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北京城,真是一日亂似一日,當年袁世凱去世,都沒這麼亂過。張作霖張大總統離開北京才一天不到,就被人炸死在皇姑屯。消息傳回來,北京城可炸了窩,逃難的百姓越發多起來,城內店鋪行當全面停擺,一夕數驚。這種混亂局面一直持續到數日後國民革命軍進城,才算稍有好轉。
國民革命軍在城內建立衛戍司令部,負責維持治安,另外又設了戰地政務委員會,來臨時管理市政諸項功能。一張張布告貼出去,一份份法令下達,一隊隊憲兵派去街頭巷尾,這才勉強把局面維持住。街上都在盛傳,說蔣介石、閻錫山等大佬即將抵達北京視察,那就是新皇上啦。老百姓們都說,上個月這皇煞風真是名不虛傳,每起必有大變。
對於北京城最近的巨變,劉一鳴卻根本顧不上感慨。
許一城和富老公離城以後,很快就傳來李德標所部被突襲全滅的消息,這兩個人卻音訊全無,大家都急得不行。黃克武一趟趟地往宗室那邊跑,毓方也無能為力;付貴則通過警察廳去打聽。可張作霖出事以後,奉軍在北京的機構徹底崩潰,所有人都忙著收拾行李往奉天跑,其他啥都顧不上了;至於五脈,早就遷去了城外避亂,只留下一個空空的大院。
偏偏這時候劉一鳴還留在付貴家養傷,不能外出,這讓他感覺分外鬱悶。他一心要把許一城扶上位,可現在卻離這個目標越來越遠。劉一鳴變得越發沉默,經常一天都不怎麼說話,雙眼盯著天花板,連黃克武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在此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原本關在柴房的姊小路永德趁著大家都忙碌著,跑掉了。付貴把他捆得很結實,但這傢伙居然用牙齒從喝水的瓷碗上咬下一小片瓷片,生生磨開了繩子。付貴趕到的時候,柴房裡已經空無一人,只留下滿地的血跡。
付貴怕他帶人回來報復,趕緊安排轉移到另外一處房子。他們正收拾東西,譚溫江來了。
譚溫江果然如對許一城承諾那樣,一進城哪兒都沒去,先來付貴家送信。付貴和葯來出門看到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還有好幾輛還沒來得及卸貨的馬車,一臉警惕,還以為是來尋仇的。
譚溫江把許一城的下落約略一說,眾人才知道他在馬伸橋鎮的遭遇,都是嘖嘖稱奇。譚溫江把信交給付貴,客套幾句,然後匆匆離去。
出於可能會被人偷看的顧慮,許一城的信里並未交代太多細節,只說他已和孫殿英商議好,將只身前往平安城,把王紹義引到馬蘭峪設伏殲滅。他在信里讓黃克武和付貴儘快潛入平安城,約定了一個暗號,好配合他的行動。
劉一鳴拿過信來反覆看了幾遍,從字裡行間讀出了許一城真正的用意。他彈了彈信紙,對其他人說:「東陵即在馬蘭峪。許叔不提東陵只說馬蘭峪云云,顯然是對孫殿英懷有忌憚,不想為東陵多招惹一個禍害。」他說到這裡,忽然感慨道,「王紹義的最終目的是去東陵,許叔卻讓孫殿英相信,馬蘭峪只是一個請王紹義入瓮的圈套。一般的局,是以虛做實,許叔反其道而行之,以實做虛。這等手段,真是厲害。」
付貴冷哼道:「既然王紹義無論如何都要去東陵,那他何必只身前往平安城?多此一舉。」
劉一鳴道:「許叔這個舉動,也許是他說動孫殿英對付王紹義的關鍵所在。只是我猜不出來……」付貴一拍桌子,面色更加陰沉:「哼,這個混蛋八成是去救海蘭珠了,真是不顧自己和他老婆、孩子的安危。」
屋子裡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對於海蘭珠,除了葯來其他人都沒有特別的好感或惡感,許一城救與不救,全在道義。可聽付貴這麼一說,居然還有這麼一絲曖昧的氣息,就更不好吭聲了。
黃克武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許叔說了,我們事不宜遲,早點出發吧。我怕他一個人應付不來。」付貴低聲罵了一句,卻沒提出異議。
於是,按照許一城的吩咐,付貴和黃克武兩個人出發前往平安城,葯來留下來照顧劉一鳴。付貴嘴上不情不願,手裡早就準備好了相關的東西,說走就走,兩個人很快就離開小院。葯來則攙著劉一鳴,朝付貴的另外一處房子轉移。
一出門,劉一鳴就看到地上多了許多車轍,問怎麼回事,葯來說剛才譚溫江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幾輛大車,車上用大布蓋著不少貨,估計是孫殿英運進城裡的。葯來一臉神秘地對劉一鳴道:「你知道馬車上運的啥不?」
「軍火?」
「嘿嘿,能讓我這鼻子聞出來的,你覺得最可能是啥玩意兒?」
劉一鳴立刻恍然:「煙土?」
葯來得意洋洋地亮出手裡一個黑乎乎的小圓筒,說這是從車上掉下來的,讓那幾個小叫花子給撿回來了。劉一鳴接過去一看,牛角質地,上頭用黃色勾勒出一隻蒼鷹,畫法比較拙劣。他扭開圓筒,裡面盛滿了黑乎乎的凝固膏體。
葯來摸了摸鼻子,嘖嘖稱讚道:「這就是正宗的鷹牌了。好傢夥,這幾大車不得有一百多擔。孫殿英到底是一軍之長,出手真是闊綽。」
軍中以鴉片養兵,早已經是軍閥積習。孫殿英有這麼多煙土,實屬平常。如今北京已經變了天,譚溫江帶煙土過來,大概是打點各處官員的。劉一鳴捏著圓筒,對葯來道:「你的煙癮不犯了?看見這東西不眼饞?」
葯來尷尬地笑了笑,把臉側過去,喉頭滾動:「是真爺們兒就忍住一百天!許叔說了,如果我再沾大煙,就要收拾我。」劉一鳴扶了扶眼鏡:「這就怪了。你爹那麼打你,你都我行我素;怎麼許叔說一句,你就言聽計從?」
葯來撓撓腦袋:「我也說不清楚,反正總覺得他的話特有道理,讓人親近,一點也不犯憷。」劉一鳴道:「那你憑良心說,許叔和你爹,你願意誰來接沈老爺子的位子?」葯來沒提防他問這麼一句,沉默片刻方才回答道:「那自然是許叔。我在我爹眼裡——不,在幾乎所有人眼裡,就是個不成器的二世祖。他們嘴上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反正你們都這麼看我,那我索性混下去算了。可許叔看我就不一樣……」
劉一鳴打斷他的話,把那個大煙角筒扔還給葯來:「那就好,這麼說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先把話說清楚,我希望許叔上位,並不是針對你們葯家,也不是針對任何一家,而是整個五脈。你自己也該明白,五脈腐朽透頂,又蠢又固執,沒有一位強人來領導,早晚會完蛋。你看看這次京城大亂,連一個小小的吳郁文都能差點把咱們滅掉,再這麼下去怎麼得了?」
葯來一拍胸脯:「那是,那是。若不是為許叔,咱爺們兒也不會留在京城不是?」劉一鳴看向他,特別嚴肅地問道:「如果碰到你爹和許叔相爭的局面,你會幫我嗎?」葯來連連點頭。
「即使要公開站出來反對你爹,你也願意?」
「呃……」葯來有點語塞。許一城是他敬愛的偶像,而葯慎行則是他最懼怕的心理陰影,不支持是一回事,公開反對則是另外一回事。劉一鳴知道這問題很難回答,也不相逼,對他說不用急著表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最好早想清楚,免得事到臨頭不知所措。」劉一鳴留下一句晦澀不明的話,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葯來覺得他話里可能有話,可又不好直接去問,只得含含糊糊點頭答應。
說話間,兩個人到了地方以後,葯來忙前跑後,洒水鋪床,然後把劉一鳴攙扶到床上。
不知為啥,自從付貴和黃克武離開以後,劉一鳴心中有種隱隱的不安。他讓葯來把窗戶關上,隔絕街道上的雜音,然後閉上眼睛,打算把思路整理一下。陳維禮之死和東陵的線索,許一城跟他說得最多,他也想得最多。
支那風土考察團打算盜掘乾隆裕陵,陳維禮查知出逃,結果被日本人滅口,線索傳到許一城這裡。姊小路永德又試圖殺許一城滅口,未果,又與葯慎行接觸,要大量購買中國古董。這是日本人目前的動作。
王紹義夥同毓彭盜惠陵妃園,他們劫持了木戶教授,現在又要盜掘東陵慈禧太后陵寢。這是土匪們的計劃。
劉一鳴反覆捋了幾遍,發現有一個致命的缺陷:支那風土考察團和王紹義之間,沒有聯繫,幾乎可以算作是兩個獨立事件。唯一可以稱得上聯繫的,就是木戶教授被綁架,可那是一個意外事件。
支那風土考察團如果想要染指東陵,必須尋找當地合作夥伴。許一城開始推測是王紹義,但現在證明不是。那麼,日本人的打算到底是什麼?把目前所有的線索綜合起來,會發現支那風土考察團的舉動非常奇怪。他們做了許多事,殺陳維禮,攻擊許一城,拉攏葯慎行,卻唯獨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們和東陵之間有直接的聯繫,一切證據都是間接的。
這隻有兩個解釋。要麼是日本人根本沒考慮過,被冤枉了;要麼是許一城被王紹義盜掘慈禧陵寢吸走了注意力,日本人還有什麼小動作被他給忽略了。
劉一鳴想到這裡,卻沒有什麼思路,不安地沉沉睡去。
黃克武和付貴在接到信的第三天才抵達平安城,他們必須得避開所有行人,以防節外生枝。
平安城還是和上次來一樣平靜,城門照開,街道熙熙攘攘,並沒有受到局勢的干擾。可他們沒敢進去,王紹義在城裡安排了大量暗哨,一旦有生面孔出現,立刻就會被發現。許一城應該已經進城了,不知道他和王紹義談得如何,但至少海蘭珠一直沒出來。這讓付貴和黃克武十分擔心,生怕出現什麼變故。
付貴繞到城門附近不遠的官道旁,這裡有一處山林掩映的小丘,長滿了松樹和柏樹,丘腳還有半人多高的雜草,既可以觀察到城門前大道的動靜,也可以隱蔽自己的行藏。付貴找了個合適的地方,鷹隼一樣的雙眼死死盯著進出平安城的行人,一霎不離。過不多時,一個穿短衫的半大孩子從外頭朝城裡走去,他生得很文靜秀氣,雙手手指細嫩,小小年紀鼻樑上還架著副眼鏡,胳肢窩下夾著一把油傘。
付貴點頭,說就他吧。黃克武噌地跳到大路當中,伸手拍了拍那小學徒肩膀。小學徒一回頭,嚇了一跳。黃克武也不跟他廢話,大手一拎,像拎一隻雞一樣把他拽到小丘後面的林子里。
付貴盯著他,不說話。小學徒見他面相兇惡,以為遇見了強盜,嚇得臉都白了。付貴見火候差不多了,便問他來歷。小學徒不敢不說,交代自己是城裡雲來飯莊的賬房學徒,這次是出來收賬的。他以為是劫財的,連忙又解釋說自己沒收到賬,還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示意身無長物,懇求別殺。
付貴咧嘴笑道:「我們不是要搶你的錢,是要給你錢。」學徒一愣,不知他是什麼意思。黃克武按住他肩膀,沉聲道:「你認識字不?」學徒抬臉勉強笑道:「我是學做賬的,咋能不認識字呢。」付貴滿意地點點頭:「你這次進城,想請你幫個小忙。」學徒連連擺手:「我不會殺人不會殺人……」
黃克武又好氣又好笑:「哪個叫你去殺人。」學徒呆了一下,又連連擺手:「我不會偷東西不會偷東西。」付貴對著他腦袋敲了一下,他才住嘴。付貴道:「這事很簡單。你去城裡那個客棧,看看櫃檯上有沒有擺著一隻金蟾,金蟾旁邊擱著什麼東西,寫了什麼字,回來告訴我們就行。」
「就這麼簡單?」學徒不太敢相信。
「就這麼簡單。你如實告訴我們,這幾個銅元就是你的,很合算吧?」付貴問。學徒忙不迭地點頭,付貴又把他叫住:「你可別跟別人提這件事,若讓我知道,小心子彈無眼。」他有意無意地露出腰間的手槍手柄,學徒臉色一白,趕緊保證說絕不會說出去。
學徒倉皇下了山丘,進了城去。付貴問黃克武這招管不管用,黃克武信心十足地說:「這是許叔和我約定好的,除了古董行當的人,誰也看不懂。」
付貴「哦」了一聲,不再追問。黃克武抱住雙臂,望著城頭,忽然說:「木戶教授也還關在裡頭呢,不知現在還活著沒有。」
「你好像挺關心那個日本人的嘛。」
「這年頭,真心愛惜古物的人實在是太少了——許叔也覺得那人值得一交。」
「照你這麼說,乾脆讓日本人把東陵都運走得了,擱在中國也得被土匪賣掉。」
付貴沒想到隨口一句諷刺,讓黃克武居然陷入沉思。付貴知道這孩子有點軸,可沒想到居然軸在這上頭。他自己就是個冷性子,也懶得去開解,兩個人各忙各的,話題就此中止。
兩個人等了約莫三十多分鐘,很快看到學徒急急忙忙又出了城,直奔著這小山丘來了。
那家客棧的櫃檯上確實擱著一尊金蟾,金蟾旁邊還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專收眼紋玉瓶、佛珠、倒流壺、雄貔貅、五帝錢、料姜石、玉玦等物。學徒倒認真,把這些東西抄在了一張煙牌的背後,一手館閣體很漂亮。
付貴把煙牌拿過去,遞給黃克武。黃克武看完這份名單以後,亦喜亦憂。
這是許一城出發前跟他們約定好的交流辦法。他知道一進平安城,王紹義為了避免走漏風聲,肯定會把他扣留,直到盜墓結束為止,不允許和外界接觸。許一城的身份是古董商人,他會要求說反正你不讓我離開,那麼我就順便收收貨吧。這個不觸動王紹義的核心利益,客棧老闆又和五脈有那麼點淵源,不會有人阻攔。
所以學徒能看到那隻金蟾又擺上了櫃檯,公開收貨。
當然,以王紹義的多疑,肯定會安排人緊盯著,誰來找許一城賣東西,一定會被盤問,生怕他藉機傳遞消息出去。
可許一城的門道兒不在這裡。
一般下鄉收貨的古董商,除了擺出金蟾,如果有特別想要收的東西,還會在旁邊立個牌子,指明要哪一類古玩。考慮到許多老百姓不識字,有時候還會擺一件實物在那兒——這叫「金蟾分水」。許一城會根據自己情況,按照事先約定好的暗號,寫明收什麼類的東西。這樣一來,付貴和黃克武根本不需要接近客棧,只消找個人遠遠地把金蟾分水的名單抄下來,就知道他目前狀況了。
金蟾分水的名單,暗藏玄機,非是古董行當的人,很難看懂,就算把名單掛在城門前,也不必擔心泄密。
玉瓶寓意「平安」,瓶上有眼紋,即為眼下平安。
佛珠代表海蘭珠。
倒流壺是一種玩壺,表面看上去無蓋有嘴,注水時需要把壺倒過來,將水從底部注進,再翻覆過來,水不會漏。「倒流」二字,扣的是「倒留」。
所以許一城靠這幾件古玩表達的意思,是他和海蘭珠都被留在城中,但目前還算安全。
貔貅分雌雄兩種,雄貔貅運財,雌貔貅守財。單要雄貔貅,即說運財之事。
五帝錢是指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五個皇帝的銅錢,此五帝在位時期國泰民安,所以民間一直迷信帶這五種年號的銅錢很吉利,專門會有人來收。東陵恰好也埋葬五帝,所以五帝錢意指東陵。
至於料姜石,其實不是古董,而是一味中藥,狀如生薑,因此而得名。許一城列出它來,指的是掌握了慈禧太后陵寢入口的姜石匠。
至於玉玦,則是用了一個鴻門宴的典故。當年項羽在鴻門宴請劉邦,席間他的參謀范增三次舉起玉玦,示意他動手。項羽卻猶豫不決,最終錯失了殺死劉邦的好機會。所以玉玦有一層寓意,乃是未決,懸而未定。
這幾件物品擺下來,意思是王紹義去東陵盜墓的時間還未定,因為姜石匠還未找到。
黃克武喜的是許一城暫時無事,憂的是城內情況依然不明。他解說給付貴聽,付貴明白許一城的意思是還得再耐心等等。於是他把銅元扔給學徒,對他說你每天都去看看那牌子,如果牌子上的字換了,就出城在這個地方告訴我們,好處不會短了你。
學徒沒想到這麼簡單一件事酬勞還不少,比他干學徒一個月拿的工錢都多,不禁喜出望外,連連答應說一定辦好,然後歡天喜地離開了。
黃克武問付貴怎麼辦,付貴說:「還能怎麼辦?等!等許一城的消息!」
黃克武忽然問道:「你和許叔是怎麼認識的?」他一直特別好奇,付貴這個人太冷,和許一城的風格格格不入,但兩人似乎又極信任對方,不知道怎麼湊到一起的。
付貴沒回答,黃克武等了半天見沒動靜,以為又是冷臉貼熱屁股了。他正要放棄,付貴的聲音悠悠傳來:「我抓了他,他幫我破了個案子,就這麼簡單。」付貴忽又反問道,「你和許一城又是如何認識的?」黃克武道:「他和五脈的人都不太一樣。這個我說不太明白,大劉更會說。總之……我覺得跟著許叔很舒服,心裡踏實。」
「哦。」付貴說。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付貴和黃克武輪流在小丘這守著,不過學徒一直沒出現。平安城依舊平安,只是城頭依然打著奉軍的旗號。到了第四天下午,黃克武正百無聊賴地守在小丘旁,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一抬頭,那學徒興奮地跑過來,手裡揮舞著一張煙牌。
「有新變化了?」黃克武問。
「我給您抄下來了。」學徒伸手要錢。
黃克武把他打發走以後,去看那個煙牌。其他東西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多了三樣物品:七寶燒、銅龜以及寶劍。
黃克武一看這個,頓時就愣住了。付貴趕到,問他什麼意思。黃克武解釋說:「這個七寶燒,是日本產的。銅龜,取一個『歸』字。許叔的意思是,木戶教授要被放出來了。」付貴皺皺眉頭:「他不是來把海蘭珠換回去的么?怎麼她一直不走,反而把這個日本人釋放了?——那把寶劍什麼意思?殺了他?」
這一連串問題,黃克武都回答不出來,付貴也沒指望他能回答。他只是藉此表達對許一城的不滿,你到底在平安城裡幹什麼呢?放著老婆不管跟一個滿人女子廝混,忙了幾天唯一的成果居然只是把日本人先放了出來。付貴自謂對許一城算是了解,可這次他也看不懂了。
黃克武倒是挺高興,他對木戶教授一直有好感。他說既然許叔讓我們接應一下,我們就去吧。付貴哼了一聲,說要去你去,我沒興趣。黃克武只得由著他。
過不多時,木戶教授步履蹣跚地從城門走出來,頭髮散亂,滿臉污穢,衣服髒得不成樣子,但還努力保持著鎮定。幾個士兵把他往前一推,就徑自回去了。木戶教授左顧右盼,十分茫然,只得一路向前走去。等到他拐過一道彎,讓小丘遮蔽住了城頭守兵的視線,黃克武沖了過去,握住他的手。
「木戶教授。」
木戶教授抬眼一看,想了半天才認出來是衙門監牢里的那個小傢伙。黃克武掏出一包醬驢肉、倆燒餅和一壺水,木戶教授兩眼放光,甩開腮幫子,撩起後槽牙,風捲殘雲一般一口氣吃了個精光。吃飽以後,木戶教授癱坐在草地上,好一會兒才歇過來,朝黃克武深深鞠了一躬。
黃克武跳開,有些手足無措,說要謝就謝許叔吧。木戶教授在監牢里什麼都不知道,稀里糊塗就被放出來了。黃克武沒法告訴他真相,只是簡單地說在許一城斡旋之下,他才得到釋放。木戶教授連連表示非常感謝,說等返回北京以後,一定會告訴堺大輔團長和日本方面,請他們予以嘉獎。
黃克武忽然想起來,許一城在最後還附了一把寶劍,說不定,他是想問問那把九龍寶劍的事。
通過葯慎行可知,日本人的《支那骨董賬》最後一頁就是九龍寶劍,這是清代唯一一件被列入名冊的物品。許一城一直認為這是一個代稱,代表的是乾隆裕陵里的大量寶藏。可陳維禮的信箋上,確實留下了寶劍的重疊圖影,說明這也是一件實物。
木戶教授認不出那把九龍寶劍的圖影,更不知道它被列入支那骨董賬。不過他聽完黃克武的問題以後,說《支那骨董賬》純粹是出於好意。日本從中國這裡學習了太多的東西,現在老師生病了,學生把老師的著作拿回去保存,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黃克武沒有對此發表評論,很快把木戶教授送走,返回小丘。一回來,付貴就皺著眉頭道:「我不管許一城怎麼想,你小子一看見日本人就屁顛兒屁顛兒,這可不大好。」
黃克武本來也是個火爆脾氣,只是總在許一城和劉一鳴身後,不怎麼發作。付貴這麼說,他頓時不樂意了,解釋說:「我才不是喜歡日本人,我只是覺得,他們比中國很多人更懂得古董的價值。付大哥你是不會明白這種心情的。」
付貴背著手冷然道:「你們玩古董的我是真不明白。日本人把劉一鳴打得半死,你還跟他們交好;許一城的老婆快生了,他還跟海蘭珠在城裡逍遙——倒把日本人給放出來了。」
黃克武想要駁斥他,付貴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我讀書少,不如你們認的字多。可我就認準一個理兒,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這麼三心二意,還打日本人,趁早回去歇著吧。」說完他搖搖頭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兩個人輪流值班。黃克武一直想找機會跟付貴聊聊,可付貴壓根不理睬他。
這一天傍晚,學徒又來了,這次他抄錄的名單不太一樣。黃克武接過去一看那牌子,眼神頓時直了,顧不得還在跟付貴冷戰,跑到他歇息的地方,叫他趕緊過來看。
付貴拿過牌子,發現別的沒變,只有玉佩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叫作喜鵲銅橋的物件。
中國民間傳說,牛郎織女相戀,被王母娘娘划出天河相隔。幸虧有喜鵲們見義勇為,每年七夕搭成鵲橋,兩人才能幽會一夜。民間所謂「喜鵲銅橋」,就是一件雕成三鵲頭尾相連的銅製拱形香爐,七夕之日擺在葡萄架下,乞巧時用來燃香默祈。
「懸而未決」的玉佩沒有了,卻多了一個只有在七夕時才用的喜鵲銅橋。許一城要傳達的信息,很明確了:「王紹義已經找到了姜石匠,很快就會對東陵動手,動手時間就在七月七日左右。」
兩人對視一眼,面色都變得凝重。
大敵終於要開始動了,付貴和黃克武兩人顧不得鬧彆扭,一條一條地按事先的約定過細節。現在距離七月七日還有數天,他們要通知孫殿英,讓他準備伏擊王紹義,一方面還要暗地裡安排,在半路趁亂救出許一城、海蘭珠,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這時黃克武直起身子來,朝城門那邊望去。他看到平安城上的旗幟變成了國民革命軍隊的青天白日旗。這個細微的舉動,進一步佐證了許一城的消息。王紹義這時候易幟,自然是要為他的盜墓行為打掩護。
付貴讓黃克武即刻出發,前往馬伸橋鎮去通知孫殿英。他則留在平安城附近,隨時監視有什麼新動向。黃克武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臨走之前,他忽然回過頭來,對付貴特別嚴肅地說:「我絕不會讓這群土匪毀了東陵,但我會向您證明我是對的。」
付貴揮了揮手,一點也不受挑釁:「別廢話,趕緊走吧。」
黃克武雙手一抱拳,然後轉身跑出林子,一會兒工夫就跑出去很遠。付貴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本來就冷冷的表情變得更加嚴峻。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煙牌,正面是小學徒記的一連串古玩,他手一翻,翻到背面,上頭還有一行淡淡的小字:「無常見珠。」
這是付貴背著黃克武跟小學徒交代的,說如果看到那「金蟾出水」的牌子最底下多了這麼一行字,記得一併抄下來,但要寫在背面,淡淡地寫,不要跟黃克武講。
這是許一城跟付貴事先約好的,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秘密暗號。
黃克武雖然是個可信任的人,但他畢竟年紀還小,性子又不夠沉穩。更何況,有些事情,許一城覺得不適合讓黃克武知道。
比如現在付貴要做的事情。
此時夕陽西下,太陽在地平線上只留一抹餘光。很快這一抹餘光也被吞噬,大地陷入到一片讓人窒息的黑暗中。付貴換上一身幾乎緊貼在身上的灰色短裝,弓著腰,雙腳輕移,輕捷如同一頭狸貓,很快就挪到了平安城的城下。
平安城盤查確實很嚴,但王紹義安排再如何嚴謹,也不可能把城裡每一個人都監視到。城防一定會有漏洞。上次付貴到平安城,可不是白來的。他的一雙鷹眼已經把全城的布局構造和布防都摸得清清楚楚。
平安城是座清代修建的城池,不知過了多少年了,青灰色的城牆年久失修,牆皮剝落,那些土匪也不可能花精力在這上頭。付貴記得上次勘察的時候,其中一段城牆已經坍塌了一截,形成一個凹口。王紹義懶得修葺,就派了幾個兵,每到晚上就守在這兒。
這幾個兵三個守在明處,一個守在暗處,正百無聊賴地聊著天。話題關於最近馬團長和王團副調動兵馬,東陵計劃還沒公開,但底下人多少都猜到一些,這些士兵都興奮地遐想著如果開了墓,自己能分多少財寶,能買多少畝地,能娶幾房媳婦。
付貴伏在附近靜聽了一陣,等到他們面露倦意,昏昏欲睡之時。他飛快地摸到暗哨所在,一招就鎖住那兵丁的喉嚨,五指運力咔嚓一聲,那小兵當即軟軟倒在地上。沒了暗哨,明哨就容易躲了,付貴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這半邊城牆,輕輕落在城裡。
付貴不是善男信女,闖城少不得要殺人見血。許一城不希望黃克武沾上這些殺孽,所以付貴才會等他離開以後才行動。黃克武的拳法是武學,付貴的手段就只是殺人。只要能達成目標,他不在乎其他。
平安城外緊內松,加上夜裡無光,付貴的潛入沒引起任何波瀾。他遊走於屋頂巷間,避開了數隊巡邏,還望見整個城裡唯一仍舊燈火通明的建築,那應該是馬福田、王紹義的住所。想來他們正在忙於規劃如何盜墓。東陵那麼大,若是一窩蜂亂闖進去,可不知要挖到何年何月,怎麼也得有個統籌。
不過那不是付貴的目標,他刻意繞過那片燈火,很快來到了城中最黑暗的地方——城隍廟。
城隍廟此時廟門緊閉,空無一人。付貴沒進主殿,而是從矮牆跳進去,來到廟後那座陰森恐怖的陰司間前。就在一個月前,許一城在這裡贏得了為王紹義走貨的資格,同時也有兩條人命在這裡徹底交待。黑夜之中,陰司間那間屋子上瓦下磚,又高又窄,牆皮都是紅色,如同一隻染了一身鮮血的無常矗立。
付貴一靠近那裡,就看到一名女子站在陰司間前,正在翹首等待。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付貴不由得一怔。
無常見珠。無常就是陰司間,而珠自然就是海蘭珠了。
女子是海蘭珠不假,但當初她來平安城的時候,明明是一身洋裝,現在卻換了一件鄉下的棗紅碎花衫子和寬紋繡花褲,頭上盤起一個鮑魚頭髮髻。
「怎麼,認不出來我了?」海蘭珠沖付貴輕輕一笑。「一城他被人監視得緊,只能讓我來了。」
付貴停下腳步,眉頭緊皺,海蘭珠的語氣讓他覺得有些不爽。而且她前兩天還是直長發,現在居然在頭上盤了個髮髻,這是新婚小媳婦才幹的事情。
海蘭珠似乎沒覺察到他淡淡的敵意,習慣性地用手去摸了摸腦後的髮髻:「真虧他想得出來,讓咱們安排在這麼個陰森恐怖的地方碰頭。上次我在這裡可嚇得不輕,你在隔壁關著,可不知道那兒有多嚇人。一城那個人吶,什麼都好,就是這個太不講究。」
付貴聽她一口一個「一城」叫得親熱,心中生厭,便冷冷道:「你為什麼還會留在平安城裡?許一城不是把你換出去了么?」
海蘭珠道:「一城他是想用他把我換出去。不過王紹義起了疑心,反覆盤問了他很久,質疑我們兩個的關係。我看這樣下去要出事,就說服一城演了齣戲。說我倆自由戀愛,只因家裡父母反對,所以戀情不能公開,演了一出生離死別的苦情戲……」說到這裡,她面帶羞色,伸手去摸了摸頭上的髮髻,「大概是戲演得太好,王紹義不只相信了,居然還感動了,而且大包大攬,說要做一回紅娘,就在平安城裡給我們把喜事辦了……」
聽到這裡,付貴肌肉一僵。應付王紹義確實兇險,但為了瞞天過海,許一城居然和海蘭珠辦了喜事,這可實在太不像話了……
海蘭珠繼續說道:「一城這個人,真是天生操心的命,我留下來了,他又惦記去救那個日本人木戶有三。他朋友明明死於日本人之手,他倒挺會以德報怨。好說歹說,王紹義才把那個日本人給放了,可真是橫生波折……」
付貴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好了,這麼晚讓我進城來,到底有什麼事情要交代?」
海蘭珠站在原地:「王紹義要對東陵動手了,一城的消息你們已經看到了吧?」
「黃克武已經去通知孫殿英和宗室了。」
「很好。一城把你叫進來,是要告訴你,姜石匠的下落已經搞清楚了,他希望你儘快趕到他身邊。」
付貴沒露出驚訝表情。從許一城「金蟾分水」牌子的變化就能知道,玉玦沒有了,料姜石還在。難怪王紹義決定七月初兵發東陵,掌握了姜石匠,就等於掌握了地宮鑰匙。
「他在哪裡?」付貴問。
「據我打聽,他並不在城裡,而是在離這裡二十里之外的劉家村裡。老頭已經七十多歲,風燭殘年,經不起折騰。所以王紹義派了一隊人去了劉家村,監視著姜石匠。等到平安城的大部隊出發以後,他們到東陵與主力會合。」
「這麼說,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付貴不動聲色。如果姜石匠在城裡受到嚴密保護,那他幾乎沒機會救人,如果是在村裡被小股人馬看守著,那麼還有那麼一點機會。
「是的。不過一城的意思是,不能救得太早,太早就會被王紹義覺察。要等到他的部隊進入馬蘭峪伏擊圈無法後撤,再把姜石匠救走——在必要的時候,不妨一勞永逸。」海蘭珠說最後一句的時候,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語氣著重。
付貴微微抬起下巴:「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許一城的意思?」
海蘭珠咯咯一笑,隨即掩住檀口:「一城怎麼會這麼說呢?他那個人心地太善良。不過這對他、對咱們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的目的是保陵,不是盜墓,如果唯一知道墓門所在的姜石匠死了,那是最好不過的做法,只是太過殘酷。付貴可能會這麼干,但許一城絕不會。
付貴沒想到的是,這個看似弱不禁風嬌滴滴的海蘭珠,思路居然跟自己一樣。
付貴禁不住多看了一眼海蘭珠,目光冷峭,海蘭珠沒把眼神移開,表情如常:「我自作主張,其實是為他做一個他知道好但不敢做的決定,他不必因此而被良心譴責,東陵也能消除最後一個隱患——何況我們也並沒說一定要滅口,那是最後的手段,不是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付貴問。
海蘭珠此時表現出的樣子,絕不是一個正常女孩。付貴能夠在她身上嗅出一種和自己非常類似的味道,冷靜、精明、無情。
看到付貴起了疑心,海蘭珠嫣然一笑:「不管我是什麼人,您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對一城不利的。」
付貴「哼」了一聲。他就知道宗室安插這麼一個人在許一城身邊,沒那麼簡單。難怪她一個人失陷在平安城,毓方卻不聞不問。
「在這個城裡,我會是一城最好的幫手,他的耳目。很多事情男人不方便打聽,女人一勾就出來了。」海蘭珠道。付貴彷彿沒聽見這句話似的冷著臉道:「沒其他事情的話,我就先走了。」
「對了,一城讓我謝謝你,謝謝你為他做的一切。」
「這種話,讓他當面對我說,別找個娘們兒傳話。」
海蘭珠一點也不著惱:「他現在被監視嘛,我也只能到晚上才能跟他偷偷說句話。」
聽這句十分曖昧的暗示,本來已經轉身離去的付貴又把頭轉回來:「我就一句話,許一城的老婆快生了,你提醒他一聲。」
海蘭珠笑意盈盈地解釋:「這我知道呀。一城都跟我說了,我還準備了禮物呢。」
「你不必跟我解釋。」
「不過呢,其實他進城的時候,我還真有那麼一點點感動。想想看啊,一個男人為了救一個女人,不顧生死,獨闖敵營,在大英帝國,這就叫作羅曼蒂克。」海蘭珠用手指尖抵住下巴,優雅地看向付貴,「中國男人里,明白這一點的實在太少了。他們都是些自私、自大,只把女人當成附屬品和生育機器的猥瑣傢伙。一城和他們可不一樣,就算用最嚴格的定義,他也可以算是個紳士呢。」
她說完以後,發現付貴已經消失在夜幕中,陰司間門前只剩下她一個人肅立。海蘭珠撩起几絲頭髮,眼神閃動,剛才的媚意飛揚一下子收斂起來,長長呼出一口氣,也朝外面走去。
就在平安城裡暗流涌動時,京城也好不到哪裡去。
留守北京的劉一鳴最近不安感越發強烈了,姊小路永德自從逃走以後一直沒有出現,可劉一鳴非但不覺得輕鬆,內心反而愈加不安。姊小路永德是一個典型的軍人,他沒有帶人回來報復,只能說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在忙。
那件事一定和東陵以及九龍寶劍有關,劉一鳴對這一點很篤定。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會怎麼做?
他總覺得線索就在眼前飛舞,可一伸手卻倏然消失了,捉不住到底是哪裡不對勁。這種似近還遠的無力感,讓他非常難受。他的身體現在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正常活動都沒問題,可心情卻一點都沒好轉。
劉一鳴讓葯來去街上探聽消息、收集報紙與號外,天天在家裡看,試圖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來。身前身後,堆滿了各種資料。葯來不只一次抱怨,說你這都成了垃圾堆了。劉一鳴記得許一城說過,鑒定古董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反覆地看。讀經百遍,其義自現。
北京城這段時間還真挺熱鬧。在度過張作霖遇刺的短暫混亂後,隨著國民革命軍的進駐,城裡慢慢又恢復了和平景象,宵禁取消,集市重新開了,戲園子又抬出水牌要上大戲了。老百姓們陸陸續續地返回,讓京城添加了幾分人氣。蟄伏起來的各種社會團體,又紛紛在報紙上發表意見。昨天是商業聯合會發布公告擁護北伐,今天是燕大清華師生要求清算「五四」血債;還有各式廣告、個人聲明、訃告以及最新政治動向的號外,鋪天蓋地。
毓方也親自撰文,在《時務報》上發表文章說欣聞蔣主席即將蒞臨京城視察,懇求關注京城周邊帝陵修葺治安事宜,冀望文物得到保護,勿使後人垂泣云云。可惜的是,現在整個北京都拚命在新格局中尋找自己的位置,誰會關心前朝皇帝的墳修得咋樣。在這一片喧囂中,東陵只是一個被遺忘的老朽,一個不起眼的小點。沒人關心,也沒人關注。
毓方組織了一批遺老遺少,打算多寫幾篇,可惜這陣宣傳攻勢很快被一枚重磅炸彈打斷。
國民黨在六月下旬召開了一次中央政治會議,宣布從七月開始,北京更名為北平特別市,歸國府直轄。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北京各界全傻眼了。自從明成祖從南京搬來北京以後,這幾百年北京首都地位從未有過動搖。想不到五月那一場皇煞風不光刮跑了張作霖,連整個北京的皇氣都刮沒了。要知道,一國之都,匯聚天下之財,北京降格成北平,失去的可不光是名望和地位,還有無數的商機和發展機會,逐漸泯於凡城。所以消息一出,市面上一片哀嘆不平之聲。
在這種情況之下,東陵之事更是沒人顧得上關心了。
這事對五脈影響也十分巨大,不過劉一鳴並不在意。他真正留意的是關於日本的消息。消息不少,不過大多是外交和軍事方面的,且都與奉天有關。讓他警覺的是今天看到的一條新聞,說日本外交官照會南京,說希望政權交接不會影響到兩國貿易以及日本貨物在華北市場享有的特權。
劉一鳴眼神閃動,一翻身,從另外一摞報紙里抽出幾張,上頭有則新聞用硃砂筆點了個記號。那標記過的廣告是說,芹澤株式會社招雇船運工。本埠還有一張報紙,是個法國傳教士寫的華北親歷,說吸毒者與日俱增,呼籲政府成立更多戒毒機構云云。
劉一鳴記得芹澤會社就是那個從大連往北京運煙土的商會,他們抓住姊小路永德就是在這商會城南的貨棧里。劉一鳴一臉陰沉地抬起頭來,把葯來叫到跟前:「譚溫江這次運來的是鷹牌對吧?」
「是啊。」
「我記得你說過,『一顆金丹』出現以後,鷹牌就很少有人去碰了。」
「也不能這麼說。『一顆金丹』是高檔貨,貴,鷹牌好歹比它便宜不是?不過兩個牌子口味那真是差太多了……」葯來一說起這個來,就滔滔不絕。
劉一鳴臉色略微一變,說咱倆趕緊出門,找一趟譚溫江去,有點事我得確認一下。
葯來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他一起出門了。十二軍在北京設了辦事處,就在南城教子衚衕,是一個大敞院兒。院子里非常寬敞,裡面堆滿了煙土,用苫布蓋著。他們到了一問,發現譚溫江已經返回馬伸橋鎮了,這裡只留了十來個士兵留守,被一個上尉管著。
上尉當日跟著譚溫江見過葯來,知道這是孫軍長的貴客,態度頗為客氣。葯來嘴皮子利落,一塊大洋送過去,沒幾句就把上尉哄得高興,邀請他們進屋坐坐,吆喝手底下人去倒茶。
屋子裡一股煙氣騰騰,顯然這一夥兵也在抽大煙,個個都帶著萎靡神色。上尉踢了一腳,其中一個才懶洋洋地爬起來。三個人坐下說話,上尉也不怎麼隱瞞,那幾大車確實是鷹牌煙土,運到北京是為了打點關節的。
過了好半天,那小兵才端上來三杯茶,沏得敷衍了事。劉一鳴盯著他看了半天,不知在看些什麼。葯來則跟上尉有一搭無一搭地攀談,上尉抱怨說現在京城物價忒貴,煙土賣不上價,光養這些人都好大一筆花費,又抱怨說軍中沒啥補貼,孫老總沒事就發煙土頂賬,再這麼下去,他還不如回鄉下種地算逑。
說到這裡,上尉一伸手,憤怒地揮舞了一下。葯來臉色一下子變得頗為古怪,劉一鳴問他怎麼了。葯來悄聲說:「我爹來過。」劉一鳴眉頭一皺,怎麼這又有葯慎行的事兒了?他問葯來怎麼看出來的,葯來說你看見上尉手指上那個扳指了沒?那個是武扳指。
扳指分為文武兩種,文的是多是玉制或犀角、象牙,純粹是八旗子弟的裝飾品。武扳指是真正戰場上用的,是用駝鹿角做的,呈淺褐色。因為大清武備廢弛,八旗墮落,所以真正駝鹿角的越來越少。葯慎行手裡有這麼一個,是滿清在關外時某位王爺用的,後來這位王爺後人吃上鐵杆莊稼,不思進取,這東西就流落到了五脈手裡。
這東西說不值錢吧,其實頗為珍貴;說值錢吧,跟玉石扳指比還真不容易叫上價去。所以這一類玩意兒,在古玩行當里叫敲門貨。意思是適合送給不太重要但需要打通關節的人,既體面,又不至於太過貴重。
現在這武扳指到了上尉手裡,顯然是葯慎行送的禮了。劉一鳴說武扳指又不是只有一個,你怎麼確定是你們家的。葯來說那扳指我偷過,不小心給磕缺了一角。我爹給贖回來,還把我痛打了一頓。三十棍子的記性,絕對錯不了。
葯來旁敲側擊地打聽,上尉果然說前不久有個人來拜訪譚師長,兩人談了很久,但具體內容就不知道了。一問形貌,果然是葯慎行。
這可就太奇怪了。葯慎行之前跟姊小路永德在城南貨棧接觸,是為了《支那骨董賬》的事;這次他又跑來跟譚溫江碰頭,又是為了什麼?那次城南有「一顆金丹」,這次又堆滿了鷹牌。怎麼他去的地方每次都堆著煙土?
離開十二軍辦事處以後,葯來和劉一鳴兩個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葯來是因為發現自己爹的行蹤越發詭異,他簡直無法解釋,劉一鳴卻想得更多。
葯來走出去兩步,縮縮脖子,自己絮絮叨叨:「這些人,來歷都不簡單吶。我爹跟他們混到一起,這是要開煙館了嗎?我還只是偶爾吸兩口,這老子總不能比兒子還渾吧?」
劉一鳴眉頭一皺,停住腳步:「你剛才說什麼?」
「這老子總不能比兒子還渾吧?哎,我這可不是罵我爹啊……」
「不是這句,再往前。」
「這些人來歷不簡單?」
「對,他們怎麼不簡單了?不就是孫殿英的兵嗎?」
葯來一聽又進入自己專業領域,立刻眉飛色舞起來了:「這劉哥你就不懂了,你注意到給咱們端茶那個士兵的手沒有?」
「嗯?」
「那個人的右手指頭上都是老繭,可老繭的位置卻十分奇特。最厚的繭是在小拇指和食指上,中指和無名指卻幾乎沒有。」
玩古董的人,眼光都特別犀利。葯來雖然紈絝,可好歹家學淵源,這雙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劉一鳴聽他一說,頓時就明白了。正常的手藝人比如鐵匠石匠之類,手拿掌握,老繭均勻分布在五指之上,不可能有這麼奇怪的分布。這一定是一個極特殊的職業,才會形成這樣的繭形。
葯來看到劉一鳴也被難住了,大為得意:「說到煙土,我都能給許叔當老師。我告訴你,這是鴉農的手。罌粟花成熟以後,會結出罌粟果,割開以後有白汁流出來,擱幹了就是生鴉片膏子。采汁的時候,鴉農會把一柄特製的小刀綁在食指上,用小拇指勾住一個小罐。這樣他伸出手去,食指一划,小拇指一擺,汁液就會流進罐里。每朵花最多割三次。這叫蘭花指,也叫勾花式。」
「就是說那個士兵其實是鴉農?」
「豈止他,那一屋子人除了少尉都是鴉農。」
劉一鳴想著上尉的話、士兵的手、報紙上的新聞以及葯慎行離奇的出現。這些散碎的片段逐漸匯聚在一起盤旋,形成了一個清晰的看法,一個令人渾身戰慄的猜想。
「不好!許叔有危險!!」
他抓住葯來的胳膊,急切地大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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