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氣,就如同眼下這京城的局面一樣變化無常。這天早上還艷陽高照,過了中午,變成了個陰陽天,天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圓幾百里內都被一層薄薄的捲雲罩著,雲彩上端描著一層金邊,雲底卻塗著厚厚的鉛灰顏色。陽光透不下來,只有熱力穿過雲層直落地面,悶得無邊無際。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陰陽交界,頭頂黯淡無光。
一過午時,平安城的城門隆隆打開,先出來的是二十幾個騎士。他們出城後就散開成一個扇形,飛馳而去。緊接著出城的是一長隊步兵,約莫有四百多人。這些士兵動作懶散,神色卻很興奮,邊走邊跟同伴肆無忌憚地大聲談笑,整個隊列鬆鬆垮垮。他們的武器雜亂無章,有的扛著漢陽造,有的拿著遼十三式,有的居然只別著一把虎頭大刀。穿的軍服也是亂七八糟,奉軍的、國民革命軍的、皖系的、山西商號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長擺,甚至還有光著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透著野蠻與兇悍。
夾雜在這些土匪之間的,是十來輛馬車,馬車上都是空的,只有其中一輛上頭有人。許一城雙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車上閉目不語,海蘭珠親密地靠著他,給他剝著橘子。
王紹義縱馬來到車前,皮笑肉不笑:「新婚燕爾,兩位挺膩味的嘛。」海蘭珠甜甜一笑:「還沒顧上給王老爺子敬茶,真是不應該。」
王紹義看向許一城道:「許先生,你這閉著眼睛,在想啥呢?」
許一城緩緩睜開眼睛,吐出兩個字:「東陵。」
王紹義大笑,揚鞭朝隊伍一揮:「這裡幾百號人,哪個不想?這輩子能有機會看見東陵墓開,這得是多大福分。等會兒開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睜大點。」他停頓片刻,見許一城不動聲色,眉頭微微一皺:「我知道你有怨氣,把你關在城裡頭十來天不讓出來,那也是為了保密起見。再說我可沒虧待你,好酒好肉侍候著,你說放人我也就放了,連姨太太我都給你撮合了一房,夠不夠意思?」
許一城忽然一指天空:「王團副,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麼天?」王紹義問他是啥,許一城肅容道:「這叫陰陽天,也叫九泉翻地。雲遮日光,晦暗不明,天蓄雷雨,地涌九泉,此時陰陽兩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錯了路,極容易一腳踏錯下了陰間,上了黃泉路,再回來可就難了。」
王紹義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許一城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還得三思。」
王紹義不屑道:「你說得沒錯。人在做,天在看——不過老天爺現在就只能看著,啥也幹不了。」他發出一連串嘎嘎的笑聲,轉身離去。
許一城的態度,讓王紹義有些掃興。若依以往的脾氣,早就一槍把這個不識趣的小子崩了。不過許一城在拘押這十幾天里,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鑒定了不少寶貝古董,確實是高手。王紹義還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貨,暫時還留著有用。
王紹義走遠以後,海蘭珠輕輕握住許一城的手,柔聲道:「布下這麼大一局,不就是為了今日么?怎麼你突然做起好人來了?」許一城冷冷一笑:「王紹義這個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發,他容易起疑心。我在這裡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門心思奔東陵去了。」說到這裡,許一城嘆了口氣,身子朝後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當里,有三勸之說。哪怕是拿贗品騙人,對方臨要買前,騙子得勸上三回,以示不負良心。勸了三回,對方還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騙了。」
「真的假的?誰會幹這種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別說。行騙之人越是如此,買家越不虞有詐,反而以為賣家有反悔之意,無不急忙掏錢。」許一城看海蘭珠一臉驚訝,笑道,「三勸本是勸人向善的規矩,結果到後來,反成了欲擒故縱的伎倆。所以你看,鑒古鑒古,根本鑒的是人心吶。寶越珍貴,鑒出的人心越可怕。東陵這個寶庫鑒出來的,真不敢想像會是什麼……」許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遠處群山之間,就是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紹義在隊伍旁邊,縱馬高呼:「兄弟們,走快點。慈禧那老娘們兒已經躺平了,等著咱們呢!」
他的話引起了土匪們的一陣鬨笑,士氣大振,吆喝聲、口哨聲拋上半空,整個隊伍朝著東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這群悍匪前方二十里,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東陵東側,中間被一道風水牆相隔。府君山的山勢崎嶇,千折百轉,與附近丘陵、溝壑構成一個狹窄的隘口,叫作馬蘭關,附近還有秦代修建的長城,是馬蘭峪的樞紐所在。
正當王紹義全速前進的時候,在府君山上一處隱蔽指揮所里,譚溫江放下德制雙筒望遠鏡,回頭對孫殿英道:「軍座,咱們的人都進入埋伏陣地了。」
孫殿英摘了軍帽,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頂著個大光頭在啃西瓜。他腳邊擱著個水桶,裡頭全是井水,泡著三四個綠油油的大西瓜。譚溫江報告完,他一揮手:「等王紹義那小子靠近陣地兩里,再彙報——他奶奶的,這天真是熱出花兒來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幾枚黑籽去。
他一抬頭,看到黃克武站在旁邊,滿臉都是汗,卻一直保持著張望的姿勢。
「哎,你也來吃一塊吧。」孫殿英招呼黃克武。
黃克武卻搖搖頭,開口問道:「孫軍座,他們會來吧?」
孫殿英啃著西瓜:「說王紹義今天來馬蘭峪的,可不是我,是你傳的話——你也看到了,我們已經宣布這附近要進行演習,劃為軍事禁區,所有老百姓都給攆走了。現在是萬事俱備,只等東風啦。就看我那義弟,是不是真有本事把老王給騙過來。」他說著說著,哼起來戲文里借東風那段。
黃克武還是有些擔心:「許叔還在隊伍里,等一會兒打起來,會不會誤傷到他?」
孫殿英道:「子彈無眼,傷到誰傷不到誰,這可都是不保準兒的事。」黃克武一聽,急了,連忙說我得下去。孫殿英也不攔著:「小娃娃,我告訴你,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以為你是羅成呢,還是李元霸呀?」
黃克武雙手一抱拳:「我答應過許叔,要保護好他,可不能食言。」說完他轉身下去了。孫殿英自討沒趣,悻悻朝譚溫江揮了揮手:「派幾個人跟著他。我這個義弟呀,為了救個人,搞出這麼大陣仗,還把自己性命不當回事,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譚溫江趁機恭維道:「這說明許先生講義氣呀,要不您也不會和他結拜不是?」孫殿英扔開瓜皮,一拍大腿:「可不是!要說義氣,還得是咱們漢人。其他人……那詞兒咋說的來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哼……」他露出頗為氣憤的神色,稍現即逝。
黃克武離開隱蔽指揮部,匆匆下山。他走到府君山下,突然停下腳步。他看到在附近的一處山溝里,聚著幾十個人,有老有少,都穿著前清的號坎兒,附近有足足一個連的士兵把守。
黃克武雖然沒見過,但憑相貌和穿著能猜得出來,那是海蘭珠的父親、宗室負責守墓的翼長阿和軒。
「他們不待在東陵,怎麼跑這裡來了?」
黃克武心中疑慮,走過去問。士兵卻不允許他靠近,說因為要搞軍事演習,得清空附近場所,所以把阿和軒與僅存的護陵兵丁都趕出來了。他們不願意遠離,就在這山溝里聚起來了。
「奇怪,毓方沒通知他們嗎?」黃克武覺得奇怪,不過這幾十號人連件火器都沒有,都是腰佩蒙古彎刀,就算是提前做準備,也沒什麼用。黃克武一心想趕到前線,顧不得這許多,於是轉頭走了。
在孫殿英衛兵的指引下,黃克武來到了埋伏陣地的最前沿,這裡有一條拱起的山體褶皺,跟一條被子似的,正適合藏人。褶皺之下正好是一條大道,直通馬蘭關。黃克武貓下腰,蹲在一處掩體里,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大道遠處。此時雖然陰雲密布,視線倒不受影響,大道遠處隱隱騰起灰塵,似乎有大軍臨近。衛兵好心,遞過來一把駁殼槍,黃克武擺了擺手,他沒用過那玩意,還是更信任自己的雙拳。
黃克武深吸一口氣,心臟跳得比往常都快。他按在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等待之時,最易沉思。王紹義的隊伍還沒抵達,在這百無聊賴的等待中,黃克武陷入了沉思。
在平安城前,他跟付貴狠狠吵了一架,黃克武至今並不覺得自己錯了。付貴只是一個兇狠的警察,而他則是一個愛古董成癖的人。木戶教授那句「國家的興亡只是幾十上百年,文物的存續卻是數千年的事業」,真正打動了他的內心。那麼多古人留下來的寶物,與其在本國亂世中毀於戰火,為何不運去別國留存呢?
想到這裡,黃克武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唯一害怕的,是許一城的態度。
和劉一鳴不同,黃克武對許一城接掌五脈一事沒那麼執著。黃克武仰慕他,追隨他,是因為他面對古董時那種發自己內心的喜愛,那是一種不帶有利益的純粹的愛。黃克武覺得,許一城是自己最想成為的那種人,有許一城在前,他也不介意去學學考古。
第一次離開平安城的時候,他委婉地透露過一點想法,結果被許一城批評了。這讓黃克武有些心虛,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對是錯。
不管怎麼說,先把許叔的命保住再說。黃克武把這些疑惑拚命驅趕出腦海,再度抬起頭朝遠方望去,隊伍已經近了。
黃克武不知道,在同一時刻,還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那支隊伍。
付貴撥開草叢,面色一如既往地陰沉。這麼熱的天氣,他的額頭卻一滴汗水也沒有,彷彿整個人仍舊處於冰冷的狀態下。
他眼前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眼前的一個小隊,準確地說,是小隊中的老人。
那個老人滿頭白髮,身體佝僂著,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他手臂只能在一個很小的幅度擺動,肩膀卻一直僵著,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是年輕時砸石頭留下的傷。在他兩旁是七八個頭戴禮帽、別著盒子炮的兵丁。這些人顯然是王紹義去接姜石匠的人。他們大概知道姜石匠的價值,態度還算不差,但絕對不算多麼恭敬,一路推推搡搡地趕著老人朝前走。老人一臉無奈,可他沒有反抗能力,只得任他們擺布。
付貴離開平安城以後,立刻來到劉家村,沒費多大力氣就鎖定了姜石匠的住處。王紹義的人已經先到了,就住在姜石匠家裡,全天十二個時辰一直盯著,連睡覺都要把他的腿用繩子拴住,生怕逃走。可憐姜石匠當年僥倖逃生,以為再與東陵沒什麼關係,想不到年到七十,又被這檔子事給纏上了。
姜石匠的家裡要住士兵,所以其他人都被趕了出來,敢怒不敢言。其中姜石匠的小兒子和兒媳婦,就暫時借住在村頭一戶人家裡。付貴沒費多大力氣就找上他們,幾塊鋥光瓦亮的大洋砸下去,他就成了姜家的一個遠房三外甥。
士兵們不禁止姜家的日常活動,只是不許姜石匠走出院子。於是,這位遠房三外甥拎著燒酒和一串魚乾來探望他。姜石匠年紀大了,記不得這門親戚也不奇怪,旁邊小兒子一勸,也就似乎想起來了。三外甥時常來探望,今天過來帶點吃的,明天捎匹布,跟姜石匠聊得很開心,後來兩人不知發生什麼事,大吵了一架。三外甥怒氣沖沖地離開,再也沒回來。
王紹義的命令下來以後,士兵們驅趕開姜家人,「護送」著姜石匠朝馬蘭峪而來。臨行之前怕他精力不濟,還強迫他吸了兩口大煙。
他們一離開劉家村,付貴就緊緊追在後頭。
之前都安排妥當了,現在只能適當的時機動手。不能太早,太早了王紹義會覺察有詐,不鑽進圈套。也不能太晚,太晚了姜石匠被送進王紹義的主力部隊,到時候再想動手就來不及了。
其實如果他不顧忌姜石匠生死,根本就不用這麼麻煩。只要王紹義進了埋伏圈,他的生死都無所謂。從這一點上來說,付貴很贊同海蘭珠的看法。也只有許一城這樣的傢伙,才會多此一舉,特意叮囑盡量不要傷害姜石匠的性命。
但既然許一城這麼囑咐過了,就一定要做到。
付貴沒那麼多廢話,也沒那麼多思緒。他現在整個人已經進入臨戰狀態,肌肉充分收束,呼吸調節到了最佳的節奏,殺氣正慢慢地從他身上浮現,頭腦卻如同一塊冰那樣冷靜。
當姜石匠到達某一個特定地點時,他就會驟然暴起,幹掉眼前這七八個人,把姜石匠活著保護起來。付貴現在眼裡就只有這一件事,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和付貴相比,此時在劉一鳴的腦子裡,充斥了各種想法。可是他卻無暇顧及。
他此時正騎在一匹洋灰色的高頭大馬上,葯來從後頭抱住他的腰,嚇得大呼小叫,劉一鳴卻彷彿沒聽見似的,只是一味奮力揚鞭狂奔,朝著馬蘭峪的方向疾馳。他本身偏向文弱,騎術不算高明,可此時卻如同關公上身一樣,馭馬之術行雲流水。
騎士策馬奔跑之時,忌諱說話,因為上下顛簸很容易咬斷舌頭。不過劉一鳴沒管,他一直在反覆念叨著一句話,只有葯來勉強能聽清楚。
「再快點,再快點,不然來不及了。」
於是,在這個七月初的陰陽天里,每個人都各懷心思,各帶目的,朝著東陵這個是非之地匯聚而去。
最初的槍聲,來自於王紹義的部隊。
他們的隊伍已經接近馬蘭關,士兵們因為一路急行軍而顯得有些疲憊,隊伍拖得有點長,打頭的隊伍已經穿過關前的古碑,隊尾還在山谷外的林子邊上。王紹義算算時間,護送姜石匠的隊伍也差不多該到了,就下令讓隊伍停下來休息一下,等姜石匠會合。
隊伍中有一個士兵走得乏了,他一抬頭,看到一隻低飛的喜鵲從林子里飛出來,個頭肥大,不由手裡發癢。他是個神槍手,便從肩膀上摘下步槍,一拉槍拴,朝天打去。
王紹義的隊伍軍紀非常差,行軍途中隨意開槍這種事,居然也無人禁止。這神槍手一聲槍響,喜鵲在半空一頭栽下來,贏來同伴嘖嘖的稱讚聲。
可王紹義的隊伍拉得實在太長了,後排開槍,前排根本不知道是在打鳥。他們猛然聽到槍聲,無不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握緊手裡的武器,縮著脖子朝左右看去,以為兩側的山上有人在伏擊。
而孫殿英埋伏下的士兵們,正是神經綳得最緊的時候。驟然聽到這一聲槍響,他們以為友軍已經動手了,紛紛從山上探出頭去,恰好與王紹義的兵四目相對。
先是一陣沉默,然後雙方都在驚愕和意外中毫不客氣地開了火。這一場蓄謀已久的伏擊戰,就以這麼一個略帶喜感的誤會開始了。
槍聲四起,子彈交錯飛過,馬蘭關前霎時陷入一片火海。
孫殿英的兵早有準備,武器精良,又是居高臨下作戰。所以甫一開戰,埋伏部隊很快佔據了優勢,王紹義的兵被死死壓制住,死傷狼藉,慘叫和呻吟聲綿綿不絕。許多土匪剛剛拔出槍來,就被兩側的子彈同時洞穿,保持著那個姿勢撲倒在地;有反應快的抱著腦袋趴在地上裝死,可惜孫軍根本不瞄準,他們只是盡全力把手裡的子彈潑灑出去,一片一片的射擊形成彈幕,不分死活,見者有份;有的倒霉鬼已經死了,身體卻還在被子彈打得一跳一跳,好似詐屍一般。
不過因為王紹義的隊伍拖得太長,真正陷入重圍的只有前面一半,後面的隊伍沒有進入伏擊者的火力覆蓋區域。這些悍匪畢竟有過跟奉軍正面對抗的戰績,在經歷了短暫的慌亂以後,居然開始有模有樣地打起反擊來。
王紹義一直留在後隊,不在第一波打擊範圍內。槍聲一響,他就飛快地跳下馬來,掏出手槍,朝著府君山上望去,臉色陰沉如才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殭屍。在王紹義的想像里,他們所能遇到的最大抵抗,也就是阿和軒那幾十個前清兵丁,可眼前這射擊的密度、進攻的節奏、專業的設伏手法,顯然是職業軍隊。
而在這附近的,只有孫殿英的第十二軍。
老子什麼時候招惹過他們了?王紹義腦海里划過一絲疑惑。但此時他身在戰場,無暇去找罪魁禍首。他揮著手槍,大聲讓周圍的士兵冷靜下來,試圖恢復秩序。
他的想法是組織兩支敢死隊,朝兩側的山坡側面迂迴,去兜埋伏部隊的屁股。這些土匪好不容易集結起來,在兩個小頭目的帶領下嗷嗷地朝山坡上衝去,可很快一聲巨大的轟鳴在隊伍中爆炸,五六個士兵和沙土被高高拋起。剩下的人抱頭鼠竄,往回折返,不料炮火也立刻延伸過來,準確地在人群中開了花。
四一式山炮?
王紹義的嘴角抽動一下。孫殿英連這玩意兒都帶來了?看來這不是遭遇戰,他們早有準備,處心積慮等老子上門啊。
山炮的轟鳴,徹底駭破了那群土匪的膽子。他們在正面戰場跟奉軍對抗,可以悍不畏死。可這些人今天出門,是為了去東陵發財的,現在心理一有了落差,士氣頓時潰不成軍。迫於「惡諸葛」的淫威,大部分士兵暫時還不敢轉身逃掉,可人人都眼神惶惑,他們趴伏或半跪在地上,曲著身子,即像是為了躲避子彈,又像是為了安撫自己越發強烈的驚慌。
「惡諸葛」知道,一旦麾下士兵出現這樣的眼神,說明距離崩盤已經不遠了。他望著傷亡慘重的前隊和士氣大挫的後隊,心中憤懣,可想而知。他掃視一圈,最後把視線凝在了一輛馬車的下面。
許一城環抱著海蘭珠,正躲在馬車下方的雙輪之間。王紹義突然想起來了,剛才槍聲一響,許一城立刻拽著海蘭珠滾到大車底下。他的反應不可謂不迅速——只是,太迅速了。
正常人碰到這種事,應該先是驚愕、獃滯,去尋找槍聲的來源,判斷出周圍的危險程度後,才會找地方躲藏。而許一城一聽槍聲,二話不說就朝車下躲,這隻能說明一件事,他早就知道這裡有伏擊。
說不定,根本就是這個混蛋設下的圈套,從一開始合作這個臭小子就沒安好心。
想到這裡,王紹義眼神里頓時殺意盎然,他「惡諸葛」什麼時候被人這麼耍過。王紹義磨了磨牙,抄起手裡的槍,暴戾之氣噴薄而出。豁出去多死幾個弟兄,也得先把這一對狗男女弄死——不,不能弄死,而是活著捉回去,讓他們生不如死!
戰場上依然子彈橫飛,孫軍的火力朝著這邊延伸,馬蘭關前黑壓壓地躺著一片屍體。王紹義卻不管不顧,邁著大步朝馬車走去。許一城一抬頭,看到他目露凶光,知道「惡諸葛」已經知道真相了。一個慣稱「諸葛」的人被人耍了,那麼殘留下來的,就只有一個「惡」字了。
「等一下我設法擋住他,你先跑。」許一城對海蘭珠說。海蘭珠卻搖搖頭:「要走咱們一起走。」
「他最恨的是我,我留下來,不會有人去追你。」
「我不允許你去做蠢事。」海蘭珠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王紹義獰笑道:「兩位還是那麼膩味。」然後他緩緩地抬起了手裡的槍。
就在這一瞬間,許一城的身體動了。他剛才刻意調整了姿勢,身體前傾,右腿像彈簧一樣蜷縮起來。王紹義一舉槍,他右腿一彈,整個人迅猛地沖向「惡諸葛」。而今之計,唯有挾持住王紹義,堅持到孫殿英的軍隊抵達,才是唯一生存之路。
可讓許一城大為驚訝的是,他快,有人比他還快。
一個嬌小俏麗的身影「唰」地從側面超過許一城,重重地撞在王紹義的腹部。王紹義只盯著許一城,沒料到海蘭珠突然暴起發難,而且身手這麼敏捷,一下子被她撞得倒退了好幾步,手裡險些握不住槍。
「好哇,你們可真行!」王紹義氣得差點笑了。在許一城身上看錯了不說,連這個小娘們兒都看走眼了。海蘭珠卻不答話,近身纏鬥,不讓王紹義有出槍的機會。
周圍的土匪看到自己的首領被打,紛紛鼓起勇氣,呼喊著圍過來。正在這時,一個人從斜里猛撲過來,出手剛猛迅捷,接連打倒三四名土匪,然後穩穩擋在了許一城的身前。
「克武?」許一城驚訝道。
來的人正是黃克武。伏擊戰一打響,他就從山坳里跳了出來,冒著槍林彈雨鑽入敵人隊伍。土匪們猝遇伏擊,一片混亂,根本沒人注意他。黃克武一邊穿行於戰場,一邊尋找許一城的蹤跡。海蘭珠衝出來的時候,他恰好趕到這一帶,看到許一城要被圍攻,毫不猶豫地出手。
「孫軍座說他的主力正在迂迴,很快就能把這一伙人包餃子。」黃克武興奮地對許一城喊道。
許一城不知他這是故意虛張聲勢還是確有其事,但周圍土匪聽到這一句話,士氣都大為動搖。本來跟海蘭珠正打得難解難分的王紹義,也有了退縮之意。報仇固然重要,但自己性命更加要緊。
海蘭珠突然後退幾步,兩人順勢分開。黃克武趁這個機會高高躍起,跳到馬車上搶過轅馬韁繩,大吼一聲:「上車!」海蘭珠和許一城很有默契地同時爬上車去。黃克武隨手拿起一把短匕首插入馬臀,轅馬哀鳴一聲,帶著大車發足狂奔。
王紹義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又被騙了。他氣得要發狂了,抬槍連連扣動扳機,子彈擦著三人的頭皮飛過,險象環生。馬車毫不停留,撞開後面的匪兵,向著來路方向急速跑去。王紹義呼喝周圍的土匪趕緊開槍,絕不能讓這些混蛋逃走!
幾名土匪戰戰兢兢直起身子來,剛要瞄準射擊,「哎呀」一聲,全都一頭栽倒在地。他們身後,槍聲越發響亮。孫殿英的部隊已經殺上來了。這種兵匪根本沒有頑抗的決心,傷亡一大,就成了一片散沙,調頭就往外頭跑,跑了個漫山遍野。孫殿英的兵雖然戰鬥力不強,但好歹也是上過戰場的,紛紛躍出攻勢,去搶奪屍體上的財物。現場一片混亂。
王紹義眼見馬車跑遠,大勢已去,只得咬牙傳令撤退。前隊的人顧不得了,先逃得自己性命再說。
這時一個傳令兵連哭帶喊地從後頭跑過來,嘴裡叫著不好了不好了。王紹義一問才知道,平安城被孫殿英的兵給端了,鎮守城中的馬福田戰死。王紹義眼前一黑,咬牙切齒道孫殿英你好狠毒。他定了定神,說不追了,趕緊走!
他做慣了流寇,這種失敗雖然傷筋動骨,但最多是回歸盜匪老本行。只有一個疑惑,一直盤旋在王紹義的腦子裡。
「許一城到底跟我有什麼仇?至於這麼算計老子!」
王紹義真是想不明白。承銷東陵古董,這是多大的好處!海蘭珠那漂亮娘們兒,他力主撮合,替兩人捅破了窗戶紙,給他們辦了事,這是多大的福氣!他怎麼就這麼算計老子呢?他一邊逃,一邊恨恨地看向馬車奔走的方向,眼神里除了憤怒,還帶著一絲絲委屈。
王紹義回過頭去,看到馬蘭關那巍峨的城牆,過了這道牆,就是東陵,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近在咫尺,可又遠在天涯。
奶奶的,老子早晚有一天會回來!他心想。
付貴遠遠聽到了炒豆般的槍聲,知道孫殿英那邊已經動手了。
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押送姜石匠那八個護衛也聽見槍聲了。他們彼此對望,有些不知所措。這些護衛得到的命令是押送姜石匠到馬蘭峪的關前,可沒說如果打起仗來該怎麼辦。於是整個隊伍停止了前進,八個人在交頭接耳,看是先派人去看個究竟,還是按原計劃趕過去。
付貴撥開樹葉,輕手輕腳,無比謹慎地一步步接近他們。當距離拉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付貴突然跳出來,大吼一聲:「姜老頭,去死吧!」
那幾名護衛看到一個人突然躥出樹叢,大吼著要殺姜石匠。他們定睛一看,原來是姜家的三外甥,大概是因為之前村裡吵架懷恨在心,年輕人氣性大,這是特意來報復吧?
於是護衛們沒有特別緊張,只是下意識地聚在姜石匠四周,想要保護他別被閑人傷了。而姜石匠聽了這一聲呼喊,卻二話不說卧倒在地。
付貴從背上取下一個土噴子,「轟」的一聲,一大蓬鐵砂鋪天蓋地朝著他們過去。
這是付貴在村裡買的,這玩意兒做工粗糙,精度差,射程近,不過如果拉近距離被轟中的話,就算是野豬也會受不了。那八個人聚在一起,一下子全被鐵砂擊中。雖然不致命,但這玩意兒打在身上,可以讓人疼得在一瞬間喪失反擊能力。
趁著護衛們痛苦萬分不及反應的空擋,付貴把鐵噴子一扔,掏出自己的手槍來。這是一把條約版的毛瑟C96,二十響,是他的私藏。槍里早就壓滿了子彈,他邁步走近人群,抬手就打,彈無虛發,每槍必瞄著人腦袋打,一槍一個。只是十幾秒工夫,那八個護衛全都躺倒在地,腦袋上各帶一個彈孔,血流潺潺。
姜石匠哪見過這種陣仗,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之前這位「三外甥」告訴他,可以從土匪手裡救他性命,兩人先合演一場吵架的戲,然後約定無論走到哪裡,只要一聽見「姜老頭,去死吧!」這句話,就立刻卧倒。可姜石匠沒想到,這位「三外甥」出手這麼狠,一會兒工夫就拿走了八條人命。
付貴檢查了一圈屍體,確認都死了,然後俯身把姜石匠拽起來。
「跟我走。」
姜石匠抬起頭來,含混的雙眼滿是驚恐。付貴以為他是余驚未消,想再去拽他一下。不料姜石匠顫抖著抬起胳膊,朝付貴身後指去。
下一秒鐘,付貴感覺到後腦勺被一個重物狠狠砸中,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黃克武駕馭著馬車,在大路上狂奔。周圍路上零星還有一些散兵,不過他們要麼是已經駭破了膽,顧不上管,要麼是以為這馬車上的人也是前線潰逃下來的,總之馬車一路暢通,無人攔阻。
許一城和海蘭珠靠在車後,兩個人都大汗淋漓,大口喘著粗氣。能從「惡諸葛」手裡逃生,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奇蹟了。
許一城的腦袋被流彈擦中,受的是皮外傷,不過血流出來糊了半個腦袋,看起來煞是嚇人。海蘭珠從腰間掏出一塊布,要給他擦拭。許一城卻擺了擺手,從懷裡拿出那塊大白手帕,捂住了傷口。潔白的手帕上很快就沾滿了污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你的身手可真好,比我都強。」許一城對海蘭珠笑道。海蘭珠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淡淡的疑惑,微微一笑:「宗室就是這麼訓練我的。」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訓練你?」
「恐懼。」海蘭珠道,「自從溥儀遜位以後,宗室就一直處於恐懼之中,三百年的養尊處優,把這些人養大了架子,養短了眼光。等到這一切都失去以後,他們發現自己已經沒辦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於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之中,缺少安全感。」
許一城敏銳地注意到,她說的是溥儀,不是皇上。
海蘭珠道:「所以像我這樣的宗室之後,都被送去國外接受特別培訓,國內的八旗子弟爛到了骨頭裡,根本指望不上。」
「指望什麼?難道還想再弄出一個張勳?」許一城道。
「怎麼可能?」海蘭珠輕笑,「他們一直害怕會被打擊,會被報復,所以希望能多點自保之力罷了。」
許一城道:「如果他們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不能接受中華民國普通一民的身份,那麼發生什麼事情也是活該。」
「哎,說起來,他們對一城你如此儘力保護東陵,倒是十分滿意呢。我想就算你現在去提親,他們也會欣然應允。」海蘭珠大膽地看著他。許一城把視線轉移開:「我所作所為,與宗室無關。只是不想助長盜墓氣焰,傷我國文化之本罷了。」
「只是這個原因?」
許一城沒有回答,他突然站起身來,朝著一個方向對黃克武說道:「那個人,是一鳴嗎?」
黃克武視力好,他瞪大了眼睛一看,騎在馬上的果然是劉一鳴,後頭還有一個葯來,正和馬車相對奔來。他連忙揮手呼喊,很快劉一鳴撥轉馬頭,來到馬車前。那馬跑得渾身是汗,一停住腳步,四蹄一軟頓時跪倒在地,口吐白沫。
劉一鳴和葯來從馬上連滾帶爬地下來,一見許一城滿頭是血,嚇了一跳。
許一城寬慰道:「皮外傷,不妨事。王紹義已經被打散了,我們也從亂軍中逃了出來,事情已經結束了。」
劉一鳴喘著粗氣急道:「不,許叔,還沒結束!」
「嗯?」許一城一愣。海蘭珠和黃克武也湊了過來。
劉一鳴使了個眼色,葯來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煙土筒子:「您知道這煙土是誰的嗎?是孫殿英的!」
「這我知道。他自己抽,還讓譚溫江運了一批到北京。」許一城回答道。
「那您知不知道,他不光只是販賣煙土,還自己生產煙土。這鷹牌,根本就是孫殿英的牌子!」葯來道,「這牌子本來叫作殿鷹牌,後來才改的名字!」
葯來畢竟在煙土圈裡混過,稍一打聽,就知道這些事了。許一城聽到這裡,倒吸一口涼氣。生產煙土和販賣煙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煙土生產成本極為低廉,其耗費主要是在運輸上,如果一個人既掌握了生產,又有軍隊可以販賣,那麼利潤將極其巨大。沒想到孫殿英手裡還掌握著這麼一個聚寶盆,難怪可以左右逢迎,屹立不倒。
葯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您還記得我最後一次抽的那玩意兒『一顆金丹』吧?」
許一城點點頭。
葯來道:「日本人在大連的工廠,一直在向華北傾銷『一顆金丹』。『一顆金丹』的價格,快和鷹牌平齊了。那玩意兒比鷹牌好抽,價格還差不多……」劉一鳴介面道:「而且主持此事的,正是和支那風土考察團有千絲萬縷關係的芹澤株式會社。」
聽到這裡,許一城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已經聽出來劉一鳴話中的含義。「一顆金丹」的傾銷,會把鷹牌從市場上徹底排擠出去。鷹牌一失,孫殿英手裡最重要的財源就枯竭了。
他在馬伸橋的時候,已經覺察到,孫殿英的軍隊已經缺餉半年,快要嘩變了,要不然他也不會去襲擊李德標。孫殿英已經窮到要直接運煙土去北京城裡去打通關節,可見手中壓貨太多,滯銷無法變現。
而這些煙土,在北京居然很難出手,只能堆積在辦事處院子里——說明市場環境變得十分惡劣。
可以說,孫殿英被日本人的這一手傾銷策略打得窮途末路。
在許一城原來的推理中,一直缺失重要一環,找不出支那風土考察團對東陵下手的辦法。這不是幾個教授能辦到的,非得是大批人馬才行。許一城本來猜測他們或許會藉助王紹義的力量,從現在看來,這個人選應該是孫殿英。
芹澤商社以煙土為武器,斷絕孫殿英的財源,然後支那風土考察團再找上門來合作,給這頭快餓瘋了的惡狼一個希望。看來堺大輔那幾次拜訪孫殿英,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難怪孫殿英一臉不爽,卻不敢下重手把他攆走。
許一城想到這裡,面色鐵青。如果劉一鳴這個推測是對的,那現在的情勢,可真是危如累卵了。孫殿英搞定了王紹義後,很有可能會被堺大輔攛掇著去挖東陵。
這才真是豺狼剛去,餓虎又來。
「沒事,我們還有機會。我讓付貴去救姜石匠了。沒有他指引,孫殿英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墓道的門。現在蔣介石和其他高級官員就在北京視察,他不敢耽擱太久鬧出大動靜……」
「那我們該怎麼辦?」劉一鳴緊張地問。
許一城拍了拍劉一鳴的肩膀,抬頭望天,那兩道剛才在生死之間都不曾顫動的雙眉,此時終於擰在了一起。
「維禮已為此犧牲自己性命,接下來,就看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