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震的聲音不大,可聽在我的耳朵里卻不啻驚雷。我驚得差點沒拿住話筒,劉老爺子一直精神矍鑠,怎麼也得奔著一百歲,可……怎麼,怎麼這麼突然就……
方震道:「前天老爺子在家裡睡下,沒什麼徵兆,次日便再沒起來。」
話筒對面的聲音低沉下去,儘管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可我聽得出來,那是極力壓抑後的平靜。我握緊話筒,閉上眼睛,心中一陣錐心的劇痛。難怪之前那次五脈家宴他沒參加,原來身子骨在那時就已經不行了。
劉老爺子對我一直關懷備至。許家能回歸五脈,他厥功至偉。即使我後來犯了大錯,把五脈置於危難之中,他也沒過多叱責,反而諄諄教導。儘管有時候我也受不了他雲山霧罩的說話風格,但他無疑是五脈之中我最信任的人,一位長者,一位親人。
他永遠那麼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讓人心安。有他在,五脈有再多幺蛾子事,都不會讓人心慌。
五脈的山嶽之鎮,就這麼走了?
短短几年時間裡,葯來自盡,劉一鳴去世,黃克武也是風燭殘年,昔日撐起五脈的三巨頭,一一謝幕。五脈的三巨頭時代,終於到了終結之時。
我腦海中浮現出他的音容笑貌,一瞬間淚流滿面。我湧現出強烈的衝動,想放棄手裡的一切,趕回北京去參加劉一鳴的葬禮,最後送他一程。
「你不必趕回來。」方震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這邊有劉局主持大局,暫時不需要你做什麼。不過劉老爺子留了一封信給你,在我這裡保管。」
「給我留的信?」我一陣錯愕。
「對,應該是劉老爺子之前有所預感,先寫好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我得知他去世後,立刻掌握在手裡了。」
聽方震的口氣,劉一鳴的去世,似乎還引發了其他一系列動靜。不過想想也合理,他執掌五脈這麼多年,又一手主導了商業化運作,牽扯利益極廣。他驟然去世,必然會產生混亂。看五脈那些人,又少不得會有爭權奪利的情況發生吧,恐怕老朝奉也會蠢蠢欲動。
方震到底是老公安,沒有深陷在悲痛中,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
我忽然皺眉道:「我多問一句,老爺子……真的是自然死亡?」
方震道:「我們當時也有疑問,所以做了一次全面屍檢,結論是自然死亡,沒有問題。其實你在香港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出現問題。但當時是五脈的關鍵時刻,他一直沒對外公布。」
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了一下。我和劉老爺子的最後一次交談,是我在上海查《及春踏花圖》。當時我掌握重大線索,急於驗證,打電話回北京。劉老爺子儘管疲憊,仍然給予指導,還告訴我黃克武在香港被素姐刺激入院的噩耗。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劉老爺子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憑著這句話的力量,我才在香港作出了最正確的抉擇,擊破了百瑞蓮的陰謀。
從香港回北京後,按說這麼大的事了結,劉老爺子應該會見我一面,可一直卻沒動靜,我還納悶過一陣。如今看來,那時候他的狀況已不太好。
「你手邊有傳真機沒有?我可以現在把草稿傳給你。」
「我在紹興的公安賓館,應該會有設備。」
「你怎麼跑到紹興去了?」方震難得地多問了一句。
我強收住悲痛,把我在杭州、紹興的遭遇跟方震說了一下。他沉默片刻,開口說道:「這個細柳營我知道,可是背了不少人命官司在身上。你最好重新考慮一下,風險太高。」
「不這麼做的話,沒法打入他們內部——現在劉老爺子沒了,若不儘快剷除這個毒瘤,恐怕日後更沒辦法壓制了。」
方震似乎被我說服了,他沒有繼續勸說:「我在紹興公安有一個熟人,我讓他提供協助,但你自己千萬得小心。」停頓了一下,他又說道,「對了,我想起一個偵查細節,也許能幫到你——細柳營,應該也是一個青花人物罐子的主題。」
我大驚,再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老朝奉的山頭,似乎是以五罐來命名:有「鬼谷子下山」罐,所以衛輝是鬼谷子一派門下;葯家家傳「三顧茅廬」罐,葯不然可能隸屬茅廬一派;那麼柳成絛自稱細柳營,自然也是因為有個青花罐子叫作「細柳營」,說不定和柳成絛還有什麼關係。
周亞夫屯兵細柳營,是一個著名的歷史典故。漢文帝去視察軍隊,到其他軍營時,都可以直接騎馬直入,但到了周亞夫駐屯在細柳的營地,卻進不去了。守門士兵說必須有周將軍的軍令才能開門,文帝沒辦法,只能等待軍令。等到軍營門開,守門士兵又說,營內不得騎馬,文帝只能下來自己走。左右大臣都說要懲罰周亞夫,文帝卻讚揚說這才是真正的治軍之才。
柳成絛這一支起名叫細柳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
我腦子裡忽然靈光一現,方震這個細節提供得太及時了,之前我說要打入老朝奉內部,還沒想到什麼具體計劃,現在經他這麼一提醒,一個絕妙的主意湧上心頭。
「對了,葯不是怎麼樣了?」我問。
「他被當場抓住了,吃了點苦頭。不過沈雲琛出面,經過斡旋,表示不會發起民事訴訟。現在反倒是葯家自己打得不亦樂乎。有的痛斥葯家這兩兄弟都是敗家子,要開革出家;有的堅持要連沈家一起告,告他們保管不力,總之吵成了一鍋粥——不過這兩天突然都不說話了,似乎受到什麼人威脅。」
我心想這大概是葯不然的傑作。那些葯家人個個屁股都不幹凈,碰到葯不然這種不按規矩出牌的橫貨,只能無可奈何。
「那葯不是會被釋放嗎?」
「暫時還關押在杭州,得等責任徹底搞清楚。我跟他通過話,精神還不錯。他反覆叮囑我,讓我轉告你,只能相信自己挖掘的線索,不要再做蠢事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這倒真像是他的風格。這傢伙雖然性格太差,好為人師,但真是個可靠的同伴。若沒有他捨身相救,恐怕現在我倆都深陷牢獄。
「方震,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許說不知道——劉老爺子和劉局到底怎麼想的?對老朝奉是個什麼態度?」我逼問道。
長久以來,一直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劉老爺子掌控五脈,劉局有高層關係,他們手握重器,卻從來沒有真正對老朝奉發起過致命一擊。
這次我苦心孤詣闖入敵營,必須得搞清楚劉局的底線。若只能得到方震的友情支援,官面上卻不予配合,那我的前景也堪憂。
方震在那邊沉默了一下,徐徐開口:「你的問題,劉局已經猜到了。他交代我,如果你問出來,我可以被授權講出下面的話。」
我握緊話筒。
「老朝奉經營已久,勢力盤根錯節,遽然開戰,勢必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上頭以穩定為第一要務,絕不允許出現大亂。即使是劉老和劉局,也是投鼠忌器,無可奈何。此事若要解決,必得有一個體制外的人,與組織無瓜葛,行事無所顧忌,由他率先破局,再由組織出面,犁庭掃閭。說完了。」
說白了,上頭要維穩,不允許主動出擊。最好是小老百姓先鬧起來,和老朝奉打成一團,組織才好師出有名,過來收拾殘局。這就跟香港動作片似的,主角永遠都是孤軍奮戰,警察永遠都得等到最後才到。
我苦笑一聲。原來算來算去,人家早就洞若觀火。必須得讓我孤身犯險,把局面攪渾,上頭才好動手。怪不得方震平時紀律性那麼強,這次卻破例協助我們,原來跟葯不是的友情關係不大,歸根到底,還是高層默許的啊。
我自以為藏得巧妙,鬧了半天還是劉老爺子的一枚棋子。
可現在人都沒了,我能說啥?
方震道:「現在劉老一去,老朝奉那邊多少會放鬆警惕,這是你的機會,也是我們的機會。」
「好吧,我知道了……」我的情緒有些苦澀,「對了,有件事得告訴你們,鄭教授是老朝奉的人。」
方震回答:「知道了。」
這麼重大的消息,他聽起來既不興奮,也不驚訝。我懷疑他們早掌握了鄭教授的情況,所以才一直沒讓他進入決策圈。
我把電話掛掉之後,下樓去找傳真機。這大半夜的,可不太好找。好在我有證件,又用銀錢開路,服務員收了賄賂,偷偷開了商務中心的門。很快那邊傳真過來幾張紙,用毛筆手寫的,筆跡蒼勁,是劉老爺子的手筆。我帶回到房間去,扭亮檯燈,仔細閱讀起來。
在信的開頭,劉一鳴說他最近忽有所感,恐怕不久於人世,有些話應該跟我交代一下。
然後他講起了民國的一段往事,說的是許一城帶著他、黃克武和葯來,阻止孫殿英盜掘清東陵。篇幅所限,細節不多,但從字裡行間,我能感受到他對許一城由衷的崇拜。
劉一鳴自己坦陳,那時候他對許一城無比崇拜,深信他才是能把五脈帶上新軌道之人。許一城之所以能坐上五脈掌門之位,也是他暗中推動所致。
這段往事我約略知道一點,不過聽當事人講起來,感觸又不一樣。
說完東陵大案,劉一鳴的筆鋒一轉,又談起了佛頭案。劉、黃、葯三人誰都不信許一城會這麼做,積極維護,前後奔走。可讓他們鬱悶的是,許一城忽然性格大變,對自己勾結日人之事毫無愧疚,反而把劉、黃、葯三人趕走。
讓他們三人態度發生劇變的,是慶豐樓事件。北京在東四有個飯店,叫做慶豐樓,是招待貴客的高級館子。許一城被捕的前幾天,他在這裡有一場賭局,逼得一個叫樓胤凡的古董商人跳樓自殺,還把他的收藏直接交給了日本人。三人本來是幫許一城的,結果沒想到是這麼一個結果。從那之後,三人終於徹底失望,本來黃克武最為推崇許一城,結果變得最為憎惡。
一直到我揭破了玉佛頭之謎,他們心中才略微釋然,了解許一城的用心。可是心結仍未去除,劉一鳴說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何許一城當初要那麼做。他明明可以把玉佛頭的事和盤托出,群策群力,何必拚命自污,把友人全部推開呢?在慶豐樓中,他為何舉止如此詭異,生生要逼死樓胤凡呢?可惜劉一鳴說得很含糊,無從得知。
劉一鳴最後說,也許除了玉佛頭,還有其他什麼事情,迫使許一城不得不忍辱負重。如果他當年足夠聰明,看破此點,許家也不必承受那麼多苦難了。劉一鳴寫到這裡,充滿自責,說最近幾年,夢裡屢屢回到當年東陵,夢見許一城阻擋在陵前的身影,他這才下決心推動許家回歸五脈,否則死後沒臉去見許一城。
草稿寫到這裡,戛然而止。
因為是傳真件的草稿,所以我還能看到劉一鳴的修改痕迹。我注意到,後面還有半句話,但卻被塗掉了,塗抹者是一筆一筆認真塗黑的,連形狀都看不出來,更別說辨認漢字了。
我放下傳真件,站起身來,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望去,心潮澎湃。
東陵的故事我知道,那是文物史上的一次浩劫。我爺爺再如何天縱英才,也沒辦法阻止這次悲劇的發生。可我能想像得到,他站在東陵之前,孤身一人擋在孫殿英的大軍之前。一個孤拔堅毅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絕望肅立。
那種澎湃的意念,幾乎可以跨越時空,讓後世的孫子淚流滿面。
「爺爺,我不會讓您失望。咱們許家,一定會堅持到底。」我面對著窗外,雙目清亮,不再有半點迷惘。
次日一早,柳成絛果然如約出現在賓館門口,他衣冠楚楚,鬚髮皆白,頻頻引人側目。他一看我們倆下樓,咧嘴笑道:「兩位,我這邊有眉目了。我老闆願意見你,不過得在我們公司裡頭。」
這個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們一定不肯放棄主動權,但我堅持要見高層,折中下來,只能是我去他們老巢了。我沒有再糾纏什麼條件,立刻答應下來。
劉一鳴的意外辭世,讓我的緊迫感更加強烈。這事,不能再耽誤了。
柳成絛一伸手:「公司不在紹興,得麻煩二位出趟遠門了,上車吧。」說完一輛桑塔納開了過來,規格不低。
「稍等片刻。」我學著他的樣子鼓了幾下掌。柳成絛一愣,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忽然之間,七八個記者模樣的人涌了過來,旁邊還有幾台相機和攝像機跟拍。帶頭一個女記者把話筒伸向柳城絛:「柳先生,我是紹興晚報的記者,你這次來紹興尋找民間手工藝人,挽救失傳絕活,是出於國家安排還是個人興趣?」
柳成絛有點蒙,我走過去,親熱地扶住他的肩,對記者說:「柳先生是一位熱心公益的企業家,他珍視民族傳統,一直想做一些有益的事,回饋社會。他上次來到紹興,看到很多民間手藝者慢慢老去,可一手絕活卻沒有人願意學,不少已經失傳,令人扼腕。柳先生感慨之餘,決定投資一大筆錢,用於民間傳統工藝保護。八字橋的尹銀匠,就是他決定資助的第一位民間匠人。老尹,你過來。」
尹銀匠戰戰兢兢地走過來。我把我們三個人的手握在一起,繼續對記者道:「我們已與柳先生達成共識,今天就去他們的基地,去錄像,去研究,可能還會收幾個徒弟,把咱們紹興銀匠的絕活保存下來。這只是個開始,今後柳先生會致力於拯救更多民間藝術。這樣才不會斷掉我們文化上的根,為子孫後代留下珍貴財富!」
我說得熱血沸騰,記者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趁著他們嘁里喀喳拍照的當兒,柳成絛低下腦袋,兩條白眉幾乎匯成一條粉筆線:「您這是在幹嗎?」我一攤手:「尹銀匠本來就是名人,驚動媒體很正常嘛。」
記者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問過來。柳成絛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只能尷尬地含糊應付,他那幾個膀大腰圓的手下,都站在遠處,有些不知所措。
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什麼也不能幹。柳成絛瞪向我的眼神,第一次失去了淡定。
我懶得看他,偷偷對尹銀匠道:「你可以放心了,這麼一宣傳,沒人敢動你。」
這個靈感的來源,還是感謝莫許願。她曾經跟我說過,有電視台想採訪尹銀匠,結果被罵了出來。我昨晚讓尹銀匠重新去聯繫他們,主動爆料,說有民間企業家資助手藝人。媒體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一大早就派記者跑過來追新聞了。
柳成絛算定我們不會去報警,但沒想到我會通知媒體,假戲真做。經過這麼一番宣傳曝光,尹銀匠被擺在了明面上,成了大眾關注的焦點,無形中多了一層保護。若是我和他有什麼三長兩短,不用別人,媒體就會揪著柳成絛不放。
最有意思的是,這些記者不知誰泄的密,還通知了幾位老藝人。他們寂寞太久,聽說有金主願意資助,全都不辭辛苦跑過來了。我看到幾個衣著樸素的老頭老太太,主動在給柳成絛遞名片,扯著袖子不放開,連哭帶喊,訴說著自己的故事。甚至還有人帶了各種民俗樂器,當場就要表演。在嗚拉嗚拉的喜慶交響樂中,柳成絛心裡估計已經殺了我幾百遍了。
老朝奉也罷,細柳營也罷,都是在黑暗中蠅營狗苟之輩,勢力太大,也見不得光。如今媒體一關注,就把柳成絛最大的優勢給廢掉了。
這算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柳成絛就算知道,也是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眾人都上了車。柳成絛的頭髮被擠得亂七八糟,衣服也被扯得掉了好幾個扣子,那儒雅的風度蕩然無存。我暗自一笑,看來惡人還得惡人來磨。
「開車。」柳成絛恨恨地說了一句,沒再擺出那張溫和的面孔。
究竟去哪,他沒有告訴我們。剛才記者也問過,他只含含糊糊說去北京,不過這一聽就是騙人的。
車子很快駛離紹興城區,開上一條長途路線。我看看太陽的方向,大概是朝西南方向走。這一開,就是五六個鐘頭。中間車子停了幾次,加油、吃飯、上廁所。柳成絛也不再獻殷勤了,隨便丟過來幾包麵包和水,除了上廁所不允許我們下車,上廁所也有人看著。
尹銀匠有些暈車,腦袋後靠雙目緊閉,他大概這輩子從來沒離開紹興這麼遠。我則把頭靠在車窗上,反覆盤算接下來的計劃。
這次深入虎穴,風險十分之大。我有可能會被奪寶滅口,會被人識破真實身份,就算一切順利,見到老朝奉,怎麼逃出來也是個問題。何況我身邊還有一個尹銀匠,我必須得保護他的安全,就像當初承諾的那樣。
從前我不是沒身陷險境過,但這次的局面最為複雜,我所能倚仗的,只有一個未經驗證的想法。萬一算錯了,就完蛋了。不過話說回來,我面臨的麻煩再大,也沒有我爺爺許一城當初面對孫殿英那麼危險。
許家的男人,總會堅持一些看上去很蠢的事情。
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巍然不動。
這是劉老爺子的教誨。
我看著外面不斷後退的路牌,辨認出幾個熟悉的地名,應該已經進入安徽境內了,離黃山已經不遠。不知不覺,桑塔納偏離了主路,朝著一處偏僻鎮子而去。進了鎮子,柳成絛示意下車,然後帶我們到了一個破舊的路邊小飯店。
他們叫了簡單的幾樣菜,曾經威脅過我的那個大個子龍王還想要瓶啤酒。柳成絛筷子一擱,沉臉說別誤事,龍王只得訕訕給退了。他一米八的大個子,在柳成絛面前跟鵪鶉似的,一點都耍不起威風。但一轉頭,其他手下又對龍王畢恭畢敬。
這些細節,我在旁邊不動聲色地默默記住。我馬上就要進入敵人腹心,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戰場,多知道一點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救我一命。為此,我得拿出鑒賞古董的細緻勁來,去觀察去記憶,去摳,小時候看的那些地下黨連環畫,這回全用上了。
吃罷了晚飯,我們出了飯店,發現桑塔納換成了一輛大解放。車廂用苫布蓋著,遮得嚴嚴實實。柳成絛把我倆帶到車屁股,說:「兩位請上去吧,接下來的路比較顛。」
我本以為已到地方了,看來只是個中轉站。接下來的路,他們不願意讓我們看見,於是換了一輛車。尹銀匠有點猶豫,我拍拍他肩膀:「怕什麼,咱們現在是紹興名人。」然後我在龍王的怒視下,從容爬上去,挑了個車廂最深處。這裡靠近駕駛室車頭,比較不顛。
龍王也爬上來,雙手抱臂坐到對面,虎視眈眈地看著我。車子轟鳴啟動,抖動著巨大的身軀繼續朝前開去。
接下來的路確實很顛,估計不是走省級公路,而是在山裡鑽來鑽去。我靠在車廂,忽然沖對面的龍王開口道:「喂,你弟弟怎麼樣了?」
龍王勃然大怒:「你他媽還好意思提,我弟弟整個被毀容了,以後都沒法找對象。」我撲哧樂了,原來他最擔心的居然是這個。龍王伸開肥厚的巴掌,過來就要揪我脖子。我敲敲車窗,坐在副駕的柳成絛回頭看過來,龍王只得收回動作,改用眼神瞪我。
這時候他才知道,為啥我要往裡坐。
「當時我也是沒辦法,我不潑那盆酸,就讓你們給逮住了。總不能許你們抓人,不許我反抗吧?」我眯著眼睛,隨著車子顛簸一晃一晃。
「敢傷害我弟弟的人,沒一個能活的。」龍王咬牙切齒。
「你親弟弟?」
「那是我兄弟,當初在壽春,要不是他擋著,我就讓另外一夥土夫子給打死了。」
「壽春?現在是叫壽縣吧?看來你不是安徽本地人。」
「我長春九台的。」
「口音不像嘛,倒有點蘭州那邊的味道。」
「我在那當過兵,坐過牢——你他媽問這個幹嗎!」
「要不在車上黑乎乎的幹嗎。你是獨生子?」
古董商都具備一個技能,叫做話耙子,嘻嘻哈哈說了幾句,就能把你的個人信息全耙出來。開始龍王特別抗拒我,說一句罵一句。我也不怕,平心靜氣地聊著。說著說著,龍王的戒備心下來了,進入正常聊天的節奏。
無聊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它可以稀釋掉人類的一切情感。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可能坐上十幾個小時火車後,也開始互相厭惡。一對仇敵,如果沒辦法幹掉對方又不得不共處,也聊得起天來。
等到車子終於停下來,龍王的家底我都摸得差不多了。東北人,三十五歲,當過兵,因為鬥毆傷人被判了幾年。一個獄友把他帶上盜墓這條路,靠一膀子力氣混得不錯。後來他跟的老大折了,就自己帶著一幫兄弟單幹,卻撈過了界,惹惱了當地地頭蛇,幾乎被打死。幸虧撞見了柳成絛,把他救下來,從此跟隨左右。
再給我倆小時,我連他愛吃什麼、內褲什麼顏色都問得出來。
「沒什麼心眼,易怒,挺重小團體情義。」這是我對他的判斷。
車子停的地方,應該是某座山中,我的耳邊可以聽到陣陣山風呼嘯。我們下車之後,前方不遠就是一座三層的小白樓。樓體很舊,但牆壁卻重新粉刷著白漆。樓頂裝著一盞大功率的照明燈,燈光居高臨下地照射下來,卻只能籠罩在樓前的停車場範圍。一根大功率天線豎在樓頂,好似招魂的旗幡。
此時周遭一片陰森森的黑暗,沒有半點光亮,有若置身墓穴深處。這麼一棟慘白小樓突兀地矗立其中,儼然一座墓中明殿。在一樓樓梯入口處左右,還擱了兩個青銅鼎,讓氣氛更顯陰森。
在這種光線條件下,柳成絛的白髮、白眉和沒有半點血色的白臉,看上去愈加妖異可怖,像是剛剛從棺槨里爬起來的白無常似的。
柳成絛緩緩走在前頭,引著我們兩個人進入小樓,直接上了三樓。說真的,這一路的氛圍跟恐怖片差不多。我和尹鴻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朝對方靠了靠。
直到三樓的客房門打開,我才長舒一口氣。這裡的住宿條件還不錯,標準賓館配備,兩張床,總算是人間的味道。我還真怕一開門,正中擱著一具棺槨讓我睡進去呢。
房間里有電視,但沒有電話,牆壁特別白,不知誰拍死一隻吸飽了血的蚊子,在牆上留了一個特別瘮人的血手印。房間的牆壁上釘著一排包角木架,上面陳列著若干瓷器,有碗有瓶,造型各異,都是白瓷。不過一看就不是老物,不然也不會這麼隨意擺放在客房裡。
「兩位好好休息,不要亂跑。這裡是山區,很容易出事的。」柳成絛叮囑了一句,轉身離開。
我們倆坐了整整一天車,腰酸背疼,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上床倒頭就睡。這幾年經歷的事兒多了,我已經習慣在巨大的壓力下養精蓄銳,以備明日之戰。
次日起床,周遭極其安靜,只偶爾有鳥鳴。一聳鼻子,可以聞到極新鮮的空氣味道。我從床上爬起來,站在三樓陽台上往外一看,發現這附近的地形應了《醉翁亭記》開頭一句:「環滁皆山也」。山巒疊嶂,觸目皆綠,高高低低的山峰把這裡圍成一個小盆地,視野根本無法遠望。唯見天空碧藍一角,有絲絲縷縷的碎雲點綴其上。
盆地的中心,就是這棟小樓。此時陽光斑斕,濃綠映襯,讓小樓昨夜的詭異風格蕩然無存,反而顯得生機勃勃,透出几絲隱廬野趣。我記得一個導演朋友說過,拍電影最重要的其實是打光,同一個場景,打不同的光,風格迥異,誠哉斯言。
這棟小樓一共三層,樓梯在正中,每層都向兩側延伸出去兩條走廊,每一側都有兩個長屋子,裡面很寬闊。唯獨我們住的第三層,都是小房間,一側三個。估計這樓從前是個鄉村學校,一、二層是教室,三層是教師宿舍和辦公室。
小樓周圍還有不少農舍,分散在山坳或坡頂,大部分是磚屋,呈現出火紅色與黑釉顏色,頗為奇特。附近有田地,不過已荒廢很久。一條陡峭的山路曲曲彎彎地伸了出去,一頭扎進群山。我還看到一些瓷窯,正裊裊飄著黑煙。這些窯不算舊,樣式很有特點,拱圓身長,縱向看有點像葫蘆。二十多米高的窯囪高高豎起,外糊一層黃泥。這和時下流行的烤花爐、梭式窯不太一樣。
我猜這裡應該是一個自然村,居民遷改之後搬到山外頭去了,老房子都荒在這裡。結果被細柳營看中,跑到這裡來建了一個造假基地。這個造假基地,比我在其他地方見到的都大。除去磚窯,我在遠處還看到許多相關設施,甚至有兩三個堆著瓷土、釉礦的堆料場。
判斷一個作坊規模,一是看窯口,二是看堆料。小作坊隨做隨進,不存東西。若是有堆料場,就必然是有轉運需求,規模一定小不了。
這裡跟河南一馬平川不一樣,山路崎嶇,一般不會有外人闖入。天高皇帝遠,手腳便可施展得痛快一些。細柳營的氣魄,果然不一樣。
可這樣害的人,只怕更多。
有人給我們送來早餐,五個饅頭,一盤鹹菜,兩個煮雞蛋,居然還有兩份小瓦罐排骨湯。我注意到,從三樓到二樓只有一個樓梯出口,一道柵欄鐵門給攔住了,上面掛了鎖頭,送飯的進出都得現開門。
等於說我們只能在三樓活動,無法離開,變相被軟禁了。至於柳成絛,卻一直沒出現過。
既然不讓出去,那就隨遇而安吧。我和尹銀匠就在屋子裡待著,看看電視,聊聊天。說來也怪,尹銀匠到了這裡,情緒反而平復了。大概是周圍沒人,又安靜,和他原來的生活環境差不多。
這傢伙原來也不怎麼和外界接觸,流行話題一概不知,我只好跟他聊銀器手藝和焗瓷。他一說起這個就雙眼放光,話匣子停不下來。
我趁送飯的人過來,問他們要幾件瓷器。這裡既然是造假工坊,這類東西肯定很多。過了一陣,看守咣當咣當抬來一筐,不過裡面殘次居多,估計都是燒窯淘汰下來的。尹鴻連說帶演示,讓我學到了不少瓷器知識。
不過尹鴻拿起那些瓷器,敲了敲,總會面露困惑。
這樣的日子一連過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柳成絛終於出現了,對我們說:「兩位,跟我來吧。」我們跟著他走到一樓的一間教室里去。
教室的牆壁上還依稀可見一些標語痕迹,黑板和木製講台尚在。但講台下的擺設、風格卻截然不同:地上鋪著猩紅地毯,正中一個烏木根雕大茶台,上頭茶器一應俱全,周圍錯落有致地擺著幾張雲墩和木椅,旁邊還豎著一扇檀木八扇屏風,屏風上綴著好多碎瓷片,排列成一片片風紋。
旁邊一個小爐子,火焰騰騰,坐著一把黑黝黝的日本鐵壺。
「汪先生,抱歉久候。你不是要和老闆談嗎?現在他的人剛剛趕到。」柳成絛說。
我朝茶台那邊望過去,一個人正有條不紊地擦拭著茶碗,他一抬頭,那張熟悉的笑臉讓我心中一震——葯不然?
這個變化,真是讓我始料未及。我一直以為柳成絛的老闆是老朝奉,可沒想到是葯不然。我看了一眼柳成絛,慢慢道:「柳先生你在開玩笑嗎?」
柳成絛以為我嫌年輕,簡單解釋了一句:「這是大老闆派來的特使,可以全權代表他作出決斷。您盡可以放心。」我敏銳地從他的聲音里捕捉到一絲不滿。
「汪先生是吧?久仰久仰。我叫葯不然。」葯不然演技不錯,一點沒看出破綻,熱情地起身相迎,然後提起鐵壺,親手給我沏了杯熱茶,「這是新下來的黃山銀鉤,嘗嘗,嘗嘗。」
我端著茶杯,腦子裡飛快地轉動著。新下來的黃山銀鉤?他是在暗示這裡距離黃山不遠?婺源?祁門?還是歙縣?可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想故意泄露給我消息,而且也沒有更詳細的暗示了。
葯不然的意外出現,讓我的計劃產生了極大的變數,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混蛋是敵是友。
葯不然重新坐回去,眼神里閃動著戲謔的光芒。似乎我的錯愕讓他挺開心,就像是一個損友的惡作劇。他一抬手:「汪先生,今天我在這兒,是代表我老闆來跟你談的。我聽大柳說了,您手裡掌握著西廂『焚香拜月』罐的秘密啊,想賣個好價錢?」
「是。」我面無表情,儘可能少說話。
「價錢好談,誰也不在乎這仨棗兒倆棗兒的,不過汪先生有顧慮,我們也有顧慮。您到底真知道假知道,我們沒法判斷。萬一咱們達成了協議,您手一攤,說逗你玩,這不耽誤大家工夫嘛。」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葯不然正經談事。他談起生意來,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這番話敲山震虎,語帶威脅,又隱隱留出了口風。
「那依葯先生你的意思,我還得證明一下自己?」
葯不然笑了笑:「那倒也不急。大柳這回去紹興,其實是沖尹銀匠去的,您算是一個意外收穫。所以今天咱們先不談那些,把正事先辦了,後面怎麼弄可以慢慢談嘛,我們不是很急。」
若是換了別人這麼說,我也許就信了。但對方是葯不然,這話就得反著聽了。
葯不然見我沉默不語,沖柳成絛抬了抬下巴。柳成絛冷哼一聲,讓龍王搬進一樣東西。這東西我們都熟,居然是尹銀匠在紹興用的那個工作台。
尹鴻沒料到他們把它也搬過來了,快走兩步,用手去撫摸檯面的凹痕,有些激動。我看到在工作台旁邊還搭著一卷黑褐色的牛皮,那是我爺爺轉贈葯慎行的海底針,也在這裡了。
柳成絛道:「尹老師,也不知道您什麼工具稱手,我就自作主張,從鋪子里給您運來了。」尹鴻對此不置可否,輕輕摩挲著工作台的每一個凹凸,彷彿一摸到它才有安全感。
他打了一個響指,龍王又搬進來一件瓷器。我一看見這東西,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這,又是一個青花人物蓋罐!
它的大小、形制,和我見過的「三顧茅廬」罐並無二致,只是紋飾不同。正中坐著一位戎裝大將,左手扶案,右手捋髯,不怒自威。旁邊一位軍士打起一個旗幌,上書「周亞夫」三字。還有一匹西域駿馬系在樹邊。除了這些主要造像,裝飾用的柳樹、卷草、祥雲、碎花等物,風格和其他二罐如出一轍。
看來這就是五罐中的第三件——「周亞夫屯兵細柳營」。不過比起「三顧茅廬」的儒雅之氣,這個罐子更顯得威嚴肅殺。
葯不然道:「汪先生別拘束,隨便看看。」聽了他的話,我走到罐前,用手摩挲了一陣。無論釉面手感還是青花色澤都極舒服,蘇料錫光也很清晰,是件大開門的真品。我蹲下身子去,湊近罐邊仔細端詳。果然,在周亞夫的手肘處,也有一道不易發現的白口。
這說明,「細柳營」罐子的釉囊衣同樣也被打開過,然後被封起。
柳成絛道:「尹老師,這次請您過來,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您亮亮絕活,把這條白口重新開封,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
前面說了,釉囊衣的大小沒法藏實物,但適合留下文字信息。也就是說,就算之前有人開啟過,只要不故意損毀,信息說不定還留著。
尹鴻看看我,我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
他抱起「細柳營」來到工作台前,輕輕擱下。他掃了一眼,說還缺乙炔噴燈和幾種原料。
這個作坊很大,儲存的物資很豐富。柳成絛一聲吩咐,十幾分鐘就備齊了。尹鴻略作處理,攤開海底針,對著瓷罐又一次施展出「飛橋登仙」。龍王在對面還架起了一個小攝像機,打算把這些錄下來。
尹鴻對這個並不介意。有些東西,就算你看一萬遍錄像,也是學不會的。我看過一個新聞,川劇變臉去美國訪問,美國人拿高速攝像機拍下來,一幀一幀分析,但沒用,眼睛看見手速也跟不上。
隨著幾聲清脆的瓷面敲擊聲,尹鴻正式開始了操作。一瞬間,那個威風八面的老藝人又回來了。
他的技法依然那麼流暢,手法眼花繚亂。一個人潛心一輩子,只鑽研一件事,就是這種完美境界。我雖未見過其他人,但估計葯慎行、尹念舊甚至尹田的水平,絕無尹鴻這麼高超。他們接觸的世界太龐雜了,想法太多,缺少尹鴻這個強迫症的至純至粹。
不光是我,就連柳成絛、葯不然和龍王都面露凜然。他們三個都是第一次見到,在這神乎其神的手法面前,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敬畏之心。「飛橋登仙」太漂亮了,不光是使用功能,視覺效果也極其漂亮,尹鴻雙手往複,飄逸如仙人。難怪當年尹田每次施展,京城王公貴族都相邀來看,這就是所謂「匠人之道」的極致了吧。
大約半小時後。尹鴻猛然停手,雙臂下垂,關掉噴燈,倒退三步,整個人疲憊不堪:「得了。」
葯不然帶頭,教室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連柳成絛都不輕不重地鼓了幾下。我忽然想起來,尹家似乎有祖訓,說施展「飛橋登仙」不可超過大衍之數,否則有詛咒加身。不知這是尹鴻第幾次施展了。
不過這時候大家的關注點不在他,而在細柳營的瓷罐。那瓷罐上的白口四周,已經被挖開了大大一片,露出裡面一層層細膩的胎質,好像一個人的腹部被劃開一個刀口再用牽引鉤拉開似的。
這個開口,不是簡單地刨開釉面,而是一層一層刮開,刮開好幾層外皮之後露出中間的胎體。你想,瓷罐本身就又薄又脆,要颳去一半,還不能漏不能透,難度得有多大?尹鴻跟我說過,這是「飛橋登仙」反向操作的一個用法,也是一門神技。這活只能焗瓷匠干,他們常年給瓷上鑽研鉚釘,深悉瓷性,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按說瓷內胎應該是一片乳白色,碎瓷片的斷茬顏色。但在「細柳營」被刮開的瓷口裡,白質里卻摻著一些黑線條。它們的排列很有規律,不像是胎土誤摻雜質,更似有意為之。
眾人看了一圈,不明其意。尹鴻說拿張紙來,要竹紙,最好是新昌的元書熟紙。新昌是紹興附近的一個縣,以竹紙而出名。柳成絛低聲詢問了幾句,說:「新昌紙沒有,長汀的玉扣紙行嗎?」尹鴻不滿地晃了晃大腦袋,說湊合吧,可以試試。
龍王很快捧來好幾張淡赭色的宣紙。尹鴻撕下一小條,隨手用我面前的茶碗濡濕,然後貼在瓷口裡面。海底針里有一件平頭小鏟,尹鴻用它往紙上一抹,貼得非常平,沒有一絲翹起,多餘的紙邊全撕掉了。
這有點拓碑的意思了。過不多時,尹鴻雙手一掀,把紙扯下來,小心地保持著褶皺形狀,把它擱到工作台上。
這個瓷口被層層刮開,邊緣部分有如一道凹凸不平的長坡。黑條散布在高度不同的坡面。也就是說,這些黑色標記不是一個平面圖,是三維的,沒法直接用相機或紙拓下來。只有用紙把標記帶著曲度全複製下來,變成一個立體紙型,才能窺得全貌。
尹鴻之所以用元書熟竹紙,是因為它的紙質剛,曲折後會留下痕迹,用來寫字可能不如別的紙類,但做紙型最適合不過。
尹鴻嘆道:「燒這瓷器的人,可真是個天才。如此精緻的釉囊衣,我都是第一次見到。」葯不然眼神一閃:「莫非,這是龍走紋?」尹鴻點頭。
我在《玄瓷成鑒》里看到過。龍走紋是早已失傳的一種瓷器燒製法。匠人在塑形時不是捏制,而是用密度不同的黏土,一層一層糊上去。在其中一層或幾層摻入金屬線或礦物顆粒,謂之「龍走」。龍走排列成特定的圖形或文字,然後外塗重釉。這樣一來,因為密度不同,瓷器胎體燒制出來也是分層的,刮開外面幾層,就能看到裡面留下的文字。
龍走紋,是實現釉囊衣的先決條件,特別適合給一些隱秘之事留底。之前尹鴻講的那個明代奪家產的故事,就是一例。
「細柳營」瓷罐高明之處在於,燒制匠人不是只埋於一層,而是在不同層的不同位置都埋有龍走,只有用紙把整個結構都取出紙型,才能看出整條龍走的脈絡,讀取信息。這就像是看風水找龍脈,光在平面地圖上,看不出個所以然,非得親身登高望遠,才能把山川高低走勢盡收眼底,然後才能尋砂探穴。
尹鴻嘆息道:「這個白口之前被人刮開過一次,又塗釉回填。我是循著前人痕迹,才僥倖重現了龍走。之前那位前輩,憑直覺和經驗就能刮出釉底龍走,可比我要厲害多啦。」
柳成絛忍不住道:「那麼這裡面藏的,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代表了教室內所有人的心聲。可尹鴻卻搖了搖頭:「我只能把東西取出來,至於是什麼,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
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了那竹紙上面。那張竹紙似是被人隨手揉爛成一團,褶皺層疊有如山巒起伏,那些黑點黑線分布在上面,構成了一幅玄妙的點墨作品。
這時龍王走過去,把其他人都趕開。柳成絛伸手把紙型拿出,從不同角度反覆觀察,眉頭卻是一皺。
看柳成絛的神情,似乎也沒看懂說的什麼意思。不過他捨不得拿出來讓大家參詳討論,這是細柳營的東西,自然得對別人——尤其是對葯不然保密。
柳成絛看看我,我既然宣稱知道白口背後的秘密,眼下正用得著。他把我扯到一旁,拿出紙型給我看。我捧著紙型挑了一個合適的角度,終於看到這些黑點聚合成了一句話:「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
每一個漢字我都認識,但湊到一起,卻如同天書一般。雞籠是什麼?甲卯針六更,似乎是什麼行經拔脈的手法。總不會跟武俠小說似的,五罐里藏著一部武功秘籍吧?
柳成絛問我什麼意思,我哪知道,只得搖搖頭:「這東西殘缺不全,殆不可解。」
柳成絛也不著惱,合掌一笑:「汪先生手裡,不是還有另外一片瓷片么?一句不懂,兩句總該能看明白了,我也就能對老闆有個交代了。」
誰都聽得出來,柳成絛這是在強調自己的功勞,暗示葯不然只是過來看看,什麼力氣都沒出。葯不然遠遠站著,依舊笑意盈盈,不以為意。
不過他一語倒提醒我了,我手裡還有一片「三顧茅廬」的碎瓷(當然,他們以為是「焚香拜月」),如果也依法刮開,取出紙型,提出另外一句,合在一起說不定就能讀懂了。
這瓷片此時就在我身上,反正我如今被軟禁於此,他們也就不著急收繳。
這時尹鴻活動了一下手腕,咳嗽了一聲:「『飛橋登仙』對精力消耗太大,按規矩每旬才能施展一次。我昨日在鋪子里用過,今日又用了一次,已經到極限了。」
柳成絛道:「眼下只差這麼一片,尹老師破例加個班唄?」尹鴻斜眼看了他一下:「若要開出這個釉囊中的龍走紋,下手必須極穩。差之分毫,刮錯一層,可能整個布局就毀了。」說完他伸出雙手。
手背青筋綻露,指頭微微發抖,皮膚呈現出一種微妙的灰色,顯然已耗盡了力量。
技術方面尹鴻是最大的權威,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柳成絛也不敢堅持。他想了想道:「那再讓您休息三天,不能再多了。」
今天的活動,就這麼結束了。柳成絛把那張宣紙小心翼翼抹上定型膠水,挪到一個玻璃罩子里,讓龍王搬走,生怕葯不然覬覦。至於那尊細柳營的青花罐,柳成絛居然沒提修補的事,可見他全副心思都在龍走紋上了。
結果這件貴重的青花瓷罐,就這麼敞著一個大大的傷口,立在教室里,有若一具解剖完的屍體。真是暴殄天物。
我和尹鴻被照舊帶回到三樓,大門一鎖,繼續軟禁。一進房間,尹鴻長出一口氣,一離開工作台,就恢復膽小怕事的樣子了。他怯怯地對我說:「今天我可都按你說的做了,拖延三天夠嗎?」我說:「放心好了,一切都在咱們的掌握之中。你繼續去準備吧。」尹鴻將信將疑,可他已經被我拽得這麼深,說啥後悔也晚了。
就在這時,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有人在喊:「老汪,老汪。」我探頭出去一看,只見葯不然悠悠然然站在柵欄外,左手拿著一瓶西鳳酒,右手一隻燒雞。
葯不然沒鑰匙,隔著鐵欄杆笑嘻嘻地說:「今天你們兩位辛苦了,山裡條件差,給你們加點餐。」我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伸手把東西接過去,什麼都沒說。
「老汪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哪。」他話裡有話地說道。
我冷哼一聲。讓我去紹興是他的主意,然後才引發這麼一連串事情。至今我也沒明白他到底圖什麼,為了幫我?可他什麼都不說全。為了害我?目前倒真沒看出來。
我的計劃里,本來沒有葯不然的位置。我一直在猶豫,對他這個變數該怎麼用,要不要和盤托出求他配合。
這個混蛋,總在最尷尬的時候出現。我們隔著柵欄四目相對,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葯不然依舊是那種燦爛笑容,永遠沒個正形:「我想過好幾種咱們再聚的場景,可沒想過會是現在這樣子,你在裡面,我在外面,哈哈哈。」他伸出指頭,輕佻地在鐵欄杆上彈上一彈,發出微微的顫音。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折騰一圈,現在反倒成了我身陷牢獄他在外頭送飯的狀況。
「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會親自把你送進監獄去……」我低聲恨恨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英特納雄耐爾還一定會實現呢。」葯不然像哄小孩子一樣,然後話鋒一轉,「……你可別小看那個小白臉。他說話假模假式,對不聽話的人可從來不手軟。你看到你屋子裡的瓷器了么?可都是骨灰瓷哪。」
一聽這話,一股涼氣從我的尾椎骨升到頭頂。葯不然還要繼續說,柳成絛從樓下走了上來。估計是守衛不敢阻攔葯不然,趕緊通知他匆匆趕過來。他表情陰沉:「葯不然,你跑來這裡幹嗎?」
葯不然笑眯眯地說道:「小白啊,你這次搞得不錯。我代表老闆,犒勞一下人家。」他指了指我手拎的燒雞和酒。
「別叫我小白!」柳成絛對這個外號很惱火,白眉一聳一聳的,「這是我找來的人,你別想搞什麼花樣。」他跟一隻護食的小狗一樣,對企圖接近「食盆」的人充滿警惕。
葯不然雙手一攤:「這裡是你細柳營的地盤,我孤家寡人,能有什麼花樣?我說小白啊,咱們只有革命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老朝奉的部下,何必搞山頭主義呢。我最多是提點建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啊?」
「你們葯家,可從來沒安過什麼好心。」柳成絛冷冷地駁回去。葯不然一攤手,哈哈一笑,背著手施施然走下樓梯,像極了老幹部的做派——我看得出來,他一定是故意氣人的。
聽柳成絛的口氣,他和五脈之間居然還有什麼淵源?
見他走了,柳成絛轉臉過來看向我:「汪先生,讓你見笑了。這傢伙雖然是老闆的特使,性格卻有點問題。」
我必須得說,我第一次覺得柳成絛說的完全沒錯。
有了葯不然搗亂,柳成絛也不好逼迫我們太甚,燒雞和西鳳酒都留下來了。我把東西拿回去,尹鴻一看有酒,眼神發亮,拿過去給自己倒了一盅,有滋有味地喝起來。我撕開燒雞,以為裡面會有什麼字條,結果一無所獲——難道那傢伙真的只是來送吃的?
我把燒雞丟給尹鴻,抬頭去看架子上的那一排瓷器。
我原來就覺得挺奇怪,整個屋子的裝修都很隨意,為何要特意擱一排裝飾瓷在上頭?而且瓷器形制也不統一,有蓮瓣碗,有八福盤,也有梅瓶和闊口杯。它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是沒有任何紋飾,素白釉面,算是中規中矩的現代仿品。
不知為何,自從我聽葯不然說這是骨灰瓷後,總覺得它們的光澤折射著几絲妖異,那釉面下涌動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骨灰瓷也叫骨瓷,不是中國原產,而是英國人先發明的。把煅燒後的動物骨灰、瓷土和礦物溶劑混在一起燒制,可以增加瓷器的透光度,而且硬度更高,燒出來的瓷器既薄且透。現在市面上的高檔生活用瓷,多是骨瓷。
但也有一種特別的骨瓷,是把人的骨灰燒入瓷中,多半是親人的,以做紀念。
黃克武為什麼在香港突發心臟病?因為他曾經跟梅素蘭有一段私情,有個私生子。素姐把兒子骨頭燒成骨瓷水盂,當眾還給黃克武。他受的刺激太大,結果導致一病不起。
想到這段公案,我再度掃視這些瓷器,心中一驚。難道說,這些骨瓷,竟是來自那些被柳成絛幹掉的人?那傢伙不光殺了他們,還把他們的骨殖燒成瓷器,堂而皇之地陳列於此。是為了炫耀還是為了警示我們?
看來這每一件瓷器里,都潛藏著一個冤死的魂魄。我們一進屋,就在這些死者的俯視之下。一想到這點,我登時不寒而慄。
柳成絛這個人,可比我想像中要狠毒多了,簡直就是個白無常,人死了都不放過。細柳營的人,果然不可小覷。
尹鴻納悶地看著我忙活,問我怎麼了。我把骨瓷的事一說,尹鴻嚇得趴在地上開始嘔吐,把剛吃下去的燒雞都吐出來了,臉色慘白。
尹鴻吐完之後,仰起頭來緊張地說:「你說的援軍,真的可以到嗎?」
「三天之內,肯定可以到。」我點點頭。
「萬一到不了呢?」
「那咱們就全完蛋。」我看著電視櫃的櫃門,平靜地回答。
「哇」的一聲,他又開始吐起來了,吐完之後,噼里啪啦的紹興髒話脫口而出,這是焦躁症又發作了。
我無奈地把酒盅撿起來,給他重新滿上,厲聲道:「事已至此,沒有退路。你若說走了嘴,咱們現在就完蛋。給我喝下去!」尹鴻瞪著眼睛,嘴唇抖了抖,搶過酒盅一飲而盡。我又硬灌了他七八杯,直到他不勝酒力癱倒在床上,嘴裡還兀自嘟囔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我們除了不能離開三樓,其他待遇都不錯。柳成絛怕葯不然對我們有影響,餐飲水平有所提高,甚至到了傍晚還允許我們下樓在附近溜達幾圈。尹鴻打死也不肯出去,一個人縮在屋裡,不是罵人就是發獃,電視必須永遠開著。
我則趁這個機會,去外面觀察了好幾圈,不過龍王永遠緊隨其後,怕我跑掉。
龍王對我的態度始終如一,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砸死我。他腰裡別著一把五四手槍,說只要我稍微露出要跑的意思,他就有理由把我當場擊斃。偏偏我根本不跑,反而湊過去找他說話,讓他難受異常,一對牛眼瞪得血紅。
我發現龍王是個單純的打手,對古董行當完全不熟。我提出去小樓附近的瓷窯看看,龍王大手一攔,堅決不許,但我說去看看小樓附近的房屋,他卻不攔著。
這一片小平地附近的農舍房屋,都是用磚砌成的,而且都是大磚頭,透著黑紅顏色,上面還有一道道的灰斑。有些磚上,居然還有閃閃發亮的釉色痕迹。到了傍晚,夕陽餘光照射過來,農舍會泛起一種奇妙的酡紅色,如同燃起熊熊的火焰,與屋子共存。
龍王大概不知道,這些農舍用的磚,都是瓷窯磚。瓷窯溫度很高,所用磚頭耐熱性都特別好。但一個窯持續用上二三十年,磚頭會被慢慢燒脆,不堪敷用,要重新鋪設。這些廢棄磚頭,便被附近農民拿去蓋了房子,質量再差,也比版築夯土的強。
通過觀察農舍的窯磚,我大致能推斷出來這裡的瓷窯來歷。龍王不懂這些,以為不讓我接近瓷窯就成,實在是大錯特錯。
這村裡還夾雜著幾個古老瓷窯,早已廢棄,龍王對這個並不禁止,任由我看個夠。
到了第三天,我們又被請到了一樓的教室。工作台已經準備好了,海底針、乙炔噴燈和若干焗料一應俱全,和之前一模一樣。圍觀的人,還是柳成絛、葯不然、龍王那幾個。
尹鴻不斷瞪我,用眼神問我援軍在哪呢。我沒法回答,只得用手勢讓他少安毋躁。柳成絛再三催促,他無可奈何地坐到了工作台前,開始啪嘰啪嘰按動手柄,給乙炔罐加壓。其他人都看向我,等著我把碎瓷片拿出來。
我環顧四周,卻不著急掏出來:「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柳成絛不耐煩道:「汪先生,你先把瓷片給尹老師,然後隨您說多久都成。」
「我要說的,正是關於這枚瓷片的事。」我慢條斯理地說道,然後視線緩緩掃過眾人。
其實我的心裡暗暗在著急,援軍遲遲未來,之前已拖延了三天,若是再沒動靜,只怕我的計劃就全盤落空了。
「有屁快放!」龍王催促道。
「你們難道不好奇,這『焚香拜月』罐到底怎麼落到我手裡的?這來歷,可是與瓷中奧秘息息相關。」
我故作高深,柳成絛雖然覺得不對,可一時也想不到回絕的理由。畢竟我被他們「請」過來的原因,除了身懷瓷片,還有我宣稱自己知道五罐的秘密為何。葯不然打了個圓場:「聽聽倒也無妨,權當開場,汪先生你說吧。」
這對我來說,可是一個艱難的考驗。我必須請各國著名編劇上身,在眾目睽睽之下編出一個合情合理讓人信服的故事出來。
我沒別的辦法,只能搜腸刮肚,把我許家先祖的故事改頭換面,娓娓道來。我講了大概有二十分鐘,柳成絛實在忍不住,打斷我道:「汪先生,您這是在說評書吧,可否直接說重點?」
我說就快到了,拉拉雜雜又講了五分鐘。龍王一拍桌子,怒喝道:「你到底想說啥!趕緊他媽交出瓷片來!」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引擎轟鳴。我們朝窗外看去,看到兩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大搖大擺開進來,停在小樓前面,從車上下來六七個人。
柳成絛面色一變,正要吩咐龍王去阻攔,可已經來不及了。很快教室大門「咣」地被人推開,那些人粗魯地闖了進來。為首的一人身材矮小,長長的臉上一片麻皮,嘴裡還叼著一根雪茄。他身後幾個夥計也是惡形惡色,統一穿著迷彩服。冷不丁一看,還以為是特種部隊殺進來了。
龍王反應最快,掏出五四手槍對準他們。那幾個夥計也都帶著傢伙,同時掏出來對準屋內,一時氣氛極為緊張。
葯不然和柳成絛卻沒動。前者笑眯眯的似乎啥都沒發生,柳成絛一直盯著那個小個子,眼神里有意外,有憤怒,但更多的是戰意昂然。就連那慘白的臉色,都染上了一點點振奮的血色。
我看了他們一眼,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總算是趕上了。接下來的事,可就有意思了。
柳成絛淡淡道:「歐陽穆穆,你們鬼谷子不在河南忙活,跑來我細柳營做什麼?」那個叫歐陽穆穆的麻臉獰笑一聲:「小白白,這事跟你沒關係,我是來抓人的,抓了我們就走。」
「別他媽叫我這個!還有,我細柳營里,哪裡有你們要的人?」
「有,就是他!」歐陽穆穆一指我,「這個姓汪的兔崽子,是我們鬼谷子的仇人,非弄死不可。」
我一下子成了整個教室的焦點。尹鴻坐在工作台前,回頭臉色煞白,眼神似乎在問:「這就是你請的援軍?」
我微微一笑——這些人,還真是我招來的。
在紹興那一晚,我給衛輝的康主任打了一個匿名電話,說汪懷虛現在被細柳營掌握,要回老巢去開啟五罐,就在這幾天。
康主任既然跟老徐勾結那麼深,肯定也認識鬼谷子的其他人,會第一時間通知到他們。
無論是「汪懷虛」還是五罐,都是最能挑動鬼谷子神經的事。他們若得知這個消息,一定會心急火燎來細柳營興師問罪。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裡,不過鬼谷子和細柳營同屬老朝奉,他們自然有辦法打聽出細柳營的藏身之處。
這位歐陽穆穆,想來就是鬼谷子這個山頭的老大,他們總算及時趕到了。
葯不然看我的眼神,也充滿疑惑。我沒辦法當場跟他解釋,我把鬼谷子招來,不是因為活膩了,而是想要驅虎吞狼、死中求活。
老朝奉手下,各個山頭彼此不服,互別苗頭。我多吸引幾股勢力來制衡柳成絛,中間才有騰挪的空間,否則一家獨大,哪有我活命的機會?
借勢不止能借友軍的,也能借仇人的。
柳成絛看了一眼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蹺,沉聲問道:「汪先生是我的客人,他和你們結了什麼梁子?」
歐陽穆穆大叫道:「衛輝那事你聽說了吧?就是這個王八蛋害得我們損失慘重,今天不弄死他,我在道上沒法混了。」一聽這話,柳成絛冷著臉:「這是我細柳營的地盤,不是你家炕頭。你在道兒上混不下去,就跑我這兒撒潑耍賴。難道我是你家長?」
這句小便宜佔得巧妙,讓柳成絛身後的人都鬨笑起來,歐陽穆穆氣得鼻頭都紅了:「你媽的,你個小白臉咋說話呢?」柳成絛道:「好話你聽不懂,賴話你又不愛聽。趕緊給我滾蛋吧,別耽誤辦正事。」
一碰上這樣的蠻漢,柳成絛也懶得談吐風雅了。兩個人話頂話,眼看就要吵起來。我故意「撲哧」笑出聲來,這一下子歐陽穆穆更是勃然大怒,一指我:「兔崽子,你還敢樂?別以為有這個小白臉撐腰,你就能逃過此劫!老徐屍骨未寒,你今天必須得去陪他!」
我繼續挑釁道:「你說必須就必須?你是誰啊?」說完往龍王身後縮了縮。這一舉動看在歐陽穆穆眼裡,儼然是細柳營決定死命保我的信號,眼睛立刻紅了。
「姓柳的,你就給我一句明白的,今天這人你交還是不交?」歐陽穆穆喘著粗氣。柳成絛抬起下巴,輕蔑道:「這個嘛……看我心情。」
我身懷白口秘密,又在紹興媒體上露過臉。現在若讓歐陽穆穆把我拖出去斃了,這個黑鍋就得讓柳成絛來背。所以無論柳成絛多厭惡我,這種情況下也得死死保住。
歐陽穆穆聽到柳成絛的話,立刻發起飆來,像是一頭闖進瓷器鋪子的公牛,搖頭擺尾不顧一切。他大踏步向前,伸出手去抓我。龍王下意識地攔住,他毫不客氣地扇了龍王一耳光,脆響無比。龍王哪受過這委屈,揮拳要打回來,卻被歐陽穆穆的手下一個短髮青年給架住。
龍王毫不含糊,拔出五四手槍,頂住對方腦門。對面那小青年也夠悍勇的,居然也不退,反而把腦門往前頂,把槍口頂了回去,手指頭還鉤了兩下,意思是你有種就開槍。
現場氣氛劍拔弩張,緊張至極。這時一個輕鬆的聲音響起:「哎,大家都消消氣,消消氣,都是老朝奉的部屬,幹嗎搞得跟仇人似的。」
說話的是葯不然,他居中說和,左手把龍王的手槍把住,右手推開那個悍勇青年。兩人不動,歐陽穆穆和柳成絛同時發出指示,兩人這才各自後退了數步,殺意卻依然強烈。
歐陽穆穆和柳成絛也知道,真要火拚起來,老朝奉那裡肯定怪罪。只是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面子過不去。此時葯不然出來給鋪了一層台階,自然趕緊下來。
歐陽穆穆斜眼對葯不然道:「葯老二,我今天賣你一個面子,不動手。但人我必須帶走,這個沒得商量。」
葯不然恨鐵不成鋼地嘬了嘬牙花子:「哎,哥們兒,太不會聊天了吧?啥事不能談啊?怎麼就沒商量了?」
歐陽穆穆冷哼一聲,沒吭聲,繼續瞪著我,生怕我藉機跑了。葯不然趁機繼續道:「你換位思考一下,若是小白跑到你的地盤上,舞刀弄槍非要抓一個客人回去,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敢!」
「嘖,你怎麼又冒出脾氣了!回頭老朝奉問起來,你說我該怎麼彙報?」
歐陽穆穆知道這個葯老二是老朝奉的體己人,也知道細柳營和鬼谷子不能真起衝突。他眼皮一翻:「那你說咋辦?」
葯不然轉過頭,對柳成絛笑道:「歐陽老大刀子嘴,豆腐心,也沒什麼惡意。遠道而來,也別太冷落了。」柳成絛淡淡道:「你的人情,你自己去承,別把我扯進來。無禮之客,我們這裡恕不接待。」
雖然還是拒絕口氣,但比剛才的調門可低多了。
葯不然一拍手:「無禮之客不接待,那有禮之客就沒問題嘍?」他又轉向歐陽:「歐陽老大,我保證,小白確實有要事在辦。左右就半天時間,你等等不就得了?大局為重哈。」
葯不然這幾句話,看似公允,其實憋著壞呢。柳成絛聽了,心裡憋屈;歐陽穆穆聽了,覺得是犧牲自己作出重大讓步,兩個人都覺得是受了大委屈。剛才拱起來的火,只是暫時給壓下去了,壓根沒排解出來。
我看向葯不然,他一本正經地左右調停著。我的計劃雖然沒跟他提過,這小子倒是頗有默契,完全按照我的節奏在使勁。
歐陽穆穆怒氣稍微退了點潮,他拖過一把椅子來,大馬金刀往那一坐:「大局為重?好,我倒要聽聽是什麼大局,能比我的事還重。」
葯不然扯過柳成絛,嘀咕了幾句,柳成絛眉頭緊蹙,沉思片刻,勉強點頭應允。葯不然得了許可,指了指我和尹銀匠:「歐陽老大,那五件青花人物罐你是知道的,據說裡頭藏著東西。這兩位一個能開,一個能讀,小白好不容易請他們二位來,是幫忙開罐的。」
歐陽穆穆摸了摸下巴,一臉不信:「真的假的?」
葯不然道:「其實細柳營的罐子,三天前就開了。現在要開的,是『西廂記焚香拜月』罐。」
歐陽穆穆一聽,目露精光:「哦?那個也找到啦?」他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白白啊,要不你幫我一忙,我就不追究這個汪懷虛了。」
在場眾人除了我之外,都是眉頭一聳。這傢伙,看似脾氣暴躁有勇無謀,原來精明著呢。剛才那一番胡攪蠻纏,不過是刻意表演,把事往絕了做,好攫取更大利益。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你說開窗戶,人家未必願意,你鬧著說把屋子給拆了,人家三勸兩勸說開個窗戶就得了。
我微微一笑,倒騰假古董的人,不會有傻子。想挑動鬼谷子和細柳營互斗,光是一個我分量根本不夠,他歸根到底,還是沖著五罐來的——別忘了,他手裡,可是還有真正的鬼谷子下山罐呢。
這就是為什麼我給康主任打的那個電話,除了強調「汪懷虛」之外,還特意加了句和五罐相關。
這年頭,利益永遠都是最能動人心的。
果然,歐陽穆穆擺足了姿勢,開口道:「這罐子咱家也有一個,正巧帶在身邊,你讓我插個隊,先請這位尹師傅先把這個給開嘍,咋樣?」
我看到柳成絛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估計心裡已經罵開了。歐陽這個混蛋,青花蓋罐那麼大,誰會「正巧」帶在身邊。你明明一開始就存了開罐的心,卻裝出一副要報仇雪恨的嘴臉。看似勉為其難地作了重大讓步,其實全是演技。
柳成絛尋訪到尹銀匠,本來想佔得先機,結果這歐陽穆穆不知從哪裡聞到腥味,也跟蒼蠅似的飛過來了。
柳成絛道:「開罐並非那麼簡單,這位尹老師開一次,要休息三日才成。」歐陽穆穆一擺手:「反正你們住這兒,也不急於這一時。我大老遠來的,不方便,還不能佔個先?」
柳成絛冷笑:「你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
歐陽穆穆斜眼道:「那你把這姓汪的交出來,咱們各忙各的去。」
「放屁。」柳成絛難得說了一句髒話。
歐陽穆穆眼珠一轉,麻臉上怒意轉盛:「你這麼處處維護他,難道衛輝的事是你指使他乾的?」
這連污衊都不算,簡直是把污水盆往柳成絛腦袋上扣。我見狀,趕緊先朗聲辯白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衛輝之事,純是我個人行為,大柳他毫不知情。」
我不「辯白」還好,這麼一說,柳成絛發現自己說是也不合適,說不是也不合適,好像我在主動替他背黑鍋似的。他對衛輝的事根本一無所知,結果被我這麼「撇清」,反而顯得居心叵測。
也不知道歐陽穆穆是真的起了疑心,還是借題發揮,總之「嘿嘿」陰笑起來,周圍小弟們又開始蠢蠢欲動。
葯不然見狀不妙,又出來打圓場:「哎哎,大柳,實在不行你就讓他先開唄。你反正開過一個了,不差這幾天工夫。」柳成絛的臉色特別惱火,明明是自家地盤,卻闖進來這麼一個厭物。還有那個葯不然,面上說得貌似公允,其實卻明顯偏幫對方。
「罷了,你先開,開完了趕緊給我滾。」柳成絛甩了甩手,又陰沉地補充了一句,「但你的人必須給我出去,只許你一個人在這裡看。」歐陽穆穆開口要說什麼,柳成絛音量陡然升高:「再啰唆,你一樣也別想得著!」
這是最後通牒,歐陽穆穆知道再糾纏下去,這白毛怕是會真翻臉了。他側過頭跟手下小弟耳語幾句,小弟們紛紛放下武器出去,過不多時,抬進來另外一個青花罐來。
這青花罐直口短頸,溜肩圓腹,上面畫著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坐車,造型和我們在衛輝看到的量產贗品並無二致——這便是「鬼谷子下山」的真品蓋罐了。真品的氣質,果然非比尋常,那溫潤內斂的光澤,比贗品高到不知哪裡去了。
我目前所見的三件罐子,「三顧茅廬」「鬼谷子下山」和「屯兵細柳營」,無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大開門貨。青花的魅力在它們身上表露無遺。我忍不住浮想聯翩,倘若這五件罐子在博物館裡擱在一起,該是何等壯觀的場面。
柳成絛和葯不然也目不轉睛地看著罐子,他們是行家,知道光是這罐子本身的價值,在市場上就能引起很大轟動。那麼這五罐中藏著的秘密,到底該多重要,簡直不敢想像。
歐陽穆穆略帶得意,愛惜地拍了拍這蓋罐,說這玩意兒的仿品,我一年少說也能賣出去五六十件,絕對是一件福器,你可得小心點啊。
尹鴻把蓋罐接過去,擱到工作台上,朝我看過來。我說沒問題,給他開吧。
有了上次的經驗,尹鴻沒有耽擱,立刻開始著手開始施展「飛橋登仙」。
絕活的具體過程,不再贅述。總之我們一干人等,又飽了一次眼福,見識到了藝術玄妙。歐陽穆穆本來坐在椅子上,略帶著不屑,不信這事有多複雜。可當尹鴻甫一動手,他便瞪大了眼睛,一瞬都無法挪走。他浸淫這行許多年,知道這手法整治起瓷器來有多麼牛,整個人完全呆在了原地。
登仙的魅力,誰能阻擋?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尹鴻停下動作。歐陽穆穆毫不吝惜自己的掌聲:「好!好!精彩!」尹鴻沒受影響,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張皺起的宣紙,裡面依然是黑點縱橫。
歐陽穆穆怕我們看到,搶先一步把宣紙捏在手裡,先看了一遍,有點莫名其妙:「這啥玩意兒?把我的寶貝罐子刮開,就藏著這麼一句鬼話?」
看來這裡面那句話,和細柳營里的那句話風格是一樣的。不過我們很有默契地,誰也沒開口提醒他,幾雙眼睛就這麼默默盯視著。
歐陽穆穆抓抓腦袋,走近「鬼谷子」蓋罐,有點憐惜地摸了摸開腹處:「可憐孩子,為了這麼一句話就被剖膛了——喂,你是焗瓷匠吧?這個傷口還能補回原樣嗎?」
尹鴻說能,不過代價很大。「飛橋登仙」對身體負擔太大,按道理應該隔一旬才能施展一次。歐陽穆穆不甘心地反覆糾纏,盤問各種細節。
柳成絛不耐煩道:「你是不是該走了?」
歐陽穆穆摸著蓋罐,一臉委屈:「可我的罐子都破成這樣了,不修補一下怎麼成?這可是鎮山之寶。這次我不搶先,等你的事都完了,我再補,食宿我自己掏錢,成了吧?」
他這是找借口賴著不走,可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柳成絛也想不到什麼理由拒絕。
「再說了,這『飛橋登仙』這麼好看,我三天之後,還想再看一次呢。」歐陽穆穆這次是發自內心地讚歎。他抓住尹鴻微微發抖的手,又問上「飛橋登仙」的事,言語里甚至頗有招攬之意。
柳成絛怕他又出什麼幺蛾子,趕緊吩咐龍王把我們押回去。我想了想,轉頭對柳成絛補了一句話:「既然如此,那『焚香拜月』罐我先拿回去了。」聲音故意放得很大。
歐陽穆穆十分敏銳,聽到我的話,立刻起疑。他問葯不然:「你們本來不是要開罐的么?難得今天聚得這麼齊,拿出來給我見識見識唄。」
葯不然苦笑著搖頭:「我們這還有個『西廂記焚香拜月』罐,可惜那罐子早碎了,就剩下一片殘片,在汪先生手裡呢。」
歐陽穆穆眼珠一轉:「不是你們拿來的,是汪懷虛那小子的,對嗎?」
「是啊。」葯不然順著這個話茬往下說。
「我說這小子怎麼去衛輝的,原來也是為了五罐的事兒!」
歐陽穆穆一拍巴掌,然後把衛輝工坊覆沒的整個過程說了一遍。這一下子,柳成絛也對我起了疑心。他原本以為我是去找尹銀匠,跟他們算是偶遇。若歐陽穆穆的話是真的,我早早就處心積慮地與老朝奉過不去了,那性質可就大不一樣了。
柳成絛緩緩逼近我,冷冷問道:「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麼?」龍王在一旁露出興奮的表情,只要柳成絛一個手勢,他非常樂意把我打成篩子。
我笑道:「你管我是誰呢?東西是真的不就得了?」然後用手在胸口這輕輕一捏。柳成絛腳步立刻放緩。
沒錯,那枚碎片他檢查過,確屬真品無疑。但若我現在當場摔碎,恐怕大家都將一無所獲,他不敢相逼過甚。更何況我還宣稱自己知道白口背後隱藏的秘密,所以還不到最後翻臉之時。
柳成絛沒有繼續靠近。這時歐陽穆穆開口道:「小白臉,三天之後,『焚香拜月』里的東西,我要分一半。」
他這句話一出來,整個教室的空氣登時凝結。
現在柳成絛和歐陽穆穆各持有五罐里的一句話,分量相當,誰若能多拿到一句話,在未來便可佔據優勢。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這是細柳營的地盤。歐陽穆穆硬闖進來加了塞,已經是打了主人臉。現在他居然又公然提出分一半「焚香拜月」,未免有點太過分。
柳成絛吼道:「歐陽穆穆!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得寸進尺?」歐陽穆穆搓了搓手,臉上肌肉一顫一顫,無數麻子晃來晃去,好似萬蟻覆面,「這碎片是汪懷虛的,不是你柳成絛的,對吧?」
「是又怎樣?」
「這小子毀了我的產業,斷的就是老朝奉的財路。他的東西,我有權分走一半,這要求不過分吧?」
「若我不答應呢?」柳成絛陰惻惻地反問。
「不分也成,現在我就把他帶走,你別攔著!」
柳成絛十分為難。我知道在黑道有這樣的規矩,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種復仇是最大的理。歐陽穆穆的這個要求,按說是不該拒絕的。但若我被歐陽帶走,在這之前必然毀掉瓷片,他的目的也就落空了。
我看著這兩個怒目以對的梟雄,心中暗自盤算。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計劃。柳成絛「貪」,歐陽穆穆「恨」,只要我用假「焚香拜月」綁定柳成絛,再用柳成絛釣住歐陽穆穆,兩人遲早要爆發衝突。
唯一可惜的是,我本想釣出老朝奉,沒想到來的是葯不然。不然我可以在這裡把老朝奉的實力一鍋端。
算了,先別好高騖遠了,眼前這一番局面,還得仔細應付。我得再加一把火,才好利於我接下來的計劃。
我走到尹鴻跟前,跟他說:「咱們走吧。」尹鴻默不做聲地把海底針收拾起來。我俯身下去,似乎在跟他說話,然後微微側過臉去,沖歐陽穆穆一笑。
歐陽穆穆面色大變,他果然開始起了疑心。剛才尹鴻取紙型時,會不會已經看到了那句話?若是他看到,會不會告訴汪懷虛?汪懷虛知道了,柳成絛是不是也知道了?
若是柳成絛知道了,那他這一番辛苦,可就全白費了。鬼谷子註定要被細柳營壓倒。
有了「恨」和「貪」作為嚮導,這些人的思路很容易猜。我看到歐陽穆穆打了一個寒戰,就知道自己的挑撥成了。
可我事實上什麼都沒說,只是沖他笑了笑。他拿這事跟柳成絛掰扯,是註定要被斥回來的。歐陽穆穆梗著脖子,幾次要開口,卻想不到合適的措辭。
人總是這樣,越是憋著,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再加上之前的「撇清」,我和柳成絛勾結的嫌疑,在他心目中恐怕越來越大。
「哎,哎,你說你倆,怎麼又吵起來了?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葯不然再次出來打圓場。他左邊拍拍柳成絛,右邊拍拍歐陽穆穆,可兩人都冷笑以對,拒絕讓步。他終於也怒了,說你們兩位看不起我不要緊,難道老朝奉的話也不聽了?
歐陽穆穆正在氣頭上,擺擺手掌:「滾開,葯老二,你家裡人都快死完了,別拿老朝奉的旗號來嚇唬人。」
葯不然陡然色變:「我生平最討厭別人議論我家裡的事,你他媽給我咽回去!」他一向嘻嘻哈哈,突然這麼一變臉,鋒芒畢露。歐陽穆穆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位才是三人中最得老朝奉信任的。他有點後悔,不過羞刀難入鞘,只得岔開話題:「今天我是來找小白臉的晦氣,不是你葯老二的。」
「我只重複一遍,剛才說我家裡人的話,你他媽給我咽回去!」
葯不然不知何時手裡多了把短刀,直抵歐陽穆穆的咽喉。他的雙眼瞬間充斥著殺意,彷彿只要對方說錯一個字,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
柳成絛抱臂站在旁邊,嘴角略微抽動。顯然之前也吃過類似的虧。歐陽穆穆久混江湖,知道什麼人是可談判的,什麼是玩真的。葯不然此時的眼神,那是真動了殺心。他的喉結滾了幾滾,終於服軟了:「好,好,我說錯了,我咽回去。」
葯不然這才鬆開刀,臉一變,立刻又恢復到了那個大大咧咧的形象,笑眯眯地環顧四周:「你們兩位甭對我藏著掖著,我來這只是做個見證,不會去爭那些玩意兒。我就告訴你們一句話,這些東西,都是老朝奉想要的,你們私下裡怎麼分功,無所謂,但若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兒,你們自個兒掂量掂量。」
說完之後,他坐了回去,那把小短刀在手指尖旋來旋去。
柳成絛權衡再三,一咬牙:「好,我就再讓你一步。三天之後,『焚香拜月』開出來的東西,我們兩個共享。」
這時尹鴻怯怯開口道:「這枚瓷片比較小,不像前面兩個都是整罐,我倒不必休息那麼久,明天應該就成。」
柳成絛和歐陽穆穆對此都無異議,自然是越快越好。
這是我給尹鴻做的暗示。兩個人現在對彼此的敵意達到峰值,萬一過了三天恨意消退,或者兩人說著說著說明白了,我一番苦功就白忙了,得趁熱打鐵。
於是在葯不然出乎意料的爆發下,兩人再一次勉強達成了協議,約定次日開「焚香拜月」瓷片,兩人都有權看取出來的紙型。
葯不然拿出一個小寬邊香爐,說拜拜季六爺吧。季六爺指的是季布,是楚漢時的一位名將,極其信守承諾,「一諾千金」這句成語就是從這來的——黑道兒上有規矩,但凡涉及利益的重大承諾,都會請出他來,拜上一拜。
據說之所以叫六爺,是因為二爺是關羽,三爺是張飛,四爺是趙雲,五爺是南海龍王的五太子聖衍,所以他只能排第六。
這個寬邊香爐是金的,兩邊伸出翹邊,合在爐前,彷彿一個長袖之人拱手為禮。此即「一諾千金」的象徵。
柳成絛、歐陽穆穆和葯不然三人點燃香爐,各自拈一支香,恭恭敬敬插進爐里。甭管真心假心,三個人在六爺前還是拜得挺認真的。
但歐陽穆穆隨即提出一個要求,加派他的人手,去看管我和尹鴻。柳成絛說我們已經被軟禁在三樓,有鐵門鎖著,門口有人把守。但歐陽穆穆表示不信任他,堅持要加一個鬼谷子的守衛。柳成絛為示坦蕩,也只得同意了。
回到房間後,我偷偷問過尹鴻,尹鴻說鬼谷子里開出的那句話是:「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這回似乎又成了星象,但十一指是什麼意思,完全不懂。這兩句話擱到一起,意思非但沒明確,反而更加含糊了。我雜書讀得算多了,可一點頭緒都沒有。
所幸歐陽穆穆和柳成絛互相提防,不願意把自己那句話拿出來跟對方分享。不然萬一他們逼我解讀,我還真沒理由推託。
當晚,我和尹鴻一夜好睡。反倒是細柳營和鬼谷子的兩個守衛,互相提防著,一宿沒合眼,早上起來兩人都跟熊貓似的。
次日上午,三位老大早早等在教室里,工具什麼的也都準備好了。看見我們進去,三人神情不一。葯不然似笑非笑,坐在茶桌後慢悠悠弄著茶水。柳成絛面無表情,歐陽穆穆旁若無人地點起一根雪茄,噴吐著煙霧,旁邊一個小弟殷勤地擦著雪茄鉗。
柳成絛伸手找我要瓷片,我從懷裡掏出來,但沒著急交出:「我可不是聾子和瞎子,昨天他鬧得那麼厲害,若現在把瓷片交出去,只怕我會性命不保。」
「那你想怎樣?」
「很簡單,你在季六爺的香爐前加一支香,承諾不會讓歐陽穆穆把我帶走。」
柳成絛看向歐陽穆穆,後者叼著雪茄,嘲諷地哼了一句「假模假式」,不置可否。於是柳成絛說「好」,轉身在香爐里加了一支香,我這才把瓷片交還給他。柳成絛檢查了一下,點點頭,確認是當初我給他看的那片無誤。
我後退幾步,退到了教室靠近門口的一個角落,靠近講台。柳成絛比了一個手勢,龍王走過去,站在我和教室門口之間,虎視眈眈。我的護身符已經交出去了,現在除了白口的秘密,沒有其他價值,他可以隨時幹掉我。
我心裡一樂。這傢伙對我充滿仇怨,比小狗還好預測,只要我去哪,他一定跟著。我再看向歐陽穆穆,他眼神里的疑惑更加濃郁了。
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昨天已經在歐陽穆穆心中種下了一枚懷疑的種子,讓他認為我和柳成絛乾脆就是一夥的。以這個人的疑心病來看,無論現在柳成絛對我做什麼,都是欲蓋彌彰的遮掩。
龍王覺得他在看管我,可在歐陽穆穆那邊來看,顯然是柳成絛怕他們動手搶人,所以給我安排龍王當保鏢。
兩邊互相的猜疑,將成為我最好的武器。現在這把武器,已經磨礪得差不多了。
我抬眼看看窗戶,外面陽光正燦爛,真是一個好天氣。
所有的鋪墊都已經就緒,現在只等最後一張牌翻開的那一刻。我閉上眼睛,屏息凝氣,努力讓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態。
尹鴻拿著瓷片,在工作台上開始著手準備。他的背這幾天駝得相當厲害,連續數次施展「飛橋登仙」,可是極大的負擔。所以他的動作,比前兩次要慢很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尹鴻以妙至毫巔的技巧,慢慢剖開小小瓷片上的白口,如同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在做腦部手術。這種碎瓷片,整治起來比剖開整個罐子還要難,因為尺寸太小了,迫使焗匠必須在螺螄殼裡做道場,一點一點地把釉囊衣解開,難度和玩棗核微雕差不多。中途好幾次,尹鴻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要求提供濕毛巾和眼藥水。
周圍的人怕干擾效果,都不敢大聲。歐陽穆穆和柳成絛這一對冤家,沒再互相挑釁,都集中在尹鴻的雙手。過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尹鴻總算完成了工作,仔細地用玉扣紙從解開的囊衣中,取出了第三張劃滿黑點的紙型,小心翼翼地擱在桌子上。
周圍的人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
「幸不辱命……」尹鴻低聲道,然後拿起瓷片,撫去上面的粉塵。在他的精湛技藝之下,這瓷片只是白口附近一圈被刮開,其他部分的釉紋保存依舊。
歐陽穆穆從嘴邊拿下雪茄,準備收取勝利果實。可他忽然注意到,我正好整以暇地望著那瓷片,唇邊帶笑,登時疑雲大起。
「等一下,讓我先檢查一下。」
歐陽穆穆伸手按住尹鴻,抓起瓷片看了一眼,忽然面色一凜,重重把它扣在桌面:「這他媽不是『焚香拜月』的碎片!」
柳成絛大怒:「咱們可是在季六爺前起過誓的,你要反悔?」
歐陽穆穆拿起那瓷片,狠狠丟過來:「我操你媽的!你自己看看,是誰不守承諾?」柳成絛拿過瓷片,掃了一眼,並無任何異狀,他剛才明明已經檢查過了。
歐陽穆穆道:「你臉挺白眼睛倒真瞎,張生他媽的會穿道袍嗎?」
柳成絛一聽,兩道白眉擠到了一起。他再低頭去看,碎片上的袖子邊緣,出現了小半個八卦圖案。
八卦圖案不很清楚,只勉強看得清一個離卦符號,但這已經足夠。
《西廂記》講的是崔鶯鶯和張生的故事。張生是個書生,怎麼可能會穿道袍?
「你個小白臉,想跟我玩狸貓換太子?太小看你歐陽爺爺了。」歐陽穆穆這次可是動了真火了,把雪茄直接丟到地上,一腳碾碎。
柳成絛有點糊塗,手裡這片瓷,無論光澤、重量、釉質、胎體,和沈園我給他看的那塊並無二致,怎麼會平白多出一片八卦紋呢?他猛然瞪向我,我卻報之以微微一笑。
早在紹興沈園赴宴之前,我已經對這枚瓷片做了處理。這本來是「三顧茅廬」的瓷碎片,釉畫是諸葛亮袍袖的一角——諸葛亮穿道袍,有八卦再正常不過。我請尹鴻出手,用釉粉把這小半個八卦暫時抹掉,於是道袍遂變成了一截普通的袍袖。
柳成絛只防著我拿假瓷片騙人,卻沒想到我是在真品上面做手腳。加上後來這碎片一直在我身上,他沒機會仔細觀察,便沒發現塗抹的破綻。
昨天晚上,尹鴻把釉粉給抹去了,露出這個小小的八卦紋。早上我故意誘使歐陽穆穆,讓他去檢查碎片真偽。別看這傢伙作風粗豪,眼光卻相當毒辣,一眼就看出這個巨大的破綻。
他會怎麼想?
歐陽穆穆不知道這其實是「三顧茅廬」的碎片。他只知道《西廂記》的張生袍袖上,出現了八卦,這是地地道道的贗品!誰幹的?這還用想嗎?肯定是柳成絛為了獨吞真品,搞了一個掉包計!
昨天積蓄的疑慮和惱怒,在這一刻終於徹底爆發。
面對歐陽穆穆的質疑,柳成絛面目扭曲,當真是百口莫辯。
歐陽穆穆認準了柳成絛把真品藏了起來,可柳成絛手裡握的「贗品」,其實就是真品,讓他去哪再拿一個出來?
兩邊本來就不存信任,這一下子,關係更是徹底崩潰。
「在季六爺的爐里插過香,你都敢玩陰的。按江湖規矩,我殺你全家都占著理!」
歐陽穆穆大吼著,抓起茶桌上的茶杯,砸向柳成絛。柳成絛眼疾手快,頭一偏,茶杯撞到身後黑板,「嘩啦」一聲撞了個粉碎。柳成絛怒極,大聲招呼手下人衝進教室,控制局面。
歐陽穆穆一臉殺意,低聲喝道:「虎子,你先去抓汪懷虛!」說完從腰間掏出一把黑黝黝的小手槍,對準了柳成絛。只要他動一動,就立刻開槍。
那個叫虎子的小弟,就是昨晚苦守三樓的人。他第一時間不是抓我,而是撲向龍王。他們以為龍王是保護我的,要抓我,就得先把龍王幹掉。昨天晚上他們兩個互相提防,今天終於徹底開打。龍王佔得一個膀大腰圓,而那虎子一看就是練家子,動作專業兇狠。龍虎相爭,一時誰也奈何不了誰。
這事真是諷刺,兩個人都是要控制我,結果我反倒無人問津。
外面細柳營和鬼谷子的人紛紛衝進教室。細柳營人數佔優,可歐陽穆穆拿槍對著柳成絛,一時形成了僵持局面。
我從懷裡掏出一枚小白碎片,往天空一拋,高呼一聲:「真品在此!」教室里的所有人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目光,都朝天空看去。
這其實是我前兩天從碎棄瓷片里撿的,用床頭的鐵框子磨成了真品大小。倉促之間,沒人來得及辨認真假。我趁著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衝到那個乙炔小罐子前,拔下軟管,然後高喊道:「尹鴻!葯不然!」
尹鴻早有準備,一聽我的指令,就地一滾,藏到了那扇屏風後頭。我則抱著頭,就近躲在木製講台的後面。這是教室里唯二能起到遮蔽作用的兩個掩體,至於葯不然能不能及時反應,就看他自己的運道了。
教室里的其他人不明所以,還是在互相呵斥,威脅。
短短數秒鐘後,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從工作台下方響起,整個檯子騰空而起,四分五裂,被一團急遽擴大的火團吞沒。碎裂的鋼皮和木屑伴隨著強烈的衝擊波向四周擴散,教室兩側的玻璃窗「嘩啦」一聲全部破碎。
所有站著或坐著的人,都被狠狠掀翻在地,他們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
整個教室,頓時淪為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