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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書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3

北京城裡這幾天人心惶惶,一陣說南方軍已經打到滄州了,一陣說東北又運過來幾千名奉天兵和幾車皮的軍火,甚至還有傳聞說在天津寓居的溥儀請來洋人,又組了個八國聯軍在天津衛登陸,氣勢洶洶奔北京來複辟帝制——總之什麼離譜的說法兒都有,加上那一陣皇煞風颳得邪性,老百姓們都心驚膽戰。這個惡五月有點惡得過火了。

方老山回城時天色已經擦黑,他沒走大路,沿著衚衕邊踅著穿行,看見人影就趕緊矮身縮在牆角,生怕碰見熟人和奉天兵。熟人怕借,奉天兵怕搶,這年頭兒還有誰的命比自個兒的更重要?

方老山是個老北京,這些年見識過不少戰亂,經驗豐富,知道一旦打起仗來,最怕的就是饑荒。所以他這次一聽又要打仗,連忙出城,從附近農家弄了兩條大蘿蔔、一捆青菜,還有兩條比指頭粗不了多少的河魚,拿麻繩串起來拎在手裡。真要打仗封城,這點東西勉強夠一家人撐幾天了,方老山心裡這才多少踏實了點。

眼看快到家門口了,方老山忽然看到前頭似乎有個人影,晃晃悠悠往這邊走過來,走路姿勢忽高忽低,特怪異。方老山一驚,心想不是碰見衚衕兒串子了吧?老北京傳說,死在外頭的人想回家,可人已沒了記性,只能在衚衕里穿來穿去。行人若是碰到衚衕兒串子,不能跟它說話,低頭過去就成,不然它跟你回去,那就釀成大禍了。

方老山也趕緊把腦袋垂下來,屏住呼吸往前走。兩人很快走了個對臉兒,對方忽然發出一聲低吼,伸開胳膊,朝著方老山抱過來,嚇得方老山扔下手裡糧食,轉身就跑,這人在後面追了幾步,「噗通」一聲栽倒在地。

方老山回過頭來,看見他摔倒在地沒動靜了,才壯著膽子回來。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脖頸子,還帶著熱乎氣,才確信這不是鬼,是個活生生的人。他見這人沒什麼聲息,不由升起一股貪念,如果把這身衣服剝了賣到成衣鋪里去,也能換點酒錢。

方老山猶豫了一下,正要伸手過去,這人卻突然把腦袋抬起來,嚇得他哎喲媽呀一屁股坐到地上,硌得生疼。

這人是個年輕後生,只是面如死灰,神色枯敗。他喘息著張嘴道:「老伯……把這個送到清華學校,給許一城。」方老山看到他手裡是一張薄薄的白紙,上頭還沾著鮮血,不敢去接。那人流露出懇求的神色:「有重謝,重謝……」他身子一掙,似乎要強調。方老山趕緊說老弟我給你叫醫生去吧,那人說:「一定要送到,不然來不……」話沒說完,他支持不住,再次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忽然衚衕那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人數不少。方老山一激靈跳起來,顧不得多想,一把將紙從他手裡扯出來,朝自己家門跑去。他急急忙忙開了鎖鑽進去,輕輕關上門板,從門縫處偷偷朝外望去。

幾個人影從遠處快步走過來,看穿著都是奉天兵的模樣,但動作麻利得多。其中一人掏出手電筒照了一遍屍身,又朝附近照來照去。這人身材高長,殺氣騰騰,方老山嚇得矮了半截身子,大氣都不敢喘。那人蹲下身子,在屍身上搜檢一番,起身跟周圍人輕聲吩咐了幾句——用的居然還不是中文——然後把屍體抬起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方老山覺得脊梁骨都是冷汗,他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剛才扯得太快,那白紙居然只剩下半張,嚇了一跳。他還指望拿這個去清華換報酬呢,趕緊展開看看,這半張紙是張信箋,上頭是一個手寫的潦草「陵」字,字旁邊拍了一個血紅色的手掌印,五指痕迹清晰可見。這紙的下半截應該還有字,估計被剛才那些人帶走了。

方老山十分懊惱,早知道就不用使那麼大的勁兒了,也不知這半張紙頭能不能換錢。他輾轉反側了一宿,越想越可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還是決定去清華學校碰碰運氣。

北京城內外風雨飄搖,此時的清華校園裡也是一片混亂。幾個懶散的士兵靠在校門口的沙包前,無精打采地扔著骰子。幾個長衫男生打起白色橫幅,慷慨激昂地向圍觀的人訴說著什麼革命道理;一群女學生則手裡捧著書行色匆匆;一地的碎紙和小旗,無人打掃。

方老山問了一圈,總算打聽清楚許一城是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國學研究院有自己的專屬建築,在未名湖以東,是一棟西式風格的二層小白樓。廊下圍著一圈灌木叢和各色花草,牆上攀著歪歪斜斜的蒔蘿與爬山虎,那是前幾日大風留下的痕迹。

他受人指點,找到底樓的一間辦公室,一進門就嚇了一跳。屋子正面牆上貼著一張人體解剖圖,桌子上還擱著一個骷髏頭。四周堆滿了石片、陶器、照片和各種洋文書籍,還擱著有不少奇怪的工具。一個人正伏在案前工作,聽到他進來,抬起頭來,和顏悅色地問他有什麼事。

「我找許先生、許一城。」方老山點頭哈腰。那人說我就是。方老山連忙說有人托我給你送一封信。許一城放下鋼筆,投來疑惑的眼神。方老山也不客氣,把昨晚遭遇講給許一城聽。

許一城聽完以後,眉頭微皺,問他那個人是什麼相貌。方老山說:「瓜子臉,高鼻樑,兩個眼睛分得很開——哦,對了,額頭特別寬。」許一城眼神一動,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問方老山認不認得出來。方老山一看照片,是張合影,上頭有十來個人。他找了一圈,指著其中一人道:「對,對,就是這個人。」許一城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動,良久,才艱難地開口說道:「東西呢?」

方老山從懷裡把那半張疊好的白紙拿出來,卻沒遞過去。許一城知道他的意思,扔給他一把銅元。方老山眉眼喜笑地把銅元接過去,數了數,看了看許一城臉色,趕緊又裝出沉痛神情,把信紙恭恭敬敬擱到桌子上。

許一城把信紙展開一看,不動聲色地問道:「他臨死前還說了什麼?」「沒有。」方老山回答。許一城又扔過去幾枚銅子兒,方老山接了錢,這才開口道:「他說一定給你送到,不然來不及。」許一城又問:「來不及什麼?」方老山愁眉苦臉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許一城眼神一凝,方老山嚇得連連擺手:「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他說到一半就斷氣了……」他見許一城表情晦暗,又關切地湊過去,「他是您朋友?」許一城輕輕點點頭。

方老山不吭聲了,他默默地把錢收起來,準備告辭。許一城忽然開口道:「能不能請你準備香燭,在他死的地方幫我燒點紙錢?」方老山連聲答應下來,他現在只想儘快離開,不太敢去直視許一城的眼神。等走出研究院的大門口,他才鬆了一口氣,攤開手掌數了數錢,眉開眼笑地朝家走去。

方老山不知道,許一城始終在他背後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小路盡頭,許一城這才收回視線,回到辦公室。他緩緩拉開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張信箋捏在手裡,心中如同沸山煮海。

死者叫陳維禮,是他的至交好友。兩人都對考古有興趣,志同道合,無話不說。後來陳維禮去了日本留學,兩人已經多年不曾相見。許一城萬萬沒想到,當年的碼頭告別,竟成了永別。

許一城閉上眼睛,好友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陳維禮是個充滿理想和幹勁兒的年輕人,一心要開創中國考古事業。他曾經對許一城說,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效仿大英博物館建起一座中國自己的博物館,將古董商手裡的寶貝都放進裡面去,留給後世子孫看——放在故宮就很好!談起這個夢想的時候,陳維禮雙目閃閃發亮,像是父親在談論自己最自豪的孩子一樣。

可惜這個夢想,陳維禮再也看不到實現之日了。他的生命,在狹窄的北京城衚衕深處,被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九歲。

最初的悲傷過去之後,許一城的心中,慢慢浮上無窮的疑惑。

陳維禮究竟什麼時候回北京的?為什麼不主動聯繫他?更重要的是,從方老山的描述來看,陳維禮應該是被人追殺滅口的。為什麼他會被追殺?殺他的是誰?為什麼?

許一城重新睜開雙眼,仰起頭來,試圖透過天花板去想像陳維禮所面臨的危險境地。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沒有為自己求救,而是設法把這張紙送到數年未曾謀面的好友手裡,發出最後一聲呼喊:來不及了——他知道,以許一城的性情,一定不會置之不理,一定會竭盡所能把這件「來不及」的事替他辦完。

這是最深沉的信賴,也是最沉重的囑託。那張紙上到底寫的什麼事情,讓陳維禮連自己的生死都不顧,也要把它送出來?直覺告訴許一城,此事絕不會是什麼私人恩怨。以陳維禮的性情,這一定是件大事,且是件極兇險的大事。

許一城捏著這半張紙,如逾千斤,不禁喃喃自語道:「維禮啊維禮,你到底遭遇了什麼?」

許一城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面。如果當時方老山把整張紙都取回來的話,說不定會有更多線索。現在只留下一個沒頭沒腦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別說替陳維禮完成遺願,就連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都很難。

忽然,許一城的指頭停住了,雙眉微微一動。

這是一種厚信箋,紙質綿厚密實,表面光亮,適合鋼筆書寫,一摸就知道是洋貨。許一城的指頭很敏感,很快就摸到紙上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是上一頁紙寫字留下的壓痕。

許一城推開窗子,把這半張紙對準太陽,眯起眼睛仔細觀察了一陣。他又從筆筒里取下一根鉛筆,拿刀削尖,輕輕地用側鋒刮著紙面。很快,一個奇妙的標記出現在許一城的眼前,風、土兩個漢字上下摞在一起,「風」字的外圍和「土」字的最底一橫稍微做了彎曲變形,恰好構成一個圓圈。

風土?

許一城盯著這一個標記看了一陣,再拿起鉛筆,繼續刮起來。很快在這個標記旁邊,鉛筆刮出來一片淺灰色的圖,線條分明,應該是一把中國寶劍的輪廓素描,不過只有從劍頭到劍顎的一半——其他部分估計在失落的另外半張紙上。

這半把寶劍的造型也頗有些奇特,似乎被畫過兩遍,可以勉強看到一截筆直的劍身和一截略顯彎曲的劍身,兩段劍身交疊在一起,好像重影一般。似乎畫手拿不定主意,先畫了一遍直身,又改成彎身。

再仔細一看,上頭似乎還有龍紋。可惜這片痕迹實在不重,看不出更多細節。

血手印、「陵」字、風土印記和寶劍素描,這幾者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呢?許一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這裡最容易追查的,應該是風土印記。這個標誌一看就是經過專門的美術和幾何設計,應該是某一個機構的專用公章,曾經在這張信箋的上一頁用過印,用力稍微大了點,紙又很軟,所以在下一頁留下一道輕輕的痕迹。如果能找到這個印記的來歷,那麼陳維禮書寫信箋的地點,也就呼之欲出了。

許一城取來一張北京地圖,以陳維禮死去的衚衕為圓心,用圓規划了一個圓。方老山曾經說過,陳維禮臉色很差,說明以他的身體狀況,跑不了多遠,活動範圍只可能在這個圓圈之內。而且這種信箋紙相當高級,國內用得起的人不多,一般只有使館、洋行之類的地方才會用,這就進一步縮小了搜索的範圍。

做完這些工作,許一城拉開抽屜,將那一套海底針取出來。這是沈默送給他的,用來酬謝吳郁文的事,算是相當重的獎勵了——微妙而有意思的是,沈默寧可私下裡把這套家寶送他,也不肯當著族人的面公開褒獎,個中意味,難以言明。

許一城從海底針里抽出一柄小鏟,在一塊木牌上刻上「陳公維禮之位」幾個字,然後恭敬地擺在桌前。他點起兩炷香,直起身子,兩個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攏,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

這是江湖上的規矩,叫作生死拜,也叫託孤拜,相傳是諸葛亮在白帝城傳下來的。在墳前做如此祭拜,表示生者願不惜一切代價完成死者遺願,託孤一諾,九死不悔,手背翻轉,以示不負所托之意。說來也怪,許一城剛一拜完,窗外一陣大風吹進屋子,霎時四處被吹得嘩嘩響動。那木牌晃了幾晃,居然面朝著許一城倒了下來。

許一城嘴唇一顫,連忙伸手扶起木牌,雙目含悲,卻不見半點淚光:「維禮,我不知你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殺死你的是誰。但你臨終前來找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之——為兄這兩行清淚,待得為你昭雪之時,再灑不遲!」

風說停就停了,屋中立時一片寂靜。

陳維禮死去的地點是在西城大麻線衚衕附近,前後都是敞亮大街,附近都是繁華之地。商旅雲集,南北商鋪連成一大片,就連洋行也有那麼十幾家,其他各色娛樂銷金場所更是鱗次櫛比。不過最近因為戰亂的緣故,好些鋪子都緊鎖大門、上起門板,生怕被敗兵波及了,放眼望去十分蕭條。

許一城離開清華,以大麻線衚衕為圓心,沿著劃定的範圍走了幾圈,一無所獲,別說那個標記,就連帶「風土」二字的招牌都沒一個。那些洋行他都一一拜訪過了,也沒什麼可疑之處。許一城拿著這圖形問了幾個路人,都說沒見過。

五月天氣說熱就熱,許一城走得有些乏了,想找個茶館歇歇腳,喝幾口茶。他一抬頭,忽然把眼睛眯了起來。原來不知不覺,他竟走到了大華飯店。這大華飯店在四九城很有名氣,是專門給洋人住的高級旅館,裝潢設施據說請的都是紐約來的設計師,連「大華飯店」四字都是用霓虹燈勾出來的,一到晚上花花綠綠的格外耀眼,是遠近一景。

許一城看到有幾個穿西裝的東洋人走出飯店大門,沖送別的人連連鞠躬——不用說,這一定是日本人。看到他們,許一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陣懷疑。陳維禮之死,許一城一直疑心與日本有關係。那印記是「風土」二字,而國外仍舊使用漢字的,只有日本一國。何況當初陳維禮出國,正是在早稻田大學就讀考古系。

這附近沒有其他日本機構或商鋪,如果說能和日本人扯上什麼關係的話,那就只可能是住在這家大華飯店的客人了。

他信步走進旅店,徑直來到櫃檯前。接待見他西裝革履,氣質不凡,趕緊過來招呼。許一城懶得跟他廢話,把一枚銅元「啪」地扣在檯面上,用手攏住:「你們這裡,最近住了什麼日本客人?」

接待大概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面,笑眯眯地把賬本往上一搭,另外一隻手在賬本下把銅洋迅速摳走:「最近政局不太穩當,來的人少。現在住的只有一個日本考察團,東京帝國大學的,個個戴著厚底眼鏡。」

「哦?」許一城眉頭一皺,「他們是來做什麼的?」

接待沒回答,只是把賬本磕了磕檯面。許一城又遞過去一枚銅元,他才說道:「聽說是來中國考察啥古迹的,我幫他們扛過行李箱,中間掉地上一次,裡頭裝的全是地圖。」他一指,「喏,那位就是團裡頭的教授。」

許一城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大華飯店一層是個咖啡廳,裡頭靠窗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穿和服的日本人,對面坐了個戴瓜皮帽的中國人,唾沫橫飛地跟他白乎著。

許一城悄悄走過去,看到原來兩人玩賞的是一把竹杖。這把竹杖高約七十公分,粗細恰好一掌可握,竹節稀疏,上面還綴著如同淚痕一樣的紫斑。最奇的是,每一節上的竹面有微微凸起,如同佛面一樣。一根竹杖分了五節,就是五個佛面,倒真是件精緻的奇物。

那位日本人頭很大,脖子卻很纖細,寬闊光滑的額頭向前凸起,髮際線卻拚命靠後,讓他看起來總是一副把身子前探的好奇姿態。他雙手捧著那把竹杖,厚厚的鏡片後眼神略顯獃滯,不知是被震驚,還是心存疑慮。

那個中國人說:「您盡可放心,我騙誰也不敢騙大日本帝國的教授呀。這湘妃佛面竹杖,可真是一件稀罕物。您看見那上頭的紫暈了沒?那是極品湘妃淚竹,幾百年也長不出一根來……」那人正說到興頭,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嗤笑。他側臉看到許一城在旁邊似笑非笑,大為不滿,揮了揮手說:「快走開!」

許一城沒理他,對那日本教授道:「這位先生,你可要上當了。」那人大怒:「你扯啥呢扯?」許一城也不客氣,拿起那杖,拿指頭點了點竹面上的紫暈淚痕道:「這淚斑可不是長出來的,是點出來的。新竹剛生時點了幾處苔錢封固,長成以後用草穰洗下苔錢,斑點就出來了,是不是?」

那人一時語塞,嘴裡卻不肯服輸。許一城道:「真正的淚痕,深入竹質;點出來的淚痕,浮於竹皮。咱們打個賭,我把這竹杖撅斷了,看它的斷面有沒有紫暈。如果是真的,我照價賠償;如果是假的,咱們去日本大使館說個明白,如何?」

那人連忙轉臉對那日本教授道:「您可別聽這小子胡說,他懂個屁,我可是出身五脈。五脈您聽過嗎?明眼梅花……」

那位教授抬起手,把竹杖雙手奉還,用生硬的中文道:「佛麵杖,俗稱定光佛杖,宋代產於龍岩、永定、武平等地。蘇軾曾經送過一杖給羅浮長老,留下兩句詩,『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東坡掌握中。』」

龍岩、永定、武平在福建,自然跟湖南的湘妃竹沒什麼關係,這位教授言辭曖昧不願直言拒絕,就背誦佛麵杖的典故,等於是委婉地回絕了。許一城和那男子都沒料到,這個日本人漢學功底如此深厚。他雖沒有鑒別淚痕的古董知識,但靠著精熟典籍,從另一個角度點出了破綻。

那男子面色一紅,二話不說,拿起竹杖轉身就走。臨走之前,他還狠狠瞪了許一城一眼,呸了一聲:「不幫中國人,反倒幫日本人,狗漢奸!」許一城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也沒去追究。這種騙子太常見了,專門在高級旅店附近混,拿假貨哄騙外國人。

日本教授起身鞠躬致謝:「我正發愁如何讓他離開,您能來幫忙真是太好了。」

許一城心想這個傢伙倒真是個老實人,對騙子也這麼彬彬有禮。他擺手笑道:「沒什麼,我這個人見不得假物,所以一時沒忍住,不知有沒有打擾到您。」日本教授雙手遞上一張名片,名片頗為樸素,上面只有四個字:「木戶有三」。許一城把名片收好,雙手抱拳:「不好意思,我沒名片。我叫許一城,在清華學校讀考古。」

聽到考古二字,木戶有三的眼神倏然亮了起來。他熱情地請許一城在對面坐下,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考古的事情來。原來木戶有三是東京帝國大學的考古學專業教授,這次和其他幾名學者受邀加入支那風土考察團,準備考察中國西北一帶的古代遺迹,三月下旬剛到北京。因為政局動蕩的緣故,暫時還沒出發。

一聽到「風土」二字,許一城心中一跳,連忙拿出謄畫的那個風土標記,木戶教授一看就點頭:「沒錯,這是支那風土研究會的標記。」

「那是什麼團體?」

「是一個基金會,和京都東方文化研究所、東亞考古學會、東亞文化協會差不多,致力於挖掘、保存和研究東亞地區歷史的學術團體。我們這次考察活動能夠成行,全靠了他們的好意資助。」

這就對了,許一城心想。陳維禮使用的信紙,是這個考察團從日本帶來的,上面留下的印痕,則是贊助者支那風土研究會。

如此看來,陳維禮的死,以及他捨命要傳遞出的信息,恐怕和這個考察團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許一城表面上沒說什麼,心中一陣冷笑。日本人從甲午開始,就垂涎著中國的文化。這些年來,打著考古旗號來中國的日本人如過江之鯽,不是盜掘墳墓遺址就是搜購古籍文物,幾乎都成了公開的秘密。這位木戶有三教授是個書獃子,可他所在的這個考察團,動機就未必純潔了。

「你們這次的考察對象,是古代的陵墓墓葬嗎?」許一城問。在陳維禮那張紙上,唯一可辨認的字,就是一個「陵」字。以日本人的貪婪程度,恐怕這是最吸引他們的東西。

木戶教授絲毫都不隱瞞:「是的,我們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挖掘考察,最好是漢墓或者唐墓。」

許一城忍不住道:「你們不覺得這是一種偷竊嗎?」

木戶教授很奇怪地看著許一城:「許君你問這樣的問題可真是太奇怪了。我們的挖掘完全合乎學術規範,這些都是東亞歷史的寶貴財富,如果我們不儘快,你們中國的軍閥會把它們徹底毀掉的。」

「可這歸根到底還是偷竊。」

「歷史可不是某個人、某個團體或國家的專屬物,它屬於全體人民。讓懷有感激之心的學者來研究,結出碩果,總比毀在那些貪婪之徒手裡要好,這就是我的想法。」

許一城盯著木戶教授,後者的眼神沒有絲毫愧疚,也不含任何貪婪。他意識到,木戶教授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學痴,在這個人心目中恐怕沒什麼民族、政治的概念,只有自己的研究課題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許一城果斷換了話題。他是五脈出身,又受過正規的學術訓練,見識和學識都很豐富,兩人聊得特別投機。許一城想到信箋上那半截劍影,便有意把話題往劍器身上引,木戶教授恰好畢業論文就是這個主題,興緻更濃,談了許多古代日本和中國鑄劍工藝的差別。許一城便旁敲側擊地詢問,這次支那風土考察團是否和什麼中國寶劍有關係。

木戶教授聽到這個問題,歪著腦袋思考了一陣,然後搖頭:「團里沒有這樣的專題規劃。不過我曾經對這類課題做過淺薄的研究,如果這次考察碰到劍器類文物的話,應該會讓我先稍微過目,我想是這樣吧。」他說的時候,頭朝後微微仰起,雖然口中謙遜,神情里卻帶著遮掩不住的傲氣,在這個專業領域,他在考察團里應該是最資深的。

許一城心中一動,把那張紙上的重影形狀隨手畫出來,找了個借口請教。木戶教授沒什麼心機,他覺得許一城是同行,就知無不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全無隱瞞。他告訴許一城,劍身彎曲這種情況,在許多文明裡都能看到,比如日本刀、蒙古刀和波斯彎刀。不過中原樣式的劍顎配彎曲劍身這樣的形態,他還沒看到過。

許一城盯著木戶教授半天,認為這人很真誠——或者說很單純——不會說謊。那把劍的素描,應該不是出自他的手筆。這就奇怪了,木戶教授明明是考察團里的劍器權威,可他居然全不知情。

想到這裡,許一城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木戶教授,你是否認識一個叫陳維禮的人?」木戶有三一愣,立刻露出惋惜神色:「陳君啊,我知道,他是這個考察團的翻譯。可惜昨天突然去世了。我聽團長堺大輔說是吸食鴉片過量,哎,真是可惜,他可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

吸食鴉片過量?許一城眉頭一挑。好一個借口!外國人眼裡,中國人無人不抽鴉片,捏造死因總是這個。他又問道:「那麼他的遺體現在哪裡?」木戶教授想了想,回答說:「今天早上應該是送到日本使館去了,堺團長親自送去的。」

按照法律規定,陳維禮是中國籍,意外死亡,理應交由京師警察廳來處理。日本人卻把陳維禮的遺體特意送進使館,一定是有什麼緣故。

許一城本來想再詢問一下,木戶教授卻突然站了起來,對許一城道:「團長回來了,你可以直接問他。」

四五個日本人正好走進飯店,為首一人寬肩闊面,下巴奇厚,兩道濃眉始終絞在一起,如同頂著一個墨團。木戶有三起身喊了一聲:「堺團長。」堺大輔看了眼許一城,問他是誰,木戶有三道:「他叫許一城,在問我陳君的事情,您比我知道得清楚,正好跟他說說吧。」

許一城暗暗叫苦,這位木戶教授真是成也實誠,敗也實誠。

昨夜方老山目睹了一夥神秘人把陳維禮的屍體抬走,那半截留在手裡的紙肯定也被他們收繳。那伙人一定知道,有人拿走了上半張紙。木戶教授這麼一說,這不明擺著告訴人家,紙在我手裡,我是來查陳維禮死因的嗎?

本來他還打算旁敲側擊,不動聲色地通過考察團里的其他人來打探,現在倒好,直接被木戶有三給出賣了。

果不其然,一聽到陳維禮的名字,堺大輔雙目爆出一團利芒。他打量了許一城一番,用中文問他和陳維禮什麼關係。許一城只得回答:「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他約我今天來大華敘舊,可一直沒出現,我過來找找看。」堺大輔將信將疑,開口道:「很不幸,陳君昨晚吸食鴉片過量,已經去世。我們剛剛把他的遺體送到日使館,等到屍檢結束後,我們會通知他的家人。」

「屍檢不應該是京師警察廳來做嗎?」許一城問。

堺大輔不屑道:「你們中國的屍檢水平太低,根本沒法信任。再說我們現在想找警察都找不到。」

這倒也是事實,現在從吳郁文以下,警察廳所有人都惶惶,機能趨於癱瘓。

許一城知道這一下子打草驚蛇,讓對方起了疑心,沒法繼續試探下去了。於是他又敷衍幾句改日弔祭的客套話,借故離開。木戶教授聊得意猶未盡,他扯住許一城袖子,說中國有這種見識的人實在太少了,想約個時間去清華拜訪。許一城猶豫了一下,在堺大輔的注視下,還是把地址留給了他。

在離開大華飯店時,許一城注意到堺大輔身後站著一個人,一直冷冷地注視著他。這傢伙穿著中式長袍,能看到衣下微微隆起的肌肉,脖頸粗大而精悍。許一城與他擦肩而過,突然身子一矮,這傢伙便迅速避讓,然後立刻恢復成平常站姿。

許一城沖他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皮鞋,意思是我只是系一下鞋帶。在這個人冷峻的目光注視下,許一城緩緩步出大華飯店,頭也不回,一直到走到大街上,才長出一口氣,發覺脊背一片冰涼。

許一城很確定,這一定是一名軍人,只有軍人才有這種內斂洗鍊的殺氣和迅捷動作。

事實很清楚了,陳維禮這次來北京,是以支那風土考察團翻譯身份出現的。他發現了什麼事情,情急之下扯下一張支那風土研究會曾用過印的信箋,從大華飯店逃出去,結果在半路不幸遇害。

東京帝國大學、支那風土研究會,說不定還有日本軍方的影子,許一城覺得這件事越發蹊蹺,也越發兇險。如果調查繼續深入,他所要面對的,恐怕將會是一個組織健全的龐然大物,而他這邊甚至連報警都沒人理睬。兩相對比,強弱極其懸殊。

可是,那又如何?

許一城抬起頭,看到一排烏鴉從頭頂飛過,好似天空裂開了一道細小的黑色縫隙。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自信而堅毅的笑意,抬起雙手,拇指相抵,八指交攏,對著天空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

託孤一拜,九死不悔。

許家之人,許下承諾,就絕不會中途而廢。

這一天註定無法平靜。當許一城返回清華學校時,他驚訝地發現,房間里兩位年輕的客人等候多時了。

一個是劉一鳴,一個是黃克武。兩人本來笑嘻嘻的,看到許一城進門後臉色凝重,一時都有些尷尬。許一城問他們怎麼跑來清華,黃克武一推劉一鳴,讓他說。劉一鳴推推眼鏡,把來意說明。

原來他們兩個到這裡,是為了吳郁文那件事兒的一點餘波。

那天在吳郁文的宅子里,正德祥的王老闆捐了一千五百大洋,換回來一個泥金銅磬,內里還鐫著一圈梵文,形若蓮花。當時是葯慎行親自掌的眼,雖未標定年代,但不會早於乾嘉。乾嘉到民國沒有多少年頭,銅磬本身也不算罕有,不值多少錢。王老闆安慰自己,反正是花錢消災,真的假的無所謂了。

他把這木魚拿回家以後,隨手擱到佛堂前。他的大太太篤信佛法,正好用得上。可當天晚上就出了一樁怪事。有個老媽子起夜時,聽到佛堂里咯咯作響,她探頭進去看,裡面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再仔細一聽,居然是那佛前的銅磬自己發出響動,一會兒工夫就停了。一看時間,恰好是十點半。

王太太第二天聽說以後,挺高興,覺得這銅磬有佛性,心想這是菩薩催促我晚上也要念經呀。到了半夜,她等在佛堂口,同一時間果然又傳來銅磬的聲響。她捧著蠟燭進去,往佛堂那兒一跪,突然覺得陰風四起,兩條腿頓時動彈不得。

王太太癱在那兒,只有眼珠子能轉。她看見在燭光照映下,那銅磬的影子慢慢地拉長,有點怪,形狀變成了一個帶著旗頭的女子。王太太嚇得魂飛魄散,又沒法跑,只能拚命叫喊。結果整個宅子都給驚動起來了,眾人進了佛堂點亮電氣燈一看,王太太癱坐在地上昏了過去,銅磬還在兀自響著。

這一下子可不得了。生意人最忌諱這些東西,王老闆一聽老婆描述,也嚇毛了,當時就要把銅磬扔出去。家裡老人提醒,這是邪祟之物,進門容易出門難,如果隨隨便便扔出去,保不齊會有什麼大麻煩。

留著不是,拿走也不是,王老闆左右為難,只得請人來驅邪。道士和尚請了好幾個,甚至還找了一個當年義和團的大師兄,全都不管用,那銅磬還是每天晚上準時照響不誤。家裡人惶惶不可終日,天一黑就躲屋裡不敢出來,好好一個家弄得跟鬼宅似的,就連四鄰都驚擾不安,紛紛過來打聽。

王老闆氣得大罵,吳閻王殺過那麼多人,他經手的東西肯定不幹凈。他罵完吳閻王,又罵五脈,罵那些掌眼的人都是瞎子,這點邪氣都看不出來。王老闆不敢去惹吳閻王,就想讓五脈負責。於是他給沈默傳個話,要求他們派人來再掌一次眼,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古董鋪子有個行規:凡是經手的物件兒,可以有假的,但不能有不吉利的。賣人假的,這叫騙人;賣人大凶之物,這叫害人。所以玩古董的人,風水堪輿、命理術數之類的門道兒多少都要涉獵,賣貨時負有解說吉凶之責。比如說誰買了面古鏡,老闆得先提醒人家,切不可高懸於榻前;誰要想賣件槐樹芯兒的木梳,正經的大鋪子都不敢收,寄賣都不肯——槐木大陰,那是給鬼梳頭用的,賣出去要出人命。

這銅磬雖說不是五脈經手,但既然給人家掌了眼,也脫不開干係,於是沈默就讓葯慎行再去看看。

葯慎行接了沈默的要求,哭笑不得,只好再去一次。到了王家,葯慎行拿起那銅罄東看看,西看看,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毛病。這銅磬造型素凈,唯一可慮的就是內里鐫的那一圈梵文,但經過辨認,也不是什麼邪咒,不過是普通的佛經。

可王老闆扭住葯慎行死活不放,一定要五脈負起責任來。這時候在一旁幫忙的劉一鳴眼珠一轉,提議說金石一類是許家的專長,要不請老許家的人來看看。葯慎行一聽就不樂意,許家老爺子去世幾年了,現在許家就剩許一城一個人。請許家出手,那就等於是叫許一城來。那日在吳郁文家裡,這個人已經出盡了風頭,讓一向以接班人自況的葯慎行很有危機感。

王老闆可不管那麼多,聽說五脈還有更厲害的高人沒出山,忙不迭地催促去請。於是劉一鳴叫上黃克武,高高興興地跑到清華學校來搬救兵了。

講完前情,黃克武扯著大嗓門道:「許叔,這事不解決,五脈還會有大麻煩。吳郁文是您解決的,好歹給收個尾,善始善終啊。」許一城嘿嘿笑了一下,頗有深意地看了劉一鳴一眼。後者連忙把視線移開,似乎有什麼虧心事。

「王老闆家住哪?」許一城問。

黃克武大喜:「這麼說許叔您願意去?」劉一鳴趕緊捅了他一下,黃克武這才意識到自己答非所問,趕緊回答,「崇文門,在崇文門。」

「那附近沒有什麼寺廟吧?」

黃克武對北京地理很熟,他想了想,說應該沒有。許一城找出一張北京地圖鋪開,隨手拿起一枚圖釘擱到王老闆家當標記俯身琢磨了一陣,又從書架上拿起一個小冊子翻了翻,一拍手:「行了,我大概知道了,你們等我一下。」然後拉開抽屜,把那套海底針拿了出來。

劉一鳴、黃克武一見海底針,精神一振。這海底針號稱「無寶不到」,需要它出手的無不是珍奇異寶。許一城如今把它帶上,說明那銅磬絕不簡單,又有熱鬧可看了。

「我們走吧。」許一城說。陳維禮的事讓他一直心神不寧,正好藉此換一換思路。

三人離開清華園,所幸此時電車還在運行。許一城單獨坐在前排,頭靠椅背,任憑窗外的夕陽照拂臉上,陷入沉思。兩人不好意思跟他並排,坐到後面去了。電車在路上徐徐開動。半路上黃克武小聲問劉一鳴:「大劉,許叔這一去,你這算是把葯伯伯給得罪了,就不怕他收拾你?」

他性子雖急,但不代表沒眼色。葯慎行是既定的接班人,許一城這一去,等於是給他塌檯子,以他睚眥必報的秉性,必定不會甘休。劉一鳴這個舉動,可是捅了個大馬蜂窩。

劉一鳴嗤笑一聲:「本來金石就是歸許家管的,我哪句話說錯了?嗯?再說了,他要是敢整我,我就把葯來那點爛事兒全抖落出去,到時候看丟臉的是誰。」

黃克武笑道:「你小子一出手,肯定先算得清清楚楚——說吧,你來找許叔,到底是圖啥?」

劉一鳴眯起眼睛,卻不肯說,只是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八字。黃克武「哦」的一聲,這才明白過來,五脈的族長之位,最多坐到八十就要退位,免得老糊塗了連累族裡。今年八月份正好是沈默八十大壽,不出意外會在席上讓葯慎行接任——嗯,不出意外……黃克武想到這兒,一下明白過來說,大劉你這是要給許叔搞一出黃袍加身吶。

劉一鳴扶了扶眼鏡:「明眼梅花凋零腐爛,得有一位像拿破崙一樣的人物來領導,才能活下去——拿破崙你知道是誰吧?」黃克武搖頭說不知道,劉一鳴嘿嘿一笑:「那是法蘭西的皇帝。」黃克武驚道:「你小子膽子可不小……」劉一鳴瞥了他一眼:「別裝了,你如果喜歡葯大伯上位,就不會跟我來了。」

黃克武抓了抓頭,特別嚴肅地說:「我倒不是對葯大伯有什麼成見,他是個好商人,只不過什麼物件兒到他手裡,只看作價,卻不怎麼真心愛惜,我不喜歡這樣。」

劉一鳴笑道:「得了,得了,誰不知道你大黃是個講究人,視古如命。還說我老成,我看你才是個老古董。」

「古物不好好珍惜,還收它做什麼啊?」黃克武嘟囔道。

兩人正在後排嘀嘀咕咕。許一城的聲音從前排飄過去:「哎,這次把我叫過去,是一鳴你的主意吧?葯大哥可絕不會這麼做。」

劉一鳴被說破了算計,也不臉紅,索性直言道:「他當然不希望你去,他怕你搶他位子呢。」

許一城「嘿」了一聲,頭沒動:「你們讀過《莊子》的《秋水篇》嗎?」兩人一起搖頭。許一城道:「在《秋水篇》裡頭,莊子講過一個故事:話說在南方有一種鳥,叫作鵷雛。這種鳥極愛乾淨,不是梧桐樹它不落,不是山泉水不喝。正巧一隻鷂鷹逮到一隻腐爛的老鼠,正要吃,看見鵷雛飛過,生怕它過來搶,就抬頭『嚇』了一聲,想把它嚇走。」

劉、黃二人哈哈大笑。劉一鳴笑完以後,心裡又起了一聲嘆息。許一城果然看破了自己的用心,這算是委婉地拒絕了。他望著前排重新閉目養神的許一城,忽然又在想,許一城對五脈視若腐鼠,那麼他所屬意的梧桐山泉,會是什麼呢?難道就是他口中說的考古?劉一鳴想問,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上了嘴。

天擦黑的時候,三人到了王老闆家。劉、黃一進門,迎面看到葯慎行坐在那兒喝茶,那張臉狹頰鉤鼻,還真有點鷂鷹的意思,又忍不住捂嘴偷笑起來,讓葯慎行有點莫名其妙。

許一城摘下禮帽,沖他先打了個招呼:「葯大哥,你好。」葯慎行這才起身笑臉相迎,握著他的手道:「愚兄只知道古董,對捉妖一行實在不擅長,只能勞煩兄弟你跑一趟了。」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諷刺許一城不務正業,許一城卻是微微一笑,並不著惱。

他跟王老闆客套幾句,說帶我去佛堂看看吧。眾人進了佛堂,王老闆一指那磬:「就是它,每天晚上十點半准響,比西洋鍾都准。」許一城走過去,沒有急著碰觸,而是把海底針在旁邊攤開來。這套海底針鑄造得極為精緻,造型又怪異,外行人看來和法器差別不大。王老闆看到這麼專業的裝備,頓時放心了幾分。

許一城的雙手摸在磬上,微微閉眼,過了好一陣才重新睜開,神情肅穆,似乎極費心神。王老闆看他臉色嚴峻,便惴惴不安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許一城捧起銅磬,把磬口對著王老闆:「你可知道這行梵文寫的是什麼?」王老闆訕訕表示不知。許一城道:「這行梵文叫作芬佗利華,意思是大白蓮花。佛經里稱讚人,常說人中芬佗利華,跟咱們說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差不多。」

「這不挺吉利的嗎?怎麼還鬧女鬼?」王老闆納悶。

「這芬佗利華有鎮壓邪魔的功效。夫人看到的那名旗頭女子,恐怕是受了什麼冤屈,一靈不昧困在磬中,被大白蓮花鎮著,一入夜便拚命掙扎,是以銅磬不敲自響。」許一城一本正經地說。類似的說辭王老闆也聽和尚、道士們說過,將信將疑。他問解法,許一城豎起一根指頭:「今日我可叫這銅磬不再驚擾。不過若想徹底化解她的怨氣,還得要有功德浸潤。」

「有,有,我太太經常抄佛經的。」王老闆說。

許一城搖搖頭:「抄佛經只是虔敬,行慈悲才是功德。」許一城這話一出口,劉一鳴、黃克武就知道他又要幹什麼了,再看他得道高人一樣的神情,無不竊笑。

王老闆也是個識言知趣的人,立刻表示:「明兒一早我就去再捐五百大洋給福利院。您趕緊作法吧。」

許一城點點頭,從海底針里挑出一柄小銼,拿起銅磬,狠狠地銼了幾下,重新擱回去。王老闆問,完了?許一城說對,做完了。王老闆大驚,說不用念經畫符啥的嗎?許一城朗聲笑道:「放下銼刀,立地就可成佛。真正的好手段,看的可不是時間長短——今晚十點半,等著瞧就是。」

看他說得言之鑿鑿,眾人都將信將疑,就連劉一鳴都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一把銼輕輕蹭幾下就能管用?未免太簡單了吧?

王老闆請他們晚上吃了一頓家宴,可大家的心思都不在這裡,只有許一城談笑風生,胸有成竹。到了快十點半,眾人再次聚在佛堂門口,支愣起耳朵仔細傾聽。時間一過,那銅磬果然悄無聲息,再無動靜。

王老闆大喜過望,連稱許一城是活神仙。葯慎行站在邊上,手裡摩挲著腰間懸著的一枚銅印,臉色陰沉得快滴出水來,他折騰了兩天一無所獲,可許一城輕輕兩銼就解決了。最可恨的是,自己還不知道他是怎麼弄成的。這事要是傳到家裡,豈不是又給他加分了?

可葯慎行眼珠一轉,又擺出一副笑容,順著王老闆的口風連聲稱讚,說我這個弟弟天賦異稟自幼修道,最擅長降妖除魔,怎麼玄乎怎麼吹。葯慎行想清楚了,棒殺不如捧殺。如果能把許一城坐實了會捉妖的身份,那對自己就再沒有什麼威脅了。家裡再如何敗落,也不會選一個神棍來做族長。

對這些「讚頌」,許一城只是淡淡地解釋一句:「我不是道士,我在清華學校學考古的。」大家只當他是謙虛,再說「考古」一詞聽著玄奧,保不齊也是什麼修道的法門。

王老闆請五脈的幾位回前堂喝茶,然後叫了家裡一干人等在佛堂祭拜,感謝菩薩恩德。許一城在太師椅上坐著,喝著王太太親手泡的茶,悠然自得。劉一鳴湊過去低聲問:「許叔,這怎麼回事?」他根本不信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許一城斜看了他一眼,淡淡吐出四個字:「共振原理。」

劉一鳴瞪大了眼睛,沒聽明白。許一城笑道:「此事古已有之,我不過是照貓畫虎罷了。唐代有個叫曹紹夔的人,他有個和尚朋友,因為屋子裡的磬總跟外面鐘聲一起響,以為有古怪,嚇得病了。曹紹夔拿銼刀銼了幾下,磬就不響了。他解釋說因為鍾和磬恰好音律相合,擊彼應此,所以有了共鳴。只要稍微改變它的形狀,音調一變,聲音就消失了。用現代的科學道理來說,就是物體頻率恰好一致,產生了共振。」

劉一鳴奇道:「可這附近並沒有寺廟,也沒聽到鐘聲啊。」

許一城豎起一根指頭:「沒鐘聲,可有別的,你仔細想想。」劉一鳴想了一圈,突然「啊」的一聲:「火車?」許一城贊道:「一鳴你腦子果然好使。正是火車。這裡位於崇文門內,距離京津鐵路不遠。我剛才在學校查過時刻表,每晚十點半,有一趟火車從天津開到正陽門火車站,恰好路過這附近。火車輪子在鐵軌上滾動,聲音低沉,恰好跟這個銅磬的音律對上了。」

「敢情這銅磬不是鬧女鬼,而是鬧火車啊。」劉一鳴笑道。

黃克武急問:「那許太太看見的那個女鬼呢?」

「那個銅磬下窄上寬,兩邊略凸,燭影一照,可不就有點像旗頭女子?其實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多少煩惱,無非就三個字:想多了。」許一城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藥慎行。後者此時站在廊下,負手望著漆黑的夜色,一言不發。葯慎行也不信怪力亂神,但他琢磨不明白許一城是怎麼解決的,又不願露怯,只好遠遠站開,故作深沉。

此間事情已了,許一城捧起茶碗又啜了一口,掏出素白手帕擦擦嘴角,準備起身走了。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一抬頭,看到王家管事攙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頭子,直入前堂。

北京這都已經快入伏了,老頭子還披著一件掐邊銀鼠皮襖,似乎耐不住半點風吹。他臉上老皮溝壑縱橫,後腦勺還梳著一根長長的銀白色辮子,整個人佝僂著背,像是一隻快被晒乾的蝦,唯獨那兩隻眼睛亮得很,像是海東青的鷹眼。

管事的對他十分恭敬,口稱富老公。老頭子進了屋,開口便道:「聽說你家裡有個刻著蓮花的銅磬,拿給我看看。」富老公的聲音有些細柔,口氣卻強硬得很。管事的有些為難,老頭子拐杖一頓,管事的一哆嗦,趕緊說我去問主人說一聲。過不多時,王老闆匆匆轉出來,一躬到底:「富老公,什麼風把您這麼晚給吹來了?」

「那個銅磬,我要看看。」富老公說。王老闆擔心這磬才被封印不宜輕動,可又忌憚這位老人家,就把徵詢的眼光投向許一城。許一城點點頭,表示不妨事。王老闆這才吩咐僕人去佛堂取來,自己陪著富老公說話。

許一城在一旁冷眼旁觀。這個富老公從稱呼到做派,都像是在宮裡做過太監,職位恐怕不低。清帝遜位以後,太監們也都被趕出宮去。其中一些大太監有手段,有身家,也有人脈,轉投了其他行業,照樣做得風生水起。他們互通聲氣,彼此幫襯,在京城地面隱然也成一股勢力。這些人為了表示仍舊效忠清室,都不剪辮子。這位富老公大概就是其中一位。

很快那銅磬被人取了過來。富老公還沒等王老闆轉交,上前一步拿在手裡,搭眼一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這一聲哭,可把前堂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只猜這老頭子是來奪寶,沒料到居然是這麼個反應。富老公懷抱銅磬,弓背不住顫抖,似乎十分傷心。王老闆勸了好一陣,富老公才住了眼淚,紅著眼睛懷抱銅磬問:「這,這是從哪裡來的?」

王老闆心想壞了,不知道這銅磬又出了什麼幺蛾子,他心裡這個恨吶,為了這個銅磬,自己先是關在宅院里被人脅迫訛詐了一千五百大洋,然後又鬧鬼搞得家宅不安,現在又惹出富老公來,沒一件好事兒!

王老闆把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遍,富老公聽說裡面封印著女鬼,瞪了許一城一眼,面帶怒色:「簡直是胡說八道!」他對王老闆道:「這個作價多少,我兩倍給你。」

王老闆趕緊擺手說這件寶器在下無福消受,送您得了。富老公一揮手,說我不佔你便宜,明天你派人去我賬房裡支錢。

他不容王老闆再說什麼,抱著銅磬徑直朝門外走去。從頭到尾,富老公都沒往五脈這邊看一眼。眾人萬萬沒想到,最後居然是這麼個莫名其妙的結局,不由得面面相覷。

銅磬既然已經不在,繼續留在這裡也沒意義。眼看已經十一點多,許一城和葯慎行起身告辭,帶著劉一鳴和黃克武兩個小傢伙一起離開。

此時天色已近子時,陰雲遮住星月,正是一天之中陰氣最重的時候。一出王宅,衚衕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王宅門口掛起一個紙燈籠,幽幽的小光只能照亮一米之內,這段時間北京城兵荒馬亂,供電時有時無,夜裡出行得有副好眼力才行。

從王宅到大街上就這麼一條路,葯慎行縱然滿心不情願,也得跟許一城一起走。劉一鳴跟在他們倆身後,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背影,不知又在琢磨什麼。黃克武瞪圓了眼睛,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腳下。四人一路無話,沉默地朝前走去。很快王宅的燈籠在身後吹滅了,整條衚衕如同被迎頭潑下一碗黏稠的松墨,霎時徹底陷入黑暗,兩側高高低低的牆屋夾出一條狀若墓道的衚衕小路。偶爾有野貓飛奔而過,雙目幽亮如墳冢磷火。

四人默不作聲地挪動著腳步,前行了大約一百多米。黃克武突然「咦」了一聲,上前一步,厲聲喝道:「誰?!」

四個人里就他是個練家子,耳目都比別人靈敏。聽黃克武這麼一喊,其他三個人也停下腳步,警惕地四下望去。在葯慎行的左側,突然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低沉雜音,這聲音連續不斷,像是什麼東西滾過磚石路在逐漸逼近。葯慎行臉色大變,下意識地朝右邊躲去,恰好撞到許一城身上。許一城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他肩膀,沉聲道:「別怕,那是車軲轆。」

就在這時,數盞大燈籠突兀地亮了起來。葯慎行這才看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個衚衕岔口前,前方一條出路,左邊還有一條斜進去的路。在那條路的正中是一輛膠輪灰蓬大馬車,那咯吱聲正是膠皮輪胎壓在路面的聲音。

車前兩匹高頭棗紅轅馬,車廂用藍布簾圍得密不透風。馬車兩側是兩個膀大腰圓的保鏢,手裡各自提著一盞剛剛點亮的防風竹骨大黃燈籠,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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