義。多年前,在聖佩德羅血流成河,英國的法律管得了嗎?這個人用船裝走盜竊來的財物,英國的法律管得了嗎?對於你們來說,這些罪行好象發生在別的星球上。但是,我們卻知道。我們在悲哀和苦難中認識了真理。對於我們來說,地獄裡沒有哪個魔鬼象胡安·默里羅。只要他的受害者仍然呼喊著要①報仇雪恨,那麼生活就不會平靜。」①即前面所說的唐·默里羅。——譯者注
「當然,"福爾摩斯說,「他是你所說的那種人。我聽說他極端殘暴。不過,你是怎樣受到摧殘的呢?」
「我全都告訴你。這個壞蛋的做法就是以這種或那種借口,把凡是有可能成為他的危險對手的人都殺掉。我的丈夫——對了,我的真名是維克多·都郎多太太——是駐倫敦的聖佩德羅公使。他是在倫敦認識我的,並且在那裡結了婚。他是世上少有的極為高尚的人。不幸,默里羅知道了他的卓越品質,於是用某種借口召他回去,把他槍斃了。他預感到了他的災難,所以沒有帶我一起回去。他的財物充公了,留給我的是微薄的收入和一顆破碎了的心。
「後來,這個暴君倒台了。正象你剛才說的那樣,他逃走了。可是,許多人的生命被他毀了,他們的親友在他手裡受盡折磨而死去,他們不會就此罷休。他們在一起組織了一個協會。任務一天不完成,這個協會就一天不撤銷。當我們發現這個改頭換面的亨德森就是那個倒台的暴君之後,我的任務就是打進他的家裡,以使別人了解他的行動。我要保住在他家裡當女教師的位置,才能做到這一點。他沒料到,每頓飯都出現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的丈夫,正是被他豈不及待地殺害了的人。我向他微笑,負責教他的孩子,等待著時機。在巴黎試過一次,失敗了。我們迅速東繞西拐跑遍歐洲,甩掉追蹤我們的人,最後回到這所他一到英國就買下來的房子。
「可是,這兒也有司法官員在等待著。加西亞是以前聖佩德羅最高神職官員的兒子。當加西亞得知默里羅要回到那裡去時,加西亞帶著兩名地位低卑的忠實夥伴在等著他。三個人胸中都燃著報仇的火焰。加西亞在白天無法下手,因為默里羅防備嚴密,沒有他的隨員盧卡斯——此人在他得意的年代叫洛佩斯——在身邊,他決不出外。可是在晚上,他是單獨睡的,報仇的人有可能找到他。有一天黃昏,按照事先的安排,我給我的朋友送去最後的消息,因為這個傢伙無時無刻不在警惕著,他不斷地調換房間。我要注意讓所有的房門都開著,同時在朝大路的那個窗口發出綠光或白光作為信號,表示一切順利或者行動最好延期。
「可是,一切都不順利。秘書洛佩斯對我起了疑心。我剛寫完信,他就悄悄從背後向我猛撲過來。他和他的主人把我拖到我的房間,宣判我是有罪的女叛徒。如果他們有法逃避殺人後果的話,他們早就當場用刀刺死我了。最後,他們經過爭論,一致認為殺死我太危險。但是,他們決定要幹掉加西亞。他們把我的嘴塞住,默里羅扭住我的胳膊,直到我把地址給了他。我發誓,如果我知道這對加西亞意味著什麼,那麼,他們可能早把我的胳膊扭斷了。洛佩斯在我的信上寫上地址,用袖扣封上口,交給僕人何塞送了出去。他們是怎樣殺害加西亞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是默里羅親手把他擊倒的,因為洛佩斯被留下來看守著我。我想,他一定是在金雀花樹叢里等待著。樹叢中有一條彎曲的小徑。等加西亞經過時就把他擊倒。起初,他們想讓加西亞進屋來,然後把他當作遭到追緝的夜盜殺死。但是,他們發生了爭執。如果他們被卷進一場查訊,他們的身份就會立即公開暴露,他們就會招來進一步的打擊。加西亞一死,追蹤就會停止,因為這樣可以嚇住別的一些人,使他們放棄自己的打算。
「如果不是因為我了解這夥人的所作所為,他們現在都會安然無事的。我不懷疑,好幾次我的生命都處在死亡的邊緣。我被關在房裡,受到最可怕的威脅,以殘酷虐待來摧殘我的精神——請看我肩上的這塊刀疤和手臂上一道道的傷痕——有一次,我想在窗口喊叫,他把一件東西塞進我嘴裡。這種慘無人道的關押繼續了五天,吃不飽,幾乎活不下去。今天下午,給我送來了一份豐盛的午餐。等我吃完,才知道吃的是毒藥。我象在夢裡一樣,被推塞進馬車,後來又被拉上火車。就在車輪快要轉動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自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我跳了出來。他們想把我拖回去。要不是這位好心人幫忙把我扶進一輛馬車,我是怎麼也逃脫不了的。感謝上帝,我終於逃出他們的魔掌了。」
我們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她這番不平常的敘述。還是福爾摩斯打破了沉默。
「我們的困難並沒有過去,"他說著搖搖頭。"我們的偵查任務已經完成,但是,我們的法律工作卻開始了。」
「對,"我說,「一個能說會道的律師可以把這次謀殺說成是自衛行動。在這樣的背景下,可以犯上百次罪,可是,只有在這件案子上才能判罪。」
「得啦,得啦,"貝尼斯高興地說,"我看法律還要更強一些。自衛是一回事,懷著蓄意謀殺的目的去誘騙這個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你害怕會從他那裡遭到什麼樣的危險。不,不,等我們在下一次的吉爾福德巡迴法庭上看到海伊加布爾的那些房客時就可以證實我們都是正確的了。」
然而,這是個歷史問題,聖佩德羅之虎受到懲罰,還得要有一段時間。他和他的同夥狡猾而大膽,他們溜進埃德蒙頓大街的一個寓所,然後從後門出去,到了柯松廣場,就這樣甩掉了追捕的人。從那天以後,他們在英國就再沒有露過面了。大約半年以後,蒙塔爾法侯爵和他的秘書魯利先生都在馬德里的艾斯庫里飯店裡被謀殺。有人把這樁案子歸咎於無政府主義,但是謀殺者始終沒有抓到。貝尼斯警長來到貝克大街看望我們,帶來一張那秘書的一張黑臉的複印圖像,以及一張他主人的圖像:老成的面貌,富有魅力的黑眼睛和兩簇濃眉。我們並不懷疑,儘管是延誤了,正義畢竟還是得到了伸張。
「親愛的華生,這是一樁混亂的案件,"福爾摩斯在黃昏中抽著煙斗說道。"不可能稱心如意地把它看得那樣簡潔。它包括兩個洲,關係到兩群神秘的人,加上我們無比可敬的朋友斯考特·艾克爾斯的出現,促使案情進一步複雜化了,他的情況向我們表明,死者加西亞足智多謀,有良好的自衛本領。結果是了不起的,我們和這位可嘉的警長合作,在千頭萬緒的疑點中抓住了要害,終於得以沿著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前進。你還有什麼地方不明白嗎?」
「那個混血兒廚師回來有什麼目的?」
「我想,廚房裡的那件怪東西可以解答你的疑問。這個人是聖佩德羅原始森林裡的生番。那件東西是他的神物。當他和同夥逃到預定的撤退地點時——已經有人在那裡,無疑是他們的同夥——他的同伴曾勸過他把這樣一件易受連累的東西丟掉。可是,那是這個混血兒心愛之物。第二天,他禁不住又回來了。當他在窗口探望時,看見了正在值班的警官瓦爾特斯。他一直等了三天。出於虔誠或者說是迷信,他又嘗試了一次。平時機靈的貝尼斯警長曾在我面前看輕此案,但終於也認識到了案情的重大,因而布置了圈套讓那個傢伙自投羅網。還有別的問題嗎,華生?」
「那隻撕爛了的鳥,一桶血,燒焦了的骨頭,在那古怪廚房裡的所有的神秘東西又怎麼解釋呢?」
福爾摩斯微笑著打開筆記本的一頁。
「我在大英博物館度過了一個上午,研究了這一點和其它一些問題。這是從艾克曼著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一書中摘出來的一段話:-
虔誠的伏都教信徒無論幹什麼重要的事情,都要向他那不潔凈的神奉獻祭品。在極端的情況下,這些儀式採取殺人奠祭,繼之以食人肉的方式。但通常的祭品則是一隻活活扯成碎片的白公雞,或者是一隻黑羊,割開喉嚨,將其軀體焚化-
「所以你看,我們的野人朋友在儀式方面完全是正統的。這真是怪誕,華生,"福爾摩斯加了一句,同時慢慢地合上筆記本,"但是,從怪誕到可怕只有一步之差,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