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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對峙細柳營

聽到這拍巴掌的聲音,蘭稽齋老闆長長吁了口氣,如釋重負。

他躬身讓開門口,很快有三個人魚貫而入。為首的是個瘦弱的年輕人,容貌清朗俊秀,可惜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眉宇間帶著几絲憂鬱氣質。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頭髮和眉毛都是純白顏色,不見一根雜質。露在外面的雙手肌膚白皙透亮,青色血管隱約可見,簡直就像景德鎮的隱青釉色一般——他應該罹患嚴重的白化病。

後面兩個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小夥子,頭皮青茬,緊跟在那年輕人身後。他們一進來,兩具魁梧身材立刻把門口擋了個嚴嚴實實。

那年輕人一進屋,先看向蘭稽齋老闆:「你親眼確認了?」

蘭稽齋老闆趕緊點頭:「是,是,剛才我親眼目睹,確實是『飛橋登仙』。」

年輕人矜持地笑了笑,轉頭看向尹銀匠:「尹前輩,你好。晚輩姓柳,叫柳成絛。」

尹銀匠莫名其妙,只好一言不發。

柳成絛找了把椅子坐下,慢慢悠悠說:「晚輩聽說,焗瓷里的秀活,分成了山東、河南、河北三個流派。山東皮鑽,河南弓鑽,河北砣鑽,各有絕活。若我認得不差,這應該是河北一派的獨門手法——您說對嗎?」

尹銀匠有心發作,可面對這個來路詭異的白化病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柳成絛也沒打算聽到他回答,繼續自顧說道:「『飛橋登仙』這一手太過巧妙,有補完天工之能,所以易遭天妒,不可輕用。真正有幸看到的人,一共也沒幾個。今天晚輩有幸,適逢其會,真是何其幸運。」

我和尹銀匠同時揚了揚眉毛,看向蘭稽齋老闆。原來,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那個琮式瓶想來也是被故意處理成那樣的崩口,非「飛橋登仙」不能修補,藉此引出絕活。

鬧了半天,這老闆不是貪圖尹銀匠的瓷器,而是在替這個白化病人試探身份!

柳成絛又繼續道:「河北一派本來混跡於京城,乃是三派地位最顯赫的京派。可惜人丁不旺,到了晚清逐漸式微。唯一一點血脈,併入了明眼梅花,這絕活也傳入五脈之中的玄字門,成了葯家獨有的手藝——您是葯家的什麼人?」

他有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溫柔,還帶了點孩子式的好奇。可話里的意思,卻讓我無比震驚。

我的心臟陡然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抓緊。這……怎麼一下子就把五脈牽扯進來了?我驚駭地看著尹銀匠,難道說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傢伙,竟然是葯不然的同族嗎?

面對質問,尹銀匠淡淡回答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柳成絛微微一笑:「沒事,沒事,那些陳年爛穀子的事,不提也罷。重要的是,您有這一手絕活,就夠了。我想啊,咱們國家很多傳統手藝都快失傳了,得有個法子保存下來。您跟我回去,跟晚輩商量一下,如何把這些民族瑰寶保留下來,如何?」

話說得冠冕堂皇,語氣卻不容人拒絕。

尹銀匠感覺到了對方的惡意,伸手想要去抓噴燈,柳成絛身後的保鏢眼疾手快,飛身上前,一把抓住噴管。那噴管是黃銅質地,「咔吧」一聲,居然被他撅筷子一樣輕鬆撅斷了。尹銀匠後退幾步,嘴角開始顫抖,他終於明白,今天這些傢伙為達目的,是絕不會吝惜使用暴力的。

一念及此,尹銀匠立刻慫了。不在工作台前,他終究只是個懦弱老頭罷了。柳成絛又看向我,態度依然非常和藹:「這位先生,雖然你我素昧平生,不過見面就是緣分,不妨一起去小處坐坐吧?」

這就是要滅口的節奏吧?我心中暗想,開始掃視屋子,想該怎麼脫身才好。柳成絛見我眼神閃爍,知道我尚懷有僥倖心理,苦口婆心地勸道:「『飛橋登仙這事』,干係重大,不能外傳。就算您發了誓,我也不放心。所以今天無論如何,您得跟我回去。您不必徒費心機了。」

見我不吭聲,蘭稽齋老闆趕緊討好地看向年輕人,一臉諂媚。柳成絛彈了彈手指:「咱們細柳營,向來是言出必踐。你的賬就平了吧。」蘭稽齋老闆連連作揖感謝,可眼神卻飄向那黃花梨柜子。柳成絛知道他心思,不由得搖搖頭:「不告而取,不是君子所為。尹老師走後,這鋪子你可得替他看好了。」

蘭稽齋老闆大喜過望,尹銀匠這次肯定回不來了,讓他看鋪子,豈不就意味著鋪子里收藏的瓷器,全是他的了。若不是貪圖這些便宜,他才不會紆尊降貴來跟一個老銀匠周旋。

我在一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柳成絛的話,在我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細柳營,細柳營,這不正是葯不然叮囑我要提防的老朝奉的手下么?!

我仔細這麼一想,前後關係一下子就捋順了。細柳營身負老朝奉的囑託,來紹興尋找『飛橋登仙』的傳人。柳成絛查到尹銀匠這裡,不確認他到底會不會這手絕活,於是沒有打草驚蛇,是讓當地的古董店老闆假借修瓷為名,來試探尹銀匠。一旦尹銀匠露出這手絕活,細柳營才會出面來綁人。

這些人行事,真是既謹慎又狠辣,從前到後滴水不漏。

葯不然顯然知道細柳營在紹興的舉動,又不便對我明說,於是給了我一個隱隱約約的暗示。

原本我不知道為什麼葯不然要引我來紹興,但看到那個柳成絛的做派後,我立刻就明白了。葯不然最討厭的,就是柳成絛這樣的人。我雖不知兩人在老朝奉手下是什麼分工,但兩人關係絕不會好,搞不好還是競爭對手。

葯不然這麼干,是打算讓我去攪柳成絛的局。

可惜啊,如今我非但不能攪局,反而自身難保,直接被人家堵在了屋子裡。柳成絛暫時還不知道我的身份,等帶回去一查,很快就會知道我是白字門的許願。兩份大功勞,都被他一人獨得,葯不然這是賠了……哎,不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我正琢磨著,柳成絛清聲道:「你們還不快扶尹老師和這位老師出去?」兩個手下立刻朝我們倆走過來。

「且慢。」我忽然大喝。

「您說,若是求饒就算了,大家都挺忙的。」柳成絛道。

「你既然請我去做客,好歹說個來歷。」我一邊爭取著時間,一邊悄悄挪動著腳步。

柳成絛笑道:「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會更好,別給自己增添煩惱了。」說完他手指一擺。兩個手下加快了腳步。

我忽然朝前一衝,想去把剛才撅斷的噴槍管撿起來。對方是個練家子,早就看出我的去勢,一抬大腿,先封住去路,然後一條胳膊橫著朝我掃來。我連忙舉肘抵擋,「咣」的一聲,感覺跟和鐵柱相撞似的,半條胳膊都麻了,整個人朝反方向倒去。

那傢伙試探出我身上沒功夫,動作便沒那麼急了。他看我慘然倒地,似笑非笑,伸出一個巨大的手掌來抓我肩頭。就在他的臉離我只有十幾厘米時,我的右手猛然抄起一樣東西,丟到他臉上。對方猝然遇襲,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咕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捂住眼睛。

我丟出去的東西,是尹銀匠的酸洗盆。銀匠為了洗去銀器表面的黑斑,改善光澤,完工後都把東西會放入酸洗盆中涮一下。所以這是常備器具。我在剛才就注意到了,他們一直盯著噴燈這種殺傷力大的器具,但沒人留意丟在一旁的酸洗盆。

要知道,酸洗液一般用硝酸和硫酸調配而成,哪個成分都不是善茬兒。短時間洗涮,可以破壞銀器的氧化層,長時間洗涮,銀器會被腐蝕變黑。您想,銀器都擋不住酸洗,何況是人臉?

另外一個人看到同伴遇襲,愣了一下,鬆開了尹銀匠。我趁機抄起另外一盆,作勢朝他砸了過去。那人看見同伴的慘狀,嚇得亡魂皆冒,哪裡還敢抵擋,跟兔子似的一下子跳出門去,還不忘把柳成絛拽出去。結果這一盆東西,直接潑到了蘭稽齋老闆的腦袋上。

蘭稽齋老闆嚇壞了,一屁股癱坐在地,誇張地哇啊大叫起來,一團渾濁色的黃色液體迅速擴大了面積……他號了半天,才發現除了頭髮濕一點以外,並沒有什麼事發生。

酸洗過後的銀器,都要過一遍清水,洗去酸液。所以在酸洗盆旁,還有一個清水盆。我第二次丟的,是那個。想想也知道,一個銀匠家裡,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硫酸盆,又不是做化學武器。

趁著敵人混亂的機會,我拽住尹銀匠推開後房的門,閃身進去。後面是一個不大的院子,還有一截短走廊,連接著盡頭的一處小廂房。

「這裡還有別的出口沒有?」我問尹銀匠。這傢伙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不可能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尹銀匠沒有回答。他加快腳步,衝到院子里。這院子沒人侍弄過,只有一棵半枯的老樹和幾叢野草。他走到圍牆處,蹲下身子扒拉幾下,搬開一塊爬滿藤蔓的荒石,牆下便出現一個狗洞。這狗洞半連著牆基,可容一個成年人爬行進出。

事到如今,顧不得面子如何。我和尹銀匠依次從洞里爬出去,到了牆外一看,原來已經瀕臨河邊了。尹銀匠又把那塊荒石重新拽回到洞口擋住,這才爬出來。

為了防止河水泡壞牆基,這裡的臨河院牆與河岸之間會空出一小段空隙。我和尹銀匠把背緊貼在牆壁上,勉強能夠站穩腳跟。我聽到院子里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撞開廂房木門的聲音,還有不甘心的叫喊和搜尋。

我聽到柳成絛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沉穩,似乎並沒因為煮熟的鴨子飛了而壞了情緒。

「福爾摩斯說過,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答案。廂房沒有,那就只能是翻牆而出了。你們去看看,牆角有沒有洞。」

我看了一眼尹銀匠,意思是怎麼辦,尹銀匠指了指水面,比了個劃的動作。

還能怎麼辦?游唄!

我們倆顧不得脫下衣服,慢慢矮下身子進入水裡,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好在這條小河的水並不深,估計也就兩米左右,對我這個八歲就敢跳北海的熊孩子來說,完全沒難度。

尹銀匠打頭,我緊隨其後。我們安靜地揮動著手臂,朝前緩緩游去。水溫很舒服,就是偶爾會有浮在水面的生活垃圾從身邊漂過,略噁心了點。我們遊了好一陣,在路人驚訝的注視下,從一處洗衣服的小台階爬了上去。一抬頭,看到八字橋恰好就在對面不遠處。

水鄉就是如此,從八字橋到尹銀匠家得彎彎繞繞走上好久,如果你豁出去下水,其實直線距離並沒多遠。這一帶的居民很多,附近還有一個派出所,就算柳成絛他們追過來,也不敢動手。

應該……不敢動手吧?

我忽然沒那麼確信。

這些傢伙,氣質和我之前接觸的敵人不太一樣。如果硬要比喻的話,之前的那些人都是小流氓,會放狠話動刀子見血,但技止於此,而柳成絛這些手下是職業殺手,不輕易動手,但一動就是要命的事。

那兩個傢伙,身上有股隱隱的土腥味——這是盜墓賊特有的氣味。他們常年鑽行於腐土陳木臭屍之間,味道滲入毛孔,怎麼洗都洗不掉,一聞就聞得出來。

難怪葯不然叮囑要當心細柳營,盜墓賊全是亡命之徒,最為兇殘。老朝奉手下除了制假團伙,居然還豢養著這麼一群轉正的盜墓賊,其志可真是不小哇。

我正琢磨著,尹銀匠忽然用手按住我的腦袋,急聲道:「快趴下!」我連忙蹲下身子,藏在一蓬水草旁邊。我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麼,尹銀匠把食指豎在唇前,然後指了指八字橋。

我小心地探出小半個頭,朝那邊看去。八字橋頂,柳成絛正笑意盈盈地和一個姑娘說著什麼,那姑娘頭上綴著一枚銀飾,在日頭照耀下閃閃發光——正是莫許願。柳成絛的旁邊只有一個護衛,估計另外一個送去醫院了吧,硫酸潑面可不是什麼小傷。

柳成絛站在那裡,和莫許願聊得頗為熱絡,兩人有說有笑,小姑娘不時發出咯咯笑聲。我心中大急,這個柳成絛是個極危險的傢伙,無緣無故接近莫許願,一定不懷好意。雖然我跟這姑娘交往不深,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無辜受牽連。

可惜我距離太遠,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只看到柳成絛湊在莫許願耳邊嘀咕了幾句,姑娘搖搖頭,卻沒躲開。柳成絛居然牽住她的細嫩小手,兩人肩並肩走下橋去。臨走之前,柳成絛忽然停下腳步,朝我們這個方向望了一眼,眼神里透出一絲陰冷,如青蛇吐出信子。

「他一定是發現了莫許願那個蓮竹頭飾,以為她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對尹銀匠不無埋怨地說。當初若是他早點承認,就不會有這麼多波折了。

尹銀匠沒說什麼,他確認柳成絛離開後,緩緩站起身來,一指巷子口:「那邊有條路可以出去,你走吧。」然後自顧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我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吼道:「那些王八蛋顯然是打算挾持莫姑娘,逼問咱們的去處——難道你打算袖手旁觀?」

尹銀匠漠然道:「這不關我事。」

「那可是你的街坊啊!」

「她只是買過我幾串銀飾,不算什麼街坊。」尹銀匠撥開我的手,眼神閃爍。他剛才做焗活時,儼然一代宗師,現在他又變回到那個脾氣暴躁、膽小怕事的猥瑣銀匠。

「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吧!」

尹銀匠瞪向我:「你也看到了,那些傢伙,真的會下手殺人!」他回想起剛才的驚險,仍舊心有餘悸。他縮了縮脖子,想要離開,嘴裡嘀咕著我聽不懂的紹興話。

我身子一橫擋在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一字一頓:「我是五脈許家的後人,我叫許願。你如果真是葯家子弟,就該知道,我能從柳成絛手裡救出你,也一樣能毀了你。」

一聽到這句話,尹銀匠如中雷擊。對他來說,我後半句的威脅,還不如前半句更有殺傷力。他沮喪地捂住臉,口中喃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露『飛橋登仙』的絕活,一定會遭天譴,一定會。幾十年都忍了,怎麼還是沒忍住……」

尹銀匠被我逼迫得走投無路,說著說著,呼吸忽然變得粗重起來,雙目泛紅,眼看又要犯病。我毫不客氣,啪啪給了他兩個大耳刮,他被我打蒙了,那些癥狀也硬是被打了回去。

看來他的這個狂躁症,也是選擇性的,吃硬不吃軟。好聲好氣地詢問,他跟你甩臉色、發脾氣,非得惡形惡色地詐唬威脅,他才服軟。早知道尹銀匠是這麼個秉性,我何必費盡心思去試探,直接殺進門去一通威脅,就全搞定了。

現在柳成絛沒機會了,但我還有機會。

不把他逼到絕境,這傢伙不肯開口。我冷冷說道:「我可以放你自行離去,莫許願我自己會去救,但你要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否則……」

我剛才用酸洗液潑人臉,他也看見了,知道我也是個下手不容情的狠角色,說到做到。

尹銀匠萬般無奈,只得做了個手勢,讓我跟著他走,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他帶著我七轉八彎,在窄巷子里穿行了許久,忽然眼前豁然開朗,竟走到一條大路上來。我看到在前方路邊右側,居然是一處教堂。

這教堂通體漆成棕黃色,有一個高高的尖塔鐘樓,正中圓窗鑲嵌著彩色玻璃。看這建築的牆壁斑駁程度,恐怕是民國時候建起來的。雖然建築略顯破舊,但自有一番內斂的聖潔氣象。在教堂外圍是個小院,院子有一個聖母造型的噴泉和一個自行車棚,旁邊書架上放著可以隨意取拿的宣傳小冊子。

尹銀匠輕車熟路,直接往裡面走。教堂沒鎖,一推就開。我在後面跟著,有點愣神,沒想到這傢伙還是個基督徒?

教堂內的陳設非常標準,前頭是一個佈道台,豎著十字架,下面大約二十幾排木椅。旁邊的穹柱上還掛著一副極富中國特色的大紅對聯,上書:主造天地萬物,神愛世上眾人。此時沒有禮拜,教堂里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尹銀匠進來之後,神態變得平和多了,狂躁之氣一掃而光。他隨便選了一處座位坐下,我想了想,坐去了他身後一排。從我這邊的視線,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後腦勺,以及遠處的耶穌十字架。

有些話,不面對面,更容易說出來。

我靠在椅子上,雙手抱臂,安靜地等著。尹銀匠在前面垂下頭去,雙手合抱,喃喃祈禱了幾句。陽光透過穹頂的彩色玻璃照射進來,如一隻看不見的光芒之手,安撫著他的肩膀。

「我不是葯家的子弟,只是跟葯家有些淵源罷了。」這是尹銀匠的開場白。

前面說了,焗瓷分成三個流派,山東皮鑽、河南弓鑽、河北砣鑽,背後是三個家族:顧、樊、尹。

其中河北這一脈最接近京城,經營也最深,頗得達官貴人、文人雅客推崇。晚清之際,尹家出了一個天才,叫作尹田。尹家有一手焗瓷的絕活兒,叫作「飛橋登仙」,既精妙,又好看,適合人前表演秀活。尹田驚才絕艷,極有天分,一學成便技驚四座,轟動京城。據說連宮裡頭的物件壞了,都特意請他過去修補,甚至還在老佛爺面前演練過。

不過這「飛橋登仙」之術雖然驚艷,卻有一個禁忌。尹家自古相傳:此法太過精妙,奪造化之功,易遭天妒。因此一個人使用次數不可超過大衍之數,多則必生禍端。《易經》有云:「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尹田在京城名氣太盛,他自己又有意藉此邀名,「飛橋登仙」不知在人前表演過多少次,早超過大衍之數。沒想到他一過五十大壽,竟一病不起,顯然是觸動了禁忌。尹田後悔也來不及了,自知時日無多,想把這手絕活傳下去。可尹家傳到這一代,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尹丹。

尹田思前想後,只能放出風聲,他願意以「飛橋登仙」作為嫁妝,為尹家招贅。

消息一傳出去,京城轟動。大家都知道這手絕活的價值,想入贅的人如過江之鯽。可尹田的女兒尹丹卻堅決不從,甚至以死相逼。在尹田再三逼問之下,她才坦承自己與五脈中人有了私情。

尹田一聽,又驚又怒。驚的是,五脈當時是鑒古界的泰山北斗,江湖地位遠勝區區一個秀活焗匠;怒的是,正因為五脈世家地位顯赫,斷不容自家子弟入贅別門。他問女兒到底是誰,尹丹這才坦承,是玄字門葯家的長子葯慎行。

葯家執掌瓷器一門,與焗瓷的尹家關係密切,平日來往不少。葯慎行和尹丹相識相愛,只是還未曾跟家中長輩提親。

尹田找到葯家商量,果然,葯家長輩明確表示:「若是尹丹嫁入葯家,絕無問題。讓葯慎行入贅,絕無可能,那可是我們著力培養的接班人。」尹田十分為難,若是應了葯家,只怕「飛橋登仙」之術就要失傳。結果事情僵持在這裡。

尹田這下子可棘手了,尹家有嚴規,這門絕活絕不可外傳。他便勸女兒重新考慮一下。

不料尹丹此時已然珠胎暗結,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再拖下去,再沒臉出閣。尹田聞此消息,有如晴天霹靂。他走投無路,只好把葯慎行叫到床邊,說他決定讓尹丹嫁入葯家,也願意把「飛橋登仙」傳給葯慎行——可有一樣,他逼葯慎行起誓,不得私傳給葯家之人,只能他一個人知道。等到尹丹生了第二個兒子,要改姓尹,並繼承這門手藝。

葯慎行自然答應,尹丹很快嫁入葯家。尹田最後一次演練了「飛橋登仙」,葯慎行悟性甚高,很快便學會了。傳授完畢,尹田便溘然去世。在臨終前,他反覆叮囑葯慎行:「『飛橋登仙』不可超過大衍之數,否則必遭天妒。」

婚後不久,尹丹生下長子,起名為葯來。可惜她生產時傷了元氣,還沒來得及生出第二個孩子,便去世了。葯慎行對尹丹用情至深,此後再未續弦。至於「飛橋登仙」這門手藝,葯慎行也一直恪守誓言,從未傳授給任何葯家子弟。

按照他的想法,打算當上五脈族長之後,從葯家分支里選一人過繼尹家,再傳授「飛橋登仙」的絕技,完成尹田的遺命。

不料在民國十七年,風雲突變。五脈捲入了孫殿英盜東陵大案之中,葯慎行因為替譚溫江銷贓,被官府抓住入獄,判刑十年。族長之位,落入一個叫許一城的人之手。

兩年之後,因為政局變動,葯慎行所在監獄發生了劫獄事件,犯人大多外逃。許一城聞訊派人尋找葯慎行,卻不知所蹤。

其實葯慎行並未身死。他對自己所作所為深懷愧疚,不願再連累五脈,正好趁這個機會隱姓埋名,改稱尹姓,一路向南流浪,並最終定居到了紹興。在紹興當地,他收養了一個孩子,改姓尹,名念舊,拜了尹田牌位,算是過繼。然後他教會尹念舊焗瓷之術和「飛橋登仙」,算是完成了尹田遺願。

葯慎行在紹興隱居了一年,忽然一日告訴尹念舊,他有要事北上,叮囑這孩子看好鋪子。

數月之後,從北邊來了一個人,給尹念舊捎來一封信和一卷海底針。信是葯慎行寫的,說自己可能沒機會回紹興,叮囑尹念舊改行做了銀匠,萬勿在人前顯露「飛橋登仙」的手法,但傳承卻不可斷。海底針也要保管好。

那海底針,便是那件插滿了小工具的牛皮卷。但葯慎行在北邊發生了什麼事,為何特意把此物捎回來,卻沒有解釋。

尹念舊對著北方大哭一場,從此遵照葯慎行的指示,不提焗匠之事,改做了銀匠。因此街坊鄰居都不知道這家人原本擅焗瓷,都以為是銀活世家。至於「飛橋登仙」這門手藝,尹念舊悉心教給了自己兒子尹鴻,只是不許他外傳。

後來連年戰亂,尹念舊夫婦不幸被炸彈炸死。尹鴻被嚇得不輕,從此有了心理隱疾。從那之後,他變得畏縮膽怯,不愛與人接觸,脾氣又暴躁,只縮在自家鋪子里做銀匠活。不過尹鴻一直牢牢記住父親的囑託,焗瓷的手藝從來沒擱下來過,幾十年來沒事就演練,甚至到了近乎強迫症的地步。

諷刺的是,正因為這個乖僻的性子,不知不覺他的手藝已超過了尹念舊和葯慎行,幾乎可以和尹田比肩,只是從未在人前顯露過。

今日尹鴻被我和蘭稽齋老闆聯手逼迫,固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其實他內心深處也希望能有機會在人前施展一回,不然苦練一輩子,豈不成了屠龍之技。

「就是這樣了。」尹銀匠頭也不回地說道,聲音有些疲憊。

我坐在後排,心情實在是複雜到難以描述。聽完他的敘述,我才知道,原來他與五脈之間居然還有這樣的淵源。曾經在這裡隱居的,居然是葯家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物。

這位葯慎行,真是一位重情義守言諾的君子。為了贖罪,甘願捨棄五脈。為了一個誓言,甘心隱居至此。

「可是他為何特意選擇紹興定居?」我問。

「因為尹丹一直想去沈園看看,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他南下之時帶著尹丹骨灰,就埋在沈園一處角落裡。據我父親說,他經常過去探視,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北上。」

我感慨不已,忽然心中一動,心算了一下,發現他北上的時日,與我爺爺許一城的玉佛頭案時間居然差不多。

難道兩者之間,還有什麼關聯?

「他北上去做什麼,有跟你們說過嗎?」

尹鴻搖搖頭:「我父親他一直念叨,說有心為老人盡孝,卻連埋骨的地方都不知道。他恪於葯慎行的交代,不敢北上尋人,一直就在紹興待著。」說到這裡,尹鴻抬起頭來,望著穹頂喃喃道,「我總感覺,我們不是隱居在此,而是在守護著什麼東西。」

葯慎行捎回紹興的,只有那一卷海底針。可我剛才也看到了,那就是一件古董工具箱,牛皮上插著那麼十來件精緻小工具。若是暗藏什麼玄機,恐怕早就被尹鴻發覺了吧?再者說,既然要他們守護,又不提那東西是什麼,有什麼用,怎麼守?

不過現在想什麼也晚了,那捲海底針,恐怕已經落入柳成絛的手裡了吧。

這時尹鴻道:「你剛才說……你是許家的人?」

「不錯,許一城是我爺爺。」我不自覺地挺直了胸膛。

尹銀匠「哦」了一聲,說我父親提過這個名字,葯爺爺對他可是讚賞有加,說比自己更有資格統領五脈,那套海底針,據說原本就是屬於他的。

我倒沒想到,這卷工具居然是我爺爺的遺物。可轉念一想,我突然眉頭皺了起來:「葯慎行和許一城,可是平輩相稱?」

「應該是吧,許一城比葯慎行要小几歲。」

這就太奇怪了。如果尹鴻說的沒錯,那麼尹念舊和黃克武、劉一鳴、葯來、沈雲琛四人同輩,而我父親許和平,也是這一輩才對。以此類推,葯不然、煙煙他們,豈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嗎?

之前煙煙給我講許一城的故事時,我就隱隱覺得不妥,現在從尹鴻這得到確證,更是一腦門子糨糊。

這事若是真的,麻煩可就大了——我可是跟我侄女談戀愛呢!

尹鴻可不知道我腦子裡的紛亂思緒。他嘆了口氣,重新恢復到禱告的姿勢,閉上眼:「我能說的,都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這時我才想起來,正事還沒辦呢。我晃晃腦袋,把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暫時甩開,從懷裡拿出那一片「三顧茅廬」的瓷片,遞給他。

「你幫我看看,這枚碎片有什麼說法沒有。」我的語氣很強硬,不容推辭。

尹鴻知道這事若不遂了我心意,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只得轉過身來,把瓷片接過去,細細看了起來。

「這是明青花吧?是個人物罐?」他一邊看一邊判斷,基本上都猜對了。一接觸到自己的專業,尹鴻的說話神氣就完全不一樣了。

焗瓷之人,對瓷器有著相當深刻的理解,有時候甚至還在瓷家之上。瓷器玩家,往往關注的是器形、釉色、歷史傳承等方面,側重於美學鑒賞和分類,而在焗瓷匠眼中,這是一件有毛病的器物,釉滴如何堆積,紋路如何開片,看的是物性,研究的是成分——這就有點像是選美評委和醫生之間的區別。

「主要請你看看這一條白口。」我特意提醒了一句。

尹鴻手裡一轉,視線就移到了諸葛亮袖子上的那道白口。他唯恐看不清,托到眼前,借著外頭射進來的光線端詳了許久。

他忽然起身,我以為他要跑,沒想到他快步走到佈道台前,旁邊有一個小屋,是神父休息準備的地方。小屋沒鎖,尹鴻進去,從裡面拿出一個搪瓷缸子來,缸子上還寫著某某單位三八紅旗手獎勵云云,和教堂的氣氛充滿了不協調感。

尹鴻晃了晃缸子,裡面還有喝剩下的茶水。他把瓷片浸泡進去,約莫兩分鐘後拿出來看了一眼,然後又泡回去,再拿出來。如是三次,他才微微點了一下頭,眼神似乎找到了答案。

「看出東西來了?」我問。

尹鴻讓我看那道白口的邊緣,手指摳住。我瞪大了眼睛,視線順著他的指尖移動,卻沒看出什麼端倪。尹鴻道:「瓷器的釉面叫作玻璃相,一般經久不變。不過若是環境太差,釉面就會發生沁蝕,個別部位變得鬆軟,拿銳物一摳,會有粉末下來,俗稱酥骨,科學名叫作鈣化。」

銀匠一般小拇指都留著長指甲,便於掐銀做記號。他用小指甲往白口底部一刮,我清晰地看到指甲縫裡嵌入一星白色微顆粒。

「焗瓷工匠在修補瓷器時,最頭疼的就是碰到酥骨,無論鑽孔還是向前,釉色往往一碰就掉一大片,讓局面難以收拾。」

「這麼說,這白口也是個酥骨的痕迹?」

尹鴻的語氣里略帶困惑:「是酥骨沒錯,可卻像是故意弄出來的。你看白口周圍的釉面,似乎有星星點點的鈣化斑點,浮於表面,這是用銀粉撒上去的。你敲一下會發現,其實質地並未軟化,硬實得很。民國有一種造假手法,即故意偽造酥骨痕迹,以新瓷冒充舊瓷。」

我瓷器水平太差,理解起來有點吃力,不過大概能捕捉到尹鴻的意思。酥骨鈣化發生的區域,邊緣通常是個漸進過渡,有個半軟半硬的中間地帶——就像從森林地帶到草原地帶,中間必有過渡的平原。

這片瓷器上的白口,邊緣非常硬實,沒呈現出過渡帶的特徵,但卻被特意撒上銀粉,偽裝成有過渡的樣子。

「這個碎片的邊緣,很像是被人切出來的啊……」尹銀匠自己念叨。

「不可能,我親眼看到罐子摔碎,然後從中揀出來的。」

尹鴻不再糾纏這個話題:「你見過其他罐子上的白口嗎?位置一樣嗎?」

我想了想,現在一共只見過「三顧茅廬」人物罐和「鬼谷子下山」人物罐的仿品,兩件罐子的白口,開在了諸葛亮和鬼谷子的衣襟處。

「這就對了。為了處理衣襟層疊的效果,這裡施釉往往比較重,堆疊厚積,手摸上去會微微拱起。像同治粉彩器里有一種叫波浪釉,跟這個差不多。利用這個厚度,裡面的空間是可以藏東西的,稱之為釉囊衣。」

「啊?這怎麼可能?」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瓷器是要上窯里燒成的,幾千度的高溫,裡面藏什麼東西也都化了。我前兩天看《倚天屠龍記》,裡面說倚天劍、屠龍刀里藏著《武穆遺書》和《九陰真經》,這怎麼可能嘛,煉起鐵來,啥書也都燒光了,跟這個情況一樣一樣的。

尹鴻慢悠悠道:「沒說一定是書。如果是在素胎上刻幾個字,還是能夠保留下來的。明代有過一個故事,講一個瓷匠染了重病,他擔心自己死後,小兒子要被女婿侵奪家產,遂精心燒制了一個瓷瓶。瓷匠死後,兒子被姐姐和姐夫收養,家產也被移並過去,只有瓷瓶還留在身邊。他兒子長到十五歲,把釉囊衣刮開,胎體裡面刻著家父遺囑。他拿這個印記去見官,終於把自己的家產拿了回來。」

「你的意思是,這個瓷罐的釉底囊衣里也藏了什麼信息?」

尹鴻他手一翻,把瓷片的白口亮出來:「藏著什麼,我不知道,但很顯然裡面的東西已被人取走了。這白口,就是刮開釉囊衣殘留的痕迹。為防止別人發現,那個人對白口進行了精心修補和偽裝,使之看上去只是一道酥骨淺溝。」

「這怎麼可能?我看過白口邊緣,很平滑,和周圍瓷面是一體的。刮開後的瓷面,怎麼可能會補成這樣?」

補釉這種事,並不算罕見。用調好的釉汁塗抹在器物表面缺損處,入窯焙燒,出來便能補好,甚至開片紋路都能模仿出來。但是這種手藝,只適用於單色瓷,而且無法抹平釉面銜接的痕迹,總會留一道傷疤。像青花瓷的釉面,若是被刮開,絕不可能恢復如新。

尹鴻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說絕對可未必。這世間尚有一種焗瓷手藝,能夠做到打開釉囊衣,再天衣無縫地修補回去,那就是『飛橋登仙』。」

「啊?」我一愣,「飛橋登仙」不是用金銀補瓷的手藝嗎?

既然說開了,尹鴻也就不再忌諱,給我作了解釋。原來這「飛橋登仙」,指的並非是具體的工藝,而是一種手法。讓焗匠靠腕力控制釉漿或金銀液走向,在極短的時間內精確覆蓋到指定位置,既能鑲金嵌銀,也能開釉補釉,補起來不留痕迹。

這道理,就像是給一面牆刷漆,你一刷子一刷子地塗,再如何均勻也能看出刷痕。但如果你直接把一桶漆潑上去,又能控制油漆恰好蓋住全部牆面,便能光滑如鏡了。

講完這個,尹鴻拿起瓷片,又說道:「『飛橋登仙』只有一個缺憾,它必須要用到一種料引。而這種料引,與茶鹼接觸,就會泛黃。所以這個手法唯獨不能用來補茶具。你看看?」

說完他把瓷片遞給我,用眼神示意。我記得他剛才把瓷片泡在茶水裡,趕緊接過去看,果然在白口溝底微微泛起陳黃色。

一看到這個,我心頭劇震。這確鑿的黃痕,說明那五個罐子確實是被人用「飛橋登仙」的手法打開,然後又近乎完美地修補起來。之所以說近乎完美,是因為還有一道白口無法遮掩。所以他們還費了心思在附近撒了銀粉,偽裝成酥骨鈣化的表皮。

「這絕活除了尹家和葯慎行之外,還有人會用嗎?」

「不可能,這是尹家不傳之秘。」

我閉上眼睛,靠在長椅上思索了一陣。莫非……葯慎行最後一次離奇北上,就與這個瓷罐有關?他人沒回來,卻送回了本屬於許一城的海底針,這件事又是在玉佛頭案後不久。那麼我爺爺和五罐之間,是不是也有關係?

最重要的是,老朝奉如此急切地派遣柳成絛,來紹興尋找「飛橋登仙」的傳人,說明他很看重五罐里隱藏的秘密。他知道,如今整個中國只有尹鴻懂得這手絕活,他是打開這個秘密唯一的一把鑰匙。

一點擊破,全局通明。一個一個碎片,被我逐漸拼了起來,在我面前的迷霧中點亮了一條明晰的小路,圖景越發清楚。葯不是說得對,只有自己挖掘出的線索,才真正值得信賴。老朝奉恐怕也沒想到,我會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寸寸地敲碎他的城牆,攻入他的城堡。

接下來要做的事,很明白了。敵人急欲得到的,就是我必須極力阻撓的。只要我搶先一步控制了尹鴻,便能從極度劣勢中扳回一點。

現在,終於到了扭轉戰局的節點,我要開始反攻了!

我從尹鴻手中拿回碎片,從教堂長椅上霍然起身,渾身戰意凜然。尹鴻半靠在椅子上,疲憊不堪:「我知道的,都已經跟你說了,你可以走了吧?」

「莫許願還在柳成絛的手裡,我不能讓更多無辜的人受牽連。你得幫我把她救出來。」

「這跟我無關。」尹鴻斷然拒絕。

我背著手,悠悠走到佈道台前,仰望十字架,轉頭對他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就算我現在走了,難道他們就會放過你?從他們踏入你店鋪的那一刻,你就註定沒有安寧日子,除非他們得逞,或者把他們擊敗。」

「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裡……」尹鴻變了變臉色。

我笑道:「要不要賭一賭?一刻鐘內,如果他們找到這間教堂,就算我贏,你得跟著我走;若是無人上門,算是你贏,我自己去救人。」

尹鴻思索了半天,覺得贏面比較大,遂答應下來。我一扯他的袖子,躲入佈道台後。這裡的木台既高且寬,足夠我們兩個蹲下身子藏身其內,把厚絨布帘子一放,幾乎看不出來。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門被推開的吱呀聲,隨即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重重踏在木地板上。腳步聲在整個教堂轉了一圈,正要跳上聖餐桌時,另外一個驚恐的聲音傳來:「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那個聲音應該是這間教堂的神父。腳步聲立刻停住了,來人用兇惡的口氣問道:「剛才有人來過這裡沒有?」我分辨出他的聲音,應該是柳成絛的另外一個手下。神父氣憤地斥道:「這裡是聖潔之地,你們快離開,不然我報警了。」

這時柳成絛的聲音響起,依然那麼文質彬彬:「請神父恕罪,我等只是來尋兩位朋友,有些急了。並非有意褻瀆。《馬太福音》有云: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還請見諒。」神父聽他引用了一句聖經,態度相對好了一些:「我並沒看到有人進來,就算有,你們也需去外面解決,莫在教堂胡鬧。」

柳成絛聲音略提高了幾分:「若神父您看到尹銀匠,不妨轉告一聲,我們在沈園閑雲亭設宴款待,莫姑娘作陪,不要耽誤了時辰,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他也不多留,立刻轉身離去。神父向十字架祈禱了幾句,忽然發現自己的茶杯居然擺在長椅上。他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是自己老糊塗忘記放回準備室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也沒什麼異狀,搖搖頭,握著走了出去。

我們兩個從佈道台里鑽出來,我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確,你賭輸了。

尹鴻說不出的沮喪,問我是怎麼知道他們會來的。我聳聳肩:「玩古董的人,眼力都非常尖。我一進屋就發現了,你廳里掛著一個十字架,還有聖母像,無論是蘭稽齋老闆還是柳成絛,都不會忽略這個細節。剛才柳成絛站在八字橋頂,不為別的,是在憑高眺望,尋找附近的教堂尖頂——他若連這點都做不到,怎麼當老朝奉的尖刀?」

尹鴻一聽,這才恍然大悟。我看看門口,忽然嘆了口氣:「而且我懷疑,他早已經發現我們了。只是礙於有神父在,不便動手。」我指了指過道上的水漬,那是進門時濕衣服滴下來的痕迹。

「他剛才那一番話,表面上是說給神父,其實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讓我們知道,莫許願在他們手裡,不去赴宴的話,恐怕她會有性命之虞。」

尹鴻一聽,不住地唉聲嘆氣。他不過是一個膽小的小市民,卻被我硬拖著要面對這麼可怕的敵人,實在是百般不情願。我一把抓住他的雙肩,聲色俱厲:「老尹,你們兩代人在紹興隱居堅守,我很欽佩,也不想打擾你的生活。但你懂得『飛橋登仙』的絕活,這就是懷璧其罪,敵人可不會體諒你的苦衷。現在戰爭已經開始了,你若不奮起反擊,就只能被他們吃下去連骨頭都不剩。」

「可……可他們是誰呀?」

「五脈的敵人,我爺爺許一城和你爺爺葯慎行的敵人。」我只能說到這裡,如果說是全國假古董幕後的總黑手老朝奉,恐怕尹銀匠早就嚇跑了。

一提到葯慎行,尹鴻總算恢復了一點勇氣。

「所以事到如今,你不能退縮,你得跟我聯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我拽著他往外走。對於這種脾性的人,與其跟他商量,不如霸氣地替他做主。

「真的去沈園啊?」尹鴻膽怯地說。

「是的,讓我領教一下細柳營的厲害。」我目光灼灼。

如果要逃脫細柳營的追捕,我有很多辦法。哪怕是考慮到莫許願的安危,我也有把握全身而退。但是這樣太消極了,我希望能更積極一點。細柳營雖然危險,但卻是唯一能引導我通向老朝奉的線索。

一直以來,我都是被老朝奉的人追著跑,現在也該輪到他們吃點苦頭了。

紹興這個地方,最有名的除了魯迅故居之外,就要屬春波弄的沈園了。這裡本是南宋時一位沈姓富商的私家園林,最有名的事迹,莫過於陸遊和唐婉兒的愛情故事。當初陸遊和表妹唐婉兒結婚,夫妻兩人情投意合,卻因母親反對而被迫離婚。十年之後,陸遊遊歷沈園時又逢唐婉兒,兩人相顧無言,陸遊填了一首《釵頭鳳》以寄相思無奈,唐婉兒讀完憂鬱而終,臨終前同樣填了一首《釵頭鳳》唱和,成為千古凄情的代表之作。陸遊七十多歲重遊沈園,又寫了《沈園二首》,仍對當年念念不忘,成為畢生的一個心結。

如今沈園已經過重新整修,改成了古迹公園對社會開放,市民遊客皆可入內遊覽。柳成絛選在這裡見面,未免太有恃無恐。我們兩個抵達園子的時候,已是日薄西山,遊客們三三兩兩地往外去,眼看就到了閉園時間。

「要不還是報警吧……」尹鴻仍在猶豫,他縮手縮腳,簡直跟邁進地獄似的。

我搖頭道:「沒用的,柳成絛從頭到尾,沒說過任何威脅的話。莫姑娘至今恐怕還蒙在鼓裡,不知自己身陷險境。叫警察過來,怎麼跟他們說呢?細柳營狡猾之處在於,平時他們會巧妙地踩在合法線上,讓你捉不到破綻,一旦他們覺得有必要出手,會毫不猶豫。」

我雖然只跟細柳營接觸了一次,但那股盜墓的土腥味讓我能了解這些人的行事風格。

我和尹鴻進了沈園,無心欣賞周圍精緻園林,直奔北苑而去。那裡有一個葫蘆池和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是真正的宋代遺物。假山之上有一處仿古的閑雲亭,柳成絛就在那裡等著我們。

在假山下面,有數個面色不善的壯漢看守。一看到我們來了,立刻聚攏過來,其中有一個傢伙,一米八幾的大個,肌肉在西裝下鼓鼓囊囊,他攔住我:「你下午弄傷的那個人,是我弟弟,他現在還在醫院。」

「然後?」我冷冷地反問道。

「你等著吧,小崽子,我叫龍王,早晚我弄死你。」他目露凶光,卻到底沒有伸手過來打人。反倒是尹鴻被他一瞪,腿軟了一下,差點從台階上摔下來。

我們走上假山,看到在閑雲亭里,柳成絛正和莫許願說說笑笑,在他們面前的石桌上,擺著一把宜興紫砂壺和四個精緻的粉彩茶碗,還有幾碟瓜子花生。

我帶著笑意,從容踏入亭中。尹鴻本來不太情願,可被我一拽袖子,只好也邁步進去。莫許願轉頭看到是我們,興奮地叫道:「尹銀匠?許願?」

她這一聲喊出來,我腦子一嗡,登時渾身冰涼。我忘了曾跟莫許願提過真名,當時只覺得是個略帶浪漫的小巧合,現在想想,純屬作死啊。

柳成絛沒見過我,但一定知道「許願」的大名。被她這麼直接當場喊出來,我的一切後續計劃都將泡湯,這還沒出師呢就身先死了。

果然,柳成絛的動作一滯,眼神里疑竇大起。我心思電轉,哈哈一笑,對莫許願大聲道:「尹銀匠,莫許願,尹銀匠,莫許願,你這名字無論接在誰後頭,都有點意思啊——對了,你怎麼跑這裡來啦?」

莫許願有些羞澀地看了眼柳成絛:「這不碰見了柳先生嘛。他也是來遊玩的,說跟尹銀匠很熟,還約在沈園吃晚飯。我是過來蹭飯的。」

柳成絛眼神里的疑慮這才消退了幾分。我暗叫僥倖,幸虧這姑娘名字和我一樣,總算矇混過關。尹鴻沒我這麼好的演技,哭喪著臉勉強一笑,不再吭聲,額頭上卻全是汗水。

我們坐在石桌對面。柳成絛殷勤地把茶杯斟滿,手勢優雅,姿態從容,頗有幾分舊社會大族公子的氣度。莫許願在一旁看了,又是雙眼閃亮。

待得這一通弄完,柳成絛才慢條斯理道:「尹老師那一手絕活,晚輩非常欣賞。老一輩手工藝者的傳承,不能就這麼斷了,要不您開個價?」

他言辭懇切,表情真誠,就好像下午撕破臉皮的惡鬥沒發生過似的。尹鴻膽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清清喉嚨:「尹老師的事,已全權授權給我處理了。」

「哦?」柳成絛白眉一揚,「那閣下是什麼意見?」

我瞥了一眼莫許願:「大人談話,小孩子就別摻和了吧?我們既然已經到這兒,她還是趕緊回家得了,家裡可是還有門禁呢。」

我這麼說,一來是為了救她儘快脫險,二是生怕這姑娘在席上再喊出我名字來,可就全完了。定時炸彈,得早點排除。柳成絛還沒表態,莫許願卻不樂意了,氣呼呼說:「你這人怎麼這樣?我是柳先生請來的,又不是你許願的客人!幹嗎攆我走啊,我偏要在這待!」

我暗叫不好,趕緊接了一句:「是,我是許了願,要請你吃一頓。今天太晚了,改日再吃不急嘛。」

我心裡苦笑,這姑娘不知道我是在救她。她再這麼說下去,光是圓場就會活活把我累死。眼看著莫許願娥眉直豎,這時尹銀匠出乎意料地站起身來,用紹興話惡狠狠地罵了兩句。

這話我聽不懂,但估計挺難聽的。只見莫許願氣得雙腮粉紅,雙眸噙淚,小嘴唇微微顫抖,真是給氣著了。她望向柳成絛,指望這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能說句話。

可柳成絛卻穩穩坐在那,拈起茶碗啜了口香茗,沒發表評論。對他來說,只要我和尹銀匠在手裡,莫許願便沒什麼用處了。

莫許願一看剛才還說笑的柳公子,居然對她的遭遇置若罔聞,不由得淚水滾滾。她咬住嘴唇,把那蓮竹頭飾從頭上揪下來,丟向尹銀匠,然後一跺腳,轉身噔噔噔跑下假山去,遠遠傳來嗚咽聲。

莫許願一走,我的心裡稍微輕鬆了一點。柳成絛拿起紫砂壺,給我們倆一人重新斟了一杯。

壺嘴一共點了三回。這叫玉鳳三點頭,是福建一帶招待貴賓才有的手法,但他倒茶時食指壓在拇指上,意思就完全變了,成了另外一個名目,叫作退避三舍。這是表示自己已退讓到了極限,再不會作任何讓步。用倒茶的方式表達,比直接說出口更委婉一些,不至於場面太僵。

柳成絛這麼干,是向我們表明了態度,這次他志在必得。

面對他那張笑意盈盈的俊俏面孔,我湧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柳成絛抬眉問道:「對了,下午雖然有一面之緣,可還沒請教閣下姓名。」

「汪懷虛。」我用了在衛輝的化名。在柳成絛面前,我可不敢公開自己身份。

「哦,汪先生。我聽蘭稽齋的人說,您去找尹銀匠,是為了學習一下焗瓷技法?」

我沒有順著他的話頭說,談判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我直截了當道:「尹鴻先生現在全權委託我來處理這件事,我希望能和你們達成一個公平的合作。」

「合作?」

柳成絛笑了起來,似乎在聽一個很有趣的笑話:「這事可有點麻煩呢,您似乎沒有立場談合作吧?」他有意無意瞟了一眼假山下面,影影綽綽七八個手下,想動手隨時可以衝上來。

我懶得繞圈子,輕輕吐出六個字:「青花人物五罐。」

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擊在柳成絛的臉上,讓他那兩條妖里妖氣的白眉猛然一抖。

他知道我為焗瓷而來,也知道找尹銀匠可能跟「飛橋登仙」有關,可沒想到我居然連五罐都知道——這可是他們最重要也最隱秘的一個目的。

我略帶緊張地盯著他的表情,把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手心和瓷面之間開始有汗水沁出。

柳成絛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天哪,五罐您都知道?我之前真是小看您了。」

「你以為我為什麼來找尹銀匠?為的不就是『飛橋登仙』這把鑰匙么?」我繼續拋著重磅炸彈,把這條危險的鯊魚鉤著往前跑。果然,當柳成絛聽到我連「鑰匙」的事都知道時,臉色前所未有地嚴肅起來。

這是一招險棋。我主動暴露出對五罐秘密的了解,等於是把自己置於一條極其危險的鋼絲之上,稍有不慎就有傾覆之禍。

但是唯有這一條路,才能通向老朝奉的城堡。

柳成絛目光變得危險起來,他又為我輕輕斟了一杯:「您要這把鑰匙做什麼?」

「因為我手裡有五罐之一,『焚香拜月』罐。」我眯著眼睛一字一句說出來,整個亭子里變得非常安靜。

這是我深思熟慮了很久的結果。五罐之中,「鬼谷子下山」可以確定在老朝奉手裡。「三顧茅廬」已經被摔碎在杭州。剩下三件瓷器,至少有一件我確定不在老朝奉手裡——就是長春鄭家裡收藏的那件青花焚香拜月蓋罐。葯不然提過這件東西,說鄭家不知何時給賣出去了,至今下落不明。

若要釣住柳成絛,最好就是透露出我有五罐其中一件。有這麼一件東西當誘餌,細柳營絕不會鬆口。

柳成絛沉思片刻,問了一個問題:「哦?這罐子是什麼來歷?」

古玩這東西,很講究傳承,你是從哪收購的,哪座墳里刨出來的,都得交代清楚。國外很多博物館,你不說清楚來歷,人家根本不收。他既然這麼問,顯然是不大相信我會有五罐真品。青花人物罐子多了,光是衛輝就有大批鬼谷子下山的仿冒品。我說我手裡有,可怎麼證明是真品?

我早預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呵呵一笑:「口說為虛,眼見為實。來歷什麼的不重要,不妨見見真章。」然後我從懷裡掏出一片碎瓷片,擱在石桌上。一看到這瓷片,柳成絛的臉終於變了顏色。

他一招手,旁邊的人趕緊遞過來一柄放大鏡。他拿起鏡子,對著那瓷片端詳了半天,用手摸了許久,包括白口部分也都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這才重新抬眼。

「這麼說,『焚香拜月』罐碎了?」

「不錯,這是其中一片殘瓷,張生的袖子。」我面不改色。尹銀匠在旁邊垂頭啜著茶,生怕露出什麼破綻。

這件碎片,自然就是我從「三顧茅廬」人物罐里撿回來的那片。

也許有人會問,諸葛亮是漢代三國人物,張生是宋元故事,兩者形象差得遠著呢。柳成絛得的是白化病,又不是青光眼,怎麼可能會分不出來?

不要忘了,這不是整張圖,而是一片殘片,上面只有諸葛亮的大半條胳膊和袖子,看不見臉,也看不見手。

我沒見過「焚香拜月」罐的實體,不過《西廂記》倒是讀過幾遍。第一本第三折中,有一個場景是「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崔鶯鶯幽鎖閨中,在庭院中焚起香來,拜月祈禱。旁邊張生隔牆偷看,忍不住吟出一首詩來,與鶯鶯唱和。兩人雖未相見,卻已起了情愫。

這「焚香拜月」罐中所畫,我猜其中必有張生隔牆傾聽的形象。因此我把諸葛亮的袖子一角,說成是張生的袖子。

我前面也說了,古代工匠沒受過教育,對歷代服飾不詳細考究過,往往選擇自己最熟悉的樣式來畫,經常出現時代錯亂的情況,這在瓷器行里,不算破綻。所以無論是戰國時的鬼谷子、三國時的諸葛亮還是宋元時代的張生,工匠可能一律都按宋人服飾來描繪,袖子風格完全一樣。從單個碎片局部上,相當不易分辨。

更何況這五個罐子乃是一窯所出,無論胎質、釉色、開片、包漿、青花暈點筆觸都完全一樣,這是做不得假的。從這些角度去考察,只會更加證明這瓷片的真實性。除非有人立刻拿出「三顧茅廬」和「焚香拜月」兩個罐子,互相對比,才能識破。

可三顧已毀,焚香沒有著落,可謂是死無對證。

柳成絛反覆檢查了半天,看他的手法,在瓷器上的造詣也不淺。不過我這一招李代桃僵幾無破綻,他不可能看出問題來。

柳成絛忽然拈起瓷片,「撲通」一聲丟進了茶杯里。我和尹鴻眉頭同時一顫,他顯然也知道「飛橋登仙」的唯一缺憾。想想也是,老朝奉既然能挖出隱居紹興的尹銀匠,對這手絕活的了解必然頗深。

不過知道歸知道,他從這個思路去驗證,只會更加證明我們沒說謊。

柳成絛把瓷片撈出,眯著眼睛看了良久,終於也捕捉到了那一縷陳黃。他終於抬頭道:「很好,汪先生,你贏得我的關注了。」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既然這麼說,顯然認可了這就是「焚香拜月」罐。我微微一笑:「可惜只撿了這一片過來,但白口既在,應該夠用了。」

柳成絛神色肅然,終於相信我真的掌握了不少訊息。他們找五罐,不是為了收藏,摔成齏粉都不要緊,只要這個白口還在。我特意拿出這個碎片,表明我對其中意義同樣心知肚明。

「難怪下午汪先生的反應那麼激烈,原來咱們都是同路人。」

「客氣了,若不是你們太過熱情,我又怎能贏得尹老師的信任?」

我們簡短地交鋒了幾句,同時笑了起來。我問道:「那麼,現在我們是否可以對等合作了呢?」

柳成絛把手掌一攏,把瓷片夾在中間,笑了起來:「汪先生,您可真是宅心仁厚,居然這麼信任我。我現在若是把這片瓷片收走,您該怎麼辦呢?」

我悠然端起茶杯:「這白口值幾個錢?你儘管拿走就是。不過它後頭的東西,你們就只能自己去揣摩嘍。」

「哦?這麼說來,您知道白口所藏,是什麼?」柳成絛問得有點天真。

「呵呵。」

我沒再多說,淡然瞥了一眼旁邊的尹銀匠,一切盡在不言中。

「呵呵」二字,乃是個萬能回答。既可以避敵鋒芒,也可以顯得深不可測。

經過前面的鋪排,柳成絛已經相信我手裡有「焚香拜月」罐,而且已經請尹銀匠第二次打開了白口,掌握裡面的某個秘密。這樣一來,就算老朝奉拿到了其他四個罐,缺我這一個,也不完全。

至於我願不願意把秘密分享給細柳營,就看他們的表現了。

柳成絛面上的笑意更盛了,他把碎片拋還給我:「汪先生果然是方家,小弟佩服佩服。能和您這樣的人做生意,是我們細柳營的運氣。您覺得這事該怎麼講?」

這就是正式上鉤,開始跟我談條件了。我心中竊喜,表面上卻平靜道:「我知道白口的秘密,但手裡只有這一個罐,我想其他四罐,八成在你們手裡。咱們不妨五罐共享,各得其利。」

柳成絛嘴角輕撇,他沒料到我的胃口這麼大。

「沒有我的秘密,沒有尹銀匠的絕活,你們五罐齊全也無濟於事;沒有你們的罐子,我空守秘密也沒意義。所以咱們合作,相得益彰。」

我見柳成絛沉默著沒回答,笑道:「茲事體大,你一個年輕人,能做得了主嗎?」柳成絛用手摸了摸唇邊:「您是覺得在下嘴邊無毛,希望跟上面的人談談?」

我哈哈一笑:「我倒不急,看你們什麼時候方便。」我暗示得很明確,這事是你們求著我,得表現出點誠意來,來個級別高點的人——能比柳成絛級別高的,我估計只有老朝奉了。

柳成絛有些為難:「您早晚都得說出來,跟誰說,不都一樣嘛。」

「呵呵。」我笑了笑。

我壓根不知道白口的秘密是什麼,我甚至不知道柳成絛他們了解多少,但我必須裝作智珠在握。無論對方說什麼話,都對以高深莫測的呵呵一笑,讓對方心裡打鼓。

果然,柳成絛一看我輕蔑一笑,有點拿不準。他想了想:「您說的對,茲事體大,不可倉促作決定。我回去請示一下,再跟您聯繫如何?」

「很好,很好。」

我站起身來,示意尹鴻一起走。柳成絛卻說:「剛才談的是汪先生的事兒,尹老師的事兒還沒談呢。」我一揮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談妥了,他的也就成了。」

左右幾個壯漢身形一動,只要柳成絛一下令,他們就會過來把我們控制住。柳成絛盯著我的眼睛,我也盯著他。對視了大約十秒鐘,柳成絛輕輕嘆了口氣:「恭送兩位,明天有了眉目,我派車去接你們。」

他本來打算就地動手,把我們綁走。但看我剛才那一番做派,知道我們早有準備,如果強行翻臉,後果難測。好在我也有求於他們,倒不必擔心我們連夜潛逃。

我帶著尹鴻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下假山,忽然又轉回去了。

「嗯?您還有什麼事?」柳成絛一愣。

「我和尹老師都不太喜歡蘭稽齋的老闆。」

柳成絛聞之一笑:「好說,明天我叫老闆去換個營生。」

這事歸根到底,是蘭稽齋的老闆搞出來的,尹鴻對他恨得咬牙切齒。如今合作初步達成,順手借刀殺人,報復一下,也算為他出出氣。更何況,我提的要求越多,表明合作意願越強,可以打消他們的疑惑——若是我匆匆離去頭也不回,那才顯得心虛。

不過這個柳成絛也夠乾脆,人家老闆甘為馬前卒剛給他立了功,轉手就被賣掉了。

我們謝過柳成絛,離開沈園。一直到走出園門,我才覺得背心涼颼颼的,幾乎被汗水浸透。我面對的是一群手段狠辣的亡命之徒,跟他們玩空手套白狼的遊戲,一步不慎,可能就要倒大霉。剛才那一番簡短對話,已經讓我幾乎耗盡心神。

「你回哪裡?」我問尹鴻。

尹鴻今天全程沒怎麼說話,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他聽到我問,哀嘆道:「我還能去哪?去哪都會被盯上。」

「既來之,則安之。只要你掩護我順利打入他們內部,我一定會護你周全。」我寬慰他道。

剛才那一番交談,算是鉤住了柳成絛,明天說不定能扯出更大的傢伙。只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我就會送尹鴻脫險。

我說你現在回八字橋可不安全,那附近人少,萬一他們起了歹心把你綁架走,恐怕都沒機會示警,不如跟我回酒店吧。尹鴻想了想,只得點頭答應,繼續唉聲嘆息,似乎並不釋懷。昨天他還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工匠,今天卻被我硬拽著捲入這場險惡紛爭。

不過若不是我在,只怕他現在已經被生生綁架了。細柳營的人,盜墓都敢,還有什麼干不出來?

我們走出春波弄的巷子口,特意找了一家在公安局附近的酒店,開了兩間房。這裡是公安系統的對口酒店,我用方震給的證件辦理入住,柳成絛再膽大包天,也不敢跑到這裡來造次。

快進房間時,我忽然把尹鴻叫住,低聲交代了幾句。尹鴻開始聽了,一臉不情願,一張老臉跟經霜的茄子似的。我冷哼一聲,說這事你不辦妥,明日可是難保性命啊。尹鴻這才答應下來,開門進屋,然後重重把門摔上。

我進了自己房間,拉開窗帘,從落地窗朝外看去,看到路邊有鬼鬼祟祟的影子。這應該是柳成絛派來監視的人,細柳營辦事,可真是滴水不漏。

「放心好了,這次我不會逃的,我會緊緊跟著你們,直到見了分曉。」我默默地在心裡說了一句,然後「唰」地把窗帘拉起來,但把落地燈一直開著。

我看看時間差不多快十一點了,走出房門,到樓下前台掏出身份證,要求換另外一間房。服務員看了我一眼,有些納悶,我說那屋裡有煙味,睡不著。小姑娘「哦」了一聲,動作麻利地給我換了。

我進了新房間後,確認附近沒有可疑的人,然後拿起了床頭柜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五聲,然後對面的人接了起來。

「喂,方震,我是許願。」我握住話筒,把聲音盡量放低。

方震是唯一知道我和葯不是聯手行動的人,同時也是我們唯一信任的朋友。這個號碼,是我們事先約定好的,用於單向緊急聯絡。我現在即將打入細柳營的內部,深入虎穴之前,必須得提前在外面準備好接應,否則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許願,你終於打電話過來了。」方震的聲音有些不對勁。他從來沉穩冷淡,不帶任何情緒波動。可現在我卻覺察此時的他有一絲震顫。

「怎麼了?」我先問道。

「劉老爺子,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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