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車裡,頭依靠著車窗,眼睛朝前方獃滯地望去。車前方漆黑如墨,只有兩道車燈勉強照亮前方几米之內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不斷後移著。我彷彿穿越回了跟著大眼賊吃現席的時候,唉,相比現在,那時候的我是多麼幸福啊。
我和葯不然離開江邊別墅以後,我本以為會先回到市裡休息一夜,次日再出發,可葯不然一路沒停,直接就把車開進了南京市東郊的紫金山。此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多鐘。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就我們一輛車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於幽冥路上的孤魂。
車廂里一直很安靜,自從葯不然說了那句奇怪的話以後,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悶著頭開車,我則望著窗外綿延高大的山體發獃。
葯不然說的中山陵,位於紫金山東峰茅山,於1929年建成,國父孫中山先生即安葬於此。從前有個風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天時提過,從風水上來說,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雖然依山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個陵寢穴高案低,高拔外露,開闊無回,犯了陰宅要「得風藏水」的忌諱。不過風水先生也說了,整個南京最好的龍穴,是在中山陵西側的玩珠峰下,但那裡已經建了明孝陵了——那可是朱元璋的墳墓。總得有個先來後到。
據那位風水先生說,孫中山革命成功後,第一時間就去拜謁明孝陵,以漢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當晚朱元璋託夢給孫中山,說他驅除韃虜有功,許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風水。可孫先生是一位偉人,他不願去侵奪明孝陵的風水,所以死前留下遺囑,把自己的墓穴定在了臣位,既能拱衛孝陵,也不會分去龍氣。如果是忠臣在半夜進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間的山谷里有一條白龍往複盤旋,這正是兩人相互謙讓的龍氣。
這些民間傳說多是附會的無稽之談,迷信而已——不過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確實感覺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樣。深夜進山,多會覺得陰寒入體,不寒而慄,好像四周的黑暗中無不隱藏著恐懼。而我現在非但沒覺不適,反而覺得在崇山之間有什麼力量在俯瞰著我,那是一種博大而不帶侵略性的溫和關注,難以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妄想。不過在這或不存在的注視下,我的心境確實平復了許多。
難道我也算是忠臣嗎?一個可笑的問題突然跳進我的腦海。我側臉看了一眼藥不然,他全神貫注地握著方向盤,反常地緊閉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嗎?他能感受到來自中山陵的奇妙體驗嗎?
妄想結束,我很快回歸到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他和老朝奉把我帶來中山陵,到底要幹什麼?葯不然說是讓我變回從前的許願,他準備怎麼辦?難道讓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車子大約行進了半個小時,忽然離開大路,沿著一條山路又開了約摸十分鐘,葯不然終於把車停住了。我眯起眼睛,藉助車燈朝前望去,這裡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兩個岩坡,它們之間是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間,立著一間像是五六十年代軍營風格的長方形磚房,牆上似乎還有斑駁的標語,只是看不太清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磚房四周似乎立著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只是看不清是什麼。
「走吧。」葯不然沖我揮了揮手。
「就是這裡?」我疑惑道。
「沒錯。」葯不然沒有過多解釋。
又朝前走了幾步,我突然停下腳步,渾身一陣發涼。月亮從雲中出來了,現在我能勉強看清楚,那軍營旁邊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塊塊墓碑,長短高低都有,錯落有致地簇擁在營地四周,陰沉而詭異。
這裡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麼墓地?可又有哪個軍營會建在墓地當中呢?葯不然帶我來的,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不會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連串的疑問湧現出來,正在這時,營房裡面的一個房間亮起了燈。燈光昏黃,只勉強照亮窗邊很小的一片區域。我還沒看清裡面是否有人,一條德國黑背忽然從屋子裡躥出來,沖我們大叫起來。吠聲嘹亮,一下子驚擾起四周樹上的宿鳥,撲啦啦地飛起一片。
葯不然吹了聲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閉上嘴,晃著尾巴迎了上來。看來他在這裡是常客。這狗引著我倆來到營房前。我這時候才注意到,軍營四圍的墓碑數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墳頭,而是立在地面,下方正反面用兩塊石板斜撐著避免倒下,還有好多石碑是橫七豎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剛剛打完的麻將牌。不過這些碑的年頭很久,大部分上頭都有斑斑青痕和裂隙,至於這是真的還是做舊的,就不知道了。
葯不然壓低了聲音對我說:「等一下我們見的人很單純,跟你我的圈子都沒交集,你不必費心去套什麼話,安心在這裡待著幹活就成。」
「幹什麼活?」
「他說什麼你就幹什麼。」
這時候營房裡背著手走出一人。這人四十多歲,臉上溝壑縱橫,左邊顴骨上還有一粒特別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實,往那兒一站,極穩,就像是一尊石獅子。
「老徐,我把他給你帶來了。」葯不然笑道,推了我一把。老徐僅僅只是「嗯」了一聲,態度不冷不熱。我伸手過去,跟他簡單地握了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別大,虎口有老繭,應該是個石匠。老徐打量了我一下,什麼都沒說,帶著狼狗回了屋子。
葯不然對我說:「行了,你就踏實地在這裡待著吧,我走啦。」我有點發愣,這麼簡單就算是交代完了?葯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啞巴,他就是這麼個寡言的人。」
「那什麼時候你來接我?五天?十天?」
「老朝奉說了,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知道的。」
我眉頭一皺:「煙煙還在牢里,劉老爺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撐一個月。我們的時間,可沒那麼多。」
「你若不能在這裡養好了心境,給你一年時間也沒用。」葯不然一句話把我頂了回來,然後又寬慰道,「煙煙那邊我會想辦法,就算撈不出她,也不會讓她吃著苦。」
「關鍵是戴鶴軒。」我憂心忡忡。他是拯救五脈唯一的希望,但賭鬥失敗以後,我手裡已經沒有籌碼去跟他叫板了。就算我在這裡修成了正果,還能有什麼用?葯不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捏著下巴冷笑一聲:「這個你放心。今天咱們不算全無收穫,我在那個神棍家裡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文章。」
「是什麼?」
葯不然斂起那副弔兒郎當的模樣,雙目閃過一絲狠戾的神色:「你等著瞧就是,也該輪到我顯顯手段了。」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聲謝謝,還是繼續保持敵視。好在葯不然也沒指望我有什麼回應,一揮手,轉身離去。
車子開走以後,我轉身走進了這間山中小屋裡。看得出來,這裡原本是軍隊營房,現在被改造了一番,裡面只有一張簡易的行軍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磚、各種質地的白紙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滿。還有一個大書桌,上頭堆著一大堆書和稿紙。
我注意到,除了行軍床以外,這裡看不到一點現代化的氣息。紙是宣紙,一卷卷裝在竹簍裡面;桌上沒有鋼筆和圓珠筆,只有兩管毛筆,還有一塊墨和一方硯台,都是文具商店賣的大路貨,跟名貴不沾邊。在營地的另外一頭,居然砌出了一個灶台,上頭是一口大黑鐵鍋,旁邊柴火整整齊齊碼成一堆。屋頂上吊著一盞煤油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天六點起來。」老徐指著行軍床。
我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他們耍什麼花樣,便問老徐:「明天做什麼?」
「拓碑。」老徐眼皮都沒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這種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沒有複印機,也沒有照相機,如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樣複製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墨拓。這東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將白紙濕貼在碑面,與碑文凹凸嵌合,再在上面施墨,然後揭下紙來,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來了。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動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這類東西號稱黑老虎,價值很高,但贗品也極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老虎坑得血本全無。
墨拓沒什麼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門手藝罷了,我雖然沒怎麼實際操作過,但基本情況都還算了解——靠這個就能讓我恢復心境?我在心裡暗中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不過老徐這人悶不作聲,估計問他也沒用。我便很乾脆地直接上床睡覺,看看明天他們有什麼花樣。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我正睡著迷迷糊糊,忽然感覺有人在拽胳膊。我一睜眼,看到老徐家那隻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了床,老徐已經在鐵鍋里熬了一鍋粥,還有幾袋榨菜,碟子里還放著幾片熏黑的臘肉。灶鍋熬粥就是比電飯鍋強,米粒口感黏稠,香甜無比,我一口氣喝了兩碗。
吃罷了早飯,老徐沖我做了個手勢,把我帶到後院。我環顧四周,此時朝日初升,山風清新,耳邊可聞蟲鳴鳥叫,遠處巍峨的中山陵隱約可見,真是一個適合修身養性的好環境。我放眼在後院一掃,好傢夥,院里擺滿了各種尺寸的石碑,比房前還多。它們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這麼一座廢棄營房裡,居然囤積了這麼多石碑,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老徐徑直把我帶到一塊平放的石碑前面。這石碑高約一米五左右,上面刻上一百多個字。我讀了下內容,這塊碑的文物價值不大,是清代光緒年間南京當地某鄉紳給自己母親立的,文字也沒什麼出奇之處,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她的生平,然後沒了。
在這塊碑前,一字排開放著拓紙、墨汁、椎包、棕刷、排筆、毛氈等拓具,排筆略禿,毛氈邊緣頗有磨損痕迹,想必這些東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慣的。
看來老徐在這裡的主要工作,估計就是拓碑。明明現在大家都用相機了,他還堅持用這麼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裡那少得可憐的現代發明,可知這是個頗有古風的隱士。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傢伙挺有意思。
「今天,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說了六個字,就離開了,都沒提拓碑要注意些什麼。
算了,不說就不說。關於如何拓碑,我在書里看過好多次,經手的碑帖也有那麼十來件,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跑嗎?我低頭觀察了一陣,挽起袖子,心想居然會有一天我親自上陣拓碑。
這時老徐去而復返,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湯。我開始以為他怕我沒吃飽,然後看到他把裡頭的雜米澄清,才反應過來,這玩意是用來上紙的。
碑拓有一個重要環節是上紙。為了能讓碑和紙能更好地粘連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湯把紙充分洇濕。如果是講究的拓匠,還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膠水——老徐這個住所隱在山中,條件比較簡陋,米湯連吃帶用,最方便不過。
老徐放下碗,什麼交代也沒有,背著手走開了。我在腦子裡把書里看來的流程過了一遍,做了幾個擴胸運動,然後蹲了下去,準備開始動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我拿起一個大毛刷,蘸著清水,先把碑面整個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換成小毛刷子,掃掉字隙之間的沙粒雜草。光是這一項準備工作,就忙活了半個多小時。這還算是運氣好,有些古碑上頭沾滿了青苔,還得用火去燒乾凈。有時候燒上幾次,石頭脆了,直接就崩裂,到時候想補救都沒機會了。
說來也怪,我在清掃的時候,腦子裡的雜念確實少了一些。看來當一個人全神貫注之時,確實不容易走神。
打掃完古碑,我從旁邊拿起一張紙,老徐已經裁好了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兩圈。我拿手一捻,認出這是汪六吉的薄棉連紙。汪六吉是從明初傳下來的老牌子,前兩年還得了輕工部的銀獎。他們的宣紙薄厚適中,捻在手裡能感覺到很韌。碑拓用紙,必須得有韌勁,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這個老徐挺有眼光,確實是行家。
我把這張紙疊成一個長方形,泡在米湯裡頭,然後取出覆在濕布上頭,再疊一張干紙上去。我用手壓了壓,確保濕度均勻。弄妥以後,我又拿起筆蘸著米湯在紙上刷了一遍,然後悶在碑面上,四邊貼合。我用手旁的毛氈細細地吸了一遍水,換了棕刷,把紙與碑之間的氣泡都刷掉。這一套工序,說著繁複,做起來卻很快。我心想這簡直就是小學手工課的難度嘛,正想著,手裡棕刷一晃,勁用得大了點,一下子把紙給刷破了。
碑拓這種東西,一處破損,整張就都廢了。我懊惱地捶捶腦袋,把紙揭下來,再換一張。這次小心謹慎,總算沒出什麼問題,讓紙徹底平貼。
悶完了紙,接下來就該砸字口了。這是一個極細緻的活兒,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筆畫之間的間隙,讓宣紙進入字口,徹底緊貼碑面凹面。這面石碑字數有一百多,字體不算大,要一個一個敲進去,需要很大耐心。我趴在那裡砸了大約二三十個字,就有些不耐煩了。砸到第五十個字,我氣喘吁吁地站起身來,累得有點頭昏眼花。
「做這樣沒意義的體力勞動,真的能讓我心境平復嗎?我怎麼覺得自己越來越煩躁呢?」我對著遠方的葯不然默默地抱怨道。這時一絲疑問游入我的腦海,老朝奉這個老狐狸,不會是想把我絆在這裡,他們好去策劃什麼陰謀詭計吧?
葯不然不也說了嗎?該到了他顯顯手段的時候了。這手段到底是對戴鶴軒的,還是對我的?
我想得有點心浮氣躁,扔下打刷,想離開後院。這時老徐從營房裡走出來,見我要離開,什麼也沒說,只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這一搭不要緊,簡直如泰山壓頂,我根本動彈不得,頓時矮了一截。
「做事有始有終。」他說。
看來這老徐還身兼一部分監視我的職責。我悻悻地調轉身子,回到碑前,繼續敲打字口。這一敲打,就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背疼地站起身來,打算吃飯,結果走進營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張紙條。紙條上一筆漂亮的小楷,說他去市裡一趟,讓我自己做飯。
我拿著紙條,愣了一陣,這老徐不是看著我么?怎麼就這麼自顧自走啦?我走到他的書桌前,看到厚厚的一迭稿紙,上面全是抄錄的碑文,以及圍繞古碑的考據文字。一筆一畫,字寫得一絲不苟,寫錯的地方都用白紙貼住,相當用心。看得出來,老徐在這裡花了大心思。旁邊放的全是各種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寫了時間地點編號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細細數了一下,這樣的拓本得有大約兩百多張,時間前後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凜。這些古碑要尋訪,要拓,要考據,這都是要花大量時間的,他這些年只怕只撲在這件事上,沒幹過別的。
一個人隱居山林與世隔絕,一心一意地考鈔古碑將近十年,這是一種什麼精神?要知道,現在可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啊!誰會做這種沒有經濟效益也沒意義的事?
我閉上眼睛,彷彿看到老徐一個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獨守孤燈。在這些古碑拓本的字裡行間,感受到一種讓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種力量很相似,都是一種把自己徹底奉獻給某種事業而散發出的強大意志。
我沒有偷窺稿子里寫的是什麼,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書房」,為自己把他錯當成一個保安而羞愧。我相信,擁有這種決心和強大意志的人,別人無法束縛或控制。看來還是葯不然說得對,老徐就是一個單純到了極點的人,他根本不屬於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現在稍微能理解藥不然把我送來這裡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營房大門,最終還是沒有邁出去。
中午我給自己隨便炒了一個雞蛋,草草吃完,然後回到了後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經全部砸好,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紙,努力把腦子裡的雜念趕走,全神貫注在這一百多個漢字上頭。
老徐早就把墨撲準備出來了。這是兩個蒜頭狀的棉花包,外麵包著兩層絲綢,底略平。我用毛筆把墨水抹在瓷碟里,這是松煙墨,墨質很好,而且老徐還在裡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閃閃發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勻了。然後我拿起其中一個,朝紙上撲去。
按照書上的說法,墨撲需要輕輕捶拓,先輕後重,反覆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烏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發現,這墨拓與滑冰一樣,說起來簡單,實際上難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裡,怎麼拿怎麼彆扭,更別說去撲墨了。
書里還說拓墨要「先輕後重」,這就更讓我為難了。什麼算輕、什麼算重?我拿著拓包一片片抹過去,不是過淺,就是成了一個大墨團。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卻是墨道相雜,慘不忍睹。我想去補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勁,宣紙隨之皺起來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著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頭一看,且不說施墨均勻與否,單看那些字都墨跡粗淺不一,根本不忍卒讀。我仔細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時候不夠認真,紙和碑面之間沒有完全貼合,雕字的凹凸感無法顯現,拓出來自然沒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個下午,用廢了七八張宣紙,累得頭暈眼花,一張都沒弄出來。我這才知道,這門手藝看似容易,難度卻比跳交誼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時候,老徐扛著一袋子大米回來了。他走到後院,我正忙得滿頭大汗卻一無所獲,老徐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俯身親自演示了幾下。人家這手藝,真可謂是舉重若輕、行雲流水,沒見他胳膊怎麼動,碑面已經塗上了一層厚薄均勻的黑墨,動作心曠神怡。
老徐擱下墨撲,淡淡地說了八個字:「不動手指,只用腕力。」我依言試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錯。我正要俯身繼續去擦,老徐卻把我給攔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說。」老徐說。
我們兩個把東西收拾起來,搬回了屋子。飯菜已經煮好,白米飯加炒青菜,還有幾塊蘑菇。
我們倆蹲在灶台旁,一聲不吭地把飯吃完了。我把碗擱下,抹了抹嘴,開口問了一個忍了很久的問題:「你在這裡多久了?」
「八年。」老徐幹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時大墨潑灑,說起話來卻是惜墨如金。
「為什麼?」我斗膽問了這個問題。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為碑就在那裡。」
這個回答很有哲思,但實在是答非所問。他似乎在迴避這個問題,我也不好去追問……於是我們兩個在沉默中把飯吃完了。我主動提出洗碗,老徐也沒謙讓,轉身進屋點亮煤油燈,開始寫東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覺得有點撐,躺不下來,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里亂轉。人這一閑下來,雜七雜八的思緒就重新湧上心頭。我不知道煙煙在牢里怎麼樣了,也不知道劉一鳴和五脈的狀況如何,我這麼縮在山裡拓古碑,到底是修鍊,還是逃避?無數的疑問重新浮現在我的心頭。
我知道應該心無雜念,可這些不是雜念啊。
我在外頭轉了幾圈,越轉越心煩,有幾次甚至有衝動乾脆離開算了。可一想到鍾愛華、戴鶴軒兩張奸計得逞的臉,我終於還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衝動,返回營房去。
我一進門,恰好看見老徐從書房走出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遞給我幾片絲綢和棉花:「做幾個墨撲來。」我接過東西,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幹凈了,所以一個墨撲只能拓一兩塊碑,屬於消耗品,肯定得經常做新的。有我這個免費勞動力,老徐怎麼會不用。
這墨撲看著簡陋,做起來也沒那麼容易。絲綢和棉花質地不同,要把它們紮成一個蒜頭形狀,撲碑的那一面平寬如熨斗,絲綢和棉花之間要分出層次,以便讓墨汁滲透均勻。這麼一個簡單的工具,我扎了半晚上,才算是勉強紮好了六把。一摸腦袋,一腦門子汗。
我拿去給老徐表功,老徐卻不置可否,只讓我擱到工具箱里,然後早點去睡覺。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撲較勁,確實是精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腦子裡再也沒閃過其他「雜念」。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繼續跟這塊碑較勁。有了昨天的經驗,今天我的表現好多了。老徐在屋子裡寫東西,偶爾出來指導我一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話說得真是一點錯都沒有。手藝這東西,門道其實就那麼多,老徐教會我幾個訣竅,剩下的就是熟練程度了。還是賣油翁那句話——「惟手熟耳」。
我現在有點明白老朝奉為什麼安排我來學碑拓。這東西非常講究全神貫注,眼、手和心三者節奏相合,一點都不能錯。稍有一絲分神,整個碑拓就可能前功盡棄。我有好幾次都撲到最後一塊了,精神稍一鬆懈,撲哧,全廢。在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我整個人雙手拿著墨撲,一直盯著碑與紙,根本無暇多想。
傍晚太陽落山之前,我終於成功把第一塊碑上的紙揭下來了。這次拓得不算盡善盡美,但大體沒有瑕疵,已經算是及格了。我捧著還未怎麼乾的拓紙,愛不釋手,心情像是小學第一次上手工課一樣。
沒等我高興完,老徐指給我看另外一塊石碑:「明天你來拓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這石碑和上次那塊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說也有三百多個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說的是一個前清舉人,自然是四駢六麗,朗朗上口,還用了不少冷僻字。從墨拓的角度來看,字冷僻不要緊,討厭的是筆畫太多,敲起字口來實在太麻煩了。
要知道,墨拓時宣紙要保持乾濕得宜,如果中途停下來,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會有細微的差異。所以拓碑講究一氣呵成,中間不能停。一百多大字費了我兩天工夫,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老徐這裡沒有鐘錶,我只能靠日出日落來計算時間。這一塊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才勉強弄完。一天砸字口,兩天撲墨,每天都從早折騰到晚,中間用廢了無數紙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從來都不言語,就讓我一個人悶在那忙活。這三天來我殫精竭慮,跟跑過一遍馬拉松似的,倒頭就睡。
我咬著牙,終於把碑帖從石碑上一點點揭下來,拿給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墊著捋了一遍,略一點頭:「你可以開始正式學碑拓了。」我一聽,眼前一黑,差點跪倒在地。嚇得老徐那條狼狗嗷嗷直叫,一邊叫一邊往後縮。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徐還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兩口飯,終於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什麼你要拓碑?」
老徐沒吭聲。我以為觸到了他的痛處,肯定要挨罵。沒想到老徐沒發火,他悶著頭把碗里的最後一粒米飯夾起來放到嘴裡,嚼完咽下去,然後對我說:「碑者,人手所寫,人手所鑿,人手所拓。所以碑里有魂,是活的。相機和錄像能留其形,難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這是老徐對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也很有哲理。可我覺得,他好像仍舊在迴避這個問題。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給我一塊石碑。這塊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員的詔書,這家人特意請人給刻在碑上來做炫耀。天子詔書,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筆也不敢省略,還有被表揚的人生平與歷任官職,整個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繚亂好一陣。我都沒勇氣去數到底多少字。
好在經過前兩塊碑的鍛煉,我已經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過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細緻的心態罷了。
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從來沒這麼沉下心來,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圍的一切似乎與我沒有半點關係。我只盯著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們就是我的一切。
在這個沒有鐘錶的世界裡,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後來都不記得過了多少天了。我終於將這面石碑奇蹟般地拓完了,烏金髮亮,黑白嚴整,堪稱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張拓片了。老徐看了,終於吐出兩個字:「不錯。」
我一看機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個問題:「為什麼你要在這裡拓碑?」
老徐看了我一眼,啥也沒說,一轉身就走了。我心想前兩次問,他都沒生氣,怎麼這次就惱了呢?
老徐走的時候,沒告訴我繼續拓哪一塊碑,我整個人閑下來,突然一下子反而不習慣了。我怕我閑下來又胡思亂想,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決定還是去找老徐問問接下來該拓什麼,我剛一進營房,老徐恰好從書房出來,手裡還拿著一摞稿紙。
我一愣,這是要幹嗎?老徐把稿紙遞給我:「校對。」然後背著手出去了。
得,我從拓匠又改行當編輯了。
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書房裡沒偷看的那堆。我現在得了老徐允許,可以放心地閱讀了。不過說實話,這稿子我說做校對真是有愧於心,人家寫的一手小楷極為漂亮,紙面整潔,一滴多餘的墨跡都沒有。拿到封建時代,可以去考狀元的——這還用得著我「校對」么?
我躺到行軍床上,選了個舒服姿勢,摸著那條大狼狗的腦袋,一頁頁看下去。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記》,一看就知道是說南京碑帖的事。我剛一讀序言,就大吃一驚。
徐舒川在序言里說,他的父親徐年當年是孫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衛士。孫先生葬在南京以後,他父親自告奮勇,成為護陵部隊的一員。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軍和護陵部隊和平交防,徐年隨即退伍。憑藉抄得一手好碑的技術,徐年調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負責碑帖。徐舒川從小就跟隨父親長大,深受影響,對古碑有了極大的感情。
難怪老徐住在這間廢棄的營房之中,原來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老徐說,南京六朝古都,兩千多年歷史,可是歷代居然沒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無人籌辦南京碑林,實在可惜。古都古迹,歷代戰亂毀了不少,「文革」期間又砸了許多,改革開放萬象更新,許多地方破土動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毀。他眼見南京文化就這樣一點點流失、遺忘,魂魄無處歸依,遂發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訪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這時才意識到,老徐並不是讓我來校對,拙於表達的他,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回答我問題的。
他這個答案,可著實把我驚呆了。現代人,誰還會有這種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尋訪古碑的事業中?偏偏只有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麼一條清冷狹窄的路。老徐的寡言,他的離群索居,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執著的孤獨吧。這是個真正有古風的隱士。
他也許是傻,但誰又能說他的人生不夠如意呢?我懷著這樣的念頭,翻開書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種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則是考據碑文內容、立碑時間和出土地點以及緣由。稿子不長,可我知道每一段話都經過考驗,寫起來得花多少心血。這些文字很枯燥,但邏輯縝密,推理細緻,還旁徵博引了大量資料。我不知道他身居這麼一間小屋子裡,怎麼有這麼多資料可以查,外頭那些古碑,又得費多大力氣才能運來。越讀下去,我越是驚佩。
我讀了整整一個晚上,到旭日東升才算讀完。不是我讀得慢,而是我心懷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瀏覽。我起床以後,揉了揉滿是血絲的雙眼,把草稿遞還給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隨手把稿子擱在鍋邊,離灶里的火舌沒多遠。他不在意,我卻嚇得趕緊把稿子拿起來,親自給送回到書桌上去。
「老徐,我有個問題。」我蹲回到他旁邊,看著他往灶膛裡頭送柴禾。老徐沒吭聲,繼續撥弄著火。
我問他:「我前後問了你三次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你三次都給了我不同的答案?」
老徐擱下木條:「你拓第一塊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來回答你;你拓第二塊碑,以技馭墨,我就以技法來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塊碑,雖然技法粗糙,卻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靈魂回答你。」
我沒料到他這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字,細細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說以文證道,以心證道,想不到您把這拓碑也提升成一種境界了啊。」
老徐對我的恭維不為所動,又扔了一條柴進去:「院子周圍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點頭。老徐嘆息一聲:「這些都是我從南京各處搶救回來的,一共兩百零七塊,我花了八年,前後拓了六遍。」
我被這個數字嚇得愣了愣,這得花去多麼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欽佩,可細細一想後,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老徐之前到底經歷過怎樣的事情,才會讓他選擇做這樣艱苦卓絕而且無甚必要的事情?如果只是單純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裡,尋訪起古碑豈不是更加方便?實在沒有必要隱居山林。何況碑拓這東西,只要拓過一兩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卻反覆拓了六遍,這種近乎自虐一樣的行為,必然有一個決絕的動機。
「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裡拓碑?」我嚴肅地說。
第一次問,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靈魂回答;那麼第四次問,能回答的,應該就是本心了吧。
我見老徐沒有動靜,便先開口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從我祖父許一城講到我父親許和平,然後講到我,講到那個牽扯我們祖孫三代的佛頭案。這一口氣,就講到了中午。老徐雖然不言語,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因為鍋里的粥都快燒乾了,他卻還在不住添柴。
我講完我的故事:「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裡拓碑?」
老徐看我眼神堅定,終於搖搖頭,嘆了口氣,起身從書房取出一頁薄薄的稿子給我。這個稿紙看起來已經存放好多年了,抬頭是南京市文物商店專用信箋幾個字,邊緣有些泛黃。我拿來一看,發現居然是一封檢討書。
檢討書的筆跡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為老練。上面說,「我」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間收購了一張柳公權的《大唐回元觀鐘樓銘》的宋代拓本,號稱是宋拓精品,旁邊還有明代大戲曲家李漁的題跋。但「我」很快發現,李漁的題跋是從另外一幅帖子挖下來補在這裡的,於是明拓就成了宋拓,價格虛高了數倍不止。「我」因為工作不注意細節,粗心大意,給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損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親。
書畫與拓本之類的東西都是紙質,可以剪切挖補,這也是古董界多年來的常識。所以這幾類東西,最易出贗品。最無良的商人,會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幾塊,分別補到幾張假畫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無題跋,就是因為被別人盜挖的緣故。
看來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間,打了一回眼,不得不做檢討。我注意到檢討書下面還有一行批複:「思想不夠端正,檢討不夠誠懇,對人民財產不夠重視。」三個「不夠」,在那個時代,這批語算得上是相當嚴重了。以徐年的出身,恐怕在接下來的政治風波里很難倖存吧。
我沒有繼續追問。老徐不說,我也猜得出這必然是個凄慘非常的故事,對他打擊極大,才做出這自我放逐般的選擇。我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許家不也如此么?這是個時代的悲劇,但也是古董界重演過無數次的贗品悲劇。這樣的事,過去有,現在有,未來一定還有,而阻止這些事,豈不正是我們這些人的職責?
想到這裡,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是五脈許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偽存真啊。我在這裡沉迷了這麼久,差點把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這裡,我先是本能地一驚,連連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驚訝地發現,這次我在思考這些事情時,胸中那口惡氣非但沒再翻湧上來,反而消失不見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帶著疑惑,向老徐問道:「我還需要拓幾塊碑,才能夠離開?」
「你這幾天睡得著么?」老徐頭也不回地說。
「嗯。」我這幾天,每天都累得倒頭就睡。
「還想事兒嗎?」
「顧不上了。」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說話。
我愣了愣,隨即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無比暢快,無比舒心。古代禪師一言可頓悟成佛,老徐這三句大白話,可也威力不小,一下點破了老朝奉的盤中玄機,當真是讓我茅塞頓開,撥雲見日。
在這之前,我沉迷於自己的過錯,無時無刻不在慚愧著,在自責著,幾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個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會一敗塗地。而在中山陵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勞動把我多餘的想法全都驅散一空,壓榨得沒有機會發愁。
以前我看文章,說城裡有些年輕人嬌生慣養,這不吃那不吃,送到農村待了一個月,什麼臭毛病都好了。其實我的情況,和這個是很像的,治癒我的不是什麼靈丹妙藥,而是忙碌——說白了,就是讓我沒工夫瞎想。事實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糾結,它才會顯出意義來。不是忘記,不是逃避,而是暫時地退開一步,讓頭腦恢復清明。只要我想明白這點,心魔自然消除,就不會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氣不僅能養玉、養壺,還能養人。紫金山中的這幾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陰霾一揭而空,整個人胸口晴空萬里,舒心極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我問,感覺自己完全活了過來。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來了已經十天了。
「我要離開。」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這次沒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來,伸直胳膊指向一個方向:「從這邊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處崗亭。那裡你能借到電話,然後再往前走幾里到旅遊區,那裡會有車,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沒什麼好留戀的,連行李也沒有,當即拜別老徐。老徐沒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塊碑帖仔細折好,交給了我。我握著他的手,想對這位隱遁紫金山的當代隱者說幾句感謝的話,卻說不出口,凡俗之語,都不適合說給老徐聽。想了半天我也沒想出來什麼好詞兒,只得羞赧地說道:「謝謝你。」
老徐面上無喜無悲,簡單地揮一揮手,轉身回屋裡去了。我這十天之於我意義重大,之於他,只能算是隱居生涯中的一絲雜音而已吧。
我邁著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崗亭走去。一個人走在山間公路上,我的身體前所未有地輕鬆,飄忽若仙,那些陰霾就像是碑帖一樣,被一層層地揭去,露出我的本來面目。
「我回來了。」我揮舞著拳頭,像個傻孩子一樣對著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達崗亭,給葯不然打過電話,然後搭乘旅遊區的車回到市區。一下車,葯不然的車已經在旁邊等了很久了。
一見面,葯不然沖我笑嘻嘻地說道:「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葯不然一邊開車,一邊跟我說了一下這十天來的變化。我埋頭拓碑的這幾天,五脈的危機愈演愈烈。故宮在沉默許久之後,率先在北京發表公開聲明,聲稱香港所謂「《清明上河圖》真本」純屬無稽之談。隨即百瑞蓮拍賣行發表聲明,說願意與故宮藏品一起公開接受權威機構的碳-14檢驗。
碳-14測年法是檢測文物年代的一種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測年法。碳-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動植物只要活著,就會一直通過呼吸吸入碳-14;當生物體死亡後停止呼吸,它們體內的碳-14就會停止增長,並隨著時間推移而衰變減少。由於碳-14的衰變速率非常穩定,半衰期恆定為5730年,所以只要檢測出生物遺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現在連絹畫都能用碳-14檢測了?」我疑惑道。《清明上河圖》是絹畫,無所謂生死,不是生物體,怎麼能應用這種技術呢?
葯不然道:「原來是不能,不過現在技術上可以做到了,鄭教授一直就在搞這個。你想啊,雖然絹織品不是生物,但絹是由蠶絲織成,而蠶從吐絲繭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因此蠶絲產生的年份,基本等同於蠶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於製成畫絹的年份。」
「現在能精確到多少年?」
「原來這種辦法只能檢測幾萬年到十幾萬年的,現在的話,運氣好精確到五百年內左右。」
「呼,那夠了。」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貞造假《清明上河圖》的時間不會早於1526年。前後差著四百年,勉強夠著碳-14的應用極限了。事實上,根本不用計算這四百年,只要看這兩本《清明上河圖》到底哪個年代在前,哪個年代在後,一切疑問自然迎刃而解。
葯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無損檢測,必須要提取樣品,得從畫上截下一片,還得是畫心部分。百瑞蓮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連他們的《清明上河圖》都捨得傷,就看故宮敢不敢接招了。」
我聽葯不然這麼一說,立刻意識到五脈這次麻煩大了。百瑞蓮手裡頭的是贗品,他們捨得剪一片下來,故宮哪可能會接收這種檢測方式啊?但碳-14檢測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宮如果不接受,在輿論眼裡就是心虛。
答應與否,都會陷入兩難境地。
果然,葯不然告訴我,故宮對這個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輿論已經嘩然。境內報紙還好,被劉一鳴用關係壓制住,但境外的媒體已經長篇累牘地質疑故宮藏本的真實性了。我捅出的那幾段新聞炒得尤其火熱,甚至還有記者撰文,聲稱《清明上河圖》的爆料人已經被拘禁,需要國際營救云云。
我搖搖頭,百瑞蓮這一拳是又穩又狠,真是把五脈給逼到牆角了。
其實我一直有疑問。如果故宮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與香港的贗品打擂台就是了,劉老爺子何必寧可頂住巨大壓力,來等我找出反制對手的底牌?
難道說故宮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這時一哆嗦,但幾天的碑拓不是白乾的,我很快就回過神來。劉老爺子已經明確告訴我了,故宮的是真品,那麼我就不該懷疑他。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暫時不考慮。
葯不然把著方向盤,側頭笑道:「喲,我還以為你聽了這消息,又得來一番痛心疾首呢,看來恢復得不錯嘛。」
我冷著臉道:「哼,煙煙怎麼樣?」
「哦,煙煙還沒出來,但我已經把看守所的人打點了一圈,她吃不了苦,放心吧。」
「戴鶴軒呢?我記得你不是說過要顯顯你的手段?」
葯不然一拍方向盤,露出狡詐的笑容:「嘿嘿,算你小子趕得巧,收網就在今晚,你一起來看個熱鬧吧。」
我沒有繼續再問,雙手交疊搭在車前,目視前方,戰意昂然。
吉普車在南京市裡馳騁,葯不然沒帶我去江邊,反而把我帶到了南京大酒店。這是南京市在九十年代初最高級的涉外酒店,沒有之一。裡面裝修得氣勢非凡,跟錄像帶里那些香港酒店相比也不遑多讓。
可是,葯不然把我帶到這裡來幹嗎?難道老朝奉最近心情好,打算掏錢讓我們住高級賓館了?
葯不然把車停在附近,和我一起走進酒店大堂。他早就開好了房間,樓層還挺高。我們進了房間以後,葯不然說我去準備準備,你先休息吧,一會兒叫你。反正是老朝奉的錢,我也不客氣,先去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
我在淋浴間里仰著頭,任憑熱水濺在赤裸的身體上,把這幾天在中山陵積累的寒氣都驅散了,沖走心中的陰霾。「爺爺,爸,我回來了。」我在淋浴間里喃喃自語。
洗好澡出來,我拿浴巾擦著頭,忽然看到床上擱著兩套白褲子紅馬甲,跟在大堂給我們開門的服務生穿的一樣。衣服旁邊還放著一疊宣傳材料,銅版紙,印製非常精美。我翻了幾頁,都是講各種名貴瓷器。我不明就裡,就問剛進門的葯不然。葯不然讓我把衣服換上,卻沒告訴我為什麼,只說你聽我的就是。
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反正現階段他出賣我也沒意義,我就姑且聽他的指示,換好了衣服。葯不然自己也換上一套,我們倆搖身一變成了酒店服務員。他還弄出兩頂紅帽子,給我扣到腦袋上,十分滑稽。
葯不然看看時間,差不多五點,便招呼我抱起資料離開房間。我們走到二樓宴會廳的走廊,葯不然忽然停下腳步,一抬手,手扶旁邊欄杆向前探去,沖我一笑:「正主兒來了。」
大堂通往二樓宴會廳有一個螺旋式大理石樓梯,一群人正順著樓梯朝上頭走來。我定睛一看,在最中間偏右的正是一襲唐裝的戴鶴軒,他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子,看起來似乎是很貴重的東西。而被人群簇擁在正中間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慈祥老者,手執拐杖,身著四個兜的中山裝。在他們兩個外圍是一些中年人,每個人的氣質神態都像是政府官員,其中就有那天我在戴鶴軒家看到的王局長,他們謹慎地與戴鶴軒、與老人保持一點點距離;在更外圍,則是幾名秘書模樣的人和戴鶴軒的弟子。這個小小的隊伍,形成了涇渭分明的三個圈子,慢慢朝著二樓移動。
我看了眼藥不然,葯不然得意道:「那天我一進江邊別墅,就聽到戴鶴軒跟那個姓王的局長說這一周有酒宴。我估計這次酒宴級別低不了。南京國際大酒店的主廚特別有名,是做淮揚菜的高手,戴鶴軒要請人,八成就是這裡了。」
「那老人是誰?」
「不知道,不過身份低不了。你注意到沒有?那個站在第三圈穿西裝戴茶色墨鏡的人,他可是這酒店的副總,他第二圈都擠不進去,你想那老人來頭得有多大。」
葯不然看他們快上來了,招呼我說快走吧。我們兩個快步趕到位於宴會廳右側的包房區,葯不然看來事先做過周密的調查,腳下一點都不遲疑,直奔一間叫作軒月閣的包房而去。這裡每一間包房,都配一個上菜用的小房間。葯不然一推門進去,裡面服務員正忙著切果盤,看到我們一愣。
葯不然不客氣地說道:「首長在這裡用餐,為了安全起見,由我們接管包房接待,酒店的人不允許待在這裡。」服務員囁嚅道:「我沒接到經理的通知啊。」我忽然想起來方震臨走前給了我一本公安部八局的證件,也掏出來在他面前一晃,沉著臉道:「這是公安部的命令,你們經理沒資格知道。」
服務員大概被「公安部」的名頭給嚇著了,他戰戰兢兢地放下刀,匆忙離去。葯不然看了我一眼:「想不到你還藏著這麼件好東西,方震給的吧?早知道就不用我費這麼大心思了。」
我沒心思搭理他:「你到底打算如何?」
「很簡單,看好時機,咱們把這些資料往各位賓客手裡一發就是。」
「這畫冊里是藏有什麼暗號嗎?」我眉頭一皺。
「沒有,這就是直接從南京博物館拿的館藏品宣傳手冊。」
我越發迷惑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葯不然眨眨眼睛,說時機到了你就知道了,然後偷偷拉開一條門縫,朝正廳里望去。
正廳里客人們基本上都落座了,戴鶴軒坐在主位,老人在主賓位,其他人按次序圍成一圈。屋子裡有資格落座的,就那麼七八個人,其他人都沒讓進來。這場宴席,排場可真是不小。老人喝了一口熱茶,指著戴鶴軒道:「小戴啊,你的黃帝氣功,我跟幾位老領導都提過了。他們都表態支持,說是中華瑰寶,值得大力發揚。」
戴鶴軒面露喜色,卻極力裝成一副淡然姿態:「黃帝氣功能夠蒙莫老您認可,真是國家之幸,民族之幸。」莫老道:「你今天不是說攜來一件寶物嗎?快拿出來吧。」戴鶴軒笑道:「莫老,菜還沒上呢,您這可有點心急了。」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啊。」莫老呵呵一笑,滿席都笑起來。
戴鶴軒撫掌道:「也好,寶送真君子,佛度有緣人。這宗寶物能遇到莫老這樣的有德之人,也算適逢其會。」他說完打了個響指,一個徒弟連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檀木盒子捧過來,擱在餐桌上。周圍的人忍不住好奇心,伸著脖子看過去,戴鶴軒卻偏偏不急著取出來,反而閉上眼睛,雙掌夾著盒子微微顫動,似乎在運功。莫老沒催,其他人也不敢說話,一時間整個宴會廳里一片安靜。
過了約摸三分鐘,戴鶴軒這才收功撤手,長長吐出一口氣,環顧四周:「這件寶物,非同小可,不能輕易示人。我剛才先用內力將它鎮住,才敢啟盒。」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大家好奇心更濃厚了,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戴鶴軒緩緩打開盒口木蓋,從裡面取出一件晶瑩如玉、豐肩斂腹的白瓷瓶來。那瓷瓶通體純白,上頭勾了兩個藍字:「內府」。
這瓷瓶的雍容氣度,震懾了全場。戴鶴軒把瓶子輕輕擱在桌上,掃視一圈,語氣變得深沉起來:「你們可認得這是什麼瓶子?」在座的都是領導,但一個玩古董的都沒有,對於這個問題面面相覷。只有莫老饒有興趣地盯著那瓶子,等著下文。戴鶴軒道:「這是大明永樂年間的內府梅瓶。」
席間一陣驚嘆,不過驚訝中夾雜著几絲失望。明代的瓷瓶雖然珍貴,但之前戴鶴軒把大家的心理預期抬得太高了,反而顯得落差太大了,就連莫老都微皺白眉,等著看他怎麼解釋。
戴鶴軒微微一笑:「各位緣分當真不淺。這件梅瓶,乃是永樂年間內府為天子朱棣所制,一直隱在南京民間,幾百年都沒被人發現,上個月剛剛被我訪得。但這寶物奇不在此處。而在於此瓶封口。」
他把梅瓶斜過去,在座的人看到它的瓶口被一個瓷蓋塞住,周圍一圈縫隙呈暗黃顏色,顯然是密封用的封泥。戴鶴軒道:「大家仔細看這一圈封泥,沒有斷裂的痕迹。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自從永樂年間以來,這瓶子就從來沒有被人打開過。」說完以後他抓起瓶頸晃了一晃,裡面傳來一陣水聲,在座的人臉色同時一變。
戴鶴軒道:「梅瓶乃是酒器,內府梅瓶裡頭,盛放的自然是給皇帝喝的御用佳釀。只是不知何故,這酒瓶未及開封就流落民間,一直保存到了今天。瓶中古酒歷經七百餘年,未曾啟封,酒味可謂是醇厚如仙吶。」
聽到戴鶴軒這麼一說,領導們的眼睛直放光。茅台放個二三十年,就已經是陳釀國寶了,這七百多年的酒,那簡直就是仙漿了。莫老看著酒瓶子,忽然開口問道:「這瓶子不是叫梅瓶嗎?應該是插花的,怎麼改裝酒了?」
「莫老你有所不知,這梅瓶在宋代本叫經瓶,後來到了明代,因為它口細頸短,只能容一枝梅花瘦骨插入,所以又得名梅瓶——但不是說真用來插花,它仍舊是一件酒器。」
莫老捧起瓶子端詳了幾圈,連聲贊道:「好,好,真是一件好寶貝。」然後把瓶子遞還給戴鶴軒,眼神里有不舍之意。王局長也嘖嘖道:「哎呀,珍藏七百年的美酒,不知是什麼味道。」他起了頭,其他人也隨聲附和。這些傢伙都是酒中好手,一見到這等奇珍,哪裡還能繼續淡定。
戴鶴軒手握梅瓶,對眾人道:「我剛才說過了。寶贈真君子,佛度有緣人。今日與各位齊聚此地,這就是緣分。緣分不到,不可強求。緣分到了,自然也不能錯過。」徒弟不失時機地遞過一把小巧的鐵鎚。戴鶴軒抄起鎚子:「今天我就破封啟瓶,與諸位一享這永樂佳釀!」
他話一出口,滿座皆驚。莫老連忙阻攔:「小戴啊,這不合適吧。永樂年間的酒,全國,不,全世界恐怕也只有這獨一份了,貴比千金。你為了我們幾個俗人就毀了這麼貴重的寶物,不值得啊。」
戴鶴軒淡然道:「莫老,我今日攜此寶到此,就是為了與諸位共享。這酒既然生在天地之間,唯有被人暢飲,才是它的本分。我得寶之時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上說是『我有嘉賓』之象,不可獨享。而我最好的嘉賓,今天不是都在這裡了嘛。」
他這幾句說得在座人人面色生輝,莫老也是頻頻頷首。我不由得佩服這傢伙,幾句話下來,既消除了客人們的疑懼,又不露痕迹地拍了一記響亮的馬屁。
莫老道:「既然小戴都這麼說了,那咱們就卻之不恭。」莫老一發話,其他人小雞啄米般地連連點頭,誇讚起戴鶴軒的慷慨義氣,一時氣氛十分熱烈。
戴鶴軒抄起小錘,對準瓶口猛然敲去。這一敲用力精準,只聽「啪」的一聲,瓷片飛舞,整個瓶口連同塞子與封泥被砸碎,露出一個大敞口來。一股醇厚酒香撲鼻而來,在座的人不由自主地喉頭滾動。
戴鶴軒拿起酒瓶,為莫老身前的小盅滿上,然後為其他人各自倒了半盅,最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盅。這一圈走完,梅瓶里的酒也就不剩幾滴了。戴鶴軒拈起酒盅,起身道:「咱們就為這佳釀今日求得本分,乾杯。」
莫老為首,所有人都站起來碰了下杯。不過沒人一飲而盡,大家都是小口細抿,生怕跟豬八戒吃人蔘果一樣囫圇吞下。莫老細細嘖了幾口,眼神一亮:「好醇的酒!」其他人也紛紛贊道:「好酒!」「標準的玉液瓊漿啊!」「七百年陳釀,名不虛傳!」
葯不然沖我眨眨眼睛,翻開宣傳冊上的一頁。我一看,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了——這傢伙的手段,當真夠狠。
我們兩個各自托著一碟冷盤,端上桌去。酒桌上的其他人還沉迷在永樂年間的陳釀中,根本沒注意服務員進來走菜。我和葯不然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戴鶴軒的兩側。
戴鶴軒正拈盅微笑,忽然發覺身旁多了兩個服務員,他隨便掃了一眼,先是一怔,隨即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你們兩個不回北京,來這裡幹什麼!」戴鶴軒怕驚到莫老,只得壓低聲音喝道。葯不然滿臉堆笑著湊過去,把宣傳畫冊啪地一下打開:「戴老師,我們是想請您點菜。」
戴鶴軒往那上面一看,立刻不說話了。
那張南京博物館的館藏精品宣傳冊里,有一頁介紹的,恰好也是梅瓶。這是一件「蕭何月下追韓信」青花梅瓶,於五十年代出土於將軍山的明代黔寧王沐英墓,是國家一級文物,市博的鎮館之寶。在這個梅瓶的文字介紹里明明白白地寫著:世傳明初梅瓶只有三件,除了這一件,還有兩件藏於日本大阪的安宅博物館。除此以外,再沒有第四件了。(其實台北故宮也藏有一件,不過一直要到1996年才正式公開,此前無人知曉。)
戴鶴軒何等聰明,一看就知道葯不然是什麼打算了。
在座的這些領導只是缺乏文物常識,但並不愚蠢。只要有人點出這內府梅瓶的珍貴之處,他們立刻就能察覺到其中貓膩。舉世只有三件的至寶,你會這麼容易就找到第四件,還捨得拿起鎚子敲碎瓶口?
帶著這些疑惑,他們肯定會去找個明白人去問,一問就知道珍藏七百多年的酒,根本不能喝,且不說酒質會有什麼變化,單是瓶釉的滲透性就能讓這一瓶酒變成一瓶子漆。
但他們每人確實喝了半盅,而且覺得不錯。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瓶子灌的根本就是其他品牌的白酒。普通人對酒的口感很主觀,很容易被周圍影響。戴鶴軒在前頭把這些人胃口吊得足足的,再用言辭一烘托,有一兩人先出聲附和,所有人就會覺得這酒確實香醇無比。說白了,這就是個心理作用。
等領導們搞明白這些事,那麼真相就只有一個——所謂「封存七百年的永樂佳釀」,根本就是假的。
葯不然時機選得極妙,正好是眾人把酒喝下去,興緻最高的時候。一旦騙局揭穿,傷害也就格外地大。如果這些領導發現這個戴鶴軒居然拿假酒來換人情,勢必惱羞成怒,他的這個什麼黃帝內功也就不用練了。
我看到戴鶴軒臉上陰晴不定,知道他腦子裡肯定在飛快計算著。周圍的賓客還沉浸在「仙酒」的熏陶中,沒留意這邊的動靜。
葯不然笑眯眯地說:「戴老師,我推薦您點這道白燒四寶。」
白燒四寶,白燒此寶。顧名思義,這是個隱晦的威脅,意思是你若不答應我們的要求,你這個「寶貝」可就白白浪費了。但我們用菜名隱晦表達,周圍的人聽不出其中寓意,也算是給戴鶴軒留了轉圜的餘地。
戴鶴軒板著臉,冷冷說了一句:「這道我不喜歡,還是換個瑪瑙雞片和釀雜燴吧。」
他這句話也是暗藏玄機,「雞」和「燴」,連到一起就是機會。戴鶴軒顯然不肯輕易就範,覺得我們這種威脅,只能換回一次賭鬥的機會。
我們雙方其實都投鼠忌器。戴鶴軒忌憚我們毀了他的事業,而我們也清楚,如果真的把這事抖落出去,戴鶴軒將會徹底斷絕與我們合作之路。他說肯給我們一個賭鬥的機會,算是最大限度的讓步了。
葯不然和我對視一眼,把宣傳冊收了回去:「明白了,我們這就去給您準備,請慢用。」
我臨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戴鶴軒已經換了一番臉色,繼續殷勤地給莫老講解此酒有延年益壽之功,喜得莫老不住稱讚。這傢伙真是個演技派,能有今日的成就,確非浪得虛名。
等到出了門,我忍不住問葯不然:「你怎麼知道戴鶴軒會有這麼一出的?」
葯不然得意道:「咱們進別墅時,我聽見他要宴請王局長,還說有神秘寶物要鑒賞,就留了個心眼。後來在二樓,你們在賭鬥之時,我注意到展廳其中一個柜子里擱著個瓶子,就是這個內府梅瓶。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再仔細一看,它的瓶口剛被密封好,擱在那裡陰乾,估計是剛灌進去酒。我心想這肯定是有大買賣要做哇,買通他手底下一個弟子,把底細全都套出來了。」
原來在我一敗塗地之時,葯不然已經想好了反擊的手段。這傢伙在敲詐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葯不然道:「可惜戴鶴軒也不傻,哥們兒這招只是逼出一個機會。你有沒有把握?別浪費了這麼好的機會,不會有下次了。」
我正色道:「不是能不能勝,而是必須要勝。」
葯不然笑道:「行啊,修鍊回來,眼神都不一樣了。老朝奉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測——對了,你要不要去看看煙煙?」
「不了,等到我搞定了戴鶴軒再說。」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們回到房間,換好衣服,走出酒店大門。一上車,葯不然忽然說道:「哎,你現在能說了吧?你到底要從戴鶴軒那裡得到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
葯不然不滿道:「哥們兒都幫你到這地步了,你都還防著我?」
我看著他,豎起兩個指頭:「第一,我從來沒信任過你;第二,我確實不知道戴鶴軒手裡有什麼。劉老爺子也不知道,但他篤定地告訴我,如果想要《清明上河圖》能翻盤,戴鶴軒是唯一手裡能藏有底牌的人。」
葯不然抓了抓頭髮,顯得有些惱怒,但他最終還是認命似的垂下肩膀:「好吧,好吧,這次就姑且相信你吧。不過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接下來你要是還跟防賊似的防著我,什麼都不說,那這事肯定辦黃了,大家一起完蛋,明白嗎?」
我沒有回答。
「別這麼嚴肅,笑一個。」葯不然先咧開嘴,露出燦爛笑容。我緊繃著臉,盡量控制自己不去理他。
次日一早,我正準備出發,葯不然告訴了我《清明上河圖》爭議的最新進展。
一個很糟糕的消息。
百瑞蓮拍賣行之前宣布,如果故宮拒絕對此事進行回應,他們將委託國際權威機構,先行對百瑞蓮藏品進行碳-14檢驗。現在檢驗結果已經公布了,證明該藏品的年份應該是公元1000年正負400年,恰好是宋代。
這個結果,不光將故宮博物館和五脈逼到了牆角,而且已經重重地揮出一拳。
兩個版本,真本是宋代,贗本是明代。現在百瑞蓮藏品被證明是宋代了,那麼故宮收藏的那本如果再拒絕做檢驗,那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假貨。
我有些擔心,不知道劉老爺子能不能撐過這一關。
「你也別擔心,老朝奉昨天晚上已經開始出手部署了。我不知道他能怎麼做,但拖延個幾天問題不大。」葯不然寬慰我道。
「看來戴鶴軒這裡,今天非得有個結果不可了。」我喃喃自語,暗自握緊了拳頭。
我們兩個驅車第二次來到戴鶴軒的江邊別墅。戴鶴軒這次接待我們,一點好臉色都沒有,上來就瞪著葯不然道:「不愧是破出五脈之人,這種手段都使得出來。」
葯不然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承讓承讓。」
戴鶴軒冷笑道:「可惜,你苦心孤詣,卻只是給一個廢物創造了個機會,不覺得可惜嗎?」說完抬眼看了我一眼,滿是挑釁。
我淡然一笑:「戴老師,咱們就別浪費時間了,開始吧。」
「這次你若敗了,就別再來煩我了。」戴鶴軒特意提醒了一句。
我們三個沒什麼好談的,徑直來到二樓,那面陳列架上熱鬧依舊,不過擺的古玩已經都換過一遍位置了。戴鶴軒這是怕我上次偷偷記住位置,不想讓我占這個便宜。我心裡哂然一笑,嘴上卻沒說什麼。
戴鶴軒拿出一根香,點燃後插在香爐里:「和上次一樣,一炷香的時間,請你百步穿楊,射中其中最貴之物。」我穩穩站到陳列架前劃的那條線,深吸一口氣,把視線投向這三十件古玩。
這一次,我的心平靜無比,沒有任何起伏。這些琳琅滿目的古玩,在我眼中和中山陵里那些古碑合二為一,我左持排筆,右執墨撲,就像是在老徐家後院一樣,只需稍加斂神,就排除掉了一切雜念,把全部精神都投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細節里。無論是葯不然略帶擔憂的注視,還是戴鶴軒惡意的眼神,我都看不到了,外界的一切聯繫,已被我斬斷,這個世界裡,只有我和這個陳列架上的古玩。
我爺爺許一城在《素鼎錄》里曾經說過,「鑒寶有兩重境界,『有我之境界』和『無我之境界』。有我之境界,是『我』在鑒定古玩;無我之境界,古玩自道真偽。」我原來對這段話不太理解,覺得太玄乎了,可現在我完全靜下心來掃視這些古玩,對無我之境界忽然多了一絲明悟。和從前相比,這些古物在我眼中變得更加清晰——不是視覺上的清晰,而是感覺上的清晰。瓷碗上的一絲縫隙、煙盒上的一段小螺紋、鼻煙壺上的幾點污漬、金蟾背脊上的半枚玉錢,這些從前我根本不會注意到的細節,如今都變得鮮明起來,無需我刻意留神,它們就自動躍入眼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古玩自道真偽」的無我境界吧。這是觀察力上的進步,也是心境的提高。
我面無表情地掃視著木架上的物件,十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戴鶴軒迫不及待地把香根掃掉,宣布時間到,然後問我究竟有沒有射中。我緩緩抬起手指,沒有半分猶豫,指著陳列架道:「我選這個。」
戴鶴軒見我的指頭虛晃,以為我心意猶豫,略顯得意地追問道:「你到底是選哪一格?」
我笑道:「就是這個啊。」
戴鶴軒怒道:「到底是哪一格,你別想拖延時間!」
我的指頭在半空划了一圈:「我看了一圈,戴老師您這裡最值錢的東西,莫過於這面木架子啊。」葯不然眉毛一立,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戴鶴軒哈哈大笑:「小老弟,你是不是被嚇糊塗了?想認輸就直說,放著這麼多古玩不點,卻對著一個木架子說胡話。」
「我可要買櫝還珠了。您這三十格里的古玩,無一例外都是贗品。只有這陳列架的木架子,堪稱是一件至寶。」
戴鶴軒還在裝糊塗:「你到底想說什麼?」我走到陳列架前,用手拍了拍木框,嘖嘖讚歎道:「用金絲楠木打造這麼大一面陳列架,當真是大手筆啊。」
「金絲楠木」這四個字一出,戴鶴軒立刻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氣勢全無。
這個陳列架的木框沒有刷漆,原木原色,木質呈現淡黃,黃中還帶著一點淺綠。它的紋路很清晰,線條曲線優美,而且間隔均勻,似是峰巒疊嶂,如同一幅渾然天成的山水國畫。最神奇的是紋路間隱有金絲浮現,在光線相對昏暗的展廳里,這個特徵顯得格外突出——這是典型的金絲楠木特徵。
金絲楠木是極為珍貴的木材,質地緊密,溫潤不燥,千年不腐不變色,在古代只有皇家才有資格使用,普通人敢用的話,那叫逾制,是殺頭的罪過。金絲楠木製成的東西,在古董市場十分搶手,哪怕是一串楠木佛珠,都能賣出天價。若是誰能有一套金絲楠木的傢具,這輩子都夠吃夠喝了。
可惜經過長期砍伐,金絲楠木已經接近滅絕。現在國家嚴禁砍伐,市面上早就沒有真正的新金絲楠木了。古董市場上流通的,都是從各地舊建築、舊傢具上一塊塊拆下來拼湊重賣的,價格貴比黃金。我看戴鶴軒這個木架子的整體質地和色澤略有斑駁,絲有斷點,不是渾然一體,顯然也是一塊塊湊出來,拼成這麼一個架子。
我甚至看到,陳列架其中幾排的圍木顏色發暗發陰,隱有泥紋,不由得心中冷笑。這幾片木材,一看就知道是從墳墓棺槨里拆出來的,而且都是用得起金絲楠木的富墓大墳。戴鶴軒為了自己這個陳列架,可不知偷偷挖了多少墳,驚擾了不知多少古人。在架子四角還點綴著幾片烏黑木角,看起來好似墨點一般。這是陰沉木,有些金絲楠木因為各種原因被埋地下上千年,木料因缺氧以及高壓而被碳化成烏黑顏色,就形成了陰沉木,珍惜程度還在金絲楠木之上。
這一面陳列架,居然拼湊有如此之多的金絲楠木,看來這個戴鶴軒在前幾年的經歷,恐怕不只是氣功神棍這麼簡單。可惜我不是青字門出身,對木器不太了解,不然能看出更多門道。
葯不然興奮地湊過來:「你小子可以啊,怎麼看穿的?」
「這不是鑒寶,而是心理詭計。」我淡淡回答。
之前說了,射覆考驗的不是對古玩的鑒賞能力,而是一場心理戰。那三十件古玩擺在架子上,氣勢驚人,這就是一個巧妙的心理暗示。大部分人一看到陳列架,受了暗示,就會自然而然地認為選擇限定範圍是這三十件古玩,在射覆時心無旁騖,不作他想。但仔細想想戴鶴軒開賭前那句話,他說的明明是「請你射出陳列架里最值錢的物品」,可從來沒把木架本身排除在外。
所以只要參賭之人腦子裡存在「三十件」的定見,那就必敗無疑。這就是戴鶴軒設置的心理陷阱。參賭者越是心無旁騖,就敗得越慘。估計戴鶴軒從前用這一手騙過不少人。
第一次我賭鬥的時候,心急如焚,十五分鐘連三十件古玩都看不完,更別提去注意這個木架了。第二次我完全靜下心來,這才注意到木架質地的蹊蹺,再仔細琢磨戴鶴軒的措辭,終於勘破他暗藏的玄機——那金絲楠木架子的價值,可比陳列其上的古玩值錢多了。
可見,要破這個局,需要的不是心無旁騖的專註,而是買櫝還珠的勇氣。
「你小子總算是恢復狀態了。」葯不然興奮地給了我一拳。
戴鶴軒輸了賭鬥,面沉如水。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才故作鎮定,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好,很好,我卦像里的變數,果然是應在了你的身上。我雖洞悉宇宙真理,卻也不能不順應天意。」
我直截了當地說:「我勝了,請您履行諾言吧。」
聽到這個要求,戴鶴軒眉毛一挑,眼神里突然透出一絲狡黠:「我認輸,我會履行我的諾言。不過你到底是讓我履行哪一個諾言呢?是對黃煙煙撤訴,還是《清明上河圖》的秘密?」
我心裡「咯噔」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劉一鳴是讓我找戴鶴軒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黃克武是讓我用大齊通寶換回煙煙的安全。這本來是兩件事,可被戴鶴軒一攪和,我把這兩件事當成了一件事。當初戴鶴軒在開賭之前,承諾的是「我輸了,就如你所願」。故意把勝利條件說得含糊,原來卻是在這裡等著我。我千防萬防,還是被這個混蛋擺了一道。
看到我一言不發,戴鶴軒重新得意洋洋起來:「你用大齊通寶換回一次勝我的機會,讓我做一件事。沒問題,我這個人從來是信守承諾的,所以你快告訴我吧。」
他這是成心要給我出難題。《清明上河圖》的秘密事關五脈興亡,而我又豈能坐視煙煙身陷囹圄而不顧?
看到我不吭聲,葯不然急得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許願!」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今天早上百瑞蓮已經公布了碳-14結果,危機迫在眉睫,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一個女人和整個五脈,如何選擇是顯而易見的。
戴鶴軒猶嫌我不夠為難,還特意補充了一句:「今天法院給我打電話,程序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你再猶豫,到時候連我可都沒辦法了。」
我沒有片刻猶豫,開口道:「我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戴鶴軒哈哈大笑,搖頭感慨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男人啊,就是這樣。黃小姐若是聽到這個消息,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我還沒說完呢。」我冷冷說道。這次輪到戴鶴軒一愣,我上前一步,指著自己道:「煙煙的自由,由我來替換。」
戴鶴軒眯起眼睛:「你什麼意思?我對男人可不感興趣。」
「你不是想讓我入你門下,修鍊黃帝內功嗎?只要你對煙煙撤訴,我就加入,可以簽合同。」
「可是強扭的瓜不甜,你對我已經懷恨在心,我收你在門下,豈不是給自己造一個大麻煩?」
我抬起手指:「那麼換個說法。我入你門下,推廣黃帝內功,如何?我是破獲佛頭大案的主角,五脈許家唯一的傳人,全國皆知的打假英雄,這些頭銜,換回一個黃煙煙,難道還不夠么?「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跟戴鶴軒這種利欲熏心的傢伙,沒法談道德,那麼就聊聊好處。以我如今在國內的知名度,如果參與黃帝內功的推廣,那對他的影響力絕對是一大提振。我不信這個精於算計的傢伙不動心。
戴鶴軒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幾圈,在心裡權衡著利弊。葯不然急忙一攙我的胳膊:「許願你瘋了!簽什麼賣身契。煙煙那邊我有辦法,實在不行,咱們有的是手段讓戴鶴軒告饒!」我看他目露凶光,想到他身上還揣著一把槍,連忙把他拽開:「那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你不做,我去做總可以吧!反正你是白的,我是黑的!」葯不然大吼。
「不行。」我斷然否定。葯不然瞪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我倒忘了,你變回原來的你,把原來的迂腐也變回來了。」我露出一絲苦笑和自嘲:「如果我真的和原來一樣迂腐,現在就不會和你聯手了。」
和老朝奉聯手,是我最不情願的一個選擇,幾乎已經突破了我的原則。如果現在我再次順從葯不然的想法,我害怕自己以後習慣成了自然,每次碰到兩難時都妥協放棄,原則底線就會被一次又一次洞穿,乃至蕩然無存。那這樣的我,和老朝奉又有什麼區別?
我們兩個瞪著眼睛對峙了半天,那邊戴鶴軒終於開口道:「很好,我給你準備一份合同,你把它簽了,咱們兩件事都好說。」
「走。」我說,語氣很堅決。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夠拯救五脈和老朝奉的人,否則葯不然也不會跟我聯手,這枚籌碼,可以讓我佔據主動權。
果然,葯不然無奈地嘬了嘬牙花子,把本來已經探進懷裡的手縮了出來:「下次我先斬後奏得了,許大善人。」
我們三個從二樓下來,在大廳坐定。戴鶴軒吩咐弟子準備出一份合同,遞給我一管筆。我把合同看了一遍,我將受雇於一個叫宇宙黃帝文化推廣有限公司,職位是推廣大使,薪酬什麼的都是空白,合同期限有點驚人——終身。
事到如今,我也沒心情跟他逐條談判,俯身把名字簽上,還把身份證掏出來拿去複印了一份。
戴鶴軒把合同簽好,心情大好。我催促他儘快履行承諾,戴鶴軒拿過電話,當著我的面給公安局打了一個電話,提出撤訴。然後他告訴我,撤訴也得有個過程,煙煙三天內肯定能放出來。
「不知道她出來以後,發現你跑到我手下,會是什麼表情。那丫頭可是個剛烈性子。你打算怎麼跟她解釋?」戴鶴軒饒有興趣地抖了抖合同,讓弟子給收起來。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催促道:「該輪到《清明上河圖》了。」
「哦,對了,還有這事兒呢。」
戴鶴軒嘴裡說著,卻不著急。他端起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吹吹茶葉,抿了一口,擱下茶杯,這才慢吞吞地說道:「我家先祖戴熙,籍貫本是杭州錢塘,道光十一年的進士,十二年翰林,官至兵部侍郎。他一生嗜畫,是繼江左四王——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祈——之後的山水畫大師。」
「我們不是來聽你講家譜的。」葯不然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戴鶴軒雙手一攤:「你們不想聽,那就自己去找《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好了。」我把葯不然按住,示意他繼續。戴鶴軒得意地瞥了眼藥不然,這才繼續說道:「我先祖戴熙擅畫花鳥、人物,以及梅竹石,名聲很大,號稱『四王后勁』。道光年間,他時常被召進宮去,留下不少墨寶書畫。借著這層關係,故宮裡的各種珍藏他都曾經有機會見到。」
「其中也包括《清明上河圖》?」
「不錯。當時有個大收藏家畢沅,他花了大價錢從陸費墀處購得《清明上河圖》,可惜後來犯了大錯,滿門抄斬,這幅畫就進了宮中。嘉慶帝特別喜歡這幅作品,把它收錄在《石渠寶笈三編》一書內。到了道光朝,戴熙有一次入宮作畫賀壽,天子一高興,恩准他進入御庫觀摩。他借這個機會,終於一睹其真容。」
陸費墀和畢沅、畢瀧兄弟的鈐印題跋我都在照片上見過,知道戴鶴軒這個傳承的次序所言不虛。
戴鶴軒說到這裡,語氣稍微停頓了一下:「戴熙當晚回來,神色有些古怪。他兒子戴以恆也是位丹青名家,問他有沒有看到《清明上河圖》。戴熙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張擇端燦然傑作,惜乎不全。』」
我和葯不然聽到這一句,齊聲問道:「什麼惜乎不全?」
戴鶴軒又慢慢呷了一口茶,掃了我們一眼:「自然是惜乎《清明上河圖》畫卷不全。故宮所藏,只是殘本,缺了一截,故而我家先祖有此一嘆。」
這一句話說出來,我頓時覺得腦袋一暈,覺得腦子被極多的信息量一下子衝垮了。先前我也想過《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到底是什麼,比如畫風、用筆、運墨或者某一處細節隱藏著暗號什麼的,卻從來沒想過,流傳了這麼多年的名畫,居然不是全本?!
我飛快地在腦海里回想它的相關數據,故宮本的《清明上河圖》寬24.8厘米,長528厘米,絹本,兩側都被仔細裝裱過,看不出有殘缺截斷的痕迹。歷代筆記著述里,也從未提及它是殘卷,戴熙這個觀點,可真有點石破天驚。
「那麼,戴熙為什麼這麼說呢?有什麼憑據嗎?」我問。
戴鶴軒搖搖頭:「戴以恆當時也是這麼問的,可是戴熙卻沒回答,反而把他喝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清明上河圖》是天子親自收錄進《石渠寶笈三編》的珍品,誰敢多嘴非議?他說短了一截,萬一讓皇帝聽見,讓他去把畫補全,那可怎麼辦?」
這倒是真的,道光朝的文字獄雖沒有乾隆朝那麼嚴厲,但這些文人早被殺沒了膽魄,噤若寒蟬,哪敢胡亂說話。
戴鶴軒繼續道:「當天晚上,戴熙獨自一個人在書房寫了幅字帖,寫完以後,便把它收藏起來,從不公開示人——對了,就是跟他另外一件珍藏大齊通寶擱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那幅字帖里寫的什麼?有沒有提到《清明上河圖》的殘本?」
「都說了從不公開示人了,別說外人,連他兒子戴以恆都沒看見過。戴以恆在他的《醉蘇齋筆記》里特意寫了這段軼事,說他父親把這副字帖藏得很緊,還告誡家裡人說,除非《清明上河圖》真相得白,才許戴家後世子孫公開此帖。戴以恆推測,自己父親可能曾親眼見過《清明上河圖》的殘本,與故宮本進行對照後,終於確定真本不全。戴熙是一位丹青名家,他發現這等秘密又不敢說,簡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於是便把這個發現寫在字帖里,留待後證。」
我大概能猜到戴熙的心理活動,這是一種很典型的文人小心思——膽小怕事,卻又愛惜自己名聲。他寫了字帖秘而不發,等到別人站出來證明《清明上河圖》確實是殘本,戴家子孫便可以公開此帖,證明戴熙才是這個秘密的第一發現人,既安全又青史留名。
戴鶴軒又道:「戴熙後來回到杭州養老,沒想到鬧起太平天國。他被迫投水自盡,大齊通寶從此消失,和大齊通寶擱在一起的字帖,也同時失蹤,再無蹤跡。好在這段故事因為被戴以恆寫進筆記里,得以流傳下來,我們戴家的人都知道。1951年國家鑒定《清明上河圖》的時候,我以一個技術員的身份參加鑒定組,忽然想到了戴熙的這個典故。不過那個時候政治氣候特殊,我不敢亂髮表意見,殘本一說,我只跟鑒定組的組長鄭振鐸先生略微提及過,可惜證據不足,他未能盡信,沒有正式提出討論。等到真本的鑒定結果一出來,我待在那裡也失去了意義,便找個借口回南京了。」
「殘本之說,劉一鳴也不知道嗎?」
「我沒跟他提過,不過以他的嗅覺,肯定隱隱覺察到我戴家和《清明上河圖》之間有什麼淵源——不然他現在也不會專程把你派來找我,對不對?」說到這裡,戴鶴軒從懷裡掏出那枚大齊通寶,讓它在指頭之間來回滾動,「黃克武把這枚銅錢送還給我,除了示好,恐怕還有提示我的意思吧?」
原來這一枚大齊通寶,還有這麼一層寓意。這些老人,有什麼話都不明說,非要繞一個大圈子。早知道大齊通寶、戴熙、《清明上河圖》之間有這樣的關係,我可能會省掉不少麻煩。我在心裡暗暗抱怨道。
「行了,我說完了。」戴鶴軒擱下杯子。
「就這些?」我一愣。
「對。」
「說來說去,《清明上河圖》到底有沒有殘卷,根本一點證據也沒有,只是你家傳下來的一段故事嘛。」
我有點惱火,這等於什麼都沒說。這個故事當個歷史八卦還算勉強,想用來做翻盤破局的籌碼,就實在太弱了。我狐疑地盯著戴鶴軒,看他到底又在玩什麼花樣。
戴鶴軒雙手一攤:「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有《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那只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知道的,只是這麼多,這還是我在家裡偶爾翻舊筆記才知道的。戴家其他大部分人,恐怕連這段往事都不知道了。」
「大部分人?」我敏銳地注意到他的用詞。
戴鶴軒沒想到我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話頭,不由得打了個結巴:「呃……」我毫不客氣地趁勢追擊:「你是說,戴家除了你,還有人了解這段往事?」戴鶴軒有些尷尬地喝了口茶,猶豫片刻,這才抬頭道:「哎呀,哎呀,你小子還真是敏銳。好吧,我告訴你,不過你記住,這個算是員工福利。」
他把大齊通寶收回到懷裡,眼睛看向天花板,這個江湖騙子第一次浮現出為難的神色,就像是劉一鳴第一次談及戴鶴軒時一樣。
「論親戚的話,她算是我的侄女。不過按族譜來說,她們家是正房一脈,我只是個分家,來往不是特別多。她叫戴海燕,是個小丫頭,比你年紀還小點。哎,怎麼說呢,那是個怪胎。」
我心想,你還有資格說別人?
戴鶴軒道:「她父母早亡,都是親戚家輪流養著。我看她身世可憐,想幫她一把,可那丫頭不知道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居然說什麼氣功都是騙人,都是偽科學,還說我是個騙子。我勸了她幾次,她居然跟我劃清界限,還到處投稿,要揭穿我真面目。你說是不是怪胎。」
真是個理性正直的好姑娘,我迅速做出了判斷。
「她也了解戴熙的事情?」
「不知道,不過她們家是戴以恆一脈傳下來的,如果戴熙有什麼別的線索,那只有她才會有可能知道吧。」
「那這個戴海燕在哪裡?」
「在上海念大學,復旦的,生物系的,現在都讀到博士了吧。」
「生物系?」
我和葯不然對視一眼,這個領域和古董鑒定差得可有點遠。
戴鶴軒眼皮一翻:「怎麼了?我這個侄女智商很高,頭腦可比你們聰明多了,文理兼修,正經是才女。」說到這,他咂了咂嘴,惋惜道,「可惜誤入歧途,陷入西方那一套形而下學的理論中,不然她來跟我一起修鍊黃帝內功,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我懶得聽他自吹自擂,催促他快把聯繫方式和地址給我。戴鶴軒道:「我先說清楚啊,你去見她,別說是我介紹的,不然……嘿嘿,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知道,你快給我。」
戴鶴軒揚頭對弟子嚷道:「哎,徐方,上次你不是給那個記者抄了一份戴海燕的地址嗎?那記者叫什麼來著?」
「鍾愛華,上海《光明日報》的。」那位弟子恭敬地說。
我一口水差點嗆到。
很快那名弟子把抄的地址拿了過來。我臉色鐵青,抓住戴鶴軒的手腕道:「這個鐘愛華,來找過你?」
「對啊,就是上禮拜。」戴鶴軒有點莫名其妙。
「都問了些什麼?」
戴鶴軒得意道:「問了很多。黃帝內功的最新研究進展、功法推廣班的宣傳力度、還有一些基礎氣功理論,我們談了很久,別看他年紀輕,卻很有眼光,一眼就看出這門內功對於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指導意義。」
鍾愛華這個傢伙,最擅長蠱惑人心和吹捧。我在鄭州,也是被他三言兩語幾碗米湯灌下去,把自己當成了什麼偉大英雄。
「那他為什麼要戴海燕的地址?」
「他說新聞報道要兼顧多方意見,認為戴海燕很有代表性,她既代表了家族保守勢力,也代表了入侵的西方思潮。通過對她的採訪,可以體現出我與這兩種思潮做鬥爭的……」
「告辭!」
我打斷戴鶴軒喋喋不休的屁話,從他弟子手裡接過地址,起身就往外走。戴鶴軒沒料到我走得這麼乾脆,只來得及在後頭喊了一嗓子:「喂,你別忘了,你已經簽了合同。」
我和葯不然快步離開江邊別墅,臉色嚴峻。
百瑞蓮的大計劃,果然還在繼續。鍾愛華既然到了這裡,說明他們也已經注意到了戴熙所說的「殘本」問題,這些人的調查力量當真不得了,戴家和《清明上河圖》的關係如此隱秘,他們居然都能查到,而且還比我們先走了一步。
「他比咱們先動手了好幾天,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吶。」葯不然邊走邊說。
我「嗯」了一聲,心情無比沉重。如今五脈和百瑞蓮處於相持狀態,在這個微妙的局勢之下,誰先拿到殘本的消息,誰就能獲得一張大牌。以鍾愛華和他背後的勢力的布局手腕,如果再讓他們先動幾天,那我幾乎沒有翻盤的可能。
葯不然見我愁眉不展,開口勸道:「不過哥們兒你也別太擔心。《清明上河圖》到底有沒有殘本,這事還不好說,說不定戴熙只是信口胡勒勒呢。」
我搖搖頭:「我最怕的,是鍾愛華先行滅口,把這條線索斬斷,我們可就麻煩了。」說到這裡,我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藥不然。佛頭案時,這個冷血殺手就是這麼乾的。葯不然似乎對我的目光沒有覺察,他忙著發動汽車,嘴裡絮叨道:「我倒想會會鍾愛華,聽起來真是個有趣的傢伙。」
「你不會喜歡他的。」我雙手抱胸,焦慮地靠在椅背上。
那會兒滬寧高速公路剛剛開工,開車去上海還不太現實。我們一合計,決定還是坐火車比較快。南京到上海之間的車次比較多,而且非年非節,票源充裕。至於煙煙,只能暫時先委屈她在裡面多待幾天了。
我們趕到南京火車站,正好趕上一趟從哈爾濱到上海的過路車95次。我把方震給我的特別證件亮出來,輕而易舉弄到了兩張車票,可惜沒座。好在這個公安八局的證件威力不小,車長特意把我們安排到餐車上坐著,倒是清凈。
火車開動以後,葯不然把我的大哥大借過去說要打幾個電話,然後一邊嘀咕一邊走到車廂連接處。我知道他肯定是跟老朝奉彙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也懶得理睬。
葯不然離開以後,我雙手揉了揉太陽穴,望著車窗外快速移動的江南景色,鼻子里飄過火車廚房的菜香,心中卻像十幾條麻繩糾結在一處,殘卷的事一直縈繞在心頭。
人類進入工業化之後,都是標準化生產,千件一樣;而在古代,都是手工作坊,每一件都會有微妙差異。古人作畫之時,用墨、用色都是現場調配,用的毛筆和絹紙也是出自紙匠之手,可以說每一張畫的墨色濃淡、絹紙厚薄、顏料深淺都是獨一無二的,和人的指紋相仿。
這種差異肉眼很難識別,對機器來說卻不是難事。
我記得從前曾看過國外的一個鑒定事例。科學家們對一幅文藝復興時代的油畫進行檢測,顯微鏡發現油畫顏料的顆粒十分均勻,而在文藝復興時代,顏料都是工匠們純手工製成,沒那麼細膩,顆粒應該是不均勻的,據此斷定此物為贗品。國內也有類似的例子,中華鑒古研究會接過一幅黃公望的《溪山遠眺圖》的鑒定委託,幾位專家都認為是真的。但研究人員深入分析紙質,發現畫心紙質的桑皮纖維居多,而畫邊紙質是藤皮纖維居多,事實一下子就搞清楚了。古代造紙都是一簾一張,不可能桑皮和藤皮混雜。這是造假者故意用舊紙補在黃公望的原畫上,雖然補得天衣無縫,但不同的紙質卻在顯微鏡下露出馬腳。這是鄭教授講給我聽的。
可見贗品造得再好,和真本之間也會有微妙的差異——這就是殘卷的意義所在。只要將它和現存的故宮本和百瑞蓮本進行比對,和它「指紋」相符的,自然就是真品。
劉一鳴口中所謂的「底牌」,應該指的就是《清明上河圖》的殘卷。如果它被鍾愛華先得手,那我們可就全盤皆輸了。
「希望這次還趕得及。」我望著窗外快速移動的江南景色,喃喃自語。
我正在琢磨著,葯不然從連接處迴轉過來,把大哥大扔回給我,神色古怪。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五脈終於出手反擊,這下可有意思了。
葯不然說,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終於站出來回應百瑞蓮。它發布聲明,宣布將《清明上河圖》交給國家權威機構檢驗。檢測結果顯示,故宮館藏的《清明上河圖》的碳-14結果是公元1100年正負300年,數值比百瑞蓮本還要接近宋代。
這一下子,整個輿論變得混亂起來。香港媒體根本不信,認為這是中國政府在包庇醜聞,要求第三方機構重新進行檢驗。內地媒體則分成兩派,北方的報紙認為此事有了定論,可以平息了;南方的報紙認為碳-14檢測這種技術手段還不成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採信還有待商榷。
我不知道這一手反擊是劉一鳴的主意還是老朝奉的,也許是兩個人暗中商量的結果,但效果出奇的好。在有心人的推動下,爭論的焦點,暫時從《清明上河圖》的真偽變成了討論碳-14技術的可信度。雖然這種轉移焦點的手法不會維持很久,但多少能爭取點時間出來。
「不是說一本是明代贗品一本是宋代真本嗎?怎麼搞出兩本宋代的來?會不會是故意做了手腳?」葯不然有些迷糊。
「應該不會,這個敏感時期做手腳,經不起檢驗,等於是授柄於人。」我斷然否定,「我認為兩邊的檢驗,都是沒問題的。」
「那不是矛盾嗎?」
「不矛盾。青銅器造假里有種技術,拿古代青銅器的碎片重鑄器具,X光都看不出破綻。書畫造假里也有類似的手法,拿古紙為底。我估計,那個明代的《清明上河圖》贗本,是用宋墨在宋紙上謄畫而成,很下血本。拿碳-14這種不夠精密的技術檢測,自然查不出分別。」
「這麼說,碳-14根本就是一招緩兵之計。」葯不然恍然大悟。
「對,百瑞蓮出了一記昏招,被劉一鳴抓住破綻了。學會公布這個結果,目的就是把水攪渾,為我們爭取時間。」
葯不然感慨道:「果然還是要比較殘本,才能搞清楚。」
「所以,歸根到底,還是得靠我們這邊的進展。」我面色凝重,指頭敲擊著桌面。
我們在南京是中午上車,到了晚上六點多鐘,終於抵達上海。上海這個地方,不愧是國際化大都市,列車一進市區,遠處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霓虹燈已經開啟,望過去一片五光十色,比灰禿禿的北京可洋氣多了。我從來沒來過這繁華的十里洋場,心情和南京路上的好八連一樣,頗有些忐忑。
在古董圈子裡,上海叫水地。水是流水,說的是錢。解放前有個說法,豫、陝兩地歷史悠久,古董極多,叫「寶地」;北平、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識貨的多,叫「見地」;而如果想要賣個好價錢,就得來上海,又靠近水邊,是以叫作「水地」。尤其是和洋人做古董買賣,非在上海不可。從上海開埠開始,它在古董交易中一直處於無可取代的地位。所以上海在古董版圖裡,又稱為龍頭,龍頭遇水而活,自然是龍飛九天。
在劉一鳴的轉型計劃里,五脈的第一個拍賣行,就打算設在上海。
五脈在上海勢力不小,但我身邊既然跟著葯不然,也就別想找他們了。其實我也不想找,五脈的人現在看到我都跟仇人似的,不添亂就不錯了。
我們出了上海火車站,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復旦而去。我們邁進復旦大學校門的時候,恰好是七點半。這時候天色還不暗,學生們剛吃完飯,校園裡很是熱鬧。遠處籃球場上許多學生在打著比賽,騎自行車的學生們進進出出,還有情侶們在草地上親熱。靠近校門的公告欄上花花綠綠貼著各種社團的海報,還有一排賣舊書和磁帶的小商販蹲成一排。
「哎呀,雖然不如我們北大,但氛圍倒也算是不錯了。」葯不然興緻勃勃地東張西望,我冷著臉說快走。
戴鶴軒給我們的那個地址很詳細,具體到了她的宿舍樓號。不過復旦校園太大了,葯不然自告奮勇承擔了問路的工作。他專挑大學女生問,而女生對他這種流里流氣的人,居然都挺有好感。他一共問了五個小姑娘,她們都特別配合,一揚雪白的胳膊指出方向,還咯咯地笑,笑聲清脆如銀鈴。
我估計如果多停留一陣,他連人家的寢室電話都能要到。
「你可真有一套。」我半是嘲諷半是感嘆。
「這是天分。」葯不然滿不在乎地把頭髮撩了撩。
戴海燕住在復旦的博士樓里。博士樓是老樓改建的,只有三層。外立牆面重新刷過漆,但個別地方還是露出紅褐色的牆磚。牆上開著幾扇邊框糟舊的窗戶,看上去有點像是一個巨大的鴿籠。樓前後種植著幾排大樹,枝葉繁茂,一條水泥步道蜿蜒而入,頗有曲徑通幽的妙處。
我們正要走過去,葯不然忽然把我拉住,拽到旁邊的樹後。
「幹嗎?」
「你看。」葯不然壓低聲音,朝著博士樓的樓門口一指。
一名二十歲出頭的男生一身西裝革履,頭髮油光鋥亮,手裡捧著一大束玫瑰花朝博士樓走去。身後還有一群圍觀的學生,拿著相機大呼小叫。
那人面露稚氣,一臉陽光。可我卻如墜冰窟,渾身都顫抖起來。
鍾愛華,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