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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順藤摸瓜

這個突如其來的驚變,讓在場的人都呆住了。

距離葯不是最近的我快走了兩步,皮鞋踏在大小不等的碎瓷片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腦袋裡一片空白。

如此珍貴的一個青花罐,居然就這麼被砸碎了?不是被王小毛或老朝奉的人,而是被葯不是,這是何等的諷刺啊!

我強抑住驚慌的心情,俯身下去,想要先攙扶他起來。葯不是的雙手被尖利的瓷片割得鮮血淋漓,眼鏡也摔到了遠處,頭髮狼狽不堪,可他的神色卻不見驚慌,反而如同一把摘去槍套的長矛,鋒銳而兇狠。

葯不是沒等身子站穩,猛然抓住我的胳膊,急促道:「別管我,你趕緊走。記住規矩。」然後他伸出右手,往我懷裡放了一樣東西,同時遞過來一個嚴厲的眼神。

我本來心亂如麻,被他這麼一瞪,反倒恢復了清醒。我想起我們在衛輝約定過一個規矩:「只要能抓到老朝奉,即使被對方犧牲掉,也在所不惜。」

我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踐行這條了。

葯不是突然把我狠狠推開,轉身朝一個方向跑去,銷售員和兩個安保都飛奔過去追趕。我穩定心神,趁這個難得的空當,連忙從另外一個方向迅速逃開。

展廳里的警哨響起,有皮靴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很快警報聲也被拉響,響徹整個穹頂。許多警衛和工作人員湧入廳內,大聲叫喊,幾個大門也迅速被專人把守,我戴著庫管的袖標,身上又什麼都沒拿,順利逃了出去。

我沒敢多停留,一口氣跑出去將近一公里,然後一頭鑽進一條小巷子里,這才停下腳步,喘息不已。

「葯不是現在應該被抓住了吧?」我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浙江博物館燈光全開,裡面人影散亂。這裡沒多少隱藏的角落,葯不是這麼高的個子,面對逐層搜查,不可能逃掉。

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親眼所見,葯不是只是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個青花罐,力道非常小,怎麼就把它摔碎了?罐子的墊圈可是牢牢嵌在托架上的,它本身又是矮胖體型,就是存心去推,都未必能推倒摔碎。

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這一個意外,打亂了我們所有的計劃。

葯不是為了給我創造逃跑機會,主動負隅頑抗——不,他才不會關心我的安危,他只會關心我能不能抓住老朝奉。

想到這裡,我忽然記起來他剛才遞給我一樣東西。我連忙低下頭,借著路燈的燈光,從懷裡掏出那件他塞給我的東西。

這是一方瓷片,比巴掌大一點,呈不規則五角星,邊緣都是新斷碴兒——毫無疑問,這是「三顧茅廬」人物罐的碎片之一,葯不是剛剛從地上撿來的。我再仔細一看,這片殘瓷面上還有畫面痕迹,雖然殘缺不全,但能辨認出是諸葛亮身體的一部分,左手長袖,上頭有一道我們苦苦尋找的白印。

他在自己摔倒的一瞬間,居然已經意識到這是拿到人物罐白口的最好機會。更可怕的是,他整個人撲倒在碎瓷片上,幾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確的瓷片。但這還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他在被我攙扶起來後,心裡已經作出了決斷。

他決定犧牲自己,讓我帶著這片瓷片安全離開浙江展覽館。他不需要我去救他,只需要我儘快揪出老朝奉。

這傢伙……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心裡又是敬佩,又是敬畏。他的反應太迅速了,而且對自己太狠了。

我握緊了手掌,掌心壓在瓷片的鋒利切口處,被割得隱隱疼痛。我們千方百計要看到罐子上的那道白印,萬萬沒想到,居然要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一件稀世珍寶被毀,一個人被拘押。

「不成不成,他犧牲自己,可不是讓我在這兒傷春悲秋!」我放下瓷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朝巷子的另外一個盡頭走去,努力不讓自己回頭去看浙江展覽館。

傷感還不是時候。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會推進下去,絕不放棄。

我們許家人,只有固執這一點不輸人後。

酒店肯定是不能回了,他們搜到葯不是的身份證,一定會查到住處。銷售員知道我們有兩個人,警方會到處找我。當然,葯不是肯定會堅稱自己是無意而為,把我從嫌疑里摘出去,我被抓的概率不高,但錄口供什麼的免不了。我只要一去,必然暴露身份。

我找了個路邊小服裝店,隨便買了一件外套和球鞋,直接換掉幹部裝。然後我拿出一張假身份證——這是葯不是事先準備好的,他考慮到了所有情況——找了家不起眼的民營旅社,住了進去。

一直進了房間,我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胃部痙攣略微緩解。我沖了個澡,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擱在床頭櫃邊,扭亮檯燈,然後躺倒在床上,掏出瓷片。

葯不是說過:「五罐的勝負,在於瓷器鑒定手段。」我如今手握唯一線索,必須完全把自己沉下去、靜下來。

我先微微閉起眼睛,努力把外界的紛擾都排除腦外,彷彿回到紫金山拓碑那幾日。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老朝奉、葯家兄弟、五脈恩怨。仍舊存在的,唯有眼前的瓷片,和我自己。

一分鐘後,我緩緩睜開眼睛,焦慮的情緒不見了。我此時心無外物,精神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這小小瓷片上。

瓷器殘片我見過不少,可見證一件奇珍從完整到破碎全過程,這還是第一次。一想到世間又少了一件好瓷,我就覺得遺憾萬分。

這殘瓷儘管已不完整,但瓷片依然那麼漂亮。我把它放在燈光下,反覆轉動著欣賞。之前雖然看過,但時間短促,無從細看,這次終於近距離慢慢地觀察,看出不少細節。

以我淺薄的瓷器眼光來判斷,這應該是用上好的蘇料繪製,所以發色濃郁,濃重青翠,在燈光照耀下通透而晶瑩,透著寶石的光亮。難怪很多人為了瓷器神魂顛倒,它的魅力實在太大了。

蘇料叫作蘇麻離青或蘇泥麻青,不是中國原產,而是來自於波斯卡山誇姆薩村。它是一種低錳高鐵類的鈷料,和任何釉料配合,都能穩定地呈現出藍色。蘇料的色澤,有如藍寶石般漂亮,非常醒目,至今也沒人能完全仿製出來。所以蘇麻離青是一個絕好的防偽標籤,憑這個去判斷,幾乎百發百中。

於是從元代晚期開始,中國開始進口蘇麻離青料,用於瓷器紋飾繪製。後來鄭和下西洋,從伊拉克薩馬拉那邊帶回了一大批高品質蘇料,永樂、宣德官窯青花瓷器,都用的這種料。可惜在成化之後,從此再沒有大批量進口過,所以官窯全改用了回青或國產青,蘇料瓷器只是零星出現,再沒大規模生產過。

「三顧茅廬」這個瓷罐呈現出蘇料的典型特徵,底款卻寫的是大明萬曆年制,這說明它肯定不是偽品,而是萬曆年間罕見的蘇料青花——真想偽造,不如直接往前寫成永樂、宣德了。

這個瓷片上保留著諸葛亮左側胳膊的大半截袖子。諸葛亮的左手姿勢曲起,在手肘處有袖布堆疊,畫手在這裡重色細勾,料釉堆積有暈散,以手撫摸,甚至可感覺有凹凸不平狀,很有立體感。我湊近了仔細觀察,看到青色已浮滲於釉面,在手肘處有很醒目的黑斑。

這就對了,我一直找的就是這個。當時研磨工藝不到位,蘇料顆粒比較大且不均勻。畫工在作畫時運筆頓挫,輕重不一,蘇料含鐵量比較高,一旦浮出釉面,就會氧化形成鐵鏽狀的凝聚斑。這在鑒定里,叫作「錫光」,也是蘇料的標記之一。

我這也是現學現賣,拿著《玄瓷成鑒》充內行。手裡拿著一件真品,與書中的種種道理印證,可比光看書效率高多了,許多原本記不住的知識,如今可以一氣貫通。

這還只是一小片瓷片,就有如此功效。葯家收藏的好東西那麼多,從小耳濡目染親手撫摸,難怪個個都是瓷器高手。

我再度把視線投向瓷片,終於看到那一條苦苦尋找的白口。它正好沿著諸葛亮的袖紋划了大約八厘米,如同翹起一根白色棉線。因為諸葛亮的手肘在這裡彎曲,色料堆積略濃,所以這條白線是凹下去的,摸起來的手感,如同在重料山丘上挖出一條淺淺的小溝。

我手頭沒顯微鏡,沒法分析它的成分構造。我摸上去,溝邊的釉料平滑,沒有明顯斷邊,說明這條線不是硬摳出來的,而是燒制之前就留好了。

至於為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我反覆看了幾遍,始終不得其意。線形似是被人用指甲隨手一划而成,它再神秘,也只是一條線而已,既不是刻字,也不是紋飾,到底這條線代表什麼意思——總不能是結繩記事吧?

更何況,這瓷器的斷代不是明初就是元末。這條線肯定在當時就燒好了,為什麼又成了老朝奉的眼中釘?難道他是從明代活到現在的老怪物不成?

可惜,古董鑒定從來沒有標準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融會貫通。這最公平,也最難。我現在似乎被這枚瓷片逼到了死角。

不行,隔行如隔山。我縱然臨時抱佛腳,這瓷器行里還是有太多秘密我參不透。讓我這麼一個半吊子來破這個局,太難了。我現在恨不得《玄瓷成鑒》里直接寫著標準答案,我照抄就是。

我正全神貫注地研究著,這時屋外忽然傳來「哐當」一聲,隨即傳來一陣爭吵,把我直接拉回到現實世界。我把瓷片塞到枕頭底下,身子貼在門內側耳傾聽。似乎是誰家孩子把暖水瓶踢翻了,然後兩家大人開始吵起來。

我一聽不是警察來找我,這才放下心來。

今天是研究不出結果了,這玩意兒不是熬夜讀書就能解決的。我打了個哈欠,準備睡了。臨睡前我看看窗外,葯不是,他現在……還好吧?法律我不太懂,不過那罐子畢竟是葯家的東西,葯不是身為葯家成員,只要家族不予追究,應該就沒大事吧?

我把瓷片藏好,輕手輕腳躺到床上。外頭大人仍舊在掐架,小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響徹整個走廊,可是夠煩人的。這時候若有張遼在就好了,可止小兒夜啼。

小孩子哭……嗯?我躺在床上,猛地一拍巴掌。

對呀!還有王小毛呢!

瓷片這邊的調查,我現在無能為力,但還有王小毛這條線可以查下去——他被人蠱惑去摔罐子,從他那說不定能問到什麼。

這條線我們本來不打算跟進,現在反成了一個新的突破口。我謹記著葯不是定下的規矩,只相信主動挖掘出的線索,這個線索符合標準。

有了主意,我又在腦子裡細細盤算了一番,把明天的行動方案定了下來,力求不出紕漏。說來也怪,我雖然已經從剛才鑒賞瓷器的狀態中退了出來,但精神卻始終保持著專註。在這樣的心態之下,全無躁動。我就像是一個局外人,冷靜而客觀地審視著自己,就像審視一件文物。情緒褪去,只剩下最純粹、最單純的計算和觀察。

也許那些著名的掌眼高手,可以隨時進入這樣的狀態吧。據說掌眼一共有兩重高妙境界,一是心無外物,二是心外無物。兩者看似只是字序顛倒,其中意涵卻大為不同。我憑著機緣巧合,能勉強摸到第一重境界的邊緣,至於第二重怎麼回事,離我畢竟太遠。

《玄瓷成鑒》里說:「恃之,則天下無不能成之事;御之,則世間無不能鑒之物。」這聽著真是越來越玄乎了。

我反覆念叨著心無外物、心外無物,催眠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王小毛的學校。昨天我聽那個女老師提過一句,稍微一問就知道地址。路上我還買了一張報紙,發現裡面對昨晚的砸罐事件隻字未提。

這可以理解,穩定第一嘛。市領導都出席的高規格活動,居然被犯罪分子把其中那個最貴重的一件東西給砸了?報道出去多不合適。來參觀博覽會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多一個罐子少一個罐子對他們來說沒什麼區別,沒必要製造不安定因素。

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好消息,至少壓力沒那麼大了。

我找到王小毛的學校,直接指名要見那位女老師。女老師特別緊張,以為我是教育局的督查。我沒撒謊,但也沒澄清,有這一層誤會,辦起事來很容易。我對他說,想找王小毛了解一些情況。

她趕緊把王小毛叫來辦公室,瞪了一眼,然後說我去上課了,您慢慢問。

王小毛一看是我,立刻縮起脖子,站在辦公桌前頭低垂下,跟鵪鶉似的。我也不忍心嚇唬他,微笑著又問了一遍——唆使他摔罐子那個人到底長什麼樣。

王小毛的描述和昨天差不多,但又有些許差異——這證明他沒有說謊,也沒有刻意背誦。

我又問道:「他給你的變形金剛是什麼樣的?」

王小毛眼睛一亮,似乎被我的問題搔到癢處。他說這是最近播放的一部動畫《頭領戰士》里的首領,叫作巨無霸福特,它可以從人形變成為一個巨大的宇航基地。這個玩具擺出來得有半米高,極其華麗,所有男孩都會為之瘋狂。

不過王小毛告訴我,這個巨無霸福特的價格,高達五百五十塊。我倒吸一口涼氣,作為一個玩具,這東西可是夠貴的了。可轉念一想,這麼貴的東西,一般的玩具店肯定不會進。可唆使王小毛的人,又不至於特意從北京或上海特意背過來,應該是在當地買的。

我趕緊問王小毛,這東西哪裡有賣。王小毛告訴我,整個杭州市只有在第一百貨商店才有一個,他沒事就趴在櫃檯上看,過過眼癮。

我問清地點,起身要走。王小毛怯怯地抬頭問了一句:「叔叔你不會告訴老師,是嗎?」我停下腳步,看到他的白球鞋已經破舊得沒了邊,忽生惻隱之心。

這孩子本性不壞,只是缺乏管教。老師說他出身是單親家庭,母親早死,父親是個卡車司機,常年不回來。我十幾歲失去了雙親,對他這種境況感受頗深。我蹲下身子,與他平視。我知道這樣的孩子其實自尊心很強,他們最需要的不是玩具,而是尊重。

「我不會告訴老師,因為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不過壞事可不能去做了,給多少好處都不能,明白嗎?」

王小毛趕緊點點頭。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裡面看到了一絲真誠。我又說道:「中午放學,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櫃檯嗎?」

王小毛雙眼閃過興奮的光芒,響亮地回答:「好!」

到了中午放學,王小毛如約前來,帶著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貨大樓。市一百是杭州最熱鬧的購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這裡人還是很多。玩具櫃檯在五樓,王小毛輕車熟路,很快就轉到那裡。

這裡的兒童櫃檯琳琅滿目,擺滿了各種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擁在變形金剛的銷售專櫃,大呼小叫。王小毛鑽進去看了一眼,退出來向我彙報:「巨無霸福特已經沒有了。」

我「嗯」了一聲,這早就在預料之中。我擠進櫃檯,低頭對王小毛道:「除了巨無霸福特,你最喜歡哪個?」王小毛毫不猶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錢包,對營業員說:「同志,給我拿一個擎天柱,對,最大的那個。」

在無數小孩羨慕的目光中,我從營業員手裡接過大盒子,遞給王小毛。王小毛興奮得眼睛都瞪圓了,懷抱著擎天柱不知該說什麼好。

「送給你,做個禮物吧。」我笑了笑,身子往櫃檯上靠過去,跟營業員攀談起來。營業員是個年輕姑娘,見我出手闊綽,也樂於交談。我們隨口說了一陣,我遺憾道:「哎呀,本來他最喜歡巨無霸福特,可惜你這已經賣光了。」

一提起那玩具,營業員嘖嘖了幾聲。她說:「那玩具很貴,商店只進了一個,一直無人問津。前兩天忽然來了一個人,二話不說把它買走了。這事被營業員們當成談資,私下談了好幾天。」

「能買得起那個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長什麼模樣?」

營業員歪著頭想了想,說得有五十多歲,圓眼瘦頰,額頭前凸,腦袋像個倒瓜子,不過頭髮梳得特別整齊。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詳細一些。

他對變形金剛完全不懂,過來之後直接問最貴的玩具是什麼,營業員告訴他之後,他二話沒說,掏出錢就拿走了。我說這個人有留下名字嗎,營業員說沒有,不過倒是開了一張發票。我眼睛一亮,問營業員能不能讓我看看發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單位這麼大方,還能報銷這個。

營業員開始不太樂意,按規定顧客是不許看賬的。不過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勸人說項乃是看家本領。三言兩語,這個小營業員就被我說服了,回頭從櫃檯後面翻出當時的發票存根,上頭抬頭寫的是一家商貿公司,叫銀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來就好辦了。我去了當地工商局,沒費多大力氣便套出了銀舟公司的註冊地址。然後我按圖索驥,找到那家公司的門口。這是一棟三層蘇式小樓,外牆爬滿了青藤,正門是一扇老舊的推門,旁邊掛著銀舟商貿的公司招牌。

我觀察了一陣,沒有貿然闖進去,而是退了出來,讓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細盯著進出這家公司的每一個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話,一定認得出來。

我交代完之後,不動聲色地繞到這棟小樓的後面,果然在後門找到一個漆成紅色的火警按鈕。

這種小樓的結構我非常熟悉,小時候常去玩。這是特別典型的蘇式研究院結構,專供級別比較高的研究人員使用,所以小樓的安防等級很高,一般都裝有火警警報系統。這種警報按鈕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時候調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嚇得樓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為這事,我還背了一個處分。

蘇聯貨的特點是傻大黑粗,但倍兒結實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壞,就算缺少維護,也能勉強運作。

我伸出手去按動電鈕,整個樓里登時警鈴大作,刺耳無比。不一會兒,我聽到樓里腳步聲紛亂,人影紛紛往外跑去。

我不動聲色地繞回到前門,湊到王小毛身邊。

王小毛自從得了擎天柱之後,整個人精氣神都變了,對我言聽計從。對我的這個要求,他執行得非常認真,就像一個最負責的兒童團員,雙目圓睜,死死盯著每一個從門裡衝出來的人。

樓里的人不算多,跑出來大約二三十個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個一個審視過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順著他的指向看過去,見到人群中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背對著我們。他的脊背略帶佝僂,個子卻不矮,頭戴一頂扁帽,脖子習慣性地向右偏去,舉止頗有學究氣。

「確定是他嗎?」我覺得這背影有幾分眼熟。

「沒錯,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確定。

我正想到底在那裡見過。恰好那老者緩緩轉過身來,我一看清他的臉,瞬間如受雷擊,整個人僵在灌木叢旁邊。

鄭教授?

怎麼……會是他?

鄭教授渾然不覺我的存在,他右手扶著眼鏡,和其他人一起抬頭仰望,想看看到底哪裡起火。他的左腋下還夾著一個牛皮公文包,這公文包我印象很深,比一般尺寸要大,包角有一條銀線箍住,有兩處被火燒黑的痕迹。

這個公文包是鄭教授的愛物,某一年獎勵先進工作者單位發的,據說救過他的命。他走到哪裡都帶著,能帶著這個包,我絕不可能認錯人。

王小毛見我沉吟不語,以為沒聽見,又指了一遍。我緩緩抬起頭來,對王小毛說:「這事很重要,我再問你一次。是這個人,明確告訴你,要你去摔碎那個瓷罐嗎?」

王小毛以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騙你是小狗!就是這位老爺爺,說只要我去碰一下那個瓷罐,他就送我巨無霸福特。」

我突然皺了下眉頭,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現在回想起來,葯不是也僅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轟然倒地,這其中蹊蹺之處還未及細細分辨。如今看來,鄭教授早就知道這瓷罐有問題,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會倒在地上,所以才會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麼做到的?這瓷罐里難道另有玄機?

更重要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初識鄭教授,是在劉局的辦公室里,他是體制內的一位考古鑒定專家。後來他帶著葯不然來到四悔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脈中人,娶的是葯家的女人,類似客卿一樣的人物,而且還是葯不然的老師。後來在《清明上河圖》的案子里,他幫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鄭教授是一位傳統學人,內斂而低調,行事保守,對五脈大規劃商業化的舉措有些不滿,認為有悖於傳統。不過他不願公開說出來,只在跟我喝酒時會偶爾流露這樣的情緒。他對葯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內疚沒教好這位學生。

這樣一個老實人,怎麼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關鍵是,這樣來看,他和老朝奉之間,一定存在著撲朔迷離的關係。

我不太相信,鄭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偽裝。我許願雖然遭到過好幾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準,但一個人是不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總還覺察得到。

王小毛連喊了數聲,才把我從迷思中喚醒。我趕緊擺了擺腦袋,把混亂盡量甩乾淨。此時小樓前的人群已經發現火警是虛報,一邊抱怨著一邊回到樓里去,鄭教授也鑽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單獨見見那位老爺爺?」王小毛忽然問。我頗有些驚訝,這孩子怎麼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剛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

我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腦袋:「你快回學校吧,接下來沒你的事了。」王小毛道:「那可不行!幫人就得幫到底。我幫您把他騙出來。」

我有些生氣:「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得做個誠實的孩子,可張口閉口就是騙人。」王小毛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來。我學習雷鋒,幫好人做好事,總可以吧?」

我一時語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書包里的一頁作業紙和一支鉛筆,唰唰寫了幾行字,遞給他:「叔叔不想讓你騙人,這樣好了,你把這張紙條給他,就成了。千萬別說我長什麼樣子。」

王小毛拿過紙條,跑了過去。隔著灌木叢,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煙跑到門口,攔住正要進門的鄭教授。鄭教授接過紙條還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內容,渾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連連追問,王小毛只是搖頭,然後轉頭跑了。他動作靈活,鄭教授根本追趕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幾眼紙條,轉頭進樓,腳步竟有些踉蹌。

我其實在紙條上只寫了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然後留了一個時間和地址,沒留姓名。

讓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個暗示:你收買別人砸「三顧茅廬」青花瓷罐的事,已經敗露了。不必多說,光這個暗示,就足以逼迫鄭教授不得不來赴這個約會。

我選定的地點,是在杭海路靠近秋濤路附近。這杭海路的歷史可是相當悠久,明清時就有,最早是連接杭州與海寧的通道,就是沿著錢塘江的一溜海塘。後來岸線發生遷移,海塘這才變成了路。至今在這條路沿線,還保留著許多海塘及附屬遺迹。

我約鄭教授見面的地方,是在一段海塘遺迹的塘下。那裡有一座塘王廟,也叫五龍廟。我之所以約在這裡,是因為我之前聽過一個傳說。錢繆修海塘之時,這一段屢修屢毀,他只好割開手指,把自己的血混入泥土,這才修起來。後來當地人在這一段的塘下蓋起一座塘王廟,比別的地方都靈驗。百姓們有什麼爭執糾紛,都來到這廟裡,請塘王裁斷,比官府還靈驗。很久以前,這裡還掛著一塊「正大光明」的牌匾,是從衙門裡摘下來的,歷任縣官誰都不敢抬回去。

我想鄭教授應該也聽過這個傳說,可以體會到我選擇這裡的諷刺意味:黑燈瞎火,正大光明。他到底懷著怎樣的心思,就讓塘王來評判一下吧。

我把王小毛打發回學校,然後稍微做了做準備,便動身前往杭海路。這裡已不復當年的海塘風光,被大片大片的建築工地所取代,即將成為一片現代化城區。我來到秋濤路附近,遠遠只看到一片廢墟,不由得一愣。我再走近點,向路過的行人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最近這裡做市政改造,塘王廟和周圍一圈低矮危房,剛剛被拆平,準備起新樓。

此時正逢夕陽西下,天空彤雲疏朗。塘王廟的舊址已是處處斷垣殘壁,被落日拉長了影子,顯出時過境遷的凄涼。一台挖掘機孤獨地垂下鏟斗,像一名疲憊的持劍武士在戰場休憩。

塘王廟先後重修過幾次,裡面沒剩下什麼真東西,算不上文物保護單位,自然也就保不住。我緩步穿過這一片片廢墟,停步在一片平整的地基之上。這裡應該就是曾經的大殿所在,我抬起頭,在腦海里想像出當年的香火盛況,稍稍抬起頭仰望逐漸暗淡的虛空,彷彿看到殿內高懸的那塊「正大光明」匾。黑漆金字,煊赫生威。

幾百年前,這裡還是緊鄰江岸的塘堤,如今只能遠遠隱約聽見錢塘江水的奔流之聲。滄海桑田,白雲蒼狗,歲月的沖蝕之下,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江山尚且如此,何況人心。如今已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無論人情還是想法,太多事情發生了改變。縱然這牌匾還在,恐怕塘王他也無從判斷這紛紛世事的真偽善惡吧?

我正在沉思,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咯吱咯吱聲,那是腳步踏在碎磚上的聲音。我轉過身來,面帶微笑:「鄭教授,你好。」

來人果然是鄭教授,他的眼球瞪得要躍出眼眶:「許願?」隨即他立刻反應過來:「讓王小毛送紙條的,是你?」

我點點頭,卻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他是孤身前往,沒帶別的人來。這一帶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地勢開闊,一目了然,想藏人也不太容易。

「怎麼會是你?」鄭教授的眼神開始躲閃,語氣虛浮無根。

「這正是我要問,怎麼會是您?」

兩個問題完全一樣,可含義卻大不相同。

我的反問讓鄭教授倒退了幾步,臉上浮現出強烈的愧意,有如一個被人抓到作弊的學生。他右手幾次想去抓左胸口,可最終還是垂下手臂。下一個瞬間,他眉頭一振,失聲道:

「原來,葯不是那個失蹤的同伴是你!」

青花瓷罐被摔碎的事,肯定第一時間就傳到鄭教授耳朵里了。葯不是被抓,他自然也清楚。現在我突然出現在杭州,又對王小毛了如指掌。鄭教授是個聰明人,立刻把許多事情串聯起來了——這樣最好,不必我多費唇舌解釋了。我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視著他,不容有半分躲閃的餘地。

「鄭教授,我一直當你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輩,跟您交心交肺。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坦誠以待。」

鄭教授意識到,現在根本沒有辯解和掩飾的餘地。他抽動一下嘴唇,露出苦笑:「不錯,唆使王小毛去砸青花瓷罐的人,是我。」

「這麼說,你其實是老朝奉的人?」我步步緊逼。

鄭教授沉默了,既沒否認,也沒承認。

「《清明上河圖》那件案子里,您對我多加照顧,又是提供資料,又是介紹圖書館,我一直心存感激。現在看來,我還是太天真了,您不是照顧我,而是幫襯老朝奉。」我冷冷地繼續說道。那次案子我和老朝奉聯手,立場一致。難怪鄭教授會這麼熱心。

鄭教授繼續保持著沉默。

「您在我面前說什麼恪守傳統、堅守精神,說什麼不願見到五脈被商業化,原來都是噁心的謊話。」

「不,不是謊話!」鄭教授終於忍不住惱怒地高舉雙手,下巴因過於激動而抖動著,「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從未有過改變。」

「您懷著這麼崇高的理想,為什麼會為一個制假販假虧欠無數人命的惡人做走狗呢?」我大聲道,「你敢當著五脈的面把『去偽存真』再念一遍嗎?」

鄭教授的面色漲紅,脖頸處青筋起伏,幾次要開口,卻又閉上了嘴。彷彿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戰,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劇烈對抗著。

「小許,事情並非像你想像那麼簡單……」他最終只是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話。

我冷笑道:「當初你就是用這套說辭拉葯不然下水的吧?」

葯不然的背叛,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一個謎。它毫無徵兆,也毫無邏輯,就像是一輛失控的大卡車,把我重重地撞離既定的軌道。思來想去,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鄭教授是葯不然的老師,也只有他能對葯不然引導、拉攏乃至洗腦。

老朝奉拉下了鄭教授,鄭教授又拉下了葯不然。雖然我還不清楚這對師徒為何對老朝奉死心塌地,但他們沆瀣一氣,可謂確鑿無疑!

可我再次看向鄭教授時,心中突然不那麼確定了。

此時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下,只剩下一抹殘光在天邊,鄭教授的面容輪廓,開始變得晦暗不明。我眯起眼睛,像鑒定古董一樣仔細端詳著這個人。他的神色混雜著尷尬和無奈,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委屈。

「難道情況相反,是葯不然拉你下水的?」我忽然反問道。鄭教授的肩膀微微垂下,這個如釋重負的小動作沒逃過我的眼睛。

這可真有點出乎意料,葯不然居然才是主導。我轉念一想,這樣其實才說得通。葯不然是個狐狸命,外表隨和,內心極有主見,誰也別想拿捏住他。鄭教授性格軟,反被葯不然說服也不足為奇。

這師父,反被徒弟牽著鼻子走。

看到我目光帶著諷意,鄭教授不由得辯解道:「我從來沒有投靠過老朝奉,我們只是暫時為了同一目標而合作罷了。小許,你不也和他聯手過嗎?」

「我跟他聯手,是為了對付百瑞蓮。你和他聯手,又是為了什麼?」

鄭教授聽到這個問題,頹然靠在一面半塌的磚牆前,摘下眼鏡擦了擦,聲音有些嘶啞:「小許,你經歷過幻滅和絕望嗎?你體驗過那種眼看著最珍視的美好被毀滅的經歷嗎?」

我沒說話,因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回答。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塘王廟四周垂下厚重的帷幕。

「我從小就喜歡瓷器,喜歡得不得了,簡直可以說是發痴。只要有瓷器,別的什麼我都可以不顧。幸運的是,我從小就長在葯家,身邊有最豐富的資源和人脈。故宮深藏不擺出來的物件,我能看到;全國各地收藏家手裡的孤品,我能摸到;你知道么,用手摩挲著光滑細膩的瓷面,用眼捕捉它的葆光和釉色,世上沒有比這更幸福更愜意的事情了。我從來沒想過佔有,這想法太自私了。它們的美好是獨立於價值而存在的,不應該被無關的東西褻瀆。只要它們能妥妥噹噹地擱在某一個地方,有人呵護有人欣賞,我就很開心了。

「可即使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我都不能實現。這些年來,我在這圈子裡接觸了太多人,看到太多悲劇,每一次都讓我元氣大傷。曾經一位古董鋪老闆,有一件心愛的成化內府鬥彩蓮足盤,反右那年,一個人為了表現自己積極上進,勇於批判腐朽文化,當眾生生給摔碎了。這成化蓮足盤全世界只有五件,留在國內的只有一件,可從那以後,一件都沒了,想看就只能出國看。我在清華的一位老師,他一輩子精研瓷器,自己收藏了一百多件,個個都是精品。結果六六年破四舊,被『西糾』抄家,紅衛兵們進來叮叮咣咣,砸碎了好多,老師當場被活活氣死。剩下的收藏,全被扔在不知哪裡的倉庫蒙塵。等到八十年代平反之後,老師的後人費儘力氣才找到那些物件,然後雇了一輛卡車運回老家。結果那司機為了騰地方拉私貨,利欲熏心,擅自挪動包裝,在車上裝了好多雜貨。等拉到地方一看,那些瓷器已經被磕碰得成了一堆碎片——我當時趕到現場,也差點和老師一樣被氣死,大病了一場。

「這些事不是一次兩次,而是無數次,周而復始。不是毀於政治,就是毀於貪婪;不是毀於無知,就是毀於自大。人的罪責,結果卻要這些無辜的瓷器來承擔。我從一開始的傷心到憤怒,從憤怒到絕望。在這個國家,懂得珍視的人太少了,這些精品永遠都在歷經劫難。戰亂時渡劫,和平時還是渡劫。政治運動時渡劫,經濟發展也渡劫。我去過日本的幾個博物館,有公立的,有私立的,人家那一絲不苟的認真態度,和精心收藏的用心,國內幾乎看不到。是!那些藏品好多都是日本人在民國時從中國掠奪走的,可不掠奪走,東西就徹底毀了、沒了!所以文物應該是超越國家和時代,用一時的政治去劃分所有權,根本就是錯誤!其他都不重要,存續才是最根本的事!」

這是老朝奉的論調,我再熟悉不過。鄭教授越說越興奮,從一開始的畏縮愧疚,逐漸變得狂熱起來。他不再依靠牆壁,站直了身子前傾,雙目興奮地張大,手臂不時揮動,好像在作演說似的。

我相信他是真心這麼認為的。我之前跟鄭教授喝酒時,他約略提過類似的想法。不過那時候我沒往心裡去,以為只是老人醉後的牢騷。想不到他骨子裡,居然是一個瓷器原教旨主義者、一個痴者,除了瓷器,其他什麼都可以不顧。

難怪老朝奉能跟他一拍即合。

「滿口謬論!」我批評道。

鄭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為你爺爺許一城,為什麼要把佛頭送去日本?」

我一怔,怎麼忽然扯到佛頭案去了?可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自己也一直有疑惑。我爺爺當年為了阻止日本人盜寶,把性命都賠上去了,可最後佛頭還是被木戶有三帶回了日本,這一切似乎是徒勞無功。

鄭教授道:「因為他知道,在當時的中國,就算留下玉佛頭也保不住。而送去日本的話,以日本人的做事風格,一定會把佛頭好好地保留下來。許一城在佛頭外故意包上一層假殼,目的就是讓日本人誤以為是贗品,掉以輕心,他日回歸中國時也容易些。

「你看,連許一城這樣的人物,都認為日本保護文物比中國更靠譜,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可惜許一城的民族主義還是中毒太深,總惦記著佛頭回歸中國,才多此一舉搞什麼包玉之術。直接留在日本,豈不是更好!」

這個理由,無非是老朝奉的陳詞濫調。我爺爺,可絕非如此淺薄之人。我攥緊了拳頭,忍不住喝道:「這都是老朝奉說的吧?」

「沒錯!是他點醒了我,他才是我的知音、我的夢想。」

此時的鄭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論里,剛見面時的那點愧疚全然不見了。

「我從未參與過販假,也從未給老朝奉提供過任何制假的幫助。我加入時跟他有約在先,絕不沾『偽贗』二字,只幫他搜集真東西。其實假貨遍天下,又與我何干?只要那些真東西,都好好地擱在那,不受任何傷害就夠了。這些事五脈做不到,只有老朝奉可以做到。所以哪怕他十惡不赦,我也會幫他。你可以叫我瓷衛兵。」

我怒極反笑:「您口口聲聲說珍視珍品,為了瓷器的存續。可您卻處心積慮,買通一個孩子去砸碎那件『三顧茅廬』人物青花蓋罐,您不覺得自相矛盾嗎?」

鄭教授停頓了一下,神色略帶遺憾:「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這麼碎了很可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這麼做——不過,這都是為了更高的目標,這種程度的犧牲也是必要的。」

「摔瓷器是為了更高的目標?這簡直荒唐!」

「那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少了。站在不同層次,眼界高低,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聽到這裡,我心中忽然一動。外表還維持著憤怒的表象,但情緒已經迅速退了出來。現在鄭教授處於極度亢奮狀態,理性消退,正是套話的絕好機會。

「難道這五罐,和老朝奉之間有什麼特別的聯繫,所以你們才拚命要把它們毀掉?」

鄭教授毫無提防,自顧喋喋不休:「那是當然——咦?想不到你已經查到五罐了。這一定是葯不是那孩子發現的吧?那孩子對瓷器毫無興趣,可真是葯家的恥辱。」

「聯繫是什麼?老朝奉為何如此懼怕這五罐的存在?他到底是誰?」我持續發問,不容他有思考的機會。同時身體踏步向前,脖子前伸,雙眼直視。

這是一個壓迫性的動作,會對對方造成一種強烈的催促效果。鄭教授不是個陰謀家,他只是個被洗腦的瓷獃子,很容易接受暗示。尤其是從剛才開始,一直陷入自我狂迷的狀態,對這種催促的抵抗性更弱,幾乎是有問必答。

他聽到我的問題,幾乎不假思索,張開嘴就要回答。

可是他剛吐出一個含糊的音,突然間腔調一變,從嘴裡飛出一聲呻吟,然後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猝不及防。我離老朝奉的真相,就差了那麼一秒不到的距離而已,居然功虧一簣,不禁又氣又惱,向前疾走幾步,想去看看鄭教授為什麼突然暈倒。

塘王廟一帶因為拆遷,路燈還沒裝全,太陽一落山便特別黑。好在今晚月色尚好,我借著月光朝前走去,突然一種強烈的危機感襲來。我及時地停住了腳步,眼睛一眯,看到一個人影從鄭教授身後浮現,就像是從黑夜裡一點點分離出來似的。

「哎呀哎呀,我這個老師就是太好說話。幸虧哥們兒跟來了,不然可要麻煩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情翻江倒海。

葯不然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穿件純白的運動T恤,一隻手插在牛仔褲里,另外一隻手還保持著手刀的姿勢。剛才就是他出現在鄭教授背後,看到即將泄露出老朝奉的隱秘,便毫不客氣地給了恩師一記手刀,生生將其打暈。

我們兩個對視片刻,誰都沒說話,因為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沉默了足足有兩分鐘,最後還是葯不然先綳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別這麼一臉苦大仇深,哥們兒見面,分外眼紅啊。」

我哼了一下,卻依然沒吭聲。

我該怎麼反應?是撲上去打生打死,還是問問他九龍城寨里的傷好了沒有?這傢伙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敵手,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如果有可能,我最不想面對的,就是這個混蛋。

葯不然抬起右手:「你別多心,這次哥們兒真不是追著你來的。我是聽說鄭老師匆匆出門神色不對,不放心,跟過來看看。沒想到能在這兒看見你——許願,你最近好嗎?」

「不好。我在追查老朝奉的身份,但是被人給截和了。」

葯不然對我的諷刺毫不介意,歪著頭思考了一下,猛一砸拳:「是了!我說你怎麼會出現在杭州,肯定是碰見我哥哥葯不是了吧?」還沒等我說話,他又道,「這次杭州博覽會的事,鬧了半天是你們倆搞出來的。怎麼樣?我哥是個挺難交往的人吧?他可不像哥們兒這麼隨和。」

我神色一動,聽他的口氣,似乎這件事已經有老朝奉的介入了。

「葯不是現在怎麼樣了?」

葯不然嘆了口氣:「還能怎麼樣,被當場抓住了唄。好在五脈有人正好在現場,一眼認出了他的身份。不過那罐子太過貴重,牽涉金額過大,都夠格成刑事案了,就算是沈家也兜不住。現在我哥應該在派出所里拘押著呢。」

我嚇了一跳,刑事案,居然要嚴重到這種地步嗎?不會是葯不然暗中使壞吧?

面對我狐疑的眼神,葯不然有點委屈。他撓了撓頭,略帶苦惱地說道:「嘖,說得好像我跟個反派似的。那是我哥好么?就算立場不同,我也不會去主動害他啊。」

「這可很難說。」我一陣冷笑。

「哎呀,我告訴你吧!砸『三顧茅廬』蓋罐這事,根本就不是我負責,是鄭老師統籌。沒想到他安排的人沒成功,反而把我哥給牽扯進來了。我一聽到這消息,立刻從外地趕過來,這不下午才到杭州。我本來打算偷偷把我哥撈出來就走,沒想到卻撞見了你。」

「就是說,老朝奉也不知道你來了杭州?」我將信將疑,這傢伙居然是擅自行動。

葯不然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鄭教授:「那當然,誰也不知道。若不是我這位老師得意忘形,差點說出老朝奉的身份,我本打算偷聽一陣就撤的——你以為我想見你啊?每次看見都臭著一張臉。」

我忽然發現,葯不然居然一直沒提衛輝的事。看來他沒騙我,這趟是私自行動,老朝奉並不知情。但我卻沒有掉以輕心。這傢伙看著和善,身上可是背著好幾條人命,連對付自己的老師都不留任何情面。

「喂喂,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只是打昏他而已,又沒殺人。」葯不然連連叫屈。

「和殺了他沒什麼區別。我認識的鄭教授是個敦厚樸實的好人,你把他洗腦洗成什麼德性了。」

葯不然有點著惱,一指鄭教授:「這事也怪哥們兒?你知道他爹是誰么?他爸叫鄭安國!」

這名字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再仔細一想,忽然聽懂了。

葯來的油畫里有四個故事,天青釉馬蹄形水盂那個故事,鄭安國在裡面扮演著重要角色。他愛瓷成痴,不惜拿最後一點口糧去換水盂,最後全家活活餓死,只剩一個兒子被葯來帶去北京。原來這個兒子,就是鄭教授。難怪他從小長在葯家,性格也和他父親一樣,對瓷器如此著迷,甚至到了發痴發狂的地步。

遺傳基因這東西,真是強韌。

葯不然一看我反應,點頭道:「你若跟我哥聯手,自然也是聽過了天青釉馬蹄形水盂的故事。不過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么?老鄭家當年在長春,外號叫作西廂鄭。因為他們家最有名的一件收藏,乃是青花『西廂記』人物蓋罐,焚香拜月,舉城皆知。」

我的喉嚨一下子發乾。這是,第三件人物蓋罐!

「鬼谷子下山」「三顧茅廬」之外,原來還有一件是「西廂記」!第三件人物罐終於露出它神秘的一角。

沒想到它和鄭教授有如此之深的關聯。

葯不然道:「我爺爺去長春,其實最大的目的不是那件水盂,就是去找這件罐子。可惜鄭安國一口回絕,推說早就賣給別人。我爺爺十分懷疑,以鄭對瓷器的痴迷,怎麼可能會輕易賣出?何況古董市場沒什麼機密,這麼大的物件出手,怎麼一點風聲也無?可惜在搞清楚之前,鄭安國就死了,到底罐子賣給誰也就成了一個謎——至少對五脈來說,還是個謎。」

我聽他的口氣,似乎還有下文,正要詳細詢問,葯不然卻擺了擺手,正色道:「哎,說得太多了,不提了不提了。許願,我跟你說,五罐的事水太深,你不要碰比較好。」

「這與你無關。」我硬邦邦地頂了回去。

葯不然跺了跺腳,一臉恨鐵不成鋼:「我說許願哪,本來老朝奉都打算見你了,你說你繞這麼大一圈,不還是為了見他?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我不是要見到他,我是要揪出他,讓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法律的制裁。我要他的贗品帝國分崩離析,無法再流毒人間。」我一字一句道,然後比了一個決絕的手勢,「葯不然,我們理念背道而馳,註定要互相敵對。你要麼在這裡殺死我,否則我絕不會罷手。」

「你這傢伙,對我們真的威脅太大了。你說得對,我應該現在動手,把你幹掉!」

話音剛落,葯不然腳下一動,整個人急速地衝過來,霎時便衝到我面門前。在這個距離,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雙眼,殺氣畢露,有如一匹兇殘精悍的野狼。

以葯不然的身手,我實在沒有反擊或躲避的必要。我索性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可攻擊卻沒出現,那股殺氣卻一下子消失了。葯不然往後退了幾步,雙手一攤,憤憤道:「你這是耍賴!」

「你既然殺不了我,那就阻止不了我。」我淡淡回答。

葯不然氣得原地轉了幾圈,幾次抬腿要走,歪著腦袋想了想,還是嘆了口氣轉回頭道:「這次我是私自出來,老朝奉不知道。但他遲早會覺察到,暗中協助我哥的人是你。一旦沾了五罐,來找你的人,可就沒我這麼客氣友善了。」

「誰?」

「我不能說。總之,收手吧。」

「該收手的應該是你。你到底要在這個骯髒的泥坑裡趴多久?」我大聲質問道。

黑暗中藥不然的表情曖昧不明,可他的回答卻毫不猶豫:「人之毒藥,我之甘露。這是哥們兒自己的選擇,你不懂。」

他的語氣滿不在乎,似乎像是回答。

我被他這種態度激怒了。這個混蛋明明都已經背叛了,卻始終不肯明白地說出他背叛的理由。我不知道他到底堅持些什麼、有什麼苦衷,我現在只想好好揍他一頓。

「那咱們各安前程,生死由命。」我甩出一句,轉身就走。

「你這傢伙……」葯不然似乎已失去耐心,他抬起胳膊,又放了下去,「算了算了,拿你沒轍——喂,往這邊看。」他這個舉動,頗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由得停下腳步,看他玩什麼花樣。

「我給你一個友情提示,至於你能悟出什麼,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你會這麼好心?」

「哼,反正攔不住你,那就順其自然唄。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麼地步!」

葯不然彎下腰,黑暗中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摩擦聲,似乎他拿了什麼尖利的東西在磚牆上刻字。過了一陣,他刻完字了,拍了拍巴掌:「記住啊,這次咱倆從來沒碰見過。」說完他俯身扛起昏迷不醒的鄭教授,歪歪斜斜地朝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唉聲嘆氣:「還得先給扛回去,唉,你說我這是圖啥……」

我站在廟前,心中五味雜陳。這次突如其來的見面,就這麼突然結束了。它非但沒解答我心中疑惑,反而湧現出更多謎團。我抬起頭,縱然塘神在此,恐怕也無從分辨是非曲直吧。

不知何時,錢塘江中的霧氣悄然瀰漫到這邊來,把廢墟淹沒在一片淡淡的霧靄中。我覺得胸口有些積鬱,無處抒發,走向那半堵磚牆,想看看刻的是什麼字。

光線不足,我不得不劃亮一根火柴,才勉強能看清。上頭用紅磚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紹興,八字橋」。

遠遠地,葯不然的聲音忽然從霧氣中又飛了過來:「對了,提醒你一聲,如果碰到自稱細柳營的人,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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