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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生死一諾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3

一架大維美在碧藍天空上優雅地飛行著,不時穿梭於白雲之間,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兩側的寬大雙層機翼上塗著青天白日徽,機身上用紅油漆寫著「騰鴻」二字。這本來是北洋政府用英國借款購買的轟炸機,後來改成了運輸機,專飛京、津兩地民航。它裝有兩台勞斯萊斯航空發動機,安全性比起其他小飛機提升了不少,能裝將近六噸貨物,能載十二名乘客。

不過此時這架飛機的乘客,只有許一城與海蘭珠兩個人。

他們只有兩把硬木圈椅可坐,周圍堆滿了各種郵包和木箱,雜亂無章。濃重的機油味不時從蒙皮縫隙中傳進來,機身時不時還要狠狠地晃動兩下。

海蘭珠好奇地朝舷窗外望去,這大概是她第一次坐飛機,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當初慈禧從北京西狩到西安,路上可是走了多少時候啊。可咱們這一回才飛了多久,肚子里的早餐還沒消化呢,就快到西安啦!」

「要謝,就去謝戴笠吧。」

許一城左手拿著那把唐劍的相片,右手抖開陳維禮的那半張信箋,頭也不抬地說。

戴笠雖然已經離開北平,但他留下馬漢三作為聯絡員。許一城把復原的九龍寶劍交還馬漢三,順便問他有沒有最快前往西安的辦法。馬漢三也是個手眼通天的主兒,一番打聽,居然安排一架飛機出來。

這架飛機的來歷頗有意思。北伐時馮玉祥進軍河北,自認功勞最大,冀、京、津理應歸他。而蔣介石唯恐馮玉祥尾大不掉,反而任命閻錫山為平津衛戍總司令,只給了馮玉祥部下一個北平市長的虛銜。馮玉祥對此大為不滿,蔣介石為了安撫他,答應把北洋政府遺留下來的航空兵分給他一部分。這架大維美,就是打算要移交西安方面的,先從北平飛洛陽,加過油後再直飛西安。

大軍閥之間的紛爭,倒讓許一城趕了個巧。否則的話,從北平去西安,不知要花多久時間。

「咱們還趕得及嗎?」海蘭珠收回視線,有點擔心。

許一城放下照片和信箋:「支那風土考察團是七月初走了,現在是八月初,我們比他們足足晚了一個月。不過他們是走陸路,得先去鄭州,再轉去西安。我問過了,現在那邊火車還沒恢復,公路也是時斷時續,最可靠的只有馬車。就算他們運氣足夠好,一路沒有天災人禍的耽擱,也得花上二十幾天。我們比他們晚不了幾天。」

海蘭珠看起來稍微放心了些,可隨即又擔憂起來:「哎,一城,你怎麼如此篤定,日本人的目標是武則天的乾陵?」

許一城把唐劍照片遞過去給她:「你看這裡有震護二字了么?」

「什麼意思?你們玩古董的春點?」海蘭珠完全不明白。

「這是只有陪葬才有的字樣,而且不是一般的陪葬,而是代活人護陵。比如皇帝對你有大恩,現在皇上死了,你還活著,又不能殉葬,那麼就要拿一件東西,作為自己的替身去為皇帝守陵,一般會寫明『某護』『某臣假』之類的字樣。我查過了,郭震是唐玄宗時候死的。他以《古劍篇》為武則天所賞識,女皇對他有知遇之恩,那麼武則天死後,他獻上寶劍,代身護陵,再正常不過。」

「這麼說,這把劍原來是在武則天的墓里?」

「不,不會的。這把劍是代身守陵,那麼它出現的位置,不應該是墓內,而是墓外,也就是地宮入口處的外圍,所謂劍門。」許一城彈了彈照片,「你看,上頭這根線段,應該就是武則天乾陵的山勢圖,而這個位置,標記的就是此劍下葬之處。找到此劍下葬的劍門,就能找到乾陵墓道的入口所在。」

海蘭珠一聽,啊了一聲,說這不是和東陵那個姜石匠一樣了嗎?

許一城點頭:「郭震劍之於乾陵,就類似於姜石匠之於東陵,甚至比後者更關鍵。唐代的陵墓很有特點,唐太宗曾經刻過一塊碑,上面寫著『王者以天下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為己有。今因九嵕山為陵,不藏金玉、人馬、器皿,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幾好盜息心,存沒無累。』換句話說,唐陵是以山為陵,規矩浩大。如果不知道墓道的位置,硬挖幾無可能。」

「有這麼誇張嗎?不會和東陵一樣吧?」

許一城道:「早在唐朝末年,黃巢就打過乾陵的主意。當時他動用了四十萬大軍,圍了乾陵挖了一圈大溝,最終筋疲力盡,也沒找到墓道口。日本人再厲害,能有黃巢的人多嗎?」

海蘭珠立刻明白了:「所以日本人花了這麼大心思,就是為了獲得郭震劍上關於乾陵墓門的位置。這是唯一能進入武則天陵寢的辦法。」

許一城長長嘆息道:「之前我完全想錯了。維禮在信箋上留下的那五個手指的血手印,根本不是東陵里的五位帝王,那就是一個五,武則天,旁邊多出的那個『陵』字,自然指的是乾陵——若不是找到劍影素描和堺大輔抄寫的郭震詩,我還真想不到這一層。」

說到這裡,許一城突然沉默下來。他現在才真正體會到,當陳維禮知道支那風土考察團真正的目標後,是何等的震驚,何等的憤怒。那可是乾陵啊,武則天的陵寢。他毅然決然地犧牲掉自己的性命,也要把這個消息傳出去,這個舉動所包含的分量,許一城到現在方才徹底明白。

他下意識地朝右手邊看去,那裡有一個行李箱,裡面裝著陳維禮的牌位。他希望能和好友並肩作戰。

「日本人對唐代文化近乎痴迷,他們認為現在的中國不配做唐文化的繼承者,他們才是。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發現郭震劍上能指示乾陵墓道方位,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發現乾隆把郭震劍藏進了九龍寶劍里。但是我知道,如果任由他們打開武則天的陵墓,對咱們國人來說,可真是無法洗刷的奇恥大辱。」

許一城一拳砸在了飛機單薄的艙壁上:「我絕不能讓東陵悲劇重演。」海蘭珠望著他,發現他又露出那種熟悉的神情,嘴唇輕抿,眉頭稍皺,帶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毅。「可是……」海蘭珠的聲音有點羞怯,「為什麼你這次不帶五脈的人,單單只叫上我呢?」

許一城苦笑一聲,身子向後一靠:「五脈之中,像葯慎行那種想法的,是大多數人。他們不能理解我,亦不知我要做的事情意義何在,何必叫他們來。」

「那三個小傢伙呢?為什麼也沒帶?」

「葯來家中生變,不便前來;黃克武是個好孩子,就是思想上有點疙瘩,他自己還沒理順;至於劉一鳴啊,他腦子好使,倒是個合適的人選,可惜……」

「可惜什麼?」

許一城把視線轉向舷窗外,望著外面的雲彩,聲音裡帶了几絲疲憊:「你以為葯慎行被抓走,是誰舉報的?」

海蘭珠一驚,差點沒坐住。

許一城眯著眼睛,神態平常:「葯慎行去十二師辦事處的事,當時是一鳴和葯來發現的,後來只告訴了我。我和葯來都不會說,那麼只有他了。這一手厲害啊,專挑了壽宴當天把葯慎行給拉下馬來,他一手布的這局,自己沒費多大力氣,借著我揭露孫殿英惡行的東風,就造出一個葯慎行不得不退、我不得不上的局面。」

海蘭珠嘖嘖稱奇,她知道那個戴眼鏡總是不愛說話的小傢伙很聰明,可沒想到心思深沉到了這地步。許一城道:「假以時日,他必是個厲害角色——但這次行動,我不能把他帶在身邊。」

海蘭珠似笑非笑:「所以你才找的我?」

「付貴在醫院裡還沒醒,我沒有其他朋友了。」許一城的回答非常乾脆。

「只是這樣嗎?」海蘭珠問。

「嗯。」

海蘭珠「哼」了一聲,表示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許一城抬起雙眼,反問道:「西安之事跟宗室已經沒關係了,你又為何願意跟我過來呢?」

「哼,明知故問,我不告訴你。」

海蘭珠把身子扭過去,不理他。可許一城非但沒動靜,反而把膝蓋上的地圖攤開,低頭開始研究。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伸出腳去踢了他屁股下木箱子一下,他身子一歪差點沒摔倒。看到平時總是雲淡風輕的許一城露出狼狽相,海蘭珠咯咯笑了起來:「說正經的,就算我幫你的忙,可一共就兩個人,也不夠對付整個支那風土考察團吧?」

許一城把那張地圖拿起來抖了一下,那是一張西安附近的高精度地形圖——諷刺的是,這是日本軍部出版的——上面已經被鉛筆勾畫了好幾個地方:「勝敗的關鍵,跟人數沒關係。比拼的是對乾陵的熟悉程度。誰先找到墓穴入口,誰就能贏,」說到這裡,許一城抬起頭,嘴角露出一絲成竹在胸的笑意,「別的不好說,和武則天有關的東西,我們許家掌握的資料,可不是那些日本人能比的。」

飛機經過數小時的飛行,最終降落在西關大營盤的一處軍用機場。許一城和海蘭珠一下飛機,當地五脈的人就等在舷樓下。這是個很有儒士風度的年輕人,姓姬,叫姬天鈞,岐山人,是五脈在陝西省的關係人之一。他一見許一城,立刻迎了上去用力握手,口稱族長。

許一城無奈地解釋說現在還不是,姬天鈞卻不由分說,認準了就不改口,一直執晚輩對長輩的禮節。許一城也只好由他去。

姬天鈞人很健談,一路上喋喋不休地給許一城和海蘭珠講解西安的歷史。從三皇五帝說到三國,從三國又講到陳樹藩,跟說評書似的。西安本來建制歸長安縣,恰好就在上個月,長安縣城關四區被陝西省政府單獨劃分出來,升格成了西安市。所以許一城沿途所見,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告示,百姓喜氣洋洋,似乎都與有榮焉。

在同一個月,北京降格成北平,長安卻升格成了西安,兩大古都兩下比較,真是叫人感慨萬分。

許一城看著遠處逐漸接近的西安城,心中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那是一種寄寓在唐城周宮秦磚漢瓦之間的親切,那幾千年來積澱下來的厚重氣勢。無論是作為一個考古學者還是五脈掌門人,許一城都能感到它在呼喚自己,呼喚著深藏在血脈里的古老的根。

北平和西安雖然都是古都,風格卻有微妙的不同。北平的大氣,是現世的,是一幅光芒四射的工筆彩畫;西安的氣質,卻彷彿與人隔世相望,如同一件古老的青銅器,包漿被歲月磨得圓潤,發著幽邃深斂的光芒。許一城閉上眼睛,昂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細細地感受一下這古老而蒼茫的氣息。

在路上,姬天鈞樂呵呵地把五脈在陝西的生意介紹了一遍。許一城拍了拍他肩膀,隱晦地表示有外人在場,稍後再說。姬天鈞看了眼海蘭珠,說我還以為是族長夫人吶,不好意思。然後他哎呀一聲,拍了下腦袋,說麻煩了。

等到了預定的客棧,許一城和海蘭珠才明白什麼麻煩了。原來姬天鈞居然只訂了一間大房,把海蘭珠鬧了一個大紅臉。姬天鈞忙不迭地把房間改成兩間。

這時候就體現出五脈族長的好處了,可以隨意使用當地資源和人脈。許一城吩咐姬天鈞去查一下支那風土考察團的蹤跡,順便查詢一下乾陵現狀。姬天鈞應承著很快離去,海蘭珠問許一城接下來怎麼辦,許一城穩穩道:「等。」

在接下來的一整天里,姬天鈞一直沒露面。許一城把自己關在屋裡研究地圖,海蘭珠待著實在無聊,就出去轉悠了一圈。西安城裡古迹太多,給她一個月也看不完。

第二天,姬天鈞又來拜訪。他告訴許一城,西安城裡外國人很多,大多是古董販子和學者,尤其以日本人最多。他們在這裡建了很多會所,支那風土考察團很可能就住在其中一間會所里,不易查到落腳點。

至於乾陵,它現在歸陝西省古物保管委員會管理。這個委員會是在昭陵六駿偷運事件之後成立的民間組織,專門負責對陝西省重要文物遺迹進行清理、保護。可惜陝西連年戰亂,政權更迭,這個委員會如今只剩下一個空架子,現在唐代十八陵根本無人看守,完全不設防,只有當地警察會偶爾巡視一圈。

姬天鈞還帶了一大摞資料,多是地方志、遊記和一些盜掘案卷宗——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到的——居然還有類似《陽宅指繆》《勘輿五經》《二十四砂葬法》的風水書。許一城把資料留下,沒發表任何看法,繼續在房間里研讀,一看就是好幾天。海蘭珠有點著急,催促說日本人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挖坑了,你還不急不忙在這兒看書?

「磨刀不誤砍柴工,放心吧,日本人的動作沒那麼快。」

許一城告訴她,整個乾陵,其實是一個顛倒的風水大陣,布局方式和尋常方式迥異。郭震劍上留下的地圖,絕不能簡單地與乾陵地形做對照,其中暗藏風水玄機。不知道的人,很容易被誤導。

「明眼梅花近千年的傳承,掌握著外人所不知的一些東西。日本人可不知道這些門道,他們南轅北轍,優勢在我們這邊。」許一城笑道,然後又低下頭去,慢慢地翻開一頁。

「幹嗎不聯繫政府,讓西北軍派人去保護不就得了?」海蘭珠還是不明白,許一城的做法太奇怪。當初為了保護東陵,他可是到處借兵,先找李德標,又尋孫殿英。怎麼到了西安,卻只是悶頭單幹。

許一城搖搖頭,露出沉痛神色:「各地軍閥,都是一路貨色。若是驚動了西北軍,怕是前腳趕走日本人,後腳他們就自己動手了。東陵的事情,不可重演。」

海蘭珠知道東陵現在就是一根刺,一拔就會讓許一城痛苦萬分。於是她也不催了,白天出去溜達逛街,回來就泡在許一城的房間里,陪他一起看書、聊天。

在這期間,支那風土考察團的行蹤始終成謎,不過乾陵附近也一直沒有什麼可疑人物出現。

到了第五天中午,姬天鈞又來了。這次他神秘兮兮地拿來一個黑布包,打開一看,裡頭居然是個銅製的風水羅盤,還有香燭燈籠紅線什麼的。海蘭珠湊過來一看,有點糊塗了。她看向許一城,說你真打算改行堪輿了?

許一城把羅盤拿起來掂了掂,對海蘭珠道:「古人布局墓穴,都以風水為準。搞清楚了唐人風水的門道兒,才有機會解開盤中謎局,找到墓門。你做好準備,咱們一會兒就出發。」

「這會兒就走?到乾陵得大半夜了吧?」海蘭珠吃驚不小。

許一城道:「郭震劍上的玄機,不到那個時候是顯不出來的。不出意外的話,今晚我們就可以把這件事了結了。」說完他看向乾陵方向,清秀的臉上顯出幾許肅穆和緊張。

海蘭珠問:「那我要做什麼準備?」

「很簡單,保護我。」許一城望向她,目光深深。海蘭珠微微有些局促,可她並沒有躲開許一城的注視,嘴角微抬,露出了一朵微笑。

姬天鈞準備了三匹河套馬,鞍韉齊全。三人各自跨上一匹,急匆匆地出了西安城的西門——安定門。在出城的時候,被守城的西北軍士兵稍微耽擱了一下。許一城讓海蘭珠看好馬,然後和姬天均前去交涉,足足花了半個小時,士兵才罵罵咧咧地放行。

經過這麼一個小插曲,三人匆匆出城,一路朝著西北方向疾馳。先過咸陽,再經禮泉縣,最終抵達乾縣縣城。他們一路疾馳了五六個小時,無論人馬都疲憊不堪,必須在乾縣縣城休整一下。

八月份天長,他們進縣城的時候,西邊還泛著一抹隱約的落日餘暉,給天空殘留著最後一絲光亮。乾陵就在乾縣縣城往北十二里地的梁山,遠遠已可望見其崢嶸陵勢。不過他們吃過晚飯之後,這最後一絲餘暉也消失了。在稀薄的星光照耀之下,乾陵如同一個巨大的模糊黑影,看上去威嚴而可怖。

「哎,你說進了山以後,會不會鬧鬼?」海蘭珠有些瑟縮。她畢竟是個女孩子,這種半夜闖死人墳地的事,心裡總會有些害怕。許一城整理著馬背上的裝備,笑道:「怕鬼?你在英國留過學,應該學過『賽先生』啊。」

「我知道啊,但就是害怕嘛。」海蘭珠撇嘴。

「這個世界上本沒有鬼,做壞事的人心虛了,也就有了鬼。」許一城大笑。海蘭珠狠狠地朝許一城腳上踩去:「別以為魯迅先生的書我沒讀過!」

他們稍事休息,然後在晚上九點左右準時出發。一路上大路坎坷,又沒有照明,三匹馬只能放慢速度,謹慎前行。後來大路變成小路,小路又變成山路,當他們抵達梁山腳下以後,馬匹乾脆無法前進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乾陵固然有名,可這裡既非軍事要地,也非香火繁盛之所,平時人跡罕至,當地自然沒有修路的動力。

所以他們三個把馬拴在山下一塊石碑旁,各自背上背包,打起手電筒,沿著神道徒步朝山上走去。

梁山一共有三座山峰,一北二南,其中北峰最高,乾陵就在突兀孤絕的北峰之巔。南邊的兩座山峰東西對望,中間夾著一條司馬道,左右還有泔河、漠水兩條水帶環繞,氣勢十分雄壯。即使是在夜裡,從山下仰望乾陵,感受到的也不是死氣,而是穿越千年的煌煌大氣。

「真不敢相信,武則天就睡在這座大山裡面,那個中國唯一的女皇帝。」海蘭珠仰著脖子感嘆。

許一城糾正道:「錯了,這裡其實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的合葬墓。只是因為武則天太有名了,所以李治的名字反而不顯。」

「有這樣的老婆,李治一定很辛苦吧?死後都要被壓過一頭。」

許一城一本正經地說:「我沒娶過這樣的老婆,也沒死過,真不知道。」逗得海蘭珠咯咯笑,驅散了不少暗夜陵寢的陰森。

姬天鈞走在前頭,一邊走一邊介紹道:「兩位沒來過,可能不知道。乾陵這個地方原先還有內外二城四門,神道兩頭還有祭殿、闕樓、祠堂、下宮等等三百多間建築,可惜早沒了。現在地面上剩下的,就只有神道兩頭的翁仲石像和那一塊無字石碑了。」

「什麼是無字石碑?」

「乾陵上頭有兩通石碑,靠西邊的是唐高宗的述聖紀碑,靠西邊的是武則天的碑。一般石碑上都應該是寫滿字,歌功頌德什麼的,可武則天的碑卻特別奇怪,上頭一個字沒有。」

海蘭珠大為好奇:「武則天幹嗎給自己立一塊無字碑?是覺得無話可說嗎?」姬天鈞說這就不知道了,歷來的說法很多,有的說武則天自認女子不該稱帝,所以不敢立碑留言,有的說武則天自認功勞太大,根本不需樹碑立傳,莫衷一是。

「一城,你怎麼看?」海蘭珠轉向許一城。

許一城停下腳步,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才回答:「我猜,她應該是對自己選擇的道路問心無愧,根本不懼後人評價,所以才坦然把石碑空在那裡——其實本該如此,只要不違本心,哪怕堅持的是一些旁人看起來很蠢的事情,做到生前無愧就好,又何必去計較什麼身後之名?」

「怎麼你說的好像臨終遺言一樣,不吉利!」

三個人走了約莫半個小時,海蘭珠忽然發現,他們前進的軌跡已經偏離了神道,朝著乾陵側麓的山中走去。許一城告訴她,如果想要尋找墓門,不能從正面去找。真這麼簡單,乾陵早被挖過無數次了。唐代依山為陵,整個山體都是陵墓的一部分,所以須得從乾陵中軸線兩側的山脊入手。換句話說,搜尋範圍不能在乾陵之內,而應該是乾陵周圍。

「就咱們三個,又黑燈瞎火的,怎麼搜啊?」海蘭珠擔心地說。她拿手電筒一晃,四周樹影幢幢,隨山風沙沙作響,根本不知地勢虛實。北峰山勢挺拔險峻,密林橫布,此時是黑夜,稍不留神就會失足掉下去。

「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計。」

許一城沖姬天鈞點了點頭。姬天鈞把背包解下來,俯身鼓搗了一陣,拿出一堆竹篦和棉紙。這些竹篦長短一樣,顯然是特製的。姬天鈞手腳麻利,很快就組裝成了三個圓筒狀的燈籠,外糊棉紙,底有支架,上頭封得嚴實,朝下的開口卻很大。

姬天鈞往燈籠下面放了沾滿豆油的布團,劃洋火點燃。很快這三個燈籠飄飄忽忽地浮起來。因為燈籠下端拴著絲線,所以都飄不遠,只在三人頭頂浮動,把周圍稍微照得亮堂了一點。不過在這漆黑的乾陵山中,突然升起三個如豆燈團,遠遠望去異常醒目,透著一絲詭異。

「這是什麼?」

「這是孔明燈,相傳是諸葛丞相發明的。能浮空堅持一個多小時,咱們這次找乾陵墓門,可全靠這東西了。」許一城解釋道。

海蘭珠有點迷惑,這玩意的照明效果不怎麼樣,如果真是嫌黑,拿幾根蠟燭秉在手裡也比這方便。憑它怎麼找乾陵墓門?難道說……這東西有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特別效果?海蘭珠一抬頭,頓時嚇了一跳。

她看到許一城把風水羅盤取了出來,平放手中,三個孔明燈的絲線就拴在羅盤上,勾住三指。羅盤上方,擱著郭震劍上的劍紋拓片。許一城那副樣子,哪裡還是個考究的考古學者,分明活脫脫一個風水神棍。

「許族長,那我先走啦。」姬天鈞一拱手,轉身拎起背包離開。海蘭珠一愣:「他……怎麼走了?」

許一城道:「乾陵太大,必須得分開行動搜尋。我們一路,他一路。我們各自帶了一把信號槍,有發現可以隨時聯絡。」

姬天鈞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海蘭珠則緊跟著許一城,離開神道,踏入梁山北峰附近的山林之中。梁山雖不像華山那麼險峻難行,也沒什麼斷崖深壑,但地勢變化頗多,溝坎連綿,夜入山中,腳下得萬分小心。許一城一路看著風水羅盤,牽引著孔明燈緩步前行,時而登高一眺,時而下坡查探,走走停停。海蘭珠跟在他身後,心裡充滿奇妙的感覺。此時四周萬籟俱寂,只有清涼山風偶爾吹過,山勢樹影,無處不在,偶爾還會看到一塊古碑、一片斷垣殘壁,更覺山谷幽深。

兩個人在山中轉悠了不知多久,海蘭珠忍不住問道:「到底要找怎樣的風水啊?」她不大信這些東西,而且她認為許一城也不會相信。他說要依風水尋墓穴,總覺得挺古怪的。

許一城盯著羅盤:「呵呵,你有所不知。乾陵這個地方,可不同別的帝王陵寢。若不知其中奧妙,只會深陷迷陣之中。」

海蘭珠見他說得鄭重其事,想起他說過乾陵的風水陰陽顛倒,忙問他到底有什麼奧妙。許一城腳下不停,一邊朝前繼續探索著,一邊娓娓道來,聲音回蕩在這深山幽林之間:「這得從乾陵的修建說起來了。唐高宗李治一直有一個夙願,就是死後能葬在長安。為了在長安附近找到一塊合適的吉壤,李治派了兩位風水大師,一位是他的舅父長孫無忌,一位是太史令李淳風。」

「寫《推背圖》的那個李淳風?」

「對,就是他。長孫無忌和李淳風兩人各自選擇了一個方向,從長安城出發,遍訪三秦。長孫無忌先找到一塊風水寶地,在龍眼處埋下一枚銅錢。緊接著,李淳風也找到一塊寶地,在龍眼處釘下一枚釘子。兩人一先一後回到朝廷,李治有點為難,就讓武則天挑。武則天決定親自去看看,結果發現兩人不約而同,選的都是梁山。而且在龍眼之處,李淳風釘下的釘子,正好穿過長孫無忌的銅錢中心。

「武則天很高興,回來告訴李治,梁山東隔烏水與九嵕山相望,西有漆水與婁敬山、歧山相連,確實是一個聚風涵水的絕佳龍脈之地。本來這事已經定了,可朝中有一個人站出來,對李治說萬萬不可。這人是誰呢?他是李淳風的老師袁天罡。當初唐太宗為了預知大唐國運,請袁天罡、李淳風兩人卜算。李淳風年少氣盛,一口氣向後算了兩千多年,袁天罡趕緊推了他的背一下,說你天機泄露太多,快去休息吧,李淳風這才停手。這本書因此得名,叫作《推背圖》。從《推背圖》以後,袁天罡對李淳風格外留心,知道自己這位學生不懂謙折之道,早晚會惹下大禍。

「退朝以後,袁天罡單獨面見李治,說梁山不可為帝陵。李治很奇怪,問他為什麼。袁天罡說他曾為高祖李淵選擇陵址,也曾經探訪過梁山。他開始也覺得是一塊吉壤,可再細細一推究,發覺梁山風水有異。一是梁山的龍脈走向與高祖、太宗的帝陵相隔,有中斷之兆,反而盤結於周朝龍脈之末,此有改朝換代之憂;二是梁山北峰為頭,南邊雙峰為雙乳,呈現婦人之相,此陵利女子不利男子;三是烏、漆二水在山前合抱,水勢低流,看似合乎風水之術,但正午時分站在合抱之處,這裡恰好被雙峰的影子所遮擋,旺陰而不旺陽。總之,袁天罡說如果選擇這裡入葬,陰陽顛倒,恐怕李唐的帝統會被一個和周朝有關的女子中斷。

「李治聽了袁天罡的話,有些為難,因為這片地方是武則天選的,不好更改。他為人懦弱,最終還是決定梁山為帝陵,然後把宮裡所有名字帶『周』字的女人都趕了出去,以為從此高枕無憂。後來李治死後,武則天將其安葬於梁山,沒過幾年,她謀奪皇位稱帝,國號果然就是一個『周』字。」

海蘭珠聽得瞠目結舌,說原來乾陵背後還有這麼多故事。許一城撥開前方樹枝,把孔明燈稍微牽低一點,繼續道:「袁天罡說梁山是一個陰陽顛倒之局,利女主。武則天在修建梁山乾陵時,就暗藏機心,刻意安插親信,要把這個風水效力發揮到最大。所以這乾陵的風水,處處都和其他帝陵反著來的,主陰不主陽。墓門的設置,自然也有特別的講究。如果按照普通的風水理論去找墓門,不可能找得到。」

「那郭震劍上那幅地圖……」

「那條劍紋,必須得反著看才行。日本人如果不了解乾陵的秘密,按劍紋去找,嘿嘿,那是南轅北轍,待一年他們也找不到。」

海蘭珠這才明白為何許一城不走正道,原來是要踏入這個反風水局。她忽然很好奇:「這些事情,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許一城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奇妙神情:「說出來你也許不信。我們許家先祖,跟武則天有很深的淵源。」

「哈?你別告訴我,你是武則天后人啊?」

「那倒沒有。我許家祖上叫許衡,是武則天的明堂侍衛,負責看管一尊玉佛至寶。後來明堂遭遇大火,那尊玉佛居然丟了。許衡被革職,他發誓要追回玉佛,以不負聖恩。許衡為了尋訪玉佛,苦學玉器鑒別,後來竟然成了一代大家。他的子孫和弟子演變到後世,逐漸形成了五脈。」

海蘭珠不知今晚第幾次目瞪口呆了,五脈的淵源,居然可以追溯到這麼遠。

許一城道:「不過這些都是傳說,未必是真的。五脈傳承至今,丟失了很多記錄。祖上的故事尚有許多空白,我正在設法補全,希望能有機會把那段歷史完全還原。」

海蘭珠還想問,忽然許一城一抬手,說等一下。他們兩個朝前看去,發現眼前出現一個荒坡。荒坡的坡度頗緩,兩側被傾斜的山體石壁擠壓,就好像是一座山壁被荒坡從中硬生生劈開一樣。坡上長著薄薄一層青草,附近沒有任何高大的樹木。

從位置來看,這裡恰好是北峰半山腰處的東南山麓,遙接南方雙乳。如果按袁天罡的理論,把梁山比作少婦平躺的話,那麼這個位置就是腰眼所在。

許一城讓海蘭珠拿住孔明燈和羅盤,先用郭震劍的拓片對照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地貌,然後打著手電筒走過去。他先走到一側石壁,用手摸了摸表面,然後走到另外一側石壁,站開幾步,伸手比量了一下兩者距離。他讓海蘭珠把背包丟過來,從裡面拿出一把手鏟和一根三尺長的金屬棍。許一城拿起手鏟,在荒坡上挖了幾下,拿棍子往下用力一捅,再提上來看看土色。如是三四次,他把棍子往下用力一插,裡面傳出一聲悶悶的撞擊聲,不是撞到泥土,而是撞到石板發出的聲音。

「是這裡嗎?」海蘭珠問。

許一城抬起頭,一臉喜色地對海蘭珠說:「沒錯,墓門就在這裡!整個乾陵,只有這裡符合陰陽顛倒的風水和郭震劍的指示……」可這喜色突然急劇凝固在他的臉上,因為他看到一個人從海蘭珠身後的陰影走出來。

「姊小路永……」許一城還沒說完名字,那人已經飛身上前,揮動拳頭,一拳砸在許一城頭上,然後又是連續三拳砸在右耳、下巴和腹部。這一陣暴風驟雨般的狂攻,就算是付貴和黃克武都抵擋不住,更別說許一城了。在眩暈中,許一城隱約聽見海蘭珠在尖叫:「你們輕點!」

姊小路永德又是一拳重重揮去,許一城仰天倒地,掙扎著半天沒起來。海蘭珠撲過去,把他攙扶起來,許一城卻一把甩開她的胳膊,憤怒地瞪著她。海蘭珠垂著頭,沒吭聲。

「許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這次從陰影里走出來的是堺大輔。他一身黑綢面兒的馬褂,打扮得像是一個山西銀號老闆。難怪姬天鈞找不到他們的蹤跡,原來他們是把自己偽裝成了中國商隊,混入西安城內。在他身後,還有大約七八個人,各自拿著手電筒和武器,站在荒坡下面。

許一城喘息著用手背擦擦嘴角的血,呼吸粗重。

「多謝海蘭珠小姐的鼎力協助,我們才能夠在乾陵相逢,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堺大輔抬起肥厚的手指,朝她輕佻地一指。海蘭珠臉色略顯發白,卻不否認。

「你……你一直在給他們通風報信……為什麼背叛我?」許一城嘶啞著嗓子質問。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路勘察,卻有黃雀跟在後頭。

海蘭珠把臉一扭,想藏到人群後頭,卻被堺大輔攔住:「什麼背叛?她一直很好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她是我們最好的間諜之一。」

許一城氣得閉上眼睛:「這麼說你從一開始就……」

海蘭珠抬起頭:「一城,我告訴過你,宗室一直處於恐懼之中,恐懼的人,會去尋找能給予他們幫助的人。」

「那你們當初直接把東陵賣給日本人就是,為什麼還要找我多此一舉?」

「因為毓方並不是宗社黨的人,他最初找到你,是真心希望能保全東陵。我們宗社黨為了配合堺先生的行動,才瞞住我的真實身份,利用毓方讓我接近你。」

「宗社黨?」

許一城一下想起第一次去拜訪毓方時,在他家馬車上看到的二龍戲珠。看來宗社黨沒有消亡,它就像是馬車上那塊標記,一直等待著死灰復燃的機會。他咳咳幾聲,無話可說。

「毓方早就沒有雄心了,他是個只求苟全性命的太平犬。我們宗社黨的理想,可要比他大得多。他只想抱著祖先陵寢過一輩子,卻不知道,只要能換來日本人的合作,犧牲一個東陵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海蘭珠說到此處,聲音漸漸冷了下來,唇邊卻露出了一個嘲諷的微笑,不知是對許一城,還是對自己。許一城定定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堺大輔得意道:「許先生您實在令人佩服,沒想到您能從煙土查到九龍寶劍,又從九龍寶劍追查到乾陵。不過也幸虧您這麼能幹,才能帶著我們順利找到乾陵的墓門所在。這您沒想到吧?」

他一邊背著手,從荒坡上仰望北峰乾陵,發出感慨,「這麼偉大的陵寢,如果是在日本,將會成為萬眾膜拜的神聖之所——看看你們把它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呸!」許一城再也忍不住了,吐了一口唾沫,飛到他胖胖的臉上。堺大輔也不生氣,蹲到許一城跟前,從他懷裡扯出那條大白手帕,擦了擦自己面孔,又給他揣了回去。

「你看,即使是許先生你,都在這神聖的陵園裡隨地吐痰,毫不珍惜。這樣的瑰寶,還是交給更懂得珍惜的人去保管吧。」說到這裡,堺大輔直起身子,看向乾陵的眼神都變了,聲音很大,「打開乾陵,《支那骨董賬》就可以填補上很大一片空白。帝國大學那些學閥,他們在我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姊小路永德面無表情地問是否開始挖掘,堺大輔大手一揮,像揮舞著一把武士刀直劈下來。

七八個人立刻拿出鏟子,開始在荒坡上埋頭鏟土。他們動作標準,整齊劃一,而且沒一個人吭聲,一看就知道和姊小路永德一樣是軍人出身。堺大輔在旁邊還在不住提醒:「輕點,不要太用力,小心傷到東西。」

許一城被姊小路永德死死控制在旁邊,動彈不得,只能無奈地看著日本人一寸寸地撥開荒坡,就像剝下少女的衣裙。海蘭珠縮在石壁陰影里,如同化作一尊石像,一直沒做聲,也沒走開。荒坡上的植被很快被挖開,然后土層也被扒開,露出了一片石板。堺大輔俯身過去看,用手去拂開浮土,看了一陣,發出驚喜:「獅馬紋,這是唐陵特有的風格,錯不了!」

周圍的人一陣振奮,挖得更加起勁。沒到半小時,整個墓門的大門顯露出了真實面目。這是兩塊雕刻著獅馬紋的石板,石板之間嚴絲合縫,四周還有祥雲、牡丹等裝飾,依著坡勢斜靠——不過,作為乾陵的墓門,似乎有點寒酸。

「看這裡!」

堺大輔拿著手電筒晃過去,光柱射過去,照到石板的正上方有一條石制門楣,門楣上刻著一柄寶劍,形狀和九龍寶劍里的郭震劍形制完全一樣。堺大輔驚喜地催促道:「沒錯了。郭震獻劍,代身守墓,說明守護的這個墓,就是武則天和李治的合葬墓無疑!快開,快開!」

石板很厚,日本人又不敢用炸藥,只得拿出撬棍,七八個人一點一點撬。好在墓門後面不像東陵有鎮石頂著,很快就被撬出一條大縫,可容一人通行。縫隙後頭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處,只有陰寒之氣嗖嗖地往外冒著。

堺大輔把許一城抓過來,禮貌地做了一個手勢:「許先生,作為這個墓門的第一個發現者,我把榮譽留給您,請您第一個進去。」

「不可以!」海蘭珠連忙出言阻止。墓內情況不明,若是有毒氣或者有什麼機關,第一個進去的人會非常危險。許一城譏諷地看了她一眼,彷彿在嘲笑她的虛偽。海蘭珠被他的眼神一掃,渾身沒來由地一顫,她可沒見過許一城露出過這樣的眼神:冰冷,沉靜,拒人於千里。

許一城主動站出來,迎著堺大輔的目光,伸手略扶墓門,閃身走了進去。

他進入墓道,先吸了一口氣。墓道里的空氣帶著沉重的陳腐味,但至少含氧量還夠。他謹慎地踏出第一步,感覺腳步落在了一片石面上。他伸手朝左右摸了一圈,發現四周也都是同樣的青石壁。前方極黑,看不到盡頭通向哪裡。

堺大輔見許一城進去以後沒什麼異狀,和其他人魚貫而入,只留了一個人在外面守門。海蘭珠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來。日本人準備充分,除了手電筒還帶了特製魚油火炬。七八根火炬一點起來,霎時把墓道照了一個通透。他們看到,這是一條向下傾斜的甬道,一眼看不到盡頭。甬道頂部呈橢圓狀,四周和地面都用四指厚的青石砌成,牆面上沒有任何紋飾。

姊小路永德走到許一城身後,用手一推,讓他繼續打頭陣。

傳聞武則天心思狠毒,所以在她的陵墓里有大量機關,需要一個炮灰去擋一下。許一城知道日本人的用意,可也無計可施,只得繼續朝前走去。日本人則站成一排,隔開一米,跟著他背後。整個墓穴里非常安靜,外面的蟲鳴鳥叫和山風全被隔絕,甬道里只聽得到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吸聲,逼仄的黑暗和陰森的墓道讓人心中不由得產生煩躁,在心中油然升起一絲驚慌,如果永遠待在這裡,該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許一城忽然停住了腳步,姊小路永德粗暴一推:「怎麼不走了?」

「到頭了。」

堺大輔走到前面,和姊小路永德高擎火炬,環顧一周,才知道許一城說的沒錯。甬道的盡頭是一個方形的寬敞房間,大小恰好能容納一尊大棺槨,不過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在正對著甬道的牆壁上,是一幅彩繪壁畫,一名形若門神的武將手持寶劍,橫眉立目。可惜年代久遠,這壁畫斑駁不堪,勉強只能辨認出上半身,下面的牆皮剝落,裡面不是青石砌成,而是被泥土填滿。壁畫下面還有一個木架子的痕迹,不過木質早已腐爛成泥。

這顯然不可能是武則天的墓室所在。但整個方形房間里,只有甬道一個入口,除此以外都是青條石交疊而成,密不透風。堺大輔緊皺眉頭,他舉著火炬找了很久,也沒找到通向其他地方的入口或暗道。堺大輔這下子可有點抓瞎了,他轉了幾圈,最終還是無奈地走到許一城跟前:「許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許一城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真不知道?」堺大輔盯著他。在火炬的照耀下,臉色陰晴不定。

許一城坦然道:「我和你們一起進來,能做什麼手腳?」

堺大輔一時拿他也沒辦法,跟姊小路永德商量了一下,決定再探查一圈。武則天不可以常理度之,這方形房間一定暗藏玄機。如果有必要,對許一城可以用刑,這傢伙身負五脈,說不定還瞞著什麼事。

一群人紛紛拿出鏟子,開始敲擊附近的石壁,希望能敲出一條暗道或者開關,可惜一無所獲。就在這時,甬道那邊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在這陵墓里,哪裡來的腳步聲?誰的腳步聲?所有人臉色一變,唰地掏出槍來,對準了甬道口。腳步聲逐漸臨近,然後一個腦袋探了進來,堺大輔等人頓時鬆了一口氣。原來這是負責守住門口的那人。堺大輔問他怎麼下來了。那人說剛才看到外頭的山麓里不知是誰,突然打了一顆信號彈,趕緊過來報道一聲。

堺大輔看向海蘭珠,海蘭珠抱臂有氣無力地說:「姬天鈞在中途和我們兵分兩路,約定如果有發現的話,就用信號彈聯絡。」堺大輔一聽,雙目精光四射:「這麼說,姬天鈞那邊應該也有了發現。這裡留幾個人,其他人過去看看!許先生你……你在幹嗎?」

他一低頭,發現許一城從懷裡掏出一塊木牌,恭恭敬敬地擺在武將壁畫的下面。因為這不是什麼危險動作,所以也沒人阻止。借著火光,海蘭珠看到那木牌上寫著「陳公維禮之位」幾個字,心頭一陣狂跳。許一城在牌位前把雙手抬起,八指交攏,先是手背翻手心,拜三拜,然後大拇指交抵,再拿開。再拜三次。

這手勢她知道,許一城告訴過她。這叫託孤拜,行了此拜,就一定要完成死者囑託,生死一諾。但他現在這個手勢,和託孤拜是反過來,意思是完成了囑託,特來告慰死者。

她瞳孔霎時縮小,猛地一推堺大輔,驚駭地喊道:「快、快離開這裡!」

「維禮,你仔細看著吧。你的仇人都在這裡了。」許一城站起身來,懷抱靈牌,面色無比平靜。

堺大輔等人還沒反應過來,平地里突然傳來一聲悶悶的爆炸聲,這爆炸聲隔得很遠,聽不太真切,整個墓穴僅僅只是震動一下。旋即每個人都抬起頭,聽見頭頂有沙沙聲,先極細切,如螞蟻食葉,然後聲音逐漸變大,好似野牛奔騰。

堺大輔大喊一聲說快走!一干人連忙沿甬道朝上跑去。可已經晚了,只聽得「轟隆」一聲,一半的甬道猛然坍塌下來,青條石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兩個跑在前面的人一下子被砸在底下。

堺大輔和姊小路永德同時撲過去,拿鏟子試圖挖出一條通道。可眼前的退路不是被砂土,而是被大石堵得嚴嚴實實,根本挖不動,方室成了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

所有人臉色都變了,他們都是軍人,不怕犧牲,但困在一個古代陵墓的小墓室里窒息而死,這是無論誰都無法接受的。

堺大輔一把揪住許一城,再也無法淡定:「你到底幹了什麼?」

許一城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無比快意,無比暢快。他的雙眼亮得嚇人:「你們進來的時候,可注意到那荒坡兩邊的山壁嗎?那山壁的基礎被墓穴挖開,十分脆弱,只消一點點炸藥,山壁就會坍塌下來,砸在荒坡之上,將這裡徹底封死。那個信號彈,就意味著姬天鈞已經點燃炸藥。」

堺大輔怒吼一聲,把他狠狠地摔開。許一城後背重重地撞在彩繪石壁之上,然後跌落在地,可是他還在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海蘭珠走過去,聲音有些發顫:「這麼說……這一切都是早有預謀?」

許一城語氣溫和,可裡面飽含著毒刺:「若沒有你盡忠職守,我可完不成。辛苦了。」

寥寥一問一答,海蘭珠就全明白了。許一城早知道她的身份,夜探乾陵根本不是為了尋找墓道,只是為了引君入瓮。海蘭珠咬住嘴唇:「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許一城把身子靠在石壁上,歪著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很早,從你執意陪我去平安城開始,我就已經有所懷疑。後來付貴一遇襲,我差不多就能確定了——不然日本人怎麼會那麼巧,恰好能攔截到付貴和姜石匠呢?」

海蘭珠苦笑:「所以從你回到北京開始,和我說的一切,全都是假的,都是戲!」許一城語帶譏諷:「彼此彼此。」這時堺大輔面容扭曲地喝道:「這麼說,什麼顛倒風水局、什麼五脈獨家之秘,也都是胡說?」

許一城索性盤腿坐下,把陳維禮的牌位抱在懷中,背靠石壁:「你們很強大,我沒辦法對抗你們。我只能將計就計,通過海蘭珠給你們傳遞信息,讓你們以為我有獨家之秘,只能靠我才能找到真正的乾陵墓門。」

「這麼說這個墓,根本不是乾陵墓門嘍?」堺大輔大吼。

「你們還沒看出來嗎?這個墓,是郭震的代身陪葬墓啊。」許一城此時已經完全放鬆下來,像在課堂上給人講課一樣從容,「郭震劍的劍紋山勢上,刻著兩個字『震』『護』。這既是代身的祈語,也是地點標記,不是一個地點,而是兩個——護字標記的,是乾陵入口;而震字標記的,則是這個代身陪葬墓。我從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猜到了。」

說到這裡,許一城又是一陣大笑:「我在西安城拖延時間,姬天鈞就在乾陵尋找這個墓穴,並著手布置炸藥。匆忙出發,是為了讓你們沒時間準備;城門口被士兵攔住,是讓你有機會去給他們報信;挑選黑夜進山,是為了防止你們發現附近埋藏的火藥;點燃孔明燈,是為了方便你們追蹤過來,免得迷路——你們看看,我多周到。」

墓室里變得安靜,更準確地說,是死寂。日本人以為他們一直在監視許一城,卻沒想到恰好相反,他們一直被許一城所控制。他每說一句,海蘭珠的身子都要晃動一下,到後來幾乎站立不住。

眾人這才明白,為何這墓室里沒有棺槨,只有一幅彩繪壁畫。武則天去世時郭震尚健在,但為了報答皇恩,他在乾陵附近空立一墓,只留一把劍和一幅畫像守護主君。這種空墓,裡面並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當然更不會有什麼密道機關。一條甬道,一間方室,僅此而已。

「每一件古物,都有它的一個道理。郭震以忠義守墓,他的劍,是一把忠義之劍。你們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就合該有此下場。」許一城緊緊盯著堺大輔。

堺大輔面色微變,他掏出郭震劍的照片,趴在地上,肥厚的手指在照片上一寸寸挪動:「『震』在這裡,『護』在那裡,相距不遠。說不定,我們剛才走過的路上,就有乾陵的真正入口啊!」他一想剛才可能錯過乾陵真正的入口,渾身就在發顫。

「如果你們自己來找,說不定早就找到了。」許一城冷笑。

堺大輔一聽到這一句,臉色先變成豬肝顏色,渾身都開始劇烈地顫抖,抖到後來,他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似乎是激動過度引起的癲癇癥狀。可沒人過去看他,大家都已經死到臨頭。

墓室里的空氣已經開始變得稀薄,姊小路永德為了節約氧氣,下令把所有的火炬都熄掉。一群人坐在黑暗中,聽著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感受到死亡慢慢臨近。姊小路永德忽然冷哼一聲,一把抓住許一城的肩膀:「你既然設下這麼一個局,又怎麼會不留後路!快說!在哪?」

許一城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不把自己置於死地,又怎麼能把你們騙進來?」

「那你不是一樣要死?」

「我進了這裡,就從來沒打算出去。維禮之仇已報,乾陵已保全。人固有一死,我已沒有遺憾了。」他的聲音響徹在黑暗的墓穴里。

「好,那我就成全你!也給我們節約點氧氣!」姊小路永德獰笑著用力掐住許一城的脖子,很快他的臉色由白轉青。就在這時,墓室的天花板上發出撲簌簌的聲音,每個人都感覺到有塵土從上方抖落下來。他們不知這變化是好是壞。姊小路永德鬆開手,疑惑地朝上方看去。

許一城的聲音再度響起:「這個墓穴是空心的,沒有木樑加固支撐。上面兩扇石壁的重量,這裡估計快撐不住了——算你們運氣好,被砸死而不是窒息而死。」這個解釋絲毫不能給人帶來安慰。姊小路永德終於也不能保持冷靜,他再度捏住許一城的咽喉:「快說,通道到底在哪?」許一城淡然一笑,閉上眼睛:「維禮被你殺死的時候,也是這麼痛苦嗎?」

「我保證你比他痛苦十倍!」姊小路永德也歇斯底里起來。墓穴上方的動靜越來越大,就像是什麼東西被擠壓到了極限,行將破裂前的慘呼聲。

海蘭珠的手忽然搭在了姊小路永德的胳膊上:「讓我來吧。」姊小路永德冷哼一聲,鬆開手,後退一步。

許一城大口喘息著所剩無幾的空氣,緊貼著牆壁,臉色慘白。海蘭珠看著這個男子,柔聲道:「你還有妻子,還有未出世的孩子啊。」聽到這句話,許一城渾身一震,眼神里閃現出几絲眷戀,很快又被堅毅所取代:「她會明白我做的事情,我的孩子將來也會的——海蘭珠,你知道嗎?這就是她和你決定性的不同。」海蘭珠一瞬間露出奇異的神色,既苦澀,又幸福:「一城,你騙起人來的時候,真是……」

她說著,不知哪裡來的力量,把整個身體朝著許一城的胸膛撞去,撞得毅然決然。許一城猝不及防,被海蘭珠重重頂撲在懷裡,整個人猛然往身後的石壁一撞。與此同時,墓室的天花板終於支撐不住壓力,「嘩啦」一聲垮塌下來,海量的沙石如泰山壓頂一樣,一下子就把這小小的墓室和裡面的人徹底吞沒……

姬天鈞站在墓室外面的荒坡邊,臉都嚇白了。許一城讓他引爆炸藥把日本人堵在裡頭,可從來沒說過自己也會進去。現在可怎麼辦,整個荒坡被石壁硬生生壓下去幾分,地表凹陷,顯然整個墓穴都被壓塌了。

怎麼著?五脈的新族長上台沒幾天,居然就讓他給親手炸死了?這可怎麼跟北平那邊交代?

姬天鈞急得在周圍轉圈,卻一籌莫展。他要叫人來挖開救人,就得解釋是怎麼坍塌的,誰裝的炸藥。到時候他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再者說,地下墓穴不像是樓房坍塌,扒開還能活,那東西就跟煤礦礦井似的,一塌了,只能等死。

一邊埋怨著許一城,姬天鈞一邊往坍塌的廢墟裡頭看,希望還能有點奇蹟發生。可他心裡也清楚,奇蹟的可能性太小了。盜墓的事他雖然沒幹過,但也見過不少,這種情況,十死無生。忽然,他眼珠子停止了,看到一處青石下方似乎有什麼動靜。姬天鈞唯恐看錯了,趴下身體湊到青石下方去觀察。因為青石交疊的角度,下面恰好留出了一個很小的空地。而那空地上的浮土,正在一鼓一鼓地涌動著。然後「撲」的一聲,一隻手攥著個木牌衝出地面,拚命搖晃。

姬天鈞嚇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後一縮,這手裡拿著個靈牌,不是詐屍了吧?再仔細一看,這是活人的手臂,整個身子還在往外拱,那個木牌應該是用來挖土的。可是上頭已經被那塊石頭壓住了,空間太小,這樣他無論如何也是出不來的。姬天鈞左右環顧,抄起一根精鋼撬棍,插進石頭縫隙里拚命撬。反覆撬了三四次,這大青石終於發出一聲不情願的碰撞,朝著坡下翻滾而去。

姬天鈞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再看土裡伸出來的那隻手,已經快攥不住木牌了,更別說掙扎而出。姬天鈞奮起大鏟,飛快地把周圍的土鏟開。他驚訝地發現,土裡居然是一個方形的洞穴,直通下方。這洞穴的形狀太熟悉了,是一個典型的老盜洞。

盜洞里有一人保持著朝上爬的姿勢,渾身都沾滿了土,幾乎變成一個泥俑。姬天鈞趕緊把他拽上來,用水壺澆開土,一張方正而疲憊的臉露了出來,兩條平眉成了土黃色,沒錯,是許一城。

「族長啊,你可把我嚇死了。」姬天鈞如釋重負。

許一城動了動,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荒坡上,夜空上的星星清晰可見。這星空平時都是看得極熟,可他從來沒發現它是如此美妙。姬天鈞問他在地下到底發生了什麼,許一城卻沒回答,他攤平四肢,喃喃自語:「天意,這是天意啊。我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郭震劍是陪葬之物,那麼它又怎麼會流傳出去,被乾隆所得呢?自然是有盜墓賊在乾陵這裡打了一個盜洞,光顧了郭震墓,見裡面什麼也沒有,就只帶著郭震劍離開,這才有了後來一系列故事。後來時過境遷,這個盜洞逐漸被塵土掩蓋,無人知曉。剛才海蘭珠猛然撲入許一城的懷裡,居然把這個盜洞給撞了出來。

許一城反應極快,急忙鑽進盜洞避過墓室坍塌。他想拽一把海蘭珠,卻被她推開。這盜洞里全填滿了土,他不得不用陳維禮的靈牌硬生生挖出一條通道,一點點往上爬,總算逃出生天。

一個試圖盜掘乾陵的盜洞,卻救了幾百年後一個拚命阻止盜墓的人的性命。一切都從這個盜洞開始,一切又在這個盜洞結束。這可真的是天意了。

「維禮啊維禮,你知道嗎?你救了我一命呢。」許一城對手裡的靈牌虛弱地說。

姬天鈞環顧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逃出來,這才放下心來:「哎,海蘭珠也被壓在裡頭了?這個女人,可真是夠害人了。」

許一城「嗯」了一聲,心中卻殊無快意。剛才海蘭珠那一撞,確實夠狠。但若沒有她這一撞,許一城很可能就和其他人一樣,要長眠於這乾陵的地下。這個女人背後還有許多謎團未明,可惜這些將成為一個永遠的謎了吧?許一城不願去想這個問題,他拿起水壺,默默地在地上灑了幾滴,算做一次微妙的祭奠。

「看,日出了。」

姬天鈞興奮地指著東方,許一城轉動脖子,恰好看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把整個關中大地和乾陵攬入金黃色的陽光懷抱之中。

與此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北平,一聲嬰兒的啼哭從協和醫院的產房裡傳出來,響亮有力。守在產房門口的付貴和劉一鳴、黃克武、葯來都一躍而起。在得到醫生的允許後,他們擁進房間去,看到許夫人虛弱地躺在床上,孩子就趴在她懷裡,像是一隻小貓。

頭上還纏著繃帶的付貴看了一眼小東西,開口道:「許一城那傢伙去西安風流快活了,嫂子,這孩子的名字,你自己定好了。」許夫人摸了摸孩子的頭,看向窗外,淡淡道:「一城說過,希望這孩子長大的時候,已經是和平年代。就叫他和平吧。」

窗外陽光燦爛,如金似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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