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城在北京城東邊,距離差不多兩百多里路。此地在遵化西南,與玉田、薊縣交界。這裡南北都是燕山余脈,東邊是翠屏湖,中間是一大片肥沃的平原,算是直隸比較富庶的地方。這裡只要按時納糧,就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名叫平安城,真是名副其實。
這一天正午,通往平安城的官道上跑來了一輛膠輪馬車,拉扯的兩匹轅馬趾高氣揚,神氣十足,八隻蹄子錯落有致地敲擊著黃土路面,健步如飛。官道沿途都是前清修的民房、廟宇和水渠,沒怎麼被戰火波及,別有一番情致。
在車廂兩側的外座,左邊是黃克武,右邊是付貴。黃克武一身鏢師打扮,黑衫勁裝,可神色頗有些局促緊張。付貴的眼神始終盯著馬車兩側,好像任何一叢雜草里都會跳出幾個殺手。他的腰間兩側鼓鼓囊囊,帶了恐怕不只一把槍。
在車廂里,許一城正背靠座椅閉目養神。他脫掉了西裝,換上一身絲綢馬褂,還在鼻樑子上架了一副小圓墨鏡。在他的兩隻食指上,左右各戴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扳指,手裡還攥著一對大紫核桃,活脫脫一個古董暴發戶的形象。
這些行頭包括馬車都是清宗室贊助的,要把許一城打扮成一個下鄉來收古董的商人,排場必不可少。但作為交換條件,許一城不得不同意讓海蘭珠也一起跟來。
海蘭珠這時就坐在許一城身邊,一身純白洋裝,還戴了頂超大的波斯菊類風帽,蕾絲帽檐擋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張櫻桃小嘴,洋氣十足。她把戴著手套的纖細手臂撐在窗邊,優雅地托住下巴,朝外看去,不時發出小小的驚呼。
許一城知道清宗室肯定會派人隨行,取個監視之意。可萬萬沒想到來的居然是海蘭珠。他要去的平安城可不是什麼太平地方,王紹義兇殘狡詐,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海蘭珠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可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不過毓方再三保證,海蘭珠自己會照顧自己,許一城這才勉強同意。
看著打扮好似郊遊的海蘭珠,許一城對這個女孩子忽然有些好奇。她到底有什麼能耐,能讓宗室如此放心?不過他沒有把好奇宣諸於口,而是把視線挪開,閉目養神。他現在必須把全部精力放在對付王紹義身上,別的可顧及不過來。
海蘭珠注意到了他這個細微的變化,換了個更優雅的坐姿,還打了個小小的呵欠。車廂里的氣氛安靜而尷尬。
許一城這次去平安城,除了海蘭珠以外一共挑選了三個人:付貴、黃克武、劉一鳴。但槍擊事件的意外發生,讓許一城不得不把劉一鳴留在京城,另有安排。
付貴問過他到平安城後有什麼打算。許一城說很簡單,就兩個字:好處。
王紹義綽號是「惡諸葛」,說明他很聰明,而聰明人的思維方式都是可以捉摸的,只有瘋子才無法預測。王紹義再兇殘,他的行動也是緊緊圍繞好處二字,只要讓他相信有足夠的利益,自己這一行人就可以保證安全。
至於怎麼讓王紹義相信,就得看許一城的表現了。
這輛馬車很快來到了平安城的城門前,門口有兩個穿著奉軍軍裝的衛兵。馬福田、王紹義的隊伍現在名義上歸奉軍的岳兆麟統轄,所以有自己劃定的駐地。他們的舉止,居然比北京城裡的正牌奉軍還友善一點。衛兵聽說許一城是來收古董的,沒怎麼檢查就放進去了。不過他們看向海蘭珠的眼神,卻頗有些熾熱。付貴狠狠地盯了他們幾眼,才把他們逼退。
平安城裡很是熱鬧,店鋪飯莊銀號雜貨鋪一應俱全,居然還有個戲院,雖不及京師繁華,但該有的都有了。海蘭珠隔著車廂朝外望去,嘖嘖奇道:「我還以為這賊窩得有多臟多亂呢,原來和普通鎮子也差不多嘛。」
「兔子不吃窩邊草。誰都希望自己住得舒服點。」許一城簡短地評價道。不能被這個假象所迷惑,這是直隸最兇殘的一夥匪幫,小看他們的人都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十分凄慘。
「既然如此危險,許先生你為什麼會接這個委託?」海蘭珠忽然問,這是她第二次發問。
這次在狹窄的車廂里,許一城沒有了迴旋的空間。他思索了一下,輕聲答道:「我要為一個朋友報仇,可也不只是為朋友報仇。」
海蘭珠微微偏過頭,表示有些困惑,企盼著更多解釋。可許一城卻沒有繼續說。他對宗室的人不想談及太多。他們總有種淡淡的優越感,讓他很不喜歡。海蘭珠感覺到這種敵意,抿嘴一笑:「我知道許大哥你心存疑慮。其實我和毓方他們可不一樣,我是心疼我父親。東陵失竊,最難過的就是他,夜不成寐。我陪你來,只是為了盡一個女兒的孝心,親手為他解決這件煩惱。」
阿和軒看起來年紀不小,很可能年輕時就在守陵,一輩子的事業突然遭到了否定,難免會被打擊。許一城理解地點點頭,伸出手指撩起車簾看了眼外頭,忽又嘆道:「東陵失竊,你父親會難過,宗室的人會著急,可其他人就未必了。」
「嗯?為什麼?」海蘭珠不解。
「你不知道中國現在亂成什麼樣子。各地都瘋狂地挖掘古墓,盜賣明器,很多古董商會親自僱傭盜墓的土夫子,就守在墳地等著,一箱一箱地往外運,運不走的就地砸毀。大家全都挖紅了眼,像東陵這樣的寶地,只要誰敢咬第一口,其他人就會如餓狼一樣撕咬一空。」
海蘭珠瞪大了眼睛,她留學歸來不久,不知道國內居然能亂成這副樣子。
許一城手指微微捏住扶手,語調中開始略帶激動:「我的老師李濟在清華開辦田野考古之學,就是想把這股風氣扭轉過來,納入到正規的學術軌道上來。販賣古玩,只是私利,考古才是公心之所在。你在大英帝國留學,應該知道文明世界對文化遺產的做法。中國再這麼亂下去,只怕是文物竊盡,人心盡喪,連根都要給盜掉了。」
海蘭珠忽然問道:「這麼說,許先生,如果東陵被盜和你那個朋友無關,你還是會接這個委託嘍?」
「會!」許一城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已經不只是個人或你們宗室的麻煩,而是整個中國歷史的危機。我怕東陵這盜掘的口子一開,盜墓賊們再無忌憚,局面就完全不可收拾了。東陵之後,還有西陵;西陵之後還有明陵;河南有宋陵,陝西有唐陵、漢陵。想想看,倘若這些陵寢全被挖空,這個國家還能剩下什麼?無論如何,都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居然微微發顫。
海蘭珠看著許一城,不禁一怔。她印象中的許一城總是帶著一副雲淡風輕的笑容,沒想到他會如此激動。中國歷史嗎……她凝視著小圓墨鏡下那副沉痛的面容,她本以為許一城不過是個手段高明的掌眼大師,沒想到他居然有如此的思想。
許一城把小圓墨鏡重新戴回到鼻樑上,又變回一個市儈商人,唯有聲音依舊洪亮:「所以於公於私,我都得追查到底。這一點,還請海蘭珠小姐你放心。」
海蘭珠摘下鏤空的蕾絲手套,把手伸到許一城面前,甜甜一笑:「您都親自來平安城了,我有什麼不放心。不過總算了解許大哥你的心思,咱們現在是在同一陣線,就夠了。」她忽然改口,從「許先生」變成「許大哥」,許一城也並未計較,伸出手,兩人大大方方握了一下。
海蘭珠覺得這人的手非常燙,很溫暖,可惜一握即松,沒機會多感受一下。
馬車最終在平安城最大的一家客棧門口停下。許一城下了車,立刻進入角色,擺開了大譜兒,張嘴就定了三間最好的房間。老闆見他出手闊綽,自然是滿面笑容,招待得無微不至。入住安排妥當以後,許一城趕走夥計,把其他三個人叫進房間,簡單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下。
在之前的調查里已經確定,東陵被盜的陪葬品只有泥金銅磬和虎紋蜜蠟佛珠在市場上流出,還是毓彭私藏下來的,其他大部分陪葬品肯定還壓在盜墓者手裡。很多人盜墓之後,東西一捂三年五年,等風頭過了再賣,但這兩個人肯定不會。他們麾下的人馬有一兩千人,每天人吃馬嚼就是好大一筆費用。對軍閥來說,什麼都沒有現洋錢更吸引人。如果王紹義是東陵盜墓者,那麼他們一定急於把這些東西套現以充軍餉。
可是,古董買賣有它自己的門道兒。這些贓物太過敏感,貿然拿去鋪子里賣,吃虧不說,保不準還要被扭送官府。所以王紹義不能親自去賣,非得找個靠得住的古董商,來替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銷贓。
這就是為什麼許一城要打扮成一個下鄉收古董的商人。只要取得王紹義的信任,替他銷贓,就能掌握住這批東陵明器的下落,他這次平安城之行就算是大功告成。
其他人對這個計劃沒有異議。許一城讓黃克武去找客棧老闆,把帶來的一隻銅製金蟾擺出去。
古董商收東西,分為兩種。一種是親自去鄉下跑,挨家挨院地轉悠,這叫數佛珠,意思是一粒一粒地數過來,非常辛苦,但撿漏的概率高,往往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拿下好物件兒;還有一種叫等兔子,一般是在鎮子里最熱鬧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比如客棧,擺那麼一隻金蟾,頭上壓起一摞銅錢。這就是告訴當地人,我來貴地收貨,家裡有什麼好東西可以拿來客棧,當場買賣,守株待兔。
兩者之間有微妙的差別。像是河南、陝西之類的古玩大省,古董商一般都是數佛珠,寧可一趟趟找,因為好東西多。等兔子一般是路過一些不那麼盛產古迹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又不一定能挖到好東西,就索性亮出招牌讓人主動上門。
許一城擺金蟾出去,就是打了個廣告,告訴平安城所有人——包括王紹義在內——我路過寶地,順便收點古董,有意者請與我聯繫。
過了一陣,黃克武回來,一臉怪異,許一城問他怎麼了,黃克武說櫃檯上已經擱了仨金蟾。這就是說,已經有三個古董販子也來了平安城,都擺出等兔子的架勢。
平安城附近沒什麼古迹,從古至今都不是什麼大都大城,很少有古董販子專程跑來。這一下子湊了四波人,事情可蹊蹺了。
許一城斜斜靠在藤椅上,用指頭敲著膝蓋,說其他幾家八成是聽到點東陵的風聲,想跑過來收貨,這是好事,只要有人能把王紹義手裡的貨釣出來,就算成功。
「我先出去溜達一圈。」付貴說道,也不等許一城說什麼,轉身就出去了。許一城跟他有默契,不用多說什麼,就叮囑了一句小心。付貴不懂古董,他得負責所有人的安全,所以這平安城的地形虛實,得事先踩好了才行。
海蘭珠站起身來,推開窗子往外看去,這裡是個臨街的二層房間,正對著平安城唯一的一條大街。她把帽子摘下來,解開洋裝上的第一個扣透氣。黃克武面色一紅,轉身要出去,許一城卻對他低聲喝道:「克武,別亂走,對面有人。」黃克武先是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他借著餘光,看到客棧對面的屋子窗邊閃過一個人影。海蘭珠只怕是一進屋就發覺了,才故意做出這種輕鬆姿態,讓人放鬆警惕。
這女人可不簡單,許一城心想,然後打開報紙,蹺起二郎腿慢慢地瀏覽。海蘭珠斜坐在床邊,從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指甲刀,開始修剪起指甲來。只有黃克武有些尷尬,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想想自己身份是保鏢,就靠牆站好。
過不多時,夥計跑過來敲門,恭敬地說:「許爺,下頭有人找您。」
許一城和其他兩人對視一眼,想不到這麼快就有人送貨上門了。不過再仔細一想,平安城也就麻雀那麼大,有點什麼動靜,肯定一傳就是滿城皆知。
「克武你在房間里看好行李,海蘭珠小姐,你跟我去。」許一城道。海蘭珠嫵媚一笑:「許大哥,別這麼生分,會被人看出破綻。叫我安妮就可以了,這是我在英國起的名字。」許一城點頭表示知道了。
趁著往樓下走,海蘭珠好奇地問道:「為何你會讓我陪你下來,讓克武守著房間呢?」她很清楚,許一城對她是懷有戒心的。
許一城道:「前清時候,在關東有個習俗,看見牽著駱駝的,就知道賣葯的來了。因為關東人從前沒見過駱駝,不知它脾氣溫順。他們一看賣葯的居然能把這麼一個龐然大物收拾得服服帖帖,本事一定很大,賣的葯肯定管用。」
海蘭珠先是一愣,旋即才明白過來,許一城這是拿她當駱駝用呢。她笑眯眯地貼了過去:「那我可就當你的駱駝了,你想讓我怎麼服服帖帖的?」這次輪到許一城狼狽地快走幾步。海蘭珠難得見他面露尷尬,咯咯地掩口笑了起來。
兩人下了樓,遠遠地就看到一個老農站在櫃檯前。這老農頭戴斗笠,皮膚黝黑,雙眼被層層疊疊的褶子擠壓成一條細細的縫,門外頭還擱著一副挑大糞的擔子,雖然已經晒乾但臭味還是不小。
夥計把老農叫過來,老農趕緊點頭哈腰,說聽街上人說收寶貝的來了,他也來獻寶。許一城既然扮了古董商,就得開張,於是他抬起下巴,故作不耐煩,說你有什麼東西?
老農把手在褂子上用力擦了擦,然後從擔子邊上拿起一個瓷枕來。這瓷枕是個胖孩兒造型,平躺仰卧,兩個胖乎乎的小手托起一片蓮葉。那蓮葉纖毫畢現,葉莖葉紋清晰可見,十分精緻。不過瓷色黯淡,估計是蒙塵已久,雖經人草草擦拭,但還是沒顯出什麼光澤。
許一城把東西接過去看了幾眼,老農特別緊張,也抻著脖子瞅。海蘭珠瞪了他一眼,老農尷尬地笑了下,退後幾步,生怕弄髒了她的衣裙。許一城端詳了一陣,還屈起指頭彈了幾下,瓷枕發出悶悶的響聲。
瓷枕也歸瓷器一類,但不算特別值錢。隋唐時候才有,到宋代更是大量生產,多是民窯所出,造型多,來歷多,而且陪葬時一定會把主人的瓷枕擱進去,枕到頭下。所以這玩意兒多是盜墓挖出來的明器,家裡祖傳的反而少見。
許一城問老農這是哪裡來的,老農說是頭年刨地挖出來的,一直擱在家裡頭壓大缸。有人說這是寶貝,剛才聽說有人來收,所以特意拿過來碰碰運氣。
許一城檢驗一圈,已經大概有底兒了。
瓷枕分兩種,一種是生枕,是活人枕的;一種叫屍枕,也叫壽枕或陰枕,死人專用。兩者的區別在於,生枕樸素實用,因為真得拿它枕著睡覺;壽枕方硬華麗,反正死人不會嫌硌得慌。這個明顯是個屍枕,應該是宋瓷,定窯所出。因為看胎色是白里透著一點點黃,積釉如蠟淚,還能在邊角看出竹絲刷紋的痕迹。這是個尷尬物件兒,說值錢吧,瓷枕賣不出特別貴的價;說不值錢吧,好歹也是定窯出的宋貨。
老農看得著急,連聲問這個能賣多少錢。許一城沉吟片刻,眉頭一皺,把瓷枕扔回去說這東西又笨又重,做工也不怎麼樣,也就是樣式還算討喜,給你兩個大洋吧。老農說能不能多給點?許一城冷笑說這客棧里還有別人來收,你看看他們能給你幾塊?又補了一句:「你問了他們,可就不能後悔了。」
這東西擱到市面上,起碼能叫上五百大洋。如果是地道的一個古董商人,這時候就要拚命貶低,盡量壓價,讓賣主覺得不值錢,才好賺取差價。
「有人不要?那拿給我看看。」
正說著,從客棧後頭又轉出來一人。這人中年微胖,粗眉毛,裝扮跟許一城差不多,胸前還揣著一塊金懷錶。原來夥計不止叫了許一城一家,還叫了另外一個等兔子的。
這人走過來,許一城沖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把瓷枕遞過去了:「這玩意兒您也過過眼?」言語裡帶了暗示,我已經看過了,而且叫了個低價。如果不是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對方往往就會退開,犯不上為這點東西得罪人。
但那人居然伸手接了過去,反覆看了幾圈,還掂量了一下,然後問了老農同樣的問題。老農不敢不耐煩,老老實實又答了幾句。那個古董商看了眼許一城,說我加一枚鷹洋,這個讓給我吧,許一城故作不滿道:「朋友,得有個先來後到,我已經問過價了,您橫插一杠子,可是壞了規矩。」
那古董商居然也不堅持,抬手說行,這個我不爭了,你收著,轉身就要走。許一城卻不依不饒起來:「我剛才已經談妥了兩枚大洋,您這一開口就加一枚,還不要了,怎麼著?是成心給我添堵不成?」那古董商怒道:「你這人怎麼不講道理,要壞規矩,不要也壞規矩?」
老農戰戰兢兢地湊過來,伸出三個指頭:「那這個,三枚?」他渾濁的眼神里閃著金光,這是典型的農民式的小精明。許一城臉色一沉:「剛才說好了兩枚,就值這麼多。有本事你賣給他去。」老農猶豫了,既想多佔點便宜,又怕錯失了機會,左右為難。
那古董商懶得跟他們吵,說好好,三枚賣給我,你拿來吧。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三枚銀晃晃的現大洋,扔給老農,然後瞪了許一城一眼,捲起瓷枕就要上樓。
這時老農忽然喊了一嗓子:「我這兒還有東西,您還看看不?」那古董商回過頭來,本來翹起嘴唇,打算把他罵退,可嘴張到一半,卻看到那老農手裡握著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
「等一下,我……」古董商還沒說完,就聽一聲槍響,他的右膝陡然爆出一團血花,慘叫著從樓梯上摔下去。
老農的眼皮翻動幾下,奮力把層疊的褶皺朝上下擠開來。那個貪婪的老農嘴臉霎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對陰森猙獰的眼睛。老農慢慢走過去,看到古董商人捂著腿號叫,抬起槍,又在他肩膀上補了一下。這次是近距離射擊,大半個肩膀血肉橫飛,古董商人發出一聲更為凄厲的慘叫,躺在地上劇烈地抖動著。海蘭珠尖叫起來,往許一城身後躲。
老農俯身探探他鼻息,對客棧老闆道:「把他抬下去,別死了,沒那麼便宜的事。」說的時候,嘴邊還帶著一絲笑意。其實他第一槍已經把那商人打廢了,第二槍純屬是為了聽到慘叫聲,他似乎樂在其中。
來了幾個客棧夥計,七手八腳把古董商人抬下去,地板上拖了一路的血跡。除了許一城和海蘭珠以外,其他人都面色如常,彷彿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
老農掂著槍走到許一城面前,上下打量,褲腿上還帶著飛濺出來的血。海蘭珠低下頭去,死死抓住許一城胳膊,雙肩瑟瑟發抖。許一城一把將她扯開,嘴裡罵道:「沒見識的娘們兒!」然後趕緊從懷裡掏出一包美人兒香煙,給老農遞上一根。
老農也不客氣,叼著煙抽了幾口,點頭道:「嗯,地道。」他慢慢地吞雲吐霧,許一城在旁邊就候著,也不敢說話。
老農抽了半根兒,開口道:「知道為什麼我收拾了他,沒收拾你嗎?」許一城道:「知道,知道。他這個人,不地道。」老農眉頭一抬:「有點意思,怎麼不地道了?」許一城道:「我正在看您的東西,談妥了價兒,他非要往上抬,這是不義;把價抬上去了,我一爭,他又不要了,這是不信;最後您一糾纏,他不趁機壓價,反而給了錢就走,這是不智。正經收古董的,沒人這麼做買賣,這人每一步都沒走在點兒上,明顯就不是這行里的人,心思不在這兒。」
「哦,那你說他心思在哪?」
「這在下就不知道了。」許一城又要給老農遞一根煙過去。老農眼睛一斜,沒接煙,猛地抓住許一城的手。許一城臉色一變,卻又不敢掙扎。老農嘿嘿笑道:「他那手上都是老繭,一看就是玩槍的老兵,以為帶塊金懷錶就能裝文明人了?哪像你這手細皮嫩肉的,才是摸著瓷器字畫出來的。」
許一城把手抽回來,賠笑道:「您抬舉,您抬舉。」老農突然眼睛一瞪,聲音又陰狠下去:「可這平安城是個窮地方,正經收古董的,一年也來不了一回。你跑來這兒等兔子,是不是心思也不在這上頭啊?嗯——」他故意拖了個長腔兒,看著許一城,只要一句話說錯了,他也不介意多費一顆子彈。
許一城笑道:「在下來這裡,自然是沖著錢來的。可這事能不能成,不在我,得看您成全不成全。」老農眉頭一挑,嘴巴咧開:「俺一個鄉下人,能成全個啥?」許一城道:「話說到這份兒上,再不知道您是誰,我這一雙招子乾脆自己廢了得啦,您說對不對?王團副?」
老農忽然哈哈大笑,把槍扔給旁邊的客棧掌柜,拍了下許一城的肩膀,說:「你這人,有意思。」這人自然就是外號「惡諸葛」的王紹義。他幾乎沒有照片流傳,付貴在警察廳也只能找到幾段彼此矛盾的口供,一直到現在,許一城才發現是這麼一位瘦小乾枯的鄉下老漢,真是出乎意料。
王紹義道:「別怪老漢我招待不周,這年頭想來平安城打探消息的姦細太多,不得不防。老漢我信不過別人,只好親自去試探。」他磨了磨後槽牙,發出尖利的聲音,似乎意猶未盡。許一城看了眼那瓷枕:「您這件東西選得好,不貴不賤,鑒別難易適中,是不是行里人,一試即出。」
「嘿,所以看著外行的古董商,那一定是姦細;就算不是,那也是手藝不熟,死了也活該。」王紹義說得理直氣壯。
這個王紹義果然警惕性十足,連一個收古董的住進來,都親自挑著糞擔子來試探。幸虧許一城是行中裏手,稍微一個不注意,就會像那位不知哪兒派來的探子露了底,還不知會怎樣生不如死。
許一城心想著,沖王紹義一拱手:「這次在下前來平安城,其實是聽了點風聲,想在王團副這兒走點貨。只是苦於沒有門路,只好學姜太公在這兒先擺出架勢了。」從剛才的一番接觸,他知道王紹義這人心思狡詐,猜疑心極強,與其等他起疑,不如自己先承認。
王紹義淡淡道:「我這兒是正經八百的奉軍子弟,保境安民是職責所在,可不是做買賣用的,能有什麼貨?你從誰那兒聽說的?」許一城道:「毓彭。」王紹義似笑非笑:「哦,他呀,看來我有時間得進京去跟他聊聊。」
許一城也笑:「您不一定能見著他,我聽說毓彭讓宗室的人給逮住了,至今下落不明。」他這是告訴王紹義,你盜東陵的事,宗室已經知道了。這麼一說,是在不露痕迹地施加壓力。王紹義「哦」了一聲,似乎對這個漠不關心,又問道:「北京最近局勢如何?」
許一城搖搖頭,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亂套了,一天一個消息。一會兒說張大帥要跑,一會兒說南邊已經打到城邊,一會兒又說要和談,沒人有個准主意。」王紹義道:「這麼亂了,你還有心思來收古董?」
「亂世收古董,盛世賣古董,咱賺的不就是這個錢嘛。」許一城樂呵呵地說著大實話。
王紹義一怔,沒想到這傢伙這麼實在,哈哈大笑。許一城趁機拿出張片子,恭恭敬敬遞過去:「甭管有沒有貨,能見到王團副,那也是在下榮幸。鄙人許一城,就在客棧這兒候著,隨時聽您吩咐。」
「那你就等著吧。」
王紹義拈過名片,什麼承諾也沒做,轉身就走。他走到海蘭珠身旁的時候,停下腳步,對海蘭珠咧開大嘴:「小姑娘剛才那一嗓子尖叫演得不錯,就是欠點火候,還得多磨鍊一下。」海蘭珠臉色「唰」地變了顏色,後退一步。王紹義呵呵一笑,伸出皺巴巴的指頭在她粉嫩的下巴上一滑:「敢來這平安城的,會讓這點血腥嚇到?」然後走出客棧,依舊挑起糞擔子,又變回了鄉下老漢的模樣,一步一晃悠地走了。
許一城和海蘭珠回到房間。一進屋,海蘭珠歪斜一下差點癱坐在地上,幸虧許一城一把扶起來。王紹義帶給她的壓力太大了,差點沒繃住。許一城道:「早叫你別來,你偏要逞強,現在走還來得及,我讓克武送你回去。」
海蘭珠咬著嘴唇:「我不回去!我得替我爹逮到盜墓賊!」許一城道:「這事毓方已經委託給我,你何必多此一舉。」海蘭珠搖頭:「不走,王紹義已經知道我了,現在我一走,他肯定起疑。」
她說的也有道理,許一城嘆了口氣,不再堅持。海蘭珠問接下來怎麼辦?許一城道:「咱們的來意王紹義已經知道了,接下來就只有等。別忘了,櫃檯上除了咱們的一共三隻金蟾,打死一隻,還有兩隻呢。」
過了一陣,付貴回來了。許一城問他怎樣,付貴道:「一出門就讓人綴上了,跟著我兜了整整一圈。」看來這平安城是外松內緊,看似鬆懈不堪,其實他們一進城就陷入了嚴密監視之中。
於是屋子裡又安靜了,這次感覺和剛才截然不同,如同陷入一個鳥籠子里。王紹義到底是什麼意思,誰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拔毛還是放血挨宰還是別的什麼東西。許一城道:「他還是在試探咱們,如果這會兒沉不住氣,奪路而逃,那就是往死路上撞了。」
海蘭珠白了他一眼:「剛才還有人要把我攆走,照你這麼一說,那可真是自尋死路了。」許一城說不過她,只能苦笑著打開報紙,繼續看起來。
整整一個下午,客棧外頭再沒什麼別的動靜,當然更沒有人來獻寶。到了晚上,許一城叫老闆送來幾樣小菜,跟其他幾個人胡亂吃了幾口。許一城一點不急,拿起本書來慢慢翻著看。海蘭珠卻有點心浮氣躁,在屋子裡來回走動,黃克武沉默寡言,只有付貴拆下手槍,擦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晚上十點多,平安城關門閉戶,不見一點燈光,黑壓壓恍如酆都鬼城,連聲音都沒一點。屋子裡的諸人本來要各自回房休息,突然聽到腳步踩在木板上的吱呀聲,一步一步煞是詭異。很快一團昏黃燭光逼近門口,吱呀一聲,客棧掌柜推開了房門,面無表情地說道:「幾位,帶上行李,請上路吧。」
這話說得陰氣森森,許一城問:「這是王團副的意思?」客棧掌柜面無表情,說您不去也沒關係,我回稟就是。許一城沖其他幾個人使了個眼色,四人只好跟著過去,很快出了客棧,走上街道。
一行五個人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朝前走去,客棧掌柜提燈走在前頭,好似招魂一般。很快他們就被帶進了一處黑乎乎的建築。借著燭光,許一城認出來了,原來這是平安城的城隍廟。
廟裡鬼氣森森,正中城隍老爺端坐,兩側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個個泥塑面目猙獰。在城隍老爺頭頂還懸著塊褪色的匾額,上書「浩然正氣」四字,兩側楹聯「作事姦邪任爾焚香無益,居心正直見吾不拜何妨」,寫得不錯,只是此時看了,真是說不出的諷刺。
他們沒等多一會兒,王紹義從城隍廟大殿後頭走出來,他換上一身戎裝,腰插盒子炮,周圍士兵如同鬼影環伺,手持長槍,面目僵硬。
「到時辰了,跟我去陰曹地府轉轉吧。」王紹義咧嘴笑了起來,一指許一城和海蘭珠。
黃克武和付貴也要跟上,卻被旁邊的士兵把長槍一橫,攔住了。王紹義說咱們是去談買賣,這些拿刀拿槍的事就免了吧。兩個人對視一眼,這是故意要把他們分開啊,可是人家手裡有槍,稍有反抗就得橫屍當場。許一城拉住付貴,遞過一個無妨的眼神。如果王紹義要殺他們,早就動手了,不必等到現在。付貴和黃克武沒辦法,只得跟著小頭目出去了。
他們走了以後,許一城上前一步,遞過一支煙去:「王團副,您說下陰曹地府,是什麼意思?」
王紹義接過煙說道:「你不是來找我做買賣么?不下去怎麼談?」說完一伸手,請許一城往城隍廟後面請。
許一城和海蘭珠走進城隍廟後頭,裡面有一間極小的磚屋,上瓦下磚,牆皮塗成暗紅色,屋子左右不過三米見寬,木門檻倒有將近一丈。許一城一看這小屋子,眉頭一動,對海蘭珠道:「你來過城隍廟么?」海蘭珠搖頭道:「我很早就被送去英國了,城隍廟只是聽說,沒進來過。」許一城道:「哦,那你可要留神了。」海蘭珠大奇,問為什麼。許一城還沒回答,王紹義已經催促兩人進那屋子。
他們高抬腿邁過門檻,才看到屋子裡頭啥也沒有,只在正中地板有一個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個地窖。旁邊擱著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裡。
「請。」王紹義的表情在燈籠照耀下陰晴不定,說不出的詭異。
許一城攀著梯子往下走去,這地窖很深,一股子霉味。他到了梯子底下,看見海蘭珠也慢慢爬下來。她對黑暗的地方似乎有點恐懼,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許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許一城和海蘭珠,然後是王紹義和客棧掌柜,四個人依次下了地窖,外頭「砰」的一聲,把地窖的口給蓋上了,徹底陷入黑暗。許一城感覺黑暗中似乎還有人,可只能聽見呼吸聲,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海蘭珠的指甲都快摳進肉里去了,問他是不是鬼?許一城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唰」的一聲,掌柜的劃亮一根洋火,點起一個白紙大燈籠,把整個地窖照亮。海蘭珠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差點把許一城掐出血來。
燈光一亮,她才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個個青面獠牙,面露猙獰,有吐著長舌的弔死鬼、滿臉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腸子的腰斬鬼,還有什麼虎傷鬼、科場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凄慘死狀,全都立在四面牆前,身子前傾,彷彿在極近的距離躍然而出,一對對無瞳的眼珠子幾乎貼著海蘭珠。
海蘭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斷顫抖。許一城細聲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怕,這都是泥塑。」海蘭珠定了定神,再仔細看,才發現這些都是泥彩塑像,只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黃的油燈照映之下,油泥浮動,真好似活著一般。
許一城道:「你在國外長大不知道,在城隍廟後頭,一般都有個暗室叫作陰司間,就是這裡了。裡面供著各種鬼像,供遊人觀看,算是免費遊了回陰曹地府。」海蘭珠眼神遊移,驚魂未定,明知這些東西是假的,可氣氛著實驚悚。
王紹義笑道:「小姑娘這一聲驚叫,才算是真情實感,不錯,有進步。」
如果是大城大鎮的城隍廟,陰司間里琳琅滿目會有幾十種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惡事。不過平安城是個小地方,陰司間里只有約莫七八尊泥塑。許一城環顧一周,發現這裡也不全是鬼。陰司間正中居然擺著一張方桌,桌子旁已經坐了兩個人,一胖一瘦,都穿著馬褂。他們看向許一城,沒吭聲,眼神都頗為不善,卻也帶著几絲驚慌。
王紹義請許一城在桌子一邊坐下,海蘭珠鬆開他的胳膊,站在旁邊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兩個人各自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若無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柜提著白紙燈籠恭敬地站在後頭,王紹義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馬金刀坐定,頭頂恰好對準窖門。他環顧四周,指頭朝上一指:「鬼門一關,咱們就算是進了陰曹地府,陰陽隔絕。在這兒天不知,地不管,人間更是沒關係。諸位有什麼話要說,不必再藏著掖著了。」
他這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頓覺陰風陣陣,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彷彿真在陰曹地府一般。整個地下室只有一個地窖口,還被王紹義牢牢關上。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天不知,地不管,叫誰都不靈。在座的幾位,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掌柜的提著燈站在王紹義身後,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陰影,如同判官。許一城心中冷哼一聲,王紹義故意選在這個鬼地方,只怕是別有用心。別的不說,單是這鬼氣森森的氛圍,就已讓人先銼了幾分銳氣。
王紹義對他們的反應很滿意,他伸手道:「你們三位,都是確實來平安城收貨的,彼此認識認識吧。」在座的兩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話;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說話帶著山西人特有的腔調;他們倆只報了名字,來自哪裡,什麼鋪子的,一概不提,可見彼此都有提防。
海蘭珠這才知道,那客棧外頭擱著四隻金蟾,正是來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紹義親自去查驗,幹掉了一個探子偽裝的,剩下三家,才有資格邀請到陰司間來。
一干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紹義眼睛一眯:「我先問個問題,兄弟我在東陵做的事,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許一城已經回答過這問題,坦然說是毓彭,另外兩位卻有些支支吾吾。王紹義一拍桌子,惡狠狠道:「我剛才說了,鬼門一關,誰都不許藏著掖著!當著這麼多惡鬼都敢說謊,可是要遭報應的!」高、卞兩位還是有些為難,王紹義冷笑道:「咱們都說實在話。愛新覺羅家的墳,是我刨的,這是機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們來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內部走漏的風聲——我不怪罪你們,求財嘛;但嘴不嚴的,卻一定得有個交代。你們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訴我,咱們買賣接著做;不說,我就拿你們開刀,自個兒掂量掂量吧。」
他這一句話出來,陰司間里頓時一片寂靜。高、卞二人垂下頭,心裡都在緊張地做著鬥爭。在這昏暗的小地下室內,又被鬼怪環視,人心本來就極度壓抑,所以王紹義幾句話輕易就動搖了他們的心防。
許一城微微嘆息,王紹義這句話相當厲害,等於是分化了這兩人與內線的利益,這些求財的人,哪裡會講什麼義氣,為了自己的好處,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果然,兩人很快各自說出一個人名。王紹義點點頭,對掌柜的耳語幾句。掌柜的把燈擱下,重新爬上地面打開蓋子交代了幾句,又爬回來。過不多時,外頭傳來兩聲清脆的槍響,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紹義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實實誠誠地講話多痛快?——行了,咱們說正事兒吧。」
掌柜拿來一個口袋,擱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綴著珍珠的鳳冠、織金的經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種金銀法器、雞卵大的寶石,林林總總二十多件。燈光昏暗,許一城只能粗粗一掃,和淑慎皇貴妃墓里失竊的陪葬品似乎都對得上號。跟它們比起來,剩給毓彭的那個泥金銅磬和蜜蠟佛珠算是不值錢的了。
高全、卞福仁兩個人眼睛直了,這些東西都是硬貨。所謂硬貨,是說東西憑著本身質地,就能值不少錢,比如說雞卵大小的祖母綠,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賣出天價;與之相對的是軟貨,比如字畫,本身一文不值,只因為和名人有關係,方才身價大漲。
這些東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說也是十幾萬大洋的買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聽到風聲以後,巴巴地跑來平安城。許一城忽然聽身後海蘭珠發出粗重呼吸,知道這姑娘有點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聲,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紹義笑道:「娘們兒看了金銀首飾,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鬨笑起來,氣氛稍稍輕鬆了一些。王紹義道:「這些玩意兒,都是從同治的妃陵里弄出來的,兄弟我也擔著好大風險,你們可別不領情。」
高全滿臉堆笑道:「王團副過慮了,清室都沒了多少年了,誰能找您的麻煩?」卞福仁也介面道:「就是,東陵荒著也是荒著,與其讓那些死人霸著,不如拿出來給活人造福。」王紹義聽得連連點頭,忽然一抬下巴,直勾勾盯著許一城:「你怎麼不過來恭維恭維我?」許一城道:「挖墳掘墓,有損陰德。我來平安城是為了求財,這嘴上的便宜還是不佔了。」
高、卞二人眉頭大皺,忍不住出言譏諷:「你都坐到這陰司間里了,還充什麼聖人?」他們對王紹義說:「此人如此無禮,還睜著眼睛說瞎話,別有用心!」他們二人都存了同樣的心思,今天這些明器一共三家來分,少一個競爭對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紹義淡淡道:「許老弟說的不錯,咱們刨了人家的墳,就別撿便宜賣乖了。其實呢,兄弟我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兩千多號人的生計。人喂馬嚼,當家不易啊……」說完他伸出手去,把這堆珠寶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銷贓,你們想賺錢。不過買賣只能兩個人做,今天你們卻來了三伙兒,這讓我有些為難。」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題終於來了。王紹義道:「兄弟我思前想後,一直不知該咋辦才好,就跟馬福田馬團長說了。馬團長到底是過來人,有見識。他問我,這些玩意兒都賣了,能賣多少銀錢?我說怎麼也得十來萬吧?馬團長又問我了,咱們團一個月發餉錢得多少?我說五萬不止。馬團長說你就算都賣嘍,也不過是三個月軍餉,這哪兒夠啊?眼光還得放長遠不是?我想也對,這個妃子墓,就算刨了幾座,也不過是一兩年的收入,沒意思!要挖,就挖個大的。」
說到這裡,王紹義一撥桌上的明器:「這點玩意兒,不過是添頭兒。今天把諸位聚到這兒來,是想跟你們做筆更大的買賣——東陵裡頭最富貴的,那得算是老佛爺的墓。諸位有沒有興趣?咱們吃個慈禧太后的現席!」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燭光映照下,比那周圍的鬼面雕塑更為可怖猙獰。
稍微年紀大點的北京人都還記得,當年慈禧出殯時無比奢華的風光,恐怕是前無古人。而他們專業搞古董的人,自然也讀過李蓮英和他侄子寫的《愛月軒筆記》,知道慈禧墓里的陪葬品之豐厚,恐怕要冠絕諸陵,全部發掘出來的話,將是一筆驚天財富。
王紹義居然打算開掘慈禧墓,這份野心和膽量,可真是不得了。慈禧墓的等級,不是淑慎皇貴妃的墳墓能比。雖說此時盜墓成風,可公開搞這麼大的事情,眾人心中都有些揣揣。
王紹義看他們被嚇住了,嘿嘿一笑:「這陵墓哇,就跟整娘們兒一樣。頭一回都緊張得夠嗆,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慢慢就習慣了。」
這個笑話大家都沒笑。無論是許一城還是高全、卞福仁,都敏銳地捕捉到,王紹義剛才用了一個詞,吃慈禧的現席。
吃現席,這是民國以來才有的事情。民國開國以後,各地一直動亂,挖墳掘墓的事屢有發生,無人監管。於是就有古董商人掏錢僱傭土夫子,專門挖古墳取明器。後來土夫子覺得這麼做自己吃虧太大,索性反向操作,先找准墳墓,然後叫來幾家古董商,當場挖墳,現場拍賣,價高者得。因為往往是幾伙人圍著墳坑盯著,跟開宴席似的,所以就叫作吃現席。
這種吃現席的做法,古董商都要先付一筆錢給土夫子,當作訂金。土夫子收夠了訂金,才開始挖墳。無論墳里挖出什麼,訂金都不退,這就是保底。王紹義說吃慈禧的現席,自然是打算先跟他們三家收取訂金,然後再去開掘。
高全先一拍桌子:「好!王團副難得有此雄心,我就捨命陪君子。」卞福仁不甘示弱,也跟著說道:「慈禧墓里,都是民脂民膏。王團副為民做主,取來也沒什麼不可。」王紹義又把眼睛看向許一城,說:「那你呢?怕了?」許一城淡淡道:「慈禧墓有多大,幾位應該知道。那不是尋常的墳墓,說開就開。別的不說,那墓道在哪?你們誰知道?若不知地宮入口,就是幾百人硬挖,也得幾天工夫。北京政府再無能,這麼大動靜也傳出去了。王團副說開慈禧墓,可也得告訴我們怎麼開。財帛動人心,也得有命花才行。」
王紹義哈哈大笑:「你問到點兒上了。我就給你們吃個定心丸吧。當年慈禧墓修到最後一道手續的時候,留下了八十一個石匠封閉墓道。本來這些人是被滅口的,可其中有個姓姜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頭砸中,暈死過去。監管太監以為他死了,怕弄髒了地宮,讓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溝里。姜石匠後來悠悠醒轉,逃回村裡隱姓埋名,活到現在。」
三人都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故事,若這是真的,那麼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問題。高全驚喜道:「莫非,莫非王團副已經找到那個姜石匠了?」
王紹義道:「還沒,不過已經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了。」他停頓了一下,忽然看了三人一圈,「幾位,你看,這等機密大事,我都跟你們說了,兄弟我算夠實誠吧?那現在輪到你們表示一下誠意了。」
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就是要錢了吧?王紹義卻下巴一抬:「這次吃現席,咱們改改形式,你們也別吃了,代我走貨即可。」
尋常的吃現席,古董商給了訂金,土夫子挖出東西交給古董商,這事就完了,這是為了防止萬一墳是空的,土夫子白乾一場。王紹義的意思是,這慈禧墓裡頭肯定有寶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來,都算自己的,但會指定一人代為出貨,拿到市面上去換現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東西雖然值錢,但都見不得光,必須有門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家才行。古董市場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風,如何收款,如何保證不被曝光,其中門道很多。王紹義殺人如麻,可在賣貨上就是個白丁,必須得找一個行家代為出手。
想想看,慈禧墓里那麼多寶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軟,果然是一注大富貴。
王紹義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響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三位,我只能挑一位來出貨。」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細一琢磨這句話,無不臉色大變。剛才王紹義已經把盜掘慈禧墓的大計坦然說出,連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現在居然只挑一個人合作。那麼剩下兩個人呢?知道這麼多秘密,難道王紹義還會把他們放回去?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王紹義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著何等的殺氣。留一個,殺兩個。這已經不是求財,而是求生了。贏了,大把富貴等在眼前;輸了,性命就交待在這平安城裡。王紹義手裡,不在乎多這麼幾條人命。
陰司間,果然是陰司間。生人進了陰間,又怎麼能活著回來?
高全嘴角開始哆嗦起來,卞福仁面無表情,可額頭上的細汗卻在一層一層地出。海蘭珠站在許一城背後,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這個平時總是嘴角帶著一絲從容笑意的傢伙,在這種情況下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可惜這陰司間里的氣氛太沉重了,誰也不敢動。王紹義身後站著掌柜的,手裡不知何時已經舉起一把槍,在這狹窄空間里,任何人想暴起傷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個突兀的動作,都可能會導致開槍。
王紹義沒有催促,他抱臂後靠,留給這三個人充分的時間去消化。沒過多久,高全啞著嗓子道:「就依王團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許一城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
富貴險中求,輸了掉腦袋,贏了卻可以拿到無限富貴。唯一橫在自己前面的障礙,就是桌子上的另外兩個人。高、卞二人有膽子來平安城,自然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帶了几絲銳利。從這一刻起,他們就是生死仇家了,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陰司間的氣氛轉向殺伐狠戾。
海蘭珠打了個寒戰,悄悄朝前靠了半步,手輕輕去碰許一城的衣角——許一城紋絲不動,她的指尖接觸到許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一塊古碑,紋絲不動,堅實無比。她這才知道,許一城的肌肉也已經緊繃。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麼挑選?」王紹義一推明器:「規矩很簡單,這一堆東西裡頭,有真的有假的。你們一人輪流拿一件,拿完為止。誰手裡的真貨多,就算勝出。」
吃現席,比的是財大氣粗;代人出貨,講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紹義出這麼一道難題,就是為了檢驗一下這幾個人的眼色。陰司間光線暗淡,只靠掌柜舉著的一盞燈籠,鑒別起來頗有難度——但話又說回來,若一點難度沒有,怎能考較出手段來?
海蘭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貴妃的墓里丟了什麼東西,富老公開列過一張詳細單子,許一城都看過。這一場考校,對許一城來說可謂是毫無難度。可她再仔細一琢磨,發現不對。王紹義宣布規矩的時候,只說有真有假,可沒說真的是不是全來自淑慎皇貴妃墓。他這是故意玩了個小花樣,讓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為有了名單就高枕無憂,搞不好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海蘭珠想到這裡,不由得輕輕「啊」了一聲,在陰司間里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紅了眼睛朝這邊看,嚇得她心中一顫。王紹義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小姐,這賭局事關重大,你可不要再發出聲音來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這時許一城忽然開口道:「王團副,給這些東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嗎?」王紹義一怔,隨即道:「隨便你們用什麼,只是不許離開這陰司間。」許一城便說那好,從腰間解下來一條寬大的黑帶,正是五脈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針,原來他一直隨身帶著。
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名匠為五脈所鑄,氣質不凡。它一亮出來,在場的人包括王紹義和掌柜的都發出一聲驚嘆。不過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從懷裡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發出砰的一聲——大家都是有備而來,誰也不是傻子。
王紹義哈哈大笑,說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讓三個人擲點。許一城投出一個三點,高全是四點,卞福仁是六點,點大者先挑。
桌子上這一堆東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鳳冠、經被、玉佛、玉觀音、各種金銀法器以及數粒大寶石。先挑哪件,後挑哪件,其實大有講究。
卞福仁第一個,他毫不猶豫地伸手過去,先端走了最醒目的鳳冠。這件鳳冠上面是七隻金絲勾成的鳳凰,有展翅翱翔者,有高棲枝頭者,有引頸高歌者,造型不同,卻又彼此相連形成一個整體,極為精緻。下面還綴著米粒大小的珍珠幾十顆,點翠琺琅,極為搶眼。即使在陰司間這麼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這就是俗話說的開門貨,鳳冠一半價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了然。卞福仁先取這個,算是為自己先奠定了一分。
次一個輪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沒有輕易出手。他盯著這堆東西看了一陣,拿起一枚放大鏡來,湊近了端詳。其他兩個人不做聲,冷眼旁觀,任他隨意看。
這個規矩的妙處就在於,不怕你看得仔細,因為每次你只能拿一樣,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細了,旁邊會從你的表情里讀出端倪,等於是給別人做嫁衣了,但你也可以故意裝腔作勢,誤導別人。總之是爾虞我詐,虛虛實實。
高全看了有十來分鐘,一直到王紹義不耐煩開口催促,他才從中挑了一片經被。經被又叫陀羅尼經被,織有金梵字經文,都是諸佛菩薩真言密咒或功德名號,蓋在亡者屍體之上,可罪滅福生,往去西天極樂世界。這東西不是誰都能用的,非得皇上御賜才行。淑慎皇貴妃品級不夠,只因得了慈禧寵愛,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選這個,也是有原因的。經被這東西,少有人偽造,因為經被是藏羚羊羊絨混著金線織就,質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這堆東西裡面,只有鳳冠和經被屬於大開門,斷無打眼之虞,一前一後被挑走以後,第三個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會亂了方寸——剛才高全那麼長時間的觀察,其實是故意的,有意給許一城製造心理壓力。
這兩次挑選,看似無甚奇處,其實頗有深意。高、卞二人看來已暗暗達成默契,先將許一城驅逐出局,再作競爭。就連海蘭珠都感受到,這兩位行家先後出手,陰司間的氣氛變得凝重無比。一時間就連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氣衝撞而斂去幾分猙獰。
王紹義道:「許先生,到你了。」許一城肩頭一動,從海底針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鐵鎚。鎚頭只有兩寸見寬,相當精緻。其他人只道他要取金銀器,用敲錘之法來看質地。不料許一城拿起這小鐵鎚,沒有半分猶豫,朝著桌子上的一枚單散的東珠就砸過去。
錘聲落下,東珠應聲而碎,化為一堆粉末和數十片晶瑩的殘渣。現場一片寂靜,大家都傻了。
東珠是東北黑龍江一帶所產珍珠,因為個大圓潤,為皇室所青睞。真正的東珠,如果用暴力弄碎,會化為粉末。有人用魚骨膠和南珠混裹成假東珠,這種假珠被粉碎後,魚骨膠只會散碎成片狀,不能成粉。
這種鑒別方法,在古董行當里叫作死鑒。意思是,鑒定結果出來了,東西也沒了,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如此做法。
可是,誰也沒想到,許一城會做出這個選擇。
這枚東珠是假的,沒錯。
問題現在是生死之局,規則要求比的是誰拿到的真貨多。許一城沒有去為自己爭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揮舞鎚子,去砸毀了一枚假貨,讓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了一件,豈不是便宜了別人?他到底腦子裡在想什麼?他還想不想贏了?
或者說,他還想不想活了?
許一城這出人意表的舉動,別說海蘭珠和高、卞二人,就連王紹義都面露驚訝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傢伙,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許一城臉色不變,穩穩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不打算做什麼解釋。高、卞二人雖然不解,但那是許一城自己犯傻,他們可沒義務去提醒他。
緊接著第二輪,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寶,分為棒、片、鏡——這是鑒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柜的把燈籠端過來,拈起三寶中的鏡,這東西叫鏡,其實是片磨得極薄的透明玻璃,周圍鑲嵌著一圈銅套。就著光亮,透過這鏡去看玉器,可以濾出玉中真正的色澤。比如祖母綠,真品過鏡一照,看到的是紅色,反之則呈綠色。這鏡子一照,真偽立現,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卞福仁憑著這件寶貝,很快選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觀音像,擱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從鼻子里嗤了一聲,對卞福仁那得瑟勁很不屑。他伸開五指,故意從許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長獨股金剛杵,放到自己面前。
這件東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為金剛杵這種東西,乃是密宗之寶,樣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嚴格規定。加持神用,金剛杵為三股;修金剛部法,杵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念誦,修蓮華部法,才用獨股杵。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帶髮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華,白蓮花轉世,放進棺材裡的自然該是獨股金剛杵。高全這個選擇,不光是精通佛門儀軌,同時也對清宮掌故做足了功課,這一選,以說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氣勢為之一奪。他急忙轉頭去看許一城,發現這傢伙居然把眼睛給閉上了,壓根沒看。一直到王紹義開口催促,許一城才把眼睛睜開,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還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許一城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他揮舞小錘,又擊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問,也是假的。
過了五輪,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選了五個物件,而許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毀掉一件贗品。他們逐漸覺出不對勁來了,這個姓許的,居然厲害到了這個程度?如此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連續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贗品給揪出來。這是什麼眼光?
更令他們不解的是,許一城如果認真一點,贏面不輸給這兩個人。他為何捨棄優勢,去做這無意義的事情呢?
要知道,這不是賭錢、賭物,這可是賭命啊。
海蘭珠感覺自己幾乎緊張得透不出氣來。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東陵安危,全都繫於許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墮入深淵的可不是他一個人。她的一口濁氣憋在胸口,無處抒發,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間讓這種情緒更加惡化。她終於無法忍耐,從後頭推了一把許一城的背,大聲問道:「你到底在幹嗎?」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王紹義居然沒出言呵斥她擾亂秩序,高、卞二人也沒抗議——陰司間里的人都想知道,許一城到底想幹嗎。面對質問,許一城緩緩回過頭來,居然笑了,笑容爽朗,和他前兩天在東陵門前寫生時一樣。海蘭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放心好了,一切都交給我。」許一城淡淡地說了十個字,然後重新轉回身去。海蘭珠長長呼出一口氣,雖然仍不知許一城有什麼盤算,但聽他這麼說,胸中煩惡稍減,於是便不做聲了。
「你快點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說得很重,山西腔兒充滿了嘲諷。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許一城砸毀五件,還剩下四件。就是許一城把剩下的全攬入手中,也無法勝出。
許一城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後續的那些刻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許一城也不看周圍人的眼神,徑直從桌子上拿過一件鏨刻纏枝花卉的金甌永固杯來。這個金杯形如寶鼎,底部象鼻托足,雙立夔耳,做工極為精緻。許一城將其把玩了一陣,把海底針攤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這次要抽什麼工具出來。只見他的手像變戲法一樣,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針就像是自動跳出來一樣,落到掌心。
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樣的器具,末端突起,頭略顯扁平,似牙如錘。許一城先用鎚頭輕輕敲擊杯體,聽了下聲響,然後用人牙那一側在杯體上一划,用手指一拂,上面幾無痕迹。
高、卞二人同時「嗯」了一聲。金器有個特點,真品易變不易斷,贗品易斷不易變。這個金杯聲響沉悶,又不易留下痕迹,顯然金質不純。而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開筆儀式上專用的,「金甌永固」寓意大清國祚綿長。這等重要的禮器,怎麼可能不是純金?再說,這種重器出現在一個皇貴妃的墓中,也是極不合理的。
毫無疑問,許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贗品,可這又能如何呢?
第六輪開始,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東西給許一城。
在他們兩個眼中,許一城已經沒有威脅了。他們各自手裡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當,勝負打平。兩人對視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們很快把視線挪開,等著許一城完成最後的選擇和判決。
在眾人注視之下,許一城這次終於沒有動用海底針,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後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銀制圓筒,形狀如花生,筒外表繪著一個洋人女娃娃,金髮含笑,身子與四肢撐滿圓筒表面,看起來圓滾滾胖乎乎的。這娃娃的穿著風格與中原風格迥異,四周還鑲嵌著幾圈寶石花紋。造型古怪,質地卻相當珍貴。
這應當是國外進貢的東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選它,是因為拿不準真假,保險起見,索性剩給許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這是真的,又有什麼用呢?
王紹義獰笑一聲,看向許一城:「許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錯,把我摻進去的假玩意兒都給挑出來了。不過我也講過規矩,真貨多者勝。」
許一城微微一笑,抬起食指:「你們等等。」
王紹義道:「我立下的規矩,誰也別想變。你趁早省省吧。」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他的視線越過許一城,看到許一城身後的海蘭珠眼睛發亮,那是一種無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詐,覺得此事來得蹊蹺,可蹊蹺在何處,就實在想不出來了。
許一城輕輕拈住娃娃頭頂,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圓了,原來這娃娃裡頭,居然還套著一個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這簡直就跟變戲法似的,許一城連拈了五次,裡頭一個娃娃套著一個娃娃,最後一共擺出來六個娃娃,一字排開,蔚為壯觀。許一城笑道:「你們不知道也不奇怪。這東西並非中國所產,名叫羅剎套娃,層層嵌套。這東西是俄羅斯人在光緒二十六年發明,後來沙皇欽點為外交禮品,金鑄銀造,讓公使送到中國幾個,分發給宮中玩賞。光緒三十年淑慎皇貴妃去世,她的這個金銀套娃也作為陪葬放了進來。」
如果一層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話,那麼這裡正好六件,與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憤憤道:「你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這麼算!」許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風算幾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幾件?」高全頓時啞然。
古董行當里「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風,一扇扇分開來賣要稱「件」,湊在一起,稱「套」。論套賣,可比論件去賣值錢多了。這個俄羅斯套娃合起來是一套,拆開來每個都是一尊獨立的娃娃,沒什麼不妥。
「可你自己也說了……這是光緒二十六年才有的東西,怎麼能算古董?」高全說到後來,自己也突然啞然,自覺理虧。
海蘭珠幾乎要笑出聲來,中國的古董商們一心鑽古,哪會知道這些西洋的新玩意兒。但這套娃鑲金嵌銀,又是從皇貴妃墓里挖出來的,說它是件古董,還真合規矩。許一城這個空子,可謂鑽得高明。
高全還要指責,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頭一立,剛要開口反駁,忽然一下想到什麼,眼神陡變。
沒錯,許一城是鑽了空子,把一件變成了六件。那麼結果是什麼?
結果是每個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了平局。
許一城若是有心要贏他們兩個,只消每輪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後選中套娃,即可以輕鬆奪魁。可許一城沒有這麼做,反而一直在砸毀贗品。高全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平局不是巧合,是許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視線轉向卞福仁,對方微微點頭,表示他想得沒錯。
他開局後的一舉一動,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搗毀多少件贗品,算每個人手裡保持多少件真貨,才能讓最後變成平局。換句話說,許一城必須在一開局就對所有的明器真偽胸有成竹,而且連他們兩個人都算了進去,算準他們不會去取那個最關鍵的套娃。
取勝不難,難的是打平。這得需要多強大的計算能力和心態?
高全咕咚一聲坐回到椅子上,雙眼迷茫。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折?
這個結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紹義意料。他搓著手指,表情陰晴不定,那一道道臉上的溝壑,在油燈下映出陰影。這時許一城拱手道:「王團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家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見是天意,何妨三家分貨。一城雖不信佛法,卻也知為人當有好生之德,不必鬧出無謂的人命來。」
聽到這一席話,高、卞二人不約而同身體前傾,眼睛瞪大,幾乎要從喉嚨里滾出驚嘆聲來。
許一城居然是為了救他們兩個——兩個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兩個人都不是蠢貨,一琢磨立刻就反應過來。王紹義設下的這個局,只要分出勝負,就是一生二死。許一城如此苦心孤詣,冒著如此之大的風險,就是為了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了平局,三人誰都不用死,與王紹義也有了商榷餘地。一想到這裡,高全、卞福仁的表情複雜極了,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
海蘭珠知道許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來可以輕易取勝。可她沒料到他居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她向許一城望去,見他凝神望著王紹義,平眉淡目中居然隱隱露出几絲悲憫佛相。
許一城這時又開口一拱手道:「王團副,咱們就此罷手,三家分貨,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開始許一城就說這話,別說王紹義,就是高、卞二人也不會贊同,只會以為許一城示弱。如今許一城露了這麼一手,震懾全場,再提這個要求,那就是高風亮節了。
王紹義沒有急著回答,他從桌子上把右手抬起來,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食指,方才反問道:「富貴動人心。你有獨食不吃,為什麼要把巨利分給其他人?那兩個人,剛才可是還要弄死你呢。」
許一城正色道:「城隍廟裡的陰司間,正是為了警告世人不要作惡,否則死後下地獄,下場凄慘。若為圖暴利而傷人命,有損陰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陰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說完環顧一圈,把那些泥像掃了一圈。
海蘭珠長長呼了一口氣,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許一城,你騙起人來可真是……」許一城淡淡道:「事急從權,以騙救人而已。」
王紹義突然大笑道:「說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擔當,有魄力,我喜歡這樣的人。」他這一發話,陰司間的氣氛為之一松。高、卞二人連忙起身,朝許一城拱手致歉。兩人從鬼門關走了一圈,這才如釋重負,紛紛表示願意讓出大利給許一城,自己佔小頭。
三人正談得熱絡,王紹義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槍。啪啪兩聲槍響,震得小小的陰司間內塵土撲簌簌往下落,許一城下意識擋在海蘭珠身前,兩個人都眼前閃黑,耳鳴不已。好不容易恢復正常以後,許一城抬頭一看,眼神霎時凝滯。
高全和卞福仁兩個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紅,已然氣絕身亡。鮮血飛濺,灑在惡鬼泥塑和白紙燈籠上頭。許一城臉色鐵青:「王團副,您何故出爾反爾?」
王紹義吹了吹槍口青煙,淡然道:「老子從沒答應你什麼,這裡是我的地盤,我的道兒立規矩。你贏了,他們兩個就死。」許一城身子前傾,肩膀微顫,顯然氣憤已極。王紹義又把槍抬起來,對準他的額頭:「記住,別再自作聰明替我立規矩了,知道不?」
許一城雙目定定看著王紹義,沒有躲閃,也沒有求饒,海蘭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幾秒,許一城閉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憊神態。海蘭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涼。縱然他智謀通天,算計百出,在這不講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無用處。
兩人僵持一陣,王紹義忽地把槍給撤了回去,笑道:「小子還挺倔。現在還指望你給我出貨,我暫時不動你。」看得出,王紹義對許一城還是頗為欣賞。許一城冷冷道:「王團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報官?」王紹義毫不為意地伸開腿,踢了踢那兩具屍體:「這兩個人都是你納的投名狀,你去報什麼官?」
當年林衝上梁山,王倫讓他下山隨便殺個人,背了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狀,然後才能入伙。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紹義替許一城納的投名狀。這一招,可是夠陰毒的,陰司間的賭局傳出去,沒人會相信許一城救人的義行,只會認為高、卞二人是賭敗而死,把賬算在他頭上。王紹義「惡諸葛」之名,可謂名不虛傳。
許一城還未言語,王紹義又一指海蘭珠:「還有,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麼關係——不妨暫且留住在平安城賞賞風景。等事成以後,再回去不遲。」
許一城和海蘭珠聞言,面色大變。王紹義這不光是納了個死投名狀,還要留下一個活質。許一城喝道:「不行!這跟之前說的不一樣。」
王紹義咧開嘴笑了:「是不一樣。你若是痛痛快快贏了,本來沒這麼多事。誰讓你自作聰明,非要搞什麼三家分貨呢?我的貨,倒要你來做主了?不留個活人質,我怕你又耍心眼。」說完他也不等許一城答應,收槍在腰,轉身對掌柜的說:「開門,收屍。」
掌柜的拿起一根長桿,朝上頭門板捅了一捅。上頭很快有人掀開木門,新鮮空氣湧進來,陰司間里的血腥味稍微淡了一點。王紹義先爬了上去,然後下來幾個壯丁,七手八腳把那兩具屍體抬上去,他們一走,裡面安靜了許多,只剩下他們兩個。反正這裡沒別的出路,土匪們也不催促。
許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海蘭珠伸手過去,摸到他拳頭緊攥。海蘭珠急道:「許大哥,你沒事吧?」過了一陣,許一城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疲態畢現:「自作聰明,我真是自作聰明。非但害死兩個無辜的人,還要連累你也要身陷險境。」
海蘭珠勸道:「碰到這些不講理的土匪,許大哥你已經儘力了。我身為翼長之女,做人質就做人質吧,為宗室盡心也是本分。」
「可是,這實在太危險了。王紹義這夥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所以你儘快回去通知毓方他們,回來救我。」海蘭珠展顏一笑,「你可別小看了我,我在英國可學了不少東西呢。不然毓方哥哥也不會放心讓我來。」她心生惡作劇,忽然很想看看許一城為自己著急的模樣,「實在不行,就嫁給這糟老頭唄,當個壓寨夫人。」
許一城臉一板:「不要胡說!」
兩個人正說著,外頭門板響動,掌柜的自己又拎著燈籠下來了:「兩位,這裡不好久待,請上去吧。」
許一城和海蘭珠正要往上走,掌柜的忽然又開口道:「請留步。」許一城停下腳步,沒有好臉色:「你又讓我們上去,又讓我們留步,什麼意思?」掌柜的把燈籠擱下,雙眼注視著:「你是五脈中人?」
許一城這次來沒用假名,因為他在古董圈裡其名不顯,沒什麼聲望。想不到一個平安城的客棧掌柜,居然在這裡一口叫破了他的真實身份。
這可麻煩了,萬一有什麼事情,引得匪幫去報復五脈,可就要出大亂子了。
掌柜的看出他一霎時的慌亂,語調平淡,伸手一指許一城腰間那一圈綴著海底針的黑布:「這東西,是不是叫海底針?」許一城點頭稱是。掌柜的呼吸略顯急促,伸手想要摸一下。許一城以為他要索賄,便開口道:「你想要就拿去,只是得為我做件事。」
掌柜的咯咯笑了起來:「我又不玩古董,要這東西做什麼?只是它與我家祖上有舊,我一直聽說卻沒見過,這次難得有機會,想看看罷了。」
許一城皺眉道:「有什麼舊?」掌柜的伸手點在牛皮旁那一枚四合如意雲的小印上:「先前我還不大敢認,但看到這四合如意雲中多了一輪日頭,就知道了。這叫作破雲紋,乃是我家的標記——看來這海底針,是我家祖上親手打制的。」
這話一出口,許一城可吃驚不小。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姓歐陽的能工巧匠所打造。當時那位歐陽工匠犯了事,幸得五脈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歐陽工匠為了報恩,就為五脈度身打制了一套鑒定工具,完全貼合五脈的鑒定手法而成,所以被歷代奉為寶具。想不到在這平安城的土匪窩裡,居然碰到了一位後人。
看他能一口叫出牛皮小印的樣式名字,看來此事多半是真的。
「您姓歐陽?」
「不錯。剛才你一亮出來,我就認出來了。我家曾祖父曾經留過遺言,若遇此物,即是恩人後代。就算是死敵,也要留三分情面。」
「那你……」許一城有所意動。
掌柜的語帶譏誚:「幾代前的人情了,就算留到現在,也剩不下什麼。何況就算我想救你們,王團副也不會答應。看在這海底針的份上,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這位姑娘,不會讓閑雜人等來騷擾。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如此,多謝了……」許一城知道,這算是運氣好了。不然深處這一夥如狼似虎的匪徒之中環伺,海蘭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如花似玉,還真有危險。
「快上去吧,不然王團副又該起疑了。」掌柜的催促。
三人爬到地面。海蘭珠貪婪地深吸幾口空氣,胸口起伏,引得周圍幾個匪兵竊竊私語。掌柜的帶著他們離開城隍廟,來到大街上。過不多時,許一城看到迎面又有幾個士兵押著兩人,從縣衙門走出來。不用問,自然是黃克武與付貴。
幾個人見了面,都有一肚子話要說,可礙著掌柜的在側,只得用眼神簡單交流。
掌柜的說:「許先生你的馬車就在城門口,隨時可以走。海蘭珠姑娘得跟我們回去。」海蘭珠看了眼許一城,忽然伸手過來,像洋人一樣勾住他脖子,下巴墊在他肩膀上,突然淚如雨下,哭著說你可一定得來接我,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許一城渾身一僵,下意識要把她推開。海蘭珠低聲道:「做戲得像一點,他們才不會起疑。」許一城斜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兵匪們,知道海蘭珠說得不錯。王紹義之所以放心把許一城放回北京城,除了因為有那兩條人命的投名狀以外,就是扣押海蘭珠這個人質。海蘭珠越是表現出不舍,這枚籌碼才越有價值,處境越安全。
於是許一城略帶尷尬地拍了拍她的背,海蘭珠伸手推開許一城,擦了擦眼淚,一甩頭髮對掌柜說:「帶路吧,我可得住間上房,太破的地方我可受不了。」掌柜的面無表情道:「王團副吩咐過,不會虧待你。」
海蘭珠就這樣被歐陽掌柜帶走,其他人則被押送出城,馬車就停放在城門口,上頭居然還掛著盞白紙燈籠,沾著斑斑血跡,顯然是剛才歐陽掌柜在陰司間里提的那盞——這,就是王紹義送給許一城的警告了。
馬車夜行十分危險,轅馬不辨路途,隨時有傾覆的危險。可許一城一秒都不願意多等,上了馬車就吩咐回北京,越快越好。付貴和黃克武見他臉色鐵青,不敢多問,也隨之登車。
馬車朝著北京城轔轔地駛去,許一城在車裡把陰司間里的事情一說,黃克武和付貴都大為震驚。這個王紹義一步三算計,手段還如此狠辣,不愧有惡諸葛之名。付貴道:「你也忒濫好人了,能從他手下逃生已經算僥倖,還想去救人?」許一城神色黯然:「兩條性命……就這麼沒了。誰知道這個王紹義和日本人之前又害過多少人命。」
黃克武猶豫了一下,對許一城道:「許叔,我覺得……這次你可能弄錯了。」許一城緩緩轉過頭來,眼中不解。黃克武從懷裡取出一塊東西,許一城一看,立刻分辨出這是一塊石碑的碎片,面露不解。
黃克武道:「你們被帶進城隍廟以後,我和付貴叔被押到城隍廟隔壁的縣衙,關在監牢里。我很生氣,質問看守的人怎麼把我們當犯人,知不知道我們是許一城的人。看守的人說這是平安城的規矩,怕你們亂說亂動,等到王團副談完,自然放你們出來——關在這裡的又不是你們一家。」
「還有別人在監牢里?」
「嗯,還有幾個人都是短裝打扮,抱臂站在監牢里,表情都有些不高興。」黃克武回答。付貴補充道:「客棧里還有兩隻金蟾,看來找王紹義出貨的人不只我們。這些人估計是其他兩位老闆帶來的保鏢。」
「那估計他們現在也活不成了了。王紹義就是故意把人分開,談不成生意就弄死。」許一城嘆息道。
「其實監牢里還有其他幾個人,大多是這夥人從附近鄉村裡綁架來的富戶,準備勒索贖金的。不過其中一個人,卻和咱們有關係——」黃克武不會賣關子,繼續說了下去,「那是個瘦小的中年人,身穿探險短裝,鼻樑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他一聽到我們提到你的名字,就從地上爬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認識許一城。他的口音很怪,說不上哪裡人。」
「木戶有三?」許一城眉頭一挑,隱約覺出不妥。
黃克武點頭:「對的,他自稱是木戶有三教授,許先生的朋友。木戶教授說他是跟隨支那風土考察團來北京的,與您偶遇,一見如故,只可惜一直還沒時間去清華拜訪。幾天前支那風土考察團組織了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參加了,結果在遵化附近遭遇了土匪。考察團主力及時撤回,他運氣不好被土匪綁了回來,關在此處。剛才他聽見我們兩個提起許一城,這才爬過來詢問。」
許一城臉色微微發白。
他不是擔心木戶教授,而是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他有一個假設,他認為陳維禮之死和支那風土考察團來中國的目的密切相關,支那風土考察團覬覦東陵,僱傭盜墓賊來盜掘淑慎皇貴妃墓,所以只要查出盜墓賊的來歷,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聯繫。這也是他潛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戶教授出現在平安城的監牢里,卻讓這個推論變得岌岌可危。
東陵盜墓者是馬福田、王紹義的匪幫,這個匪幫襲擊了支那風土考察團,綁架了木戶有三。這等於說,盜墓賊和日本考察團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合作關係,許一城的推論,從根子起就錯了。
這樣一來,許一城推斷日本人覬覦東陵的證據,也只是那半張紙上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從證據上來說,太牽強了。
換句話說,這次來平安城付出的代價,很可能不會有任何收穫。一想到這裡,饒是以許一城的冷靜,背後也滲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水來。可他很快就調整了思緒:「就算與維禮之死無關,如今也已經無法回頭。救海蘭珠小姐,揭發東陵盜掘,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黃克武看許一城的表情時陰時晴,唯恐他憂慮過重,便岔開話題,說許叔你確實認識木戶教授?
許一城虛弱地點點頭:「一面之緣,不過此人是個書獃子,倒沒什麼心機,這次來中國就是單純想做學術——對了,木戶教授還說了什麼?你手裡的殘碑碎片是怎麼回事?」
黃克武繼續講道:「我在監牢里告訴木戶教授,許叔現在正在平安城談生意,談妥了爭取把你帶走。木戶教授卻拒絕了,說,『我背後是大日本帝國,這些土匪不敢傷害我。不過我這裡有一樣東西,希望你能夠拿給許君,讓他轉交給堺團長。』說完他轉過身去,走到監牢角落,掀開爛稻草席子,拿過來一樣東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塊碑石殘片,上頭刻著幾個字,看字體像是北魏時代的。這東西已經碎成這副樣子,不值錢,無論是土匪還是監牢里的人,都懶得去搶這東西。木戶教授把殘片遞給我的時候,一臉痛惜。他說他們在這次田野考古中發現一個半挖開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結果遭遇了這些土匪。這些人只顧著掘開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記錄開墓後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層。本來這塊石碑保存完好,結果被這些人搬起來砸開墓門,活活給敲碎了。他用儘力氣,才搶回這麼一塊殘片——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時拓下碑文,說不定可以解決許多中古歷史的疑問呀,怎麼就給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黃克武自己也是個愛惜古物的人,所以對木戶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麼都不懂,在他們眼裡,只有金銀珠寶算是好東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毀就毀,多少東西就是這麼沒了的。
「木戶教授讓我把殘碑收好,仔細叮囑說這樣東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務必妥當地把它帶出去,至於他,你們不用管。然後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我聽不太懂的話——對了,他說那些話的表情,和許叔你談考古的時候特別像。」
黃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里,頗有愛物成痴的,有石瘋子、扇瘋子、鏡瘋子什麼的。這位教授可真稱得上是位考古瘋子,只要能保住這殘碑,連自己的命都不顧惜了。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歡這些東西啊,五脈里這樣的人都不多。黃克武自幼接觸古董圈子,所見所聽,全是各種利益齟齬。他看到木戶教授這種「痴人」,內心震動委實不小。
許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對了,他還跟我說了一些話,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告訴木戶教授,說這古碑是我們中國的,應該留在這裡。木戶教授卻瞪著我,問我打算把它放在哪裡保存。我一下子就被問住了,現在兵荒馬亂,人都活不了,更別說一塊古碑了。木戶教授告訴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館,這些東西放在那裡,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這一點,我們中國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歡文物,就該給它找一個好的歸宿,而不是帶有國別的偏見和民族情緒。」
許一城看著他:「你覺得這些話有道理?」
黃克武有點遲疑:「我是覺得有些不妥,可又說不上來。木戶教授說,文物的存續,是數千年的事業;跟這相比,國家的興亡只是幾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與其爭執國家的歸屬,不如考慮誰保管得更好,讓它能延續的年頭更長……」
許一城聽完以後,眉頭略蹙:「他是這麼說的?」黃克武點頭。許一城把眼神移向車廂之外,語氣卻鄭重起來:「你聽說昭陵六駿的故事嗎?」
黃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騎,分別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他希望死後也有這些駿馬陪伴左右,就讓閻立本作畫、閻立德雕刻,在昭陵里擺了六塊浮雕。這都是無上珍品。可在民國七年,有個叫盧芹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颯露紫全都撬下來,以十五萬美元的天價賣給美國人。為了方便運輸,他們居然把這些浮雕打碎,裝上輪船賣去了美國。」
黃克武聽到這裡,不由得「啊」了一聲。浮雕貴在完整,他們居然只為了運輸方便就毀掉了,這手段實在是惡劣。
「另外四匹在民國十一年也被盧芹齋所盜,幸虧在運出西安的時候被截獲,總算是保留下來。」許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愛沒有國別之限,但考古學家卻是有祖國的。美國人肯花這麼大價錢來買唐代的浮雕,確實是熱愛我中華文化,可你看看六駿的遭遇。若是懷了圖利之心,無論賣到什麼國家,都是一場災難。日人對我中華文化之熱忱,冠絕全球,愛之深,因此才貪之切。愛物成痴,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脈也不少見,何況日本?你可要留點神。」
黃克武臉一紅,訕訕應和。許一城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這一夜總算是老天爺長了眼,馬車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沒被溝坎絆倒。馬車跑到北京城西直門外時,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不過跑到這裡,馬車的速度不得不降下來了,付貴從車廂探出頭去,發現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亂鬨哄的好多行人。有扛著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頭纏繃帶的兵丁,有拎著藤木箱子的小商人,還有不少戴著眼鏡和禮帽的政府文員。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樣,從西直門的城門裡湧出來,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爭吵聲四起,時不時還有冷槍飛過。
馬車好不容易擠到城門邊,突然一個黑影斜斜衝過來,一把拽住轅馬的韁繩,大聲叫道:「你們可回來了!」
三個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葯來。這麼黑這麼亂的地方,他能分辨出這輛馬車,可真是不容易。
「葯來,你怎麼跑這裡來了?大劉呢?」許一城問。
葯來帶著哭腔喊道:「可等到你們了。大劉他,他讓日本人給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