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沒想到,在這個預計供奉著盧舍那佛的地方,居然不是寺廟,不是佛龕,而是一座關帝廟。
只是這關帝廟,看上去說不出的古怪。木戶加奈抓住我的胳膊,喃喃道:「這樣的建築風格,我好像在哪裡見過……」經她一提示,我很快注意到,這座迷你關帝廟,在各種細節上都顯得與眾不同。比如它的紋飾與檐角龕前的曲度很大,牆沿里都塞滿了斷面齊整的菇莎草[1],看上去嵌了一條棕紅色的飾帶——這很接近藏區的廟宇風格。
我湊近兩步,看到那尊關公銅像,雖然衣飾穿著還是漢地風格,但腳踩著的壇座,卻是一朵曼荼羅花。一看到這花,我心中一驚,連忙讓木戶加奈原地等著,然後繞到這半廟半龕的背後。果然,在廟龕的背後,我發現了一座已然倒塌的石刻經幢[2],不過幢頂、幢身和基座三節還算分得清楚。
經幢這種東西,是唐代中期出現的。當時的人相信經幢里蘊涵著無邊佛法,可以避邪消災,鎮伏惡鬼。這經幢有一個八角形須彌座,幢身可見曼荼羅花的紋飾,顯然是密宗的東西。
也就是說,這是一座密宗風格濃厚的廟宇,裡頭供著一位關公。
我忽然有一種電視換錯了台的感覺,《射鵰英雄傳》里的黃蓉跑到《上海灘》,去跟許文強談戀愛。
我愣了愣,忽然想到,按道理經幢上應該都有立幢人的姓名,急忙蹲下身子仔細去看,發現刻字已經沒了,只能依稀看到一個「信」字和下面「謹立」二字,其他信息都付之闕如。
上面只有漢文沒有藏文,這可以理解。如果這關帝廟是跟武則天的玉佛頭屬同一時期產物的話,在那個時候,藏文剛剛誕生沒多少時間,還沒流行開來。
我觀看良久,迴轉到廟前頭來。木戶加奈正在給那尊關羽像拍照,她看到我走回來,問我有什麼發現。我搖搖頭,木戶加奈指著關公道:「這個應該就是蜀漢的武將關羽吧?」
「是的。」
「為什麼這裡會出現關公?它和我們在勝嚴寺里看到的那半截石像,有什麼聯繫嗎?」
我否認了這個說法。勝嚴寺那個關公像,最多是清代的東西,跟這個關帝廟年代差得遠著呢。再說,自從神秀把關羽提升為佛教護法神以後,中土廟宇的關羽像隨處可見,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木戶加奈從口袋裡摸出一隻膠皮手套戴上,伸手去摸關公像,從頭到腳摸得相當仔細,還用一把小尺子去量。過了十分鐘,她回過頭來對我說:「這尊青銅像差不多有一千多年歷史。」
「哦?數字能估得這麼精確?」
「嗯,我是從銅像表面的鏽蝕厚度推測的。你看,這鏽蝕面層疊分明,分成好幾個層次,蝕感均有細微差別。有一個估算的公式。」木戶加奈回答,一涉及到專業領域,她的語氣就不再靦腆。
我笑道:「我倒忘了,你有篇論文就是討論這事兒的。」
我記得在木戶加奈的簡歷里,曾經發表過一篇試圖把文物包漿量化的論文,很有野心。她既然能寫這種內容的東西,對古董的鑒別肯定是有相當的自信。
木戶加奈道:「這並非全是我的成果。我的祖父木戶有三才是這個理論的最早提出者。」
我看她說得非常自豪,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她不知道,這尊關公像可不是真品,它應該是1931年6月在岐山誕生的,製造者正是鄭虎。
我忽然想到,這銅像是民國產物,身上鏽蝕卻這麼厚,明擺著是故意做舊。許一城找鄭虎造這麼個東西,肯定是打算設局騙木戶有三。那些看似古舊的銅蝕,不僅騙過了當代的木戶加奈,恐怕還騙過了幾十年前的木戶有三。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的話,那麼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探險之旅,其意味就和公開歷史變得大不一樣了,變成了一場騙局,許一城是設局者,而木戶有三是受害人。
可是,為什麼是關羽呢?這個符號在佛頭案里有什麼特定的意義?
木戶加奈看我發愣,雙眼充滿了疑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我不知道?」她說得非常委婉,但我能感覺到語調里淡淡的傷心。她似乎覺察到我有事情瞞著她,女人的直覺,還真可怕。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青銅關羽的故事說給她聽了。既然她已經向我坦誠,如果我還繼續藏著掖著,就太不爺們兒了。我說完以後,木戶加奈臉色變了三變,看來她也意識到了,自己鑒定這青銅像的錯誤,祖父在幾十年前也犯過一次。
她輕輕抓住我的胳膊,長長嘆息道:「您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夫妻之間,不需要再隱瞞什麼。」「呃……」我不知該說什麼好,臉色有些尷尬。木戶加奈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失望神色,這讓我心生歉疚。我想去牽她的手,她卻躲開了:「您還有什麼事沒對我說?」
「沒了,真沒了。」我連聲道。可惜這種解釋有些蒼白無力,木戶加奈的疑惑沒有因此而消退。她鬆開我的胳膊,低聲道:「我去後面看看。」然後走到廟龕後頭去看那具倒塌的經幢。
面對這無聲的抗議,我沒追上去解釋,我自己也不知道該解釋什麼。她離開以後,我晃晃腦袋,繼續端詳那尊關公像。鄭氏的手藝確實精湛,若非我事先知情,也要以為這關羽銅像是唐代之物了。這種偽造水準甚至比鄭國渠他們都強,不拿精密儀器檢測,可真看不出來。
我伸手去摸它,忽然發現那尊關公像稍微晃動了一下,再一掰,差點把它從壇座上掰下來。我仔細看了一眼連接處,有微小的焊接痕迹,還有不貼合的微小空隙。也就是說,這關公像和這壇座本非一體,而是後加上去的。那麼原來擺在壇座上的,是什麼?是那尊與勝嚴寺對供的盧舍那石佛,還是則天明堂的玉佛?
我盤坐在關公銅像之前,閉上眼睛,努力把自己化身為爺爺許一城,想像他在這裡會看到些什麼,會做些什麼,會想些什麼。在同一個地點,祖孫兩代人發生了神奇的交匯,我把自己置身於幾十年前那場迷霧之中,努力撥開微塵顆粒,努力要看清內中輪廓,找出我爺爺真正的用心。
也許還有我父親的。
不知過去多久,我「唰」地睜開眼睛,站起身來繞到廟龕的後頭。在那裡,木戶加奈正用一個專業小毛刷在刷著經幢表面,試圖分辨出更多文字。
「不用看了,我剛才看過,上面刻的是陀羅尼經的經文。」我走過去告訴她。木戶加奈卻不肯抬頭,繼續默不作聲地刷著。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扭動身子試圖掙脫。我嘆了口氣,對她說:「你如果要恨我,可以先等一等,請讓我先把東西挖出來。」
木戶加奈抬起頭,先愣了一下,隨即苦笑一聲:「原來您還有更多的事沒說。」
「不是不是……」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往回找,「我是剛剛看到那關公像,才想起來的。我如果說假話,就讓我下不去這海螺山!」木戶加奈將信將疑,但還是直起身子閃開了。
這個石質經幢個頭不小,好在已經摔斷了。它的經幢基座半埋在土裡,我掏出一柄小鐵鏟,把周圍的土都挖開,一直挖下去大約三十公分深,終於看到了基座的根部。我把整個基座連同根部拔出來,放到一邊,繼續往下挖去。不過我挖掘的方式有些奇怪,先把坑壁都鏟上一圈,再往下挖深,然後再鏟再挖,很快出現一個頗為標準的圓柱形坑。
木戶加奈見我的行動如此古怪,忍不住問道:「您到底在挖什麼?」我停住手,咧開嘴:「你不生我的氣了,我就告訴你。」木戶加奈面色一紅:「我又沒有生氣。」我抬手拽住她胳膊,沉聲道:「對不起,我忘了跟你說青銅關羽的事情,原諒我吧。」木戶加奈嗯了一聲,我問這算不算原諒,她又嗯了一聲。我說那你笑一笑就算原諒了。木戶加奈抽動嘴唇,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
膩味完了,我告訴她:「我是在挖一個東西,和我們關係非常密切的一樣東西。」說完繼續揮舞著鏟子,木戶加奈被我的話勾起了好奇心,也來到坑邊觀看。我又挖了一會兒,一鏟到底,忽然發出鏗鏘的聲音。我把鏟子撥開虛土,露出了大坑底部堅硬的花崗岩層。
「什麼都沒有。」木戶加奈失望地說。
「我看不見得。這沒有,其實就是有。有,其實就是沒有。」我咧開嘴笑了。木戶加奈困惑不已。我用鏟子敲了敲圓坑的邊緣:「你看看這邊上是什麼?」我已經把坑裡的泥土都挖乾淨了,木戶加奈低頭看去,發現這坑壁一圈,也是和底部花崗岩同樣的質地,形成一個很精緻的圓柱形岩壁坑洞。
我把鏟子插到旁邊如小山一樣的土堆中,說道:「海螺山這種山體,是由造山運動擠壓而成的,主體是花崗岩。在這樣一座山頂,竟然能挖出這麼深的泥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泥土層的大小,恰好是一個圓柱體,周圍都是岩層,這說明什麼?」
「……這個坑洞,是人為刻意鑿出來的?」木戶加奈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我點點頭:「不錯,很可能就是建造這座關帝廟的人乾的,目的是把經幢埋下去固定住。可是這就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
我拿起木戶加奈的尺子,丈量了一下:「經幢埋在土裡的根部長度是三十厘米,而這個坑,卻有八十厘米高。這裡的花崗岩這麼硬,鑿起來費時費功,那些工匠為什麼要費這麼大週摺多挖五十厘米深呢?」
「除非……」木戶加奈遲疑道。
「除非他們在經幢底下,還要放件東西。這件東西的高度,大約就是五十厘米。」
木戶加奈眼睛霎時睜大。從現存於世的玉佛頭可以推算出,則天明堂玉佛的全身高度,恰好就是五十厘米。她的身子微微顫抖,這個發現意義太大了。它證明我們一直苦苦追尋的則天明堂玉佛,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靜靜地埋藏在這個經幢之下,沉睡在這秦嶺群山之中。
木戶加奈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洞里去,試圖抓一把泥土上來,彷彿要感受一下那玉佛跨越千年殘留下來的一點點痕迹。她沉默良久,開口問道:「你是怎麼想到的?」
「很簡單,經幢上刻的是陀羅尼經。陀羅尼是梵語『總持』的意思,也就是法,正好代表了法身佛的毗盧遮佛。而佛家喜歡在各類塔類建築底下埋下法器祭器——比如法門寺的地宮——所以我估計經幢下一定會有東西。」
「可是……與勝嚴寺對供而立的,難道不該是盧舍那佛嗎?」
我指了指前頭:「原本應該是有的,那尊盧舍那佛本該坐在廟內壇座上——但不知為什麼,那壇座被人給換上了關公像,至於盧舍那佛像,恐怕已經被毀了吧?」
我們意識到,幾十年前,在這個山頂上,在那個關鍵的時間交匯點,有著至今所有故事與因果的解釋。許一城、木戶有三和那個神秘的「姊小路永德」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導致他們挖出了經幢下的玉佛,毀掉了廟裡的盧舍那佛,換了一尊關公像上去——那關公像,一定代表著非凡的意義。
就在我們的思路陷入僵局之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們回頭一看,看到方震站在那裡。我問他怎麼進來了,方震不動聲色地說:「棧道斷了。」
我們頓時大驚失色,忙問他到底怎麼回事。方震回答說他剛才聽到幾聲噼啪聲,棧道的繩子開始劇烈搖晃。他本來想走下去看看,可是棧道搖擺幅度太大了,根本無法立足。搖動持續了五分鐘左右,幾乎所有的木板塌落,只留下幾截繩子。
「會不會是突然起了一陣大風?」木戶加奈問。
「怎麼會這麼巧,六十多年來颳風下雨棧道都沒壞,偏偏在我們來的時候,卻被風吹毀了?」我不認同她的猜測,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麼簡單。
方震叼著煙捲沒吭聲,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他很少會發表意見,一雙銳利的眼睛不斷掃視著山崖下方。
比起搞清楚棧道被毀的原因,還有一個更現實的麻煩:我們要怎麼下去?
這個問題是相當嚴重的,海螺山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四周峭壁都幾乎是九十度角。如果沒有棧道,僅憑我們帶的那幾截登山繩,根本沒法下去。
「謝老道在下面知道這件事嗎?」我忽然想到,「咱們可以喊喊他。」
方震不愛說話,木戶加奈天生嗓音細小,這個大喊的任務只能交給我了。我在腰上綁了繩子,一頭讓方震拽著,然後一步步蹭到懸崖旁邊,探出頭去,氣運丹田,放聲大吼。這裡群山環繞,回聲陣陣,海螺山高度又不是特別高,如果謝老道還在山下,沒理由聽不見。可是我喊得嗓子都啞了,下面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只得悻悻縮了回來。
此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半,還有一個多小時太陽就會落山。我們三個既沒攜帶給養,也沒帶帳篷,在山頂過夜會很危險。方震圍著山頂轉了一圈,看他的表情,也沒有什麼辦法。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木戶加奈就在旁邊,朝我的身體貼了貼。
此時遠方的日頭開始西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秦嶺的落日,昏紅的圓形緩緩浸入青灰色的山脈之間,那番場景,就像是把一面燒至赤紅的漢代銅鏡淬入冰冷的水中,就連周邊的雲靄都變得紅彤彤一片。
木戶加奈凝視著遠方的落日,默不作聲,一瞬間我還以為她睡著了。她卻嚅動嘴唇,喃喃輕言:「我小的時候很淘氣,家裡有幾棟明治、大正時期的木製老建築,是我最喜歡去的遊樂場。有一次,我爬上了一間舊屋的房樑上玩,無意中發現在房樑上有一處暗格,裡面藏著一本筆記。我高興得不得了,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卻把梯子踢倒了。那棟建築隔音效果很好,位置又很偏遠,無論我怎麼大聲呼救,別人都聽不到。我就那麼攥著筆記,驚慌地蜷縮在房樑上,等待著被大人們發現……」
「木戶筆記,原來是你找到的?」
木戶加奈點點頭,把頭埋到我的臂彎:「那時的我一個人站在被隔絕的高處,感覺非常害怕,也非常孤獨,只有那本筆記陪伴著我,給了我力量,一直到我獲救。我始終認為,那是祖父寄寓在筆記里的靈魂。他保護了我,也選中了我來完成他的夙願……」
大概是這相似的場景觸動了她的童年陰影,木戶加奈的情緒有些不穩定。我只得把她摟在懷裡,慢慢撫摸她的頭髮。她忽然問道:「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別胡說,咱們誰都不會死。三個大活人,還能被一座小山困住?」我輕聲斥道,拍打她的頭。
木戶加奈把頭抬起來,竟已是淚流滿面。她搖動著我的手臂:「你還不明白么?我們找到了祖輩們留下來的痕迹,然後身困絕境。完全相同的場景啊,你聽到了嗎?這是輪迴,這是宿命。我們的祖父,一定在這附近看著我們!」
聽到這裡,我的腦子裡只剩下她的一句話來不停回蕩:「祖輩留下的痕迹。祖輩留下的痕迹……」我摟住木戶加奈,閉上眼睛,隱隱發現,我之前忽略了一個很關鍵的次序。
1931年6月,許一城和鄭虎來到岐山,鑄造了青銅關羽,鄭虎離開;然後在7月,許一城和木戶有三,還有神秘的「第三人」前往海螺山搭起庫奴棧道,登頂找到玉佛。由此可見,許一城應該是在6月到7月之間,把故意做舊的青銅關羽帶上了海螺山,替換掉了盧舍那佛像,然後才下山跟木戶有三匯合。
換句話說,在庫奴棧道修成之前,許一城有另外一個上下海螺山的通道——而且這條路還很穩固,否則不可能把那麼沉重的青銅關羽像弄上去。
這條路肯定已經不在了,但至少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我站起身來,安撫了一下木戶加奈,找到方震,把我的想法跟他說了。方震沉思片刻:「的確有這種可能,不過我剛才仔細地勘察過周圍山崖,沒發現任何棧道以外的痕迹。」
我失望地嘆了口氣。方震忽然開口:「你看過《福爾摩斯》嗎?」
「看過電視。」
「有時間可以看看小說,寫得很不錯。」方震的語氣從容不迫,「福爾摩斯在裡面說過一句話:當你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後,剩下的即使再離奇,也是事實。」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轉動脖頸,看向那間小小的關帝廟。此時夜幕降臨,那沒有半點香火的小廟看上去格外落寞。我們相視默契一笑,一起走到那關帝廟裡,把青銅關羽像取下來,又搬開壇座。我就著落日餘暉看了一圈壇座底下的地面,沖方震做了個確認的手勢。
廟裡的地面是用一尺見方的石板鋪就,板隙處和外牆一樣,塞滿了用紅土染過的菇莎草,形成的紅色格條頗有藏區風格。菇莎草染成紅色以後,歷經千年都不會褪色,但根據時間長短,顏色會有微妙差異。我看到,有幾塊石板條隙之間的顏色與別處有細微的差異,應該是被掀開以後再鋪回去的。
「石板底下難道有密道?」我喃喃自語。方震卻是眉頭一皺:「不對,如果底下是通道的話,那麼只需要兩塊石板遮掩就夠了。而眼前變色的石板,卻排列成了一個狹長的條狀,從小廟一直延伸到兩側的牆底下,又扁又長。誰會把密道挖成這副模樣?」
「不管那麼多了,全都掀開看看!」
我和方震貓下腰,開始一塊塊石板掀起來。木戶加奈獃獃地看著我們熱火朝天地拆遷,不明就裡,我也顧不上解釋,因為天馬上就黑了。
石板下是鬆軟的泥土,質地跟經幢下那個藏佛洞里的土地完全一樣。把這些泥土撥開,我和方震發現,底下是堅硬的花崗岩山體。但是在堅硬的岩面之間,有一條長長的大裂縫,裂縫橫著貫穿了整座小廟,恰好被那幾塊石板蓋住。以比喻來說,海螺山的山體從山頂往下豁了一個大口子,然後被人用泥土和石板當創可貼給封住了。
我和方震誰都沒想到,廟底下居然藏著這麼一條大裂縫,實在超乎想像。不過這裂口雖長,寬窄卻不能容人下去,不可能作為密道使用。
方震觀察了一下它的深度和長度,告訴我說,這很可能是某次地震時,把這座海螺山震裂開來的痕迹。不過因為它特別的地質結構,裂縫是從山體中間開裂,外部峭壁沒有明顯裂口。方震繞到小廟牆外,俯身去挖,果然在一層泥土之下,也找到了那條裂隙的延伸,而且裂口頗大,可勉強容一個成人下去。我探頭看去,下面黑漆漆的,深不可測。
方震少有地用自責的語氣感嘆:「攀登之前,我就發現海螺山的兩側傾斜的角度有些古怪,早該發覺這中間有問題。」
「難道說,之前他們是從這裡爬上來的?」我忍不住問。
「山脈本身的內部,存在著無數空洞,如果這條裂隙裂開得比較巧,與其中的一些空洞相接,就有可能構成通道。」方震說完,划了一根火柴,丟到裂隙里去。火柴落下去不一會兒,就撞到岩石熄滅了。我們在這短暫的時間裡,看到裂隙深處兩側岩石高低不平,看起來怪石嶙峋,不過倒適於攀爬。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得從這裡下去碰碰運氣。
我把情況告訴木戶加奈,她表示只要跟著我,去哪裡都可以。本來我們還想把青銅關羽像搬走,但考慮到風險,還是暫時把它留下了。人活下去才最重要的,文物以後隨時可以來拿。
這條裂隙比想像中容易攀爬,左右凹凸的石柱成為天然的扶梯,裂隙忽寬忽窄,總在我們擔心無路可下時,突然別有洞天,豁然開朗。大自然的景觀真是奇妙,這海螺山就像是一枚核桃,被磕開了一條裂縫,雖然外殼保持完整,但只消把核桃的兩邊一捏,外殼就會朝兩側脫落,露出核桃仁。古人也不知怎麼發現這麼一處洞天福地的。
我一邊往下爬去,一邊在腦海里復原著當時許一城的舉動。
他先是請鄭虎鑄好了關羽青銅像,然後跟「第三個人」來到海螺山,順著這條大裂隙爬上去,替換掉了盧舍那佛。然後他們把壇座放好,石板鋪回原樣,然後從圍牆外的裂隙爬下去。等到木戶有三跟著許一城到海螺山時,許一城故意隱瞞下這條裂隙的存在,跟他一起搭起庫奴棧道。到了山頂,木戶有三的注意力肯定先被那小廟吸引,許一城或「第三個人」趁機把牆外裂隙遮掩掉。
這樣一來,在木戶有三眼中,海螺山就成了自唐代興建之後再無人涉足的封閉之地,上面的青銅關羽像也就順理成章地被認定是唐代之物。許一城苦心積慮設下這麼一個局,到底是為什麼呢?如果這一切都是騙木戶有三的,那麼他們在海螺山頂發現的玉佛頭,其真偽可就很堪玩味了。
我們花了三個多小時,總算有驚無險地到達了底部。這期間唯一的意外,是木戶加奈不小心踩空了一腳,差點直接摔下去,被方震眼疾手快拉住了,但他自己的右腿受了傷。我們從一個隱蔽性極好的地洞里鑽了出來。洞口被一大片大樹的根須遮擋,幾乎不可能被發現。我們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條裂隙可真是條天造地設的好通道。
我們打開手電筒,從地洞口繞到出發的棧道位置,無不大吃一驚。
在我們眼前,帳篷等物資都扔在山腳下,一截斷掉的棧道從半空垂下來,謝老道趴在正下方直挺挺地一動不動,頭和身體彎著一個奇怪的角度。他的那個羅盤丟在不遠的地方,摔得四分五裂。
方震走過去檢查了一下,說他已經死了,死因是高空墜落導致脖頸折斷。我一拳捶在地上,心中痛惜不已。謝老道和這件事其實半點關係也沒有,他只是想賺點小錢,想不到把命給賠上了。
現在看來,大概當時的情況是:謝老道不知吃錯了什麼葯,忽然也想爬山。結果他剛走上棧道幾十步遠,趕上山風吹來,棧道搖晃不已。他心一慌,從山上跌落下來,連帶著把棧繩也扯鬆了,最終導致了整條棧道的坍塌。
我正在嗟嘆不已,方震卻拖著一條瘸腿悄悄走到我身邊,眉頭緊皺。他環顧左右,用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說道:「謝老道的死,不是意外事故,是他殺。」
聽到方震的話,我倒吸一口涼氣,頓時覺得周圍溫度又降低了幾度。一個活生生的人,剛剛變成屍體,而現在又被發現是被殺。在黑影幢幢的深山裡,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首先,如果他從搖擺的棧道上跌下來,以這個高度,不可能正好落在正下方,應該偏離兩到三米左右。」方震慢條斯理地分析道,「其次,這棧道這麼難爬,會有人在爬的時候手拿羅盤?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摔死的屍體不是這麼流血的,屍斑形狀也有差異。」
「你的意思是……」
「我看是謝老道遇害之後,兇手對現場進行了擺放。如果我們認定他是高空意外墜落,就上了兇手的當了。」
他不愧是老刑偵,僅從現場分析就得出了結論。
「那兇手在哪裡……」我驚恐地看著周圍的黑暗。方震道:「兇手的目的,應該是把我們困在山頂。他既然不知道裂隙的存在,估計已經離開了。」我沉默不語。這個兇手和方震一樣,一路尾隨著我們,處心積慮,其目的一定與佛頭有關係。我一直覺得,在暗中有什麼人在注視著自己,無論是在北京、天津、安陽還是岐山,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揮之不去。長久以來的不祥預感,現在終於變得清晰起來——我們即將接近真相,他終於決定動手。
我忽然起了疑心,莫非是方震事先有所察覺,才會主動現身來保護我們?
不過我沒問他,問了也是白問。他如果認為你可以知道,會主動告訴你,否則打死他也撬不出什麼消息。
「我們該怎麼辦?」
「就地紮營,明天再走。」方震說。
木戶加奈看起來嚇得不輕。這一天晚上,我陪她在一個帳篷里,聊了很多東西。我的童年,她的童年,我的家族,她的家族。方震一夜都沒睡,一直到半夜,我還能聽到他起身巡邏的腳步聲,不由得對這位老兵充滿了敬佩之心。
次日清早,方震借著太陽光把謝老道的屍體做了仔細的檢驗,記錄下來,然後就地掩埋。他沒親戚也沒朋友,除了我們恐怕沒人會在乎他的生死。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得寫了個謝老道之墓的木牌,支在墳墓面前。木戶加奈在墳前為這位道士念了一段往生咒,我知道謝老道不會介意。
在方震的帶領下,我們只花了兩天多時間就走出了群山,再次回到岐山縣。一進縣城,方震先行匆匆離開。我則給姬雲浮撥了一個電話,電話卻是個陌生人接的,自稱是姬雲浮的堂妹姬雲芳。我問姬雲浮在不在,對方遲疑了一下,問我是誰,我說是他的一個朋友,對方告訴我,姬雲浮在昨天突然心臟病發作,去世了。
一個晴天霹靂直接打了下來,我幾乎握不住話筒。
姬雲浮也死了?
這怎麼可能?
姬雲芳告訴我,姬雲浮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幾乎沒離開過岐山。昨天有人來找他,發現姬雲浮伏在書桌上,身體已經變得冰涼。法醫已經做了檢驗,沒有疑點,屍體已送去殯儀館。
我閉上眼睛,心中的痛楚無可名狀。我不相信他是心臟病死去的,我也不相信謝老道是自己摔死的。他們兩個的死,包括我們三個遭遇的危險,都發生在接近真相之時。幕後黑手的打擊來得又快又狠,連反應時間都不留給我們。
「那他死時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資料、紙條或者筆記什麼的。」我顫抖著聲音問。
姬雲芳頗為無奈道:「他留下的東西,可太多了……」
她說的沒錯,姬雲浮的藏書太豐富了,光是資料就有幾大屋。但我想問的,是他跟戚老頭合作破譯的那本木戶筆記,是否已經有了結果。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死,和那本筆記有著直接聯繫。
但這些東西,姬雲浮的堂妹都是不知道的。我也不想告訴她,怕她也會因此而遭毒手。
我問可否在方便的時候去姬府憑弔,姬雲芳答應了。
我放下電話,把這個噩耗告訴木戶加奈,她也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連聲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我搖搖頭,只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走,氣短胸悶。這鬱結在胸中越結越多,我不由得大叫一聲,一拳重重地砸在牆上,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兩行熱淚,緩緩流出。
姬雲浮與我交往時間雖短,但一見如故,他是好朋友,是好前輩。沒有他抽絲剝繭的分析與資料搜集,我們斷然走不到今天這一步。我信任他,就如同我父親信任他一樣。可他卻因為這件與自己本無關係的陳年舊事,枉送掉了性命。這讓我既憤怒,又愧疚。
祖父的命運,我無法改變;父親的命運,我也無法改變;現在連一個朋友的命運,我還是束手無策。我在這一瞬間,真的無比惶惑,不知道自己的這些努力,到底能改變什麼。
我頹然坐在地上,失魂落魄。木戶加奈拚命叫著我的名字,搖動著我的手臂,我卻無力回應。木戶加奈突然出手,給了我一個又響又脆的耳光,打得我左半邊臉熱辣辣的一片。
「振作一點!我們得儘快去找戚桑!」
她這一巴掌,讓我的眼睛恢復了神采。對了!還有老戚頭!他才是破解木戶筆記密碼的主力!
我「嚯」地站起身來,拚命搓了搓臉,勉強打起精神。木戶加奈就近買了兩輛自行車,我們兩個直奔老戚頭住的平房區騎去。當我們快到時,遠遠地看到一片黑乎乎,我心中狂跳。等騎到了附近,我們發現那一片平房已被燒成了廢墟。
我向附近的居民詢問,他們告訴我,前天這裡鬧了一場火災,從老戚頭的家裡開始燃起,波及到了附近幾十戶人家。消防隊趕到時,火勢中央的幾處房屋已經燒成了白地。老戚頭和能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那幾麻袋稿紙,就這麼付之一炬。
看到這番情景,極度憤怒反倒讓我冷靜下來。我放倒自行車,蹲在廢墟前,掃視著那一片廢墟。老戚頭是前天被燒死,而姬雲浮是昨天才發病身亡。這個次序表明,幕後黑手先是燒死老戚頭,然後發現姬雲浮已經拿到了破譯的結果,不得不第二次下手,殺死了他,拿走或毀掉了木戶筆記譯文。
但是,以姬雲浮的智慧,不會覺察不到老戚頭的死因蹊蹺。兩個人的死相隔了差不多一天,在這期間,姬雲浮會毫無準備坐以待斃嗎?
我看不見得。
想到這裡,我站起身來,跨上自行車,對木戶加奈說:「我送你去找方震,在那裡你會比較安全。」
「那你呢?」
「有些事我必須要去做。」我咬著牙。
我把木戶加奈送到方震那裡,他聽到這兩個消息以後表示,當地公安局已經介入,他會嘗試多拿到些資料。我安頓好木戶加奈,騎著自行車直奔姬家大院而去。
姬家大院不在縣城,而是在北邊的郊區。我憑藉著記憶騎了半個多小時,順利找到了他家的大門。姬雲浮是當地文化界的名人,他死才沒一天,已經有人給送花圈來了,門口擺了好幾排。
我敲了敲門,裡面一位中年女性走出來,她戴著黑框眼鏡,很像是嚴厲的小學老師,她應該就是姬雲浮的堂妹姬雲芳。我對她說明來意,想瞻仰一下姬雲浮的書房,她譏諷地看了我一眼:「今天有好幾撥人來拜訪,嘴上都是這麼說,你們都是看中了他的收藏吧?」
我正色道:「我與姬先生認識還不到一周,但一見如故,這才到此緬懷。對於他的心血收藏,我絕無任何覬覦之心。我若進了屋子妄動一物,您直接把我趕走就是。」
她看我說得誠懇,態度略有軟化,把門打開了。她帶我走進書屋,屋子裡還是那一副紛亂的樣子,鋪天蓋地都是書,幻燈機和無線電台依然擺在原來的位置。她邊走邊說:「雲浮的東西,我一點都沒動,還保持著生前的次序。我這個堂哥,就喜歡把東西扔得亂七八糟,連分類都不分,整理遺物可麻煩著呢。」
我微微一笑。姬雲浮的東西,絕不是隨便擺的,他有自己的一套檢索方法。不知道的話,看到的只是混亂;知道的話,就會井然有序。可惜他身死道消,沒人能讓這座巨大的資料庫重新活過來。
幾天之前,姬雲浮還在這裡眉飛色舞地給我講解著佛頭案,如今卻已陰陽相隔。一想到這裡,便讓我心中痛惜。
他的書桌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上面雜亂無章。她一指:「當時他就是這麼趴在書桌上去世,被人發現。」桌面正中鋪著一張雪白宣紙,上頭用草書龍飛鳳舞地寫了幾行字,毛筆仍斜斜擱在一旁。我湊近一看,看到那上面寫的正是陸遊的《示兒》。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它的第一句赫然寫成了「死去原知萬事空」,在「原」字旁邊,作者似乎不小心滴了一滴墨水,形成一個圓圓的墨點。
若在平常人眼裡,這不過是一幅普通的毛筆字帖而已。可在我眼裡,意義卻大不一樣。我和姬雲浮的初次相識,正是在宋代古碑的拍賣會上,在那裡他指出了「元」字與「原」字的區別,將我擊敗。他在臨死前寫下這麼一首詩,還故意寫錯一字,顯然是一個只有我才會注意到的暗記。
看來,姬雲浮生前,恐怕還和那位兇手周旋了一段時間。他知道自己無法倖免,即使留下遺書或者提示,也會被兇手毀滅。所以他抓緊最後的時間,打造了一把專用鑰匙,只有在我眼裡才能發揮作用。
可是,這把專用鑰匙,到底是用來開啟什麼的呢?
我再度掃視桌案,上頭擺著一盞荷葉筆洗、一方翕州硯、一尊青銅鏤花小香爐、一塊銀牌、一個鳥紋祖母綠玉扳指、幾本經味書院的線裝書,還有一個小犀角杯和一把金梳背。這些東西有十幾件之多,種類繁雜,而且擺放次序很怪異,一字排開。
看起來,姬雲浮在寫詩前後,曾經玩賞過這些東西。姬雲浮在岐山是收藏界的大人物,手裡有幾件鎮宅之物並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我上次來的時候,姬雲浮說過,這書房裡全是書與資料,其他東西都擱到別處去了。他忽然把這些東西拿到書房來玩賞,一定有用意。
我轉頭問姬雲芳:「我能拿起來看看嗎?」
「您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就成,不要食言而肥。」她譏諷地撇了撇嘴,以為我是找理由想窺視她堂哥的收藏。我沒理睬她的鄙夷視線,先拿起那把金梳背,細細端詳。我想,姬雲浮會不會把一些訊息留在這些小玩意上面。
這梳背大概是桌子上最值錢的了,從造型來看是唐代的金器。梳背上是團花紋飾,全以極細的金絲勾勒而成,而花蕊部分則鑲嵌著一粒粒細小金珠,十分華貴。我翻過來掉過去,沒發現任何文字,倒無意中看出,這東西居然是件贗品。
說來諷刺,我對金銀器不是很熟,之所以能看出其中的問題,還是姬雲浮前不久聊天的時候教我的。
姬雲浮告訴我,唐代金器上的金珠,製作工藝被稱為「碾珠」,先是把金絲切成等長的線段,然後加熱燒熔,金汁滴落在受器里,自然形成圓形,再用兩塊平板來回碾成滾圓的珠子。焊綴的時候,用混著汞的金泥把珠子粘在器物上,加熱後汞一蒸發,就焊上去了。
這種工藝很麻煩,所以後世都是改用「炸珠」的辦法,把燒熔的金汁直接點在冷水裡,利用溫度差異,結成金珠。炸珠比碾珠省掉了一道程序,但比後者要粗糙,金珠尺寸不能控制,且形狀不夠圓。
這個金梳背就有這個問題:花蕊中的珠子圓度不夠,且大小不一,擠在一起顯得笨拙凌亂。
我猜姬雲浮也看出這是贗品,只是出於好玩而收藏。在他堂妹的注視下,我把金梳背放下,再去看其他的東西,結果發現裡面真假參半:犀角杯、玉扳指和筆洗還有另外幾件是假的,其他都是真品。
可是無論在哪一件器物上,我都沒發現任何刻痕與標記。
我失望地轉身離去,也許是我想多了,這一切只是巧合。姬雲芳看我沒提出任何要求,明顯鬆了一口氣。她把我送到門口,態度緩和了不少。我問她姬雲浮的遺體告別儀式是什麼時候,我想去弔唁。她告訴我時間還沒定,但一定會通知我。
我走到自行車前,失望與悲傷讓我的腳步變得沉重。我扶住車把,回過頭去,想再看一眼這棟已變成姬雲浮故居的房子。我從青牆掃到檐角,從滴瓦掃到脊獸,划過屋頂高高聳立的天線……
等等,天線?
我似乎抓到了什麼,心中一跳。姬雲浮是寶雞無線電愛好者協會的會員,家裡有台無線電台,沒事就通過這個跟外界交流。
他會不會利用這台裝置留下什麼訊息呢?
我扔下自行車,又跑了回去砰砰敲門。姬雲芳見我去而復返,顯得非常意外。我顧不得許多,懇求她讓我再看一眼。姬雲芳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精神病人,不過她沒阻攔。
我衝進書屋,走到無線電台前,去找開關,卻怎麼也打不開。我檢查了一下,發現那根外接天線不知何時被折斷了。姬雲芳無奈地告訴我,就算天線是完好的也沒用。這個電台在一星期前就壞了,裡頭有個線圈燒壞了,新元件要從外地廠子訂購,現在還沒到貨。
一個星期前,那還在我認識姬雲浮之前,看來這也不是他真正的暗示。我頹喪地垂下頭,那種感覺,就好像看到一張考卷的答案近在咫尺,你卻抓耳撓腮答不出問題。
姬雲芳看我這一副模樣,大概起了同情心。她輕輕喟嘆一聲:「我這個堂哥,從小就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除了看書,整天就抱著這個電台,嘀嘀嘀地玩個不停。你如果對這個有興趣,儘管拿走就是,反正我們家裡沒人搞得明白。物有所託,我想堂哥在九泉下也不會介意。」
她和大多數人一樣,對無線電沒什麼認識,總以為和戰爭電影里那些電報機差不多,只會嘀嘀嘀地叫。
嘀嘀嘀?
嘀嘀嘀!
姬雲浮為什麼會把一台已經壞掉的無線電台的天線折斷?
「對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猛然跳起來,把姬雲芳嚇了一跳,急忙後退幾步,隨手抄起桌案上的硯台想自衛。我沒理她,轉而用狂熱的眼神重新去審視桌子上的那些小器物。
謎底解開了!
我剛才看了一圈,發現桌上的東西里有真品,也有贗品。我本以為只是個巧合,現在卻想通了,這是刻意為之,真假器物的擺放次序至關重要!
從左到右,最左邊是清代青銅鏤花小香爐,這個是真的,記為點;它的右邊,是那把唐團花金花梳背,這個是贗品,記為劃。以此類推,通過書桌上擺放的真假次序,真點假劃,最後得到的,是一串點劃相間的摩斯電碼。
把這串點劃轉換成數字,用電報碼譯成文字,就是他要傳達給我的訊息。這與木戶筆記和《素鼎錄》的加密方式,如出一轍。
大部分人只會注意單個器物,卻不會想到只有將這些古玩排列在一起,真偽才被賦予了深遠的意義。能夠解開這個暗示的人,必須能鑒別古董真偽,還要熟知摩斯密碼與電報碼之間的轉換規律——而這個人,只能是我。我手裡的《素鼎錄》就是用電報碼加密的,我需要經常閱讀它,因此對電報碼滾瓜爛熟。
《示兒》詩用來提示;天線折斷暗示與電碼有關;真偽古玩則暗藏著消息。這三個布置簡單而巧妙,環環相扣,營造出了一扇只有我能開啟的大門,一步步被引導著接近他藏匿的信息。姬雲浮臨終前的這些部署,真是一個天才般的構想。
我為求完全,又把桌上的古玩一一檢驗了一遍,比以往哪一次都細心。一次真偽辨認錯誤,就有可能導致整條信息都解讀不出來。很快,我把他的這個訊息換算了出來。
信息非常簡短:二櫃二排。
藏匿一片葉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放在樹林里。姬雲浮這間書屋,實在是隱藏文件最好的地方,隨便扔在哪裡,都很難找到。兇手大概是覺得姬雲浮一死,他找不到,別人也不可能找到,這才放心離去。
我環顧整個屋子,發現那些木質書架實際上是分成了六個大架子,頂天立地。每個架子上都寫著一個字,分別是:禮、樂、射、御、書、數,這是儒家的六藝。那麼二櫃應該是樂字櫃。
我走到樂字櫃前,仰頭看到二排已靠近天花板,就找來一把椅子站上去。姬雲芳看我這麼放肆,瞠目結舌,一時間居然都忘了阻止。樂字櫃的第二排有兩米多長,一字排開高高低低幾十本書,中間還夾雜著各類剪報、檔案、照片與票據,看上去雜亂無章。
真假古董的編碼容量有限,姬雲浮塞不進更多細節,於是我只得一本一本地檢查。姬雲芳在下面仰起頭說道:「你再不下來,我可要不客氣了。」
我情急之下,從兜里掏出身份證、錢包扔下去:「我叫許願,我絕對不是壞人,這是我身份證,錢也全在裡頭。」她撿起我的身份證,看了一眼,我連忙又補充道:「姬老師生前有一份文件,是給我的,我必須找到它。」
姬雲芳冷冷道:「空口無憑,我憑什麼要相信一個認識我堂哥還不到一個禮拜的人?」
「交情不能以長短而論,我和姬老師雖然見面不長,但一見如故。」
我一邊拚命拖延著時間,一邊飛快地翻動書架,希望能多爭取點時間。姬雲芳在下面聽得將信將疑,讓我先下來說清楚。我知道她現在對我已經起了疑心,下去未必能再上得來,只得繼續翻找。
就在她的怒氣差不多到極限之時,我手中一頓,終於在一本書的中間翻出了一疊稿紙。這稿紙的質感我很熟悉,和老戚頭家裡用的稿紙差不多。我剛要展開看,姬雲芳忽然飛起一腳,把椅子踹倒在地,我也咣當一聲摔到地板上。
姬雲芳走到我身旁,俯身撿起稿紙:「滾出去。」她臉色陰沉,顯然對我的肆意妄為十分不滿。我急得滿頭是汗,伸手去抓,姬雲芳冷笑著後退一步,拿起一隻打火機,做勢要燒:「我堂哥的遺物,誰也別想霸佔。」
這是唯一的線索,如果被她燒毀,姬雲浮和老戚頭可就算是白死了。我懇求道:「我不是要霸佔……我只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原處。這個事關你堂哥的死亡真相,不能燒啊。」
「我堂哥是自然死亡,有什麼可疑的?」她根本不為所動。
一時間我沒法解釋那麼多,只得喊道:「你堂哥的死,與這卷稿紙有著直接關係。」聽我這麼一說,姬雲芳一臉狐疑,緩緩把稿紙展開來看,只看了一眼,表情霎時變得很古怪。
「你剛才說你叫許願?」
「身份證都給你看了。」
她的下一個動作出乎意料,將稿紙扔給我:「好吧,東西你拿走。」
姬雲芳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我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她淡淡道:「你剛才說的那些鬼話,我根本不信。我放你走,只是因為我堂哥的遺言而已。」
我愣在了那裡:「什麼遺言?」
她指了指那疊稿紙,我展開一看,看到裡面密密麻麻都是漢字,在抬頭部分,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字:「給許願,是稿當與《景德傳燈錄》同參之。」
從姬雲浮家出來,天色已經黑了。我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摸了摸擱在懷裡的稿紙,騎上自行車飛快地朝縣裡去。
鄉下一向保持著日落而息的傳統,這條沒有路燈的縣級公路又地處偏僻,所以天黑以後,路上幾乎沒有人,只剩我一輛自行車。我一想到木戶筆記的真容即將揭曉,心中就不住狂跳,恨不得一腳踩回縣城,車子蹬得風馳電掣。
我騎了大約有十幾分鐘,天色愈加黑起來,兩側都是連綿的丘陵莊稼地。這時候,我聽到身後隱隱傳來低沉的聲音,回頭一看,遠處有兩束白光在慢慢接近,看大小應該是輛轎車,具體型號看不太清。我車頭擺了一下,朝著路邊靠去。夜晚開車很危險,司機有時候注意不到前方行人,我這輛自行車的後面沒貼紅燈,萬一被追尾就麻煩了。
轎車的車速很快,一會兒工夫就追上了我,囂張的大燈把我前頭的道路照的雪亮。我眯起眼睛,降低速度,從它的輪廓判斷這是一輛帕沙特B2。這可不是一般幹部能開的車,估計是什麼大領導出來辦事吧。我心裡想著,又往旁邊靠了靠。
我猛然警覺,我都已經快下路面了,那兩道光柱卻依然籠罩著我,這說明帕薩特B2的車頭,始終正對著我,它是沖我來的。我剛反應過來,就聽身後的汽車發出轟鳴聲,司機在猛踩油門,直直朝著我撞了過來。車燈霎時將我籠罩在一片白光中。
我情急之下,從自行車上朝旁邊跳去。起跳的一瞬間,車頭重重撞在了自行車上,我頓覺眼睛一黑,整個人在半空翻滾了幾圈,然後重重地落到了路肩莊稼地里。我四肢劇痛,腦子昏昏沉沉的,只能勉強感應到周圍的動靜。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到有人把我的身體翻過來,探了探鼻息,又在懷裡翻找一陣,把懷裡的那疊稿紙拿了出去。我心中一驚,奮力去抓,一下子抓住了那人的胳膊,指甲都掐了進去。那人情急之下,又給了我狠狠的一拳,把我打暈在地……
等到我恢復清醒時,周圍已經恢復了一片寂靜,只剩下我和一輛扭曲到不成樣子的自行車。我掙扎著起身,踉踉蹌蹌走到公路旁,等了一個多小時,幸運地等到一輛進城的拖拉機,把我捎回了縣城。等到我返回賓館時,已經接近午夜了。
我敲了敲木戶加奈的門,眼前出現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是木戶加奈,還有一個是姬雲芳。她們看到我這副慘狀,都很驚訝。木戶加奈急忙從洗手間拿來毛巾,給我擦拭臉上的污痕。姬雲芳雙手抱臂,皺著眉頭問:「你還真受傷了?」
「嘿嘿,不出我的意料。」我咧嘴笑了笑,把遭遇汽車襲擊的事說了一遍,又問道:「東西你帶來了?」姬雲芳點點頭,她把捲成一卷的稿紙拿給我,神色卻變得非常陰沉。
我一開始就猜到,幕後黑手一定會跟蹤我。所以從姬府出來時,我玩了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請姬雲芳親自把稿紙送給木戶加奈,而我則揣著另外一疊數學證明草稿,騎自行車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果然和我預料的一樣,黑手再一次出手,把草稿劫走了,希望他們最終能證明哥德巴赫猜想。
「你這也太冒險了,萬一他們要殺死你可怎麼辦?」木戶加奈一邊給我擦臉,一邊責怪道。
「如果他們要殺死我,早在北京我就性命不保了。」我冷哼一聲。如果他們一直躲在幕後還好,現在他們連著好幾次出手,固然傷我不輕,但也把自己慢慢暴露出來。
送走了姬雲芳,屋子裡只剩下我和木戶加奈。我把窗戶和門都關嚴實,坐回到沙發上。木戶加奈早已等待在那裡,兩個人四隻眼睛注視著茶几上的那疊稿紙,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木戶有三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就擺在我們的面前,已經有三個人因此而喪命了。我看看木戶,這是她祖父的筆記,應該讓她來打開。木戶加奈沒有推辭,她習慣性地把頭髮撩到耳後,拿起稿紙,緩緩掀開第一頁。
稿紙上全是漢字,筆畫很潦草,大部分漢字上頭還標著四位數字,我估計這是老戚頭破譯時的原稿,那些數字就是加密的電報碼。
在我們的預期里,這應該是木戶有三的中國探險日記,裡面應該記錄了1931年那幾個月的經歷。可是,事實卻和我們想像的大不相同。
我們看到的,是一段一段四駢六麗的古文。不是一篇,而是十幾篇,每一篇的文風都不統一,有的很雅,有的卻很大白話,看起來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有的段落連完整的都沒有,只剩殘缺不全的幾句話。除了這些以外,還有散見其中的一系列批註,有的批註很短,只有一句話,有的卻寫了滿滿一頁紙。
「怎麼會這樣?」我和木戶加奈交換了一個迷惑的眼神。這種格式,與其說是日記,倒不如說是一篇充斥著大量引文的學術論文。
每一段古文的左上角,都有一個用紅墨水筆標出的數字,筆跡跟漢字不太一樣,應該是出自姬雲浮的手筆。他在拿到譯稿以後,肯定做了初步的整理。也幸虧有他這位資料處理大師,不然我們光看這些明文,不比看密碼容易多少。
「中文古文你能閱讀嗎?」我問木戶加奈。木戶加奈笑了起來:「在日本史學界和考古學界,大部分人都不懂現代漢語,但古漢語閱讀卻是一項基本技能,否則與大陸密切相關的日本上古史便沒法研究。」
「很好……」我悻悻地縮了縮脖子。她的意思,她的古文閱讀比我還要好。我們肩並肩互相依靠著,開始按照姬雲浮整理的順序正式開始閱讀。
這篇「論文」相當複雜,作者旁引博證,從故紙堆里刨出無數碎片,把它們巧妙地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像,還加入了自己的分析與點評。而隨著作者的考據推展,一個塵封已久的秘辛緩緩浮上水面,這秘辛是古老的,卻與現在的我們息息相關,彷彿一面大幕緩緩拉開。我們慢慢翻看了筆記,像兩個忠誠的觀眾,完全沉浸到那個世界裡。
鑒於原文太過艱澀繁複,我無法引用,只能試著用現代白話將整個故事還原,中間還加入了自己對「論文」的理解。
故事的開端,是在武周垂拱四年。
那一年,武則天決意稱帝,開始大造輿論,為登基做準備。她宣稱自己是彌勒佛主轉世,降於世間拯救萬民,所以大肆崇佛,命令薛懷義以乾元殿為基礎,建起了明堂與天堂,並在裡面供奉佛像。這些佛像中,有兩尊佛像至為珍貴。一尊是夾紵彌勒大佛像,身量極高,供奉於天堂之內,代表的是武則天的本身。
除了彌勒大佛以外,明堂里還供奉著另外一尊毗盧遮那佛。這一尊佛的質料來自於西域進貢的極品美玉,依照武則天容貌雕成,是一件稀世珍品。武則天非常喜歡這尊玉佛,將它擺在了明堂隱龕中,用來與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對供。
毗盧遮那佛不過兩尺多高,武則天一直擔心會被人盜走,遂從神策軍中選拔精壯士兵,擔任明堂的守衛工作。可是明堂總有奇怪的事情發生,不是磚瓦無故跌落,就是夜聞女狐哭聲。正巧北禪宗的六祖神秀大師在洛陽,武則天向他請教,神秀大師說您的護衛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血腥與殺孽太重,與佛堂祥和氣氛不合。武則天問有什麼解決辦法。神秀大師仰天一笑,說陛下您問的正是時候,這件事的因果,在數年前便已經註定了。
原來幾年前神秀在玉泉山傳法,曾挖出一座廢棄祠堂。工人原想把祠堂拆走,不料平地忽起大風,無法施工。到了晚上,一位丹眼長髯的紅臉武將出現在神秀夢中,說我乃漢將關羽,魂魄一直棲息玉泉山中,那祠堂是容身之處,倘若拆毀便成了孤魂野鬼。神秀說你不如皈依我佛,做個護教珈藍,豈不更好?關羽大喜。到了第二天,神秀便為關羽重塑金身,再造祠廟,供入玉泉寺內,受信徒香火。
神秀講完這故事,對武則天說關羽乃是天下無雙的猛將,威壓如今又已皈依我佛,請他為明堂護法,再合適不過了。武則天聽說以後,大喜過望,立刻下詔造起一尊關公珈藍銅像,供入明堂。神秀上師還為守衛明堂的士兵一一剃度,受具足戒,號曰「佛軍」。
佛軍最高統帥當然是關羽,但他畢竟只是護法珈藍,能防鬼祟防不了盜賊。所以在大元帥之下,還有正副兩名統領。正統領是一個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叫連衡;他的副手是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叫魚朝奉。兩人都是貴族子弟出身,英勇果毅,忠心不二。他們兩個人都起誓,願以性命護衛明堂,永遠有一個人親自守護在玉佛身旁,日夜不輟。
當時在洛陽,還活躍著一位日本遣唐使,叫河內坂良那。他是在總章二年跟隨第六批遣唐使來到大唐的,還是正使河內鯨的侄子。河內坂良那是一個狂熱的大唐文化愛好者,對一切事物都非常痴迷。結果等到河內鯨回國之時,河內坂良那沒有一同返回,而是留在了洛陽。到明堂落成之時,這位日本人已經在大唐生活了十九年。
明堂落成之後,對洛陽官員開放數日。河內坂良那憑著自己遣唐使的關係,也跑去參觀。當他看到那尊玉佛時,立刻深深地愛上了它,不可自拔。他試圖近前去摸那玉佛的臉,正巧那日連衡當值,見這人行為不軌,拔刀差點將其砍殺。
河內坂良那離開以後,得了深深的相思症,一心希望能夠再次一睹玉佛風姿。可惜明堂平時很少對外開放,何況還有佛軍護衛,基本不可能接近。河內坂良那一睹玉佛的心愿,卻始終沒能實現。
八年之後,正是武周證聖元年。河內坂良那對玉佛的仰慕非但沒有減退,反而與日俱增,已經到了茶飯不思夜不成寐的地步。他整個人已經近乎瘋狂,居然浮現出一個極其荒謬的想法:把玉佛據為己有。為此,他設法與武則天的男寵薛懷義搭上了關係。
當時武則天已經有了新寵沈南璆,薛懷義唯恐地位不保,正冥思苦想如何討好女皇。河內坂良那獻上兩計,一計是將佛像埋在地下,用鐵鏈慢慢牽引上浮,製造祥瑞之象;還有一計是用百牛之血,繪出兩百尺之高的浮屠。薛懷義聞之大喜,依言而行,不料武則天反應冷淡,讓他大失所望。
薛懷義心中鬱悶,河內坂良那借這個機會,將其灌醉,然後一把火將明堂點起了大火。這一場火勢極大,史書記載「火照城中如晝,比明皆盡,暴風裂血像為數百段」。到了次日清晨大火熄滅,明堂與天堂均被燒成了白地,夾紵彌勒大佛像被燒成了灰燼,玉佛卻不知所蹤,佛軍統領連衡也消失了。
薛懷義酒醒以後,以為這場大火是自己引起的,自縛請罪。武則天念在舊情,赦免了他,但對失蹤的玉佛卻耿耿於懷。根據副統領魚朝奉的說法,連衡是監守自盜,趁亂竊走玉佛。於是全國都發下海捕文書,捉拿連衡。
而實際情況,卻是河內坂良那趁大火盜走玉佛,一路朝著東方跑去。連衡不及通知同僚,隻身追蹤而去。最後連衡在揚州附近追及河內坂良那,兩人鬥智斗勇,都奈何不了對方。在爭搶中,玉佛被一摔為二,佛頭被河內坂良那奪走,返回日本,佛身卻落到了連衡手中。
連衡返回洛陽,驚愕地發現自己竟已成罪人,連同連氏家族也被波及。他手中只有無頭玉佛,不敢交還朝廷,又不敢留在身邊,只得將其埋在岐山群山之中,在其上面建起一座關帝廟,以紀念佛軍守護。而他則改姓為許,隱居在岐山附近,默默地守護著。
對於河內坂良那,許衡一直耿耿於懷,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尋回佛頭,奉還朝廷,恢復家族名譽。為此,他拚命鑽研金石玉石的鑒別之道,逐漸在當地有了名氣,娶妻生子,把根扎在了岐山。兒子成年之後,許衡把家業與鑒古手藝傳承給他,留下一篇《自敘》給家人,毅然離開岐山。
在《自敘》里,許衡先是把玉佛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然後表示自己的時日無多,希望能在臨死前去日本,毫無顧忌地放手一搏,才算對得起自己當年的誓言。許衡還表示,如果他沒有回到中土,說明佛頭的任務失敗了,那麼這個使命,將由許家子孫一代代傳下去,直到玉佛身首歸為一為止。
據說後來他化裝成僧人,混入鑒真大師的隊伍,從此再無任何消息。究竟他是在海難中身亡,還是在日本被殺,就沒人知道了。
但許家沒有遺忘家族祖先的遺訓,將祖先交託的使命一代一代傳了下去。筆記里列了一個很詳細的家譜清單,上面的記錄顯示,許家從沒有忘記過這個遺訓,一直把佛身保護得很好,再窘迫的時候,也沒人會提出賣掉它。
幾百年下來,許家的金石鑒定之術已成為權威,更逐漸吸引了一批志同道合者,形成了五脈鑒古的雛形。而先祖許衡的囑託,歷代許家子孫也未敢遺忘,每一代總有人會前往岐山,守護玉佛身。筆記關於這一部分的記錄,零散而瑣碎,都是在記敘哪一代什麼人做的關於玉佛的什麼事。
到了明代萬曆年間,才重新出現了大段記錄。當時許家有一名子弟叫許信,參加了大明援朝抗倭戰爭。許信在前線殺敵之時,無意中發現一個姓木戶明雄的倭寇頭目,居然想喬裝潛入內陸,形跡可疑。他得到上級首肯後,隻身追蹤而去。幾番交手,許信才知道,木戶這個姓,原來就是當年的河內家分支傳下來的,他們繼承了河內坂良那的遺志,一直對留在大陸的玉佛身垂涎三尺。最後兩人在岐山附近同歸於盡。
許家這才意識到,原來幾百年過去,河內坂良那的子孫竟然也一直沒放棄奪取玉佛的心思。在族長的主持下,許信被安葬在離玉佛不遠的地方,以表彰其精神。而從這時候起,許氏族長下令對玉佛之事三緘其口,除了長房嫡子嫡孫以外,不得外傳。
這個命令初衷是為了防止有心人覬覦寶藏,但時間一長,對玉佛的存在知道的人逐漸變少,再加上亂世波折,傳承幾度中斷,五脈尚在,但玉佛之事卻慢慢地被許氏子孫淡忘。到了清代,許家已無人記得,就連《自敘》一文也不知流去何方。
在論文的結尾處,作者不無憂鬱地寫道:「自從唐代連衡祖先東渡以來,列祖列宗無不秉承『信義』,把守護玉佛視為比性命還重要的事,這是多麼令人欽佩的事情呀。連衡先祖開創白字門金石之法,本意是讓許氏有朝一日尋得玉佛,可以明辨其真偽。可如今本末倒置,玉佛無人記得,這鑒古之法倒成了主業。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許氏已遺忘了祖先的囑託,偏離了本道,把心思都用錯了地方。
「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搜集、考證了無數古籍與古董,試著將許衡祖先的事迹復原,其目的在於有朝一日,可以喚醒許氏血脈,再度肩負起這個使命,不讓我們的祖先蒙受無信的羞辱。明堂已經化為灰燼,武則天在乾陵里沉睡,對朝廷的恩義,我們可以不管,但讓玉佛身首歸一,是我們華夏子孫的責任。尤其是當下倭寇欲侵我國土,欲亡我民族之魂,欲滅我民族之精神,玉佛之事,可正為六萬萬同胞振奮之圖騰也!」
落款是三個字:許一城。時間是民國十九年十月,也就是公元1930年10月。
我和木戶加奈看完以後,各自捏著稿紙的一端,因震驚而久久不能開口。這篇筆記和我們預期的不一樣,但卻更有衝擊。它不僅講述了玉佛頭的真正來歷,而且還揭開了許家和木戶家之間糾葛千年的宿命和恩怨。我從來不曾想過,許家和木戶家竟然有如此之深的淵源,不是從現代,也不是從民國,而是從唐代綿延到了今日。
我和木戶加奈同時望向對方,我們從彼此的眼裡,都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千年之前的兩個人,努力把這尊玉佛一分為二;而千年之後,他們的兩位後人,卻在努力把玉佛合二為一,這其中恩恩怨怨的奇妙之處,難以盡言。
可以說,我們之間的牽絆,從河內坂良那投向玉佛那一瞬間的凝視開始,就已經註定了。
「加奈……」我輕輕地翕動嘴唇。木戶加奈眼神閃了一下,嘴唇的弧度勾起一絲嫵媚:「知道嗎?這是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們兩個人的臉又靠近了一些,她的頭向左微偏,我的頭向右微偏,似乎都在尋求某種契合的角度。
屋子裡的溫度開始上升,曖昧的氣味越發濃郁。這份筆記的衝擊力太大了,許多東西要慢慢消化,許多細節需要慢慢推敲。可在這個時刻,我的大腦根本無法思考,原始的慾望霸佔了整個身體,推動著我繼續靠近,靠近,近到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聞到她噴薄而出的香氣。
就在我的理性即將崩潰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一聲緊似一聲,有著絲毫不掩飾的急切與粗暴。我和木戶加奈猝然驚醒,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分開。木戶加奈面色通紅,胸部微微起伏,身體軟軟癱坐在沙發上起不來,只好由我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面色陰沉的警察,還有秦二爺。秦二爺一看到我,立刻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就是他!沒錯!」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走近前來,一晃證件:「許願嗎?你被捕了。」
[1] 漢族俗稱萬年蒿,是一種產於北方高原的茅草,常被用紅土色染過後,裝飾在藏式建築的牆體上方,作為飾帶裝飾。
[2] 幢,原是中國古代儀仗中的旌幡,是在竿上加絲織物做成,又稱幢幡。由於印度佛的傳入,特別是唐代中期佛教密宗的傳入,開始將佛經或佛像書寫在絲織的幢幡上,為保持經久不毀,後來改書寫為石刻在石柱上,因此稱為經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