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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海上爭鋒

此時的天氣狀況非常好,天空幾乎一絲雲都沒有。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射在海面上。這一片深藍色的遼闊海域波光粼粼,宛如海底隱藏著無數的珍寶,可以任君採擷。可惜的是,無論朝什麼方向看過去,都是完全一樣的風景。初看時令人興奮、雀躍,可時間一長,會讓人產生視覺疲勞,彷彿這個世界永遠是這樣,再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葯不是臉色慘白地扶著船舷邊的欄杆,身子隨著船身輕輕搖擺。我從他身後走過來,遞去一瓶水和一粒暈船藥,拍拍他的肩膀。葯不是一言不發地把葯接過去,和水吞下。昨天晚上這條船搖晃得很厲害,他是吐得最慘的一個。

「實在撐不住就先回艙室吧,躺著能感覺好點。」我說。葯不是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甘心:「你怎麼不暈船?以前出過海?」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腦袋,說我這是天賦異稟。這我可是一點沒吹牛,從小我就不怕搖擺和旋轉,能自己原地轉上二三十圈,然後走路還是一條直線。若不是家裡出了變故,我的體質夠格去當飛行員。

聽到這話,葯不是「哼」了一聲,努力抿住嘴唇,估計胃裡又開始翻騰。

「你從前出過海沒有?」我問。

「沒有。我一直盡量避免坐船,尤其是海船。我總覺得一到海上,就失去了對周圍事物的控制,是好是壞,聽天由命。我不喜歡這種感覺。」葯不是試圖解釋自己的窘態。

歸根到底,還是這傢伙的控制欲太強了,難怪高興受不了他。我反問道:「那你這次幹嗎勉強跟過來?這不自己找罪受嗎?」

「我總有種直覺,福公號不只與你們許家有關係,跟我們葯家也有牽連。那條沉船,隱藏的不只是歷史,我必須得在場。」

「是啊,現在老朝奉的勢力風雨飄搖,福公號恐怕是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拿到那十件柴瓷,老朝奉還有機會號令群雄,若再失手,他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搞定福公號,回去之後就可以直接把老朝奉揪出來!」

我信心十足地說道。話音剛落,一陣帶著腥味的海風輕吹,把海面吹起一片片白色褶皺,有如野馬在原野上賓士時飄起的鬃毛。只有在這個時候,大海才會變得生動起來。我把胳膊搭在欄杆上,身體朝前彎去,和他並肩而立。我們倆就這麼眯著眼睛,望著遠方的海平線。碧藍的天空和深藍海面在那裡交匯,我們的目的地,應該就在那條線上的某一個點。

我們的船是兩天前出海的。這是一條船齡超過二十五年的老船,隸屬於交通運輸部上海打撈局。本來劉局與黃克武想調配一艘五千噸級的拖輪,但有關部門認為現階段資料太少,水文不明,派遣大船有點浪費,最後只批了這麼一條又老又小的船。

這條船的編號是打撈08號,噸位只有一千噸,巡航航速二十節,最高航速二十五節。它的分類屬於海事打撈船,但並不具備打撈功能,因為沒有大型起吊設備,只在艦尾設置了一個抓鬥。潛水配套設備在船上有那麼幾套,但不能進行水下電焊和水下切割作業。船上最值錢的一台設備,是瑞典產的海底主動聲吶探測儀,用來搜尋沉船殘骸。

換句話說,這次出海,我們只能進行沉船的定位和船內打撈工作,想把福公號整體撈起來,是絕無可能的。對此我挺無奈,不過這已是在倉促時間內能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了。因為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日本人的考察船也已出海,再拖延下去就會被他們捷足先登。

打撈08號從上海出發,船上除了船員之外,還有我、葯不是、方震、沈雲琛和戴海燕,再就是一位水下考古專業的教授,叫林川,以及一名專業的潛水員。

方震能同行,讓我安心不少。不知道這傢伙的具體職務是什麼,但他總是能充當各種協調員的角色,下到紹興公安局,上到交通部和海軍,沒有他不能協調的部門。這次出海他能跟來,代表了有關部門的某種意志,至於是和什麼有關的部門、哪種意志,我就真不知道了。

戴海燕是當初我答應好了的,不過沈雲琛居然也跟來了,倒真出乎我的意料。海上條件艱苦,我本來不贊同老太太親自舟車勞頓,沈雲琛卻笑眯眯地打開一個紫檀色的行李箱,從裡面掏出一摞木板。這摞木板都是烏木製成,一套十二份。

我還沒說什麼呢,旁邊的戴海燕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呀,牽星板!」我這才知道,這就是古人用來牽星定位的牽星板。

她淘來的這一套板子品相保存十分完好,上面的望准、分度、刻字都清晰得很,板子上下都留有一處微微凹下去的痕迹,這是測量時牽線留下的壓痕。背面寫著「大清雍正年制」以及「泉州」等字樣,一看便知是雍正年間閩商的用具。

清代海禁嚴格,順治、康熙兩朝均實行南洋禁海令,片帆不準入海。到了雍正一朝,才廢除此令,開放四個通商口岸,遠洋貿易有了一個小小的回升,可到了乾隆登基,又徹底閉關,一閉就閉到了鴉片戰爭。這套牽星板,應該就是雍正廢除南洋禁海令後,閩商為出海所制,十分有意義,它象徵著中國古代最後一次擁抱海洋。

這套板子的價值,可不簡單。它一整套均由烏木製成,打磨得光滑如鏡,表皮呈黃褐色,握在手裡沉甸甸的。烏木又叫陰沉木,其實是木材在特定環境下碳化如石了。烏木材質緊實堅硬,不懼海風侵蝕,是充當航海儀器最好的材料。古董行有句話:「家有烏木半方,勝過財寶一箱」,可見其珍貴。這套烏木牽星板大小有十二塊,可真是下了血本——不過話說回來,大洋風險重重,誰也不會在導航儀器上省錢。

清代航海技術衰退很厲害,到了近代,西方儀器紛紛進入中國。牽星技術逐漸失傳,這牽星板流傳下來的很少,在市面上十分罕見。也只有沈雲琛這種青字門大佬,精通木器,才有門路弄來這麼一套東西。

打撈08號上有現代導航設備,比牽星板要精確得多。不過畢竟坐標以古法寫就,若能以古板作為驗證,會更加準確。這可真是一份大禮。

我向沈雲琛道謝,她笑道:「佛頭案、《清明上河圖》,兩件大事我都沒幫上你什麼忙,這次若再沒什麼表示,以後真沒臉去見劉老爺子了。」說到這裡她眼珠一轉,興緻更加高漲,「再說這沉船藏寶,是多好的話題啊。聶衛平在中日圍棋擂台賽連勝七場,全國人民都開始學下圍棋。倘若這次咱們滿載而歸,說不定全國人民都開始玩古董了呢。到時候咱們也拍部驚險電影,學《少林寺》,給中華鑒古學會宣傳宣傳,對發展將會是極大促進。」

我一陣苦笑,三言兩語,這老太太又轉到商業運作上去了,怪不得她非要跟來,原來真正的用意在這兒呢。

這套板子我還沒焐熱乎,立刻被戴海燕給收走了,她說難得有實物,可以藉機研究一下用法。這姑娘上船以後,一直沒怎麼和人來往,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艙室內,要麼就是獨自站在船頭,高舉著板子不知在鼓搗什麼。大家開始覺得奇怪,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如果我是一男的,你們就見怪不怪了對吧?」戴海燕有一次問我。我連忙說:「怎麼會?」戴海燕聳聳肩:「你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你。好像科研工作必須是男性幹才正常似的。」

她指的是林川教授。林川教授是專門研究水下考古的,按照規定,這次出海考察只有他才有資格帶隊。雖然這船上五脈的人不少,但說起水下考古,人家才是專家。

林川教授跟黃克武很熟,這次也是受其所託,當然他自己也十分感興趣。要知道,沉船里藏的可是柴窯瓷器,而且有十件!「柴窯」這兩個字,玩古董無論誰聽了,都會為之瘋狂。

林川教授是蘇州人,長得有點像老太太,慈眉善目,說話也是輕言細語,不湊近不大容易能聽到。但他的資歷可不淺,六十年代開始就研究水下考古,是國內少數幾個懂行的,先後對十幾條古沉船進行探索打撈,經驗豐富。

「小許,你知道嗎?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統計,在全世界的範圍內,還沒被發現的古沉船,至少有三百萬條。這是個什麼概念?人類有明確歷史記載才五千年,等於每年要沉沒六百艘,平均一天兩艘,跟下餃子差不多了。光咱們的沿海和東南亞地區,中國沉船少說就有三千多條。這是何其豐富的一個寶藏庫。如果不好好搞,可就全讓外國人把便宜佔去了。」

林川教授一見面,就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連串數字,特別認真。我國的水下考古長期不受重視,想必他也是寂寞太久,這回難得有人願意出資出海考察,老頭可高興了。我挺喜歡他這個人,感覺是那種單純的學人,沒什麼心機。

同船的還有一名潛水員,是林教授的老搭檔,負責對沉船進行海底勘察。他叫鐘山,沉默寡言,跟我沒啥話題可聊,但據林教授說,他的技術沒的挑,經驗豐富,考察沉船是個極其危險的活兒,非他莫屬。

這是我們這次考察的全部班底,說實話,薄弱了點。不過這已經是在有限時間內能爭取到的最多資源了。

我們這條船從上海出發,一直向著東南方向前進。我們的目標,在兩百多海里之外的廣袤東海之中。為了防止老舊輪機出問題,打撈08號的航速並不快。船長告訴我們,抵達預定海域大約要花兩天的時間。

五件萬曆人物青花罐提供的坐標是這樣的:「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華蓋星一指平水,西邊看獅子星一指半。」戴海燕給我解釋過,雞籠是基隆,甲卯指東北方,六更是十二個小時。當北辰、華蓋、獅子三星與海平面的夾角分別是十一指、一指和一指半時,所在之處就是沉船之地。剩下的,就是三角函數和現代經緯度的換算了。

雖然少掉了一個坐標,戴海燕還是推算出了一個大概範圍。福公號沉船地點的大概位置,是在北緯25度44分,東經123度28分,沒法更詳細了。戴海燕告訴我,可能沉船的海域非常寬廣,粗略估計得有七萬平方公里。這麼一條小船開過去,只能一點一點搜。

更麻煩的是,這片海域緊鄰敏感地區,因此當初主管部門批準時也很猶豫,對我們的行動限制很多。比如這次出海,名義上是由中華鑒古學會出錢,僱傭打撈船進行考察作業,是私人商業活動,不是官方行為。而且不允許我們靠近鄰近海域的任何島嶼,以免引發不必要的衝突。

這個季節,東海相對風平浪靜,一路上沒什麼風險,就是太陽有點曬。白天我們大部分人都躲在艙室里,只有太陽快落山才上去拍幾張照片。晚上的星空很漂亮,可惜船長禁止亂跑,這條船噸位小,風浪稍微大一點就搖晃得很厲害,一下子晃進海里可不得了。只有戴海燕這種膽大的傢伙,才會偷偷跑出來,因為她說想用牽星板測量,必須得是星空之夜。結果她一不留神,被纜繩絆倒差點跌下船去,幸虧被路過的葯不是給救了。

當時葯不是還在暈船,在狹窄的艙室里實在喘不過來氣,就跑來甲板透氣。正看到戴海燕跌倒,趕緊伸手拽了一把,這才避免了我軍先折一員大將的悲劇。然後倆人拿著牽星板,研究了大半夜,一直到天空露出魚肚白才各自回去休息。

葯不是對戴海燕挺欣賞,跟我說這是個講道理的姑娘。言外之意,他之前碰到的,都是不講道理的。我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打趣說:「你看上人家了?」葯不是沉思片刻,一歪頭:「確實很合適。」然後,就沒下文了。

打撈08號在東海順順噹噹走了一天半,即將抵達預定海域時,戴海燕和林教授召集了所有人,開了一個會,擬定搜尋方案。

林教授主持會議,一開始他就猛打預防針:「鎖定沉船位置,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海底坡度、洋流、氣候、地質變動,都有可能讓沉船位置發生變化。有的時候,沉船移動十幾海里都有可能。那個牽星術坐標,只是標明福公號在當時的沉沒位置,從明代到現在有幾百年了,這條船目前跑去什麼地方,可就不好說了,戴小姐劃定的那個七萬平方米的海域,只能說存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聽他這麼一說,我們面面相覷,才知道把整件事想簡單了。我原本以為跟陸地上似的,拿著寶藏圖總能找到。林教授正色道:「甚至在一些極端情況下,整條船的保存條件不好,木製零件被海水腐蝕、糟朽,然後漂散,最終整條船徹底消失。你們得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那您估計這次的成功幾率高嗎?」我問了一個有點傻的問題。

林教授看了我一眼:「這一帶的海底水文資料,我國非常缺乏,只知道屬於大陸架的延伸部分,水深不超過100米,海底相對比較平緩,找到沉船概率不低。不過附近是沖繩海槽,如果沉船移動去了那邊,甚至跌入槽底,那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他看了一眼我們,注意到我們對這個模稜兩可的回答不太滿意,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諸位都是五脈的人才,不過水下考古你們可不熟。我撈起過十幾條船,可一大半是江河和淺海碼頭沉船,真正撈起來的遠洋沉船鳳毛麟角。我必須講清楚,這是一個非常容易有挫折感的行業,成功率非常低,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失望和失落中度過。你們如果抱的期待太大,恐怕結局會不盡如人意。」

沈雲琛看看我們這些年輕人,清了清嗓子:「林教授,您說得對。咱們把事兒做到最好,至於成不成的,就交給老天爺吧。」她到底老辣,兩句話就把沉悶的場面給接住了:「您說說接下來具體要做什麼吧。」

林教授道:「這條船上帶了一台海底旁側拖曳聲吶,可以掃描海底的地形特徵。我們先從小戴劃定的那一片海域開始,把它劃分為網格,標上號碼,然後逐格掃描。這台機器側掃覆蓋寬度兩百米,能識別一米五幅度的變化,所以如果地形特徵有突然的起伏,那便可能是殘骸——當然,也可能是丘陵或溝槽。」

「聽起來還挺簡單的嘛。」我評價道。

「技術上沒那麼複雜,只是單調枯燥罷了。」林教授看了我一眼,「掃描的時候,這條船必須以三節的速度,沿網格直線前進。聲吶儀每工作五小時,就要關機充電三小時。你算算看,若掃完這七萬平方公里,需要多少時間。」

我心算了一下,心裡一陣咋舌。這次出海,五脈不可能無限資助,預算有限。目前的投資,剛剛夠維持把這七萬平方米掃一遍的時間。換句話說,中間不能有變故,機器不能壞,風暴不能來,稍微有點耽擱,就掃不全整個海域。

日本人肯定比我們有錢,堅持的時間更久。一想到這裡,我就有點擔心。

聲吶在工作時,會把實時信號回饋到監控儀上,這需要隨時有人在旁邊看著才行。不過這個過程實在太漫長,一個人可扛不住,所以必須得輪流值班。接下來林教授安排了監控聲吶屏幕的班次,除了船員之外都得來,然後他講了一些海底地形探查原理和地形識別入門,開機演示了幾次,我們輪流上前操作。

「福公號已經在水裡泡了幾百年,姿態和解體程度如何,我們並不清楚;是否處於複雜地形,周圍環境是否形成干擾,我們也不清楚。就算機器掃到福公號,反饋回來的信號也可能只有那麼一點點。所以你們千萬不可大意,屏幕前一兩秒的走神,就有可能錯失良機,再不能挽回。」

聽了林教授的話,我們都收斂起輕視之心,拿出鑒定古董的認真勁兒來學習。

說實話,我原本以為這搜尋沉船跟電影一樣,主角只要拿到藏寶圖,可以直接過去撈起就是,真是想簡單了。聽林教授這一番講解,才知道實際操作是多麼枯燥而艱苦。

培訓持續了半天時間,所有人都上機操作了幾次。林教授還把聲吶放入海中,實戰了一次,對著起伏的信號進行講解,告訴我們分別可能代表什麼地形。在隨後的考核中,表現最優的居然是戴海燕,大概女生比較細心吧。我、方震和沈雲琛成績中等,奉陪末座的居然是葯不是。林教授笑著說,看這個得有點想像力,海底情況千變萬化,光靠手冊上的波形對比可不成。

我往旁邊看了一眼,葯不是這個優等生露出的表情,真是大快人心。

差不多太陽快落山之時,船長打來電話,林教授在電話里嗯嗯了幾聲,眉頭忽然一挑,略帶驚訝。他放下電話,對艙內所有人說:「我們在二十分鐘內就會進入搜尋海域。不過在數海里之外,雷達發現有另外一條船。」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事,面色嚴峻。這裡離正常航線很遠,不可能是無關船隻。我們趕緊衝到甲板上,想親眼看看。

此時夕陽半落,海面浮著一層陰鬱的酡紅。我們顧不得欣賞美景,都望著遠處的天邊的一個小黑點。隨著時間推移,小黑點越來越大,變成一條大船。有經驗的船員告訴我們,那條船的噸位在一千五百噸以上,從船形判斷也是打撈船,甲板很寬,很可能配備吊杆、絞車及大型起吊設備——總之一句話,比我們這條小破船的戰鬥力可強太多了。

那條船也是沖著這邊開來,速度還很快。在太陽徹底沉入海平線之前,我們已經能看清它流線型的乳白輪廓,以及船上飄揚的一面日本國旗。

毫無疑問,這一定是東北亞史地研究所的打撈船,他們跟我們是同一目的,想不到居然也是同時到達。我看著那龐大的艦首,心想葯不然、柳成絛他們說不定就在上頭,老朝奉說不定也在。大家都沖著福公號來,誰都不會罷手。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之後,對面船隻的信號燈閃了幾下。船員說在航線上,兩船相遇都會簡單地做一下交流,避免事故。不過在這片海域,恐怕是示警挑釁的意味多一點。那幾下信號燈的意思是,這裡靠近日本專屬經濟區,要求我們儘快離開。

我聞言十分生氣,用力拍了拍欄杆:「他們憑什麼要求我們離開?」沈雲琛勸我道:「你在這裡生氣,對面也看不到。他們就是討討口頭便宜,還真能把咱們怎麼著了嗎?」

葯不是倒有些憂心:「萬一他們召喚日方的警備巡邏船呢?」

方震開口——自從上船後他很少開口——道:「放心好了,他們虛張聲勢而已,絕不敢召喚日本警備巡邏船。在這片海域如果起了紛爭,按照規定所有涉事船隻都必須離開。我相信他們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可是多這麼一個貨在旁邊,總覺得不爽啊!」

方震慢條斯理道:「也有別的辦法。到了夜裡,我們乘救生艇摸過去,把船上的人都給端了。」他的語氣里殺氣滿滿。饒是我滿懷敵意,也被這個建議給嚇著了。我們是考古船,又不是海盜,用不著做到這地步吧。

我趕緊擺了擺手,然後周圍的人一陣鬨笑。我才發現,方震並不是認真的。這傢伙開起玩笑來,也是一本正經。

這個小插曲讓氣氛稍微活躍了點,可大家的心情還是沉甸甸的。無論如何,我們兩條船同時出現在這片海域,競爭會變得激烈,日本人不會讓我們舒舒服服地找到福公號的。他們的船無論噸位還是搜尋技術,恐怕都在我們之上。

這一場仗,不好打。

唯獨林教授站在甲板上,背著手,眯眼遠望,神態並未露出多少驚慌。打撈08號正在以燈光回應,大概意思是這裡是中國專屬經濟區,請對方儘快離開云云。信號發完之後,對方船隻不再有回應。

誰也沒嚇走誰,接下來就是海底見真章了。

林教授看天色完全黑下來了,招呼我們返回艙室,然後鼓勵眾人道:「搜尋方案不變,大家不要被外部因素干擾。在探摸古沉船這塊領域,技術和運氣的因素各佔一半——咱們技術落後,運氣可未必。」

這話說得一點都不科學,但大家都發出輕輕的笑聲。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好奇地問道:「之前也應該有過類似的事吧?幾方人一起找同一條船。像這種情況,到底所有權該怎麼劃分?誰撈到算誰的嗎?」

「這是個好問題。」林教授說,「沉船文物的歸屬權問題,相當複雜。沉船原主人、打撈公司或個人、文物原產地、船籍所在國、距離水域最近的所在國,都有權主張歸屬。不過現在的通行慣例,和小許你說的一樣,誰撈到算誰的。」

林教授舉了一個例子。一九一二年,著名的「泰坦尼克號」在大西洋國際水域沉船。然後到了一九八五年,美國人羅伯特・巴拉德終於成功發現這條船的沉沒處。當時引起很大爭議,英國人認為泰坦尼克號船籍屬於白星公司,所以沉船應該歸英國;美國則堅持說發現者是美國人,歸屬權應該是美國;加拿大認為沉沒水域毗鄰加拿大海洋經濟區,他們才是真正的主人。就連泰坦尼克號沉沒前途經的法國和愛爾蘭,都有主張。結果在混亂的歸屬權爭吵中,打撈公司各行其是,紛紛趕來打撈,甚至屢起衝突,最後各國不得不坐下來談判……

跟泰坦尼克號比起來,我們和日本人圍繞福公號的爭奪,根本不算什麼。葯不是忽然問:「這些打撈公司在衝突中都用了哪些招數?」

林教授道:「打撈船是非軍事交通工具,武裝衝突是不會,最多是對對方進行通信誤導、利用洋流使壞什麼的,嚴重的還會使用船體衝撞——不過那就涉嫌刑事犯罪了,要上海事法庭的。」葯不是點點頭,似乎在默默思考,又道:「其實在發現泰坦尼克號前一年,還有一件對咱們中國觸動很大的事。」

1984年,一個叫邁克爾・哈徹的英國人,用了三個月時間,在香港西南海域探摸到了一條東印度公司的商船。這條船沉沒於一七五二年,邁克爾・哈徹在一本古航海日誌里找到它的記錄,便偷偷前來探索。他沒有整體打撈,而是分多次潛水,從裡面弄出了十五萬件瓷器、一百多塊金錠。後來這些東西全都放到嘉士德去拍賣,賣了兩千多萬美元,全都落入邁克爾・哈徹的囊中。

林教授拍著大腿嘆息道:「如果我們能夠早點重視,這些就不會流失到國外去。國家才開始重視水下考古與打撈這塊。可惜需要補的課太多,得一步一步來。」

說到這裡,他掃了我們一眼:「諸位都是古董行當的人,有自己的規矩。不過我先提醒一聲。這次是我帶隊,是正規的考古行動。撈出來的東西,可是要收歸國有的。」

我點點頭,我的目的不在於此,對柴瓷並無覬覦之心,博物館是它們最好的歸宿。這次上船的人各有動機和理由,但為了發財的,一個都沒有。

既然日本人的船也已經到了,我們決定抓緊時間。最近天氣都特別好,這個聲吶探測又與光線無關,於是當天連夜就開始啟動搜尋工作,我們輪流監控。

監控信號確實是個極其枯燥的事,屏幕上就是小亮點和線段,千篇一律,你又不敢鬆懈精神。一個小時,漫長得好似一天似的。不過林教授比我們還辛苦,我們都是生手,經常發現一些奇異信號,生怕錯過,總把他叫起來確認。一夜下來,他幾乎沒怎麼睡。

我原來還抱有一絲絲僥倖,說不定我們第一腳踏下去,就能找到福公號。事實證明,這種買彩票還債的行為,成功概率實在太低了,我也只好耐心地一格格掃去。

那條日本考察船,用的方式和我們差不多。在初期的兩天,我們兩條船一個從東邊掃,一個從西邊掃,兩邊相距不遠,但不會主動靠近,互不相擾。不過我在白天,看到過對面船上光亮一閃。毫無疑問,對方在用望遠鏡朝這邊觀察——他們一直沒有放鬆過對我們的監視。

我把這事報告給林教授,他呵呵一笑。到了第三天,打撈08號行進掃描的節奏忽然變了,會不定時地放緩船速,掉頭兜個圈子,甚至有時還要徹底停船,安排抓鬥下去挖海泥。

我有點迷惑,停船的地方,海底明明沒什麼異常,為什麼要特意這麼做?

林教授道:「我來問你,如果你是搜尋船的指揮官,當同一片海域有競爭對手存在時,你最在意的是什麼?」

我想了想,回答說:「對方比我們先找到沉船地點。」

「還有呢?」

「我們找到了沉船地點,但被對方發現了。」我有點明白他的思路了。海面上一馬平川,沒有任何遮掩,而沉船定位需要長時間拋錨停泊,動作明顯。只要一方發現了沉船地點,另外一方立刻就會知道,彼此之間是透明的。

「這和打仗是一個道理。我得及時看穿敵人的意圖,還得隱藏好自己的意圖。如果你發現了沉船地點,會怎麼辦?」林教授循循善誘。

「裝作沒發現,記錄下位置,晚上再來作業。」

「再進一步想想。」

我腦子裡靈光一現:「我會時不時地停一下船,讓對方不知道哪次停泊是真的有發現。把樹葉隱藏在樹林里。」

林教授笑著點點頭:「沒錯,反正瞞不住,索性多告訴你一點,增加干擾項。」

要不怎麼說天下事理皆通呢。古董行當里,也有類似做法。在關中地區,大墓比較多,一兩天根本盜不完。盜墓賊怕引來同行覬覦,往往同時打三到四個盜洞,其中只有一個是真的,能通往地宮。這所謂「狡兔三窟,一枝獨秀」。

林教授道:「對我們來說,隨停隨走,隨心所欲,成本不高。但對日本人來說,我們每一次停船減速,都有可能發現沉船跡象。他們必須做記錄,然後找機會在夜間驗證。就算明知我們在放煙霧彈,也不敢掉以輕心——萬一其中一個是真的呢?這麼一折騰,會讓他們耗費更多燃油和補給,縮短續航時間。」

原來背後還有這樣的用心,我暗暗讚歎,這兩船隔空鬥法的門道兒,可真多。

「不過……日本人也會採取同樣的策略啊,那我們怎麼應對?」

林教授一揮手:「不用去管他們,我們按照既定方案,踏踏實實地去找。」說到這裡,他拍了拍大腿,嘆息道,「我們的船小,續航力差,正面對決根本玩不起,所以不敢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啊。」

說白了,我們是窮人,對方是富人。富人陪窮人過幾天,不影響家境,窮人陪富人過一天,只怕就傾家蕩產了。所以這個策略看似高明,實則是無奈之舉。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兩條船隔空鬥法,像兩輛犁地的拖拉機一樣,在這片海域來回穿梭,留下長長的尾跡。這樣的明爭暗鬥持續了五天、十天、十五天,搜索範圍逐漸擴大,我們發現了好幾處可疑的海底凸起,可惜很快證明不是礁石就是小山包。日本人也沒什麼收穫——至少在我們看來是沒有,因為他們一次起吊都沒啟動過。

小時候看童話和小說,想像海里多麼豐富多彩,有美人魚有海盜,有八爪海怪有海底宮殿,可現實大海上的生活,卻很容易讓人厭倦。外面的景色永遠都是那樣,就連日本人的船也成了背景的一部分,再沒有之前看到那麼興奮。有的時候,我甚至想還不如來一場暴風雨,換換口味。

比無聊更難受的是居住環境。這條船上沒有空調,白天艙室熱得好似蒸籠,幾乎待不住人。淡水有限,只夠日常飲用,洗澡什麼的不可能,最多是拿毛巾擦擦身體。男性還好,可苦了兩位女性,尤其是戴海燕,她特別愛乾淨,在海上無法洗澡,這比殺了她還難受。

戴海燕到底是生物學博士,她弄了個簡易的海水凈化器,結構極簡單:就是一個鋁鍋,上面罩起一層塑料布,塑料布中間用小棍撐起來跟帳篷似的,旁邊開了一個小口,用一個凹槽引到杯子里。鍋里放滿海水,放在甲板上暴晒。海水蒸發,遇到塑料膜會冷凝成淡水,順著膜壁留到下面凹槽收集器。

這種淡水產量不高,也不能直接飲用,但擦擦身體沒問題,聊勝於無。

沈雲琛沈老太太表現得特別淡定,穿著永遠一絲不苟。按她自己的話說,心靜自然涼,你們年輕人受不了,是因為心事太雜。儘管她這麼說,我還是偷偷跟船長和林教授打了招呼,一旦老人家出現什麼不好的徵兆,立刻返航。

至於葯不是,他每天不值班的時候,都抱著一本航海記錄研究,還自己寫寫畫畫,不知道在幹什麼。不過我沒問,問了也白問,時機不到他根本不會說。方震在不值班聲吶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船長室,不知道在幹嗎。

我沒什麼人能說話,於是跟那位叫鐘山的潛水員慢慢熟絡起來。他是海軍退役的,當過蛙人,作風和在部隊一樣嚴謹,每天都會把潛水設備檢修一遍。我主動過去攀談,他雖然沉默寡言,但對本專業卻表現得很熱忱,一談到潛水就滔滔不絕。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

我百無聊賴,問他能不能教我潛水。鐘山答應得很痛快,給我講解了一些潛水的基本常識。在停船做例行檢修時,他還會帶我入水體驗一小會兒。這裡的淺層海水極為清澈,熾熱的陽光透射下來,周遭纖毫畢現,我在水中自由地揮動四肢,浮上潛下,整個人如同在天空飛翔。我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運動。

另外我也從鐘山那裡得知一個秘密:方震這個看似無所不能的人,居然不會游泳,是個徹頭徹尾的旱鴨子,難怪他不愛來甲板上溜達。

這也算是乏味海上唯一的一點樂趣了吧……

到了第二十五天,平淡至極的搜尋工作出現了一絲轉機。

那一天的下午一點,陽光正盛,我們都被曬得昏昏欲睡。方震在屏幕上監控到一個凸起。這個凸起只有五十厘米高,按說不算顯著特徵,但方震往回查了一下,發現之前也出現過完全一樣的凸起,一共四次,間隔時間都一樣。他趕緊叫來林教授,林教授研判說這些凸起的間隔如此有規律,很有可能是一個人造的物體。

一聽到這個消息,船上士氣大振,紛紛聚攏過來。林教授立刻命令打撈08號倒車,返回到剛才的位置,再探了一次。要知道,海底溝壑縱橫,地形不比陸地簡單多少,一次平掃未必能摸清所有細節。

第二次監測結果,和第一次完全一樣。林教授沉吟片刻,讓鐘山準備下潛,作進一步探摸。

鐘山隨時處於可工作狀態,他穿好裝備後,「撲通」一聲,消失在水中。我們在船上焦慮地等著,約莫過了30分鐘,鐘山返回水面,報告說在海底看到了一段狹長的黑色物體,目測是船隻的木質船舷碎片,長約三到四米,他一個人沒法搬上來。好消息是周圍很平坦,沒有複雜地形,容易實施抓撈。

打撈08號啟動了深水抓鬥,鋼纜發出巨大的摩擦聲,方頭方腦的抓鬥像一頭怪獸鑽入水下,在鐘山的指揮下緩緩落到指定位置頭頂。它張開鋼質大口,用力深入泥土中,把海底攪得黃煙四起,在經歷了十幾次淘挖後,終於把一條黑色物件拖上了甲板。

清水沖乾淨之後,我們湊成一圈,發現這是一根顏色發黑的長條木板,上面爬滿了藤壺和貝殼,怪異嶙峋,早看不出漆色。方震發現的連續四個凸起的信號,其實是板上豎向釘著的幾排凸條。它殘缺不全,但勉強還保留著一個曲面輪廓,林教授認為這很可能是船舷外凸的一部分,叫作護浪。這種護浪是可拆卸的,風浪大時,會用它來臨時增高船舷,防止甲板進水,風平浪靜後再拆除。

雖然不確知這條護浪板是否屬於福公號,但至少證明這附近應該有一條沉船。很可能在船隻傾覆時它從船舷脫落下來,漂開了一段距離。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都異常高興。我擔憂地看了一眼遠處的日本船,問林教授,日本人肯定會看到我們的動作,如果他們也湊過來,該怎麼辦?

林教授笑道:「這些天來,我們停船的次數有幾十次,動用抓鬥和潛水員也有十幾次。實者虛之,虛者實之,他們暫時還分不清我們這次是虛晃一槍還是真有發現,不會輕易過來的。」

「那我們怎麼辦?」

林教授在海圖上畫了一個圈:「以這個沉落點為中心,沉船應該就在這一個範圍內。接下來的搜索重點,將以這個圓圈為主——當然,改動航線的幅度不要太大,別讓他們看出破綻。」

海上尋寶,真是一件枯燥而燒腦子的事,必須得不停地互相琢磨,猜對方的心思。

有了護浪板的發現,一度沉寂下去的信心,終於又有所回升。接下來的幾天里,打撈08號不動聲色地偏離既定路線,圍著沉落點轉悠。日本人毫無覺察,依然遠遠地按自己的節奏搜尋著。可惜我們的好運氣暫時被用光了,連續三天一無所獲,動用了幾次抓鬥,但只抓出來一大堆水草和貝殼。

這也並不是什麼罕見之事,畢竟這是木製護浪,在沉入海底之前有可能漂出去幾十公里乃至上百公里。

到了第三天,葯不是忽然找到我,召集所有人開了個會,他一臉嚴肅地說:「我覺得我們可能上當了。」

他忽然這麼說,讓我們為之一愣。葯不是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面畫了一頁規整的坐標格,用紅藍兩色鉛筆分別標記了長短線段,冷不丁看上去,讓人眼花繚亂。

葯不是說,他一直在做日本船的搜尋航線記錄,在筆記本上,三個格子彼此相鄰,左右兩個格子用藍筆勾了一根實線,分別寫著14、15,中間格子勾著虛線。葯不是解釋說,14和15是指開始搜尋起第14日白天和15日白天,實線代表日本船的白晝航跡,虛線代表了夜晚航跡。因為夜晚無法觀測,只靠船載雷達追蹤,所以用虛線表示。

這不是標準的網格記錄法,是葯不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雖然不規範,但很清晰。林教授一邊翻看一邊嘖嘖稱讚。

這一段記錄顯示,我們發現護浪板的那一個區域,日本船恰好於第14日和第15日經過其兩側鄰近區域,換句話說,他們有極大可能在夜間經過該沉落區。可這個區域只有十五平方公里,根本用不了一夜時間就能穿過去。唯一的解釋是,日本船於14日晚進入過該網格,在這裡停泊了整整一夜,15日清晨才離開。

葯不是看向鐘山:「我記得您說過,這塊殘骸的周圍很平坦,方便打撈?」鐘山回答:「是的,那一帶沒有很大的溝槽,也沒有礁石,地勢高低不超過五度。護浪板顯得鶴立雞群,特別明顯。」

葯不是點點頭,重新看向眾人:「我不懂技術,但以日本人的搜尋實力,海底這麼明顯的凸起,怎麼可能停留了一夜也沒發現?但次日他們沒有任何動作,反而大搖大擺離開,讓我們來撿這個便宜。這實在是很可疑。」

「也許是他們怕我們發現,所以故意假裝什麼都沒發現?」沈雲琛猜測。

「那它至少也該在附近繞圈,伺機接近才對——就像我們做的那樣。」葯不是又指向記錄本,「接下來的幾天,日本船的航向一直偏向東北,與這裡呈對角,一點都沒表現出留戀的模樣。」

戴海燕突然插嘴道:「這塊護浪板是魚餌?」

葯不是讚許地點了點頭。他們倆思維跳躍得有點快,我和其他人沒跟上。葯不是看了我一眼,語氣略帶憐憫:「日本人應該是在第14日晚趕到那個區域,把護浪板投入海底,還選了一個最容易被我們發現的地方——因為是夜裡,所以這一系列入水操作不必擔心被發現——然後揚長而去。也就是說,護浪板是他們投下的魚餌,用來把我們拖在無用水域。」

方震反問道:「他們怎麼會算準我們一定會去那裡?」葯不是揚了揚手裡的筆記本:「都是網格式搜索,我們可以推測出他們的航跡規律,他們同樣也能掌握我們的。日本人選擇第14日夜晚干這件事,顯然是通過之前13天的觀察,掌握了我們的行動規律。」

會議室里一時間沒人說話。如果葯不是和戴海燕的猜測是對的,那意味著我們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林教授沒有輕易表態,提議再去看看那塊板子。

我們連忙趕到庫房,那塊板子就躺在地上。林教授拿起放大鏡,仔細觀察了一陣,頹然坐在地上,一聲長嘆:「你說得對,我大意了。」

這塊護浪板上附著了大量的藤壺,密密麻麻的十分瘮人。林教授點著其中一塊道:「你們看,這種藤壺表面有灰紫色細縱條紋,翼部很薄,呈鉛紫色,而且頂緣傾斜,這種叫作西沙藤壺,是熱帶海域特有的品種。東海海域應該以鵝頸藤壺或白脊藤壺為主。」

他不必往下說了,大家都能聽明白。在東海沉沒的海船殘骸,怎麼也不可能附著南海的藤壺。這應該是某條東南亞沉船的殘骸碎片,被日本人投下海底冒充福公號殘骸。反正都是海水浸泡幾百年的木料,不送進實驗室根本分辨不出來。

再往深里想,日本人顯然在出海前就準備好這個計划了,真可謂是深謀遠慮。我甚至懷疑這主意是老朝奉出的,那傢伙可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們都被他耍了。

這個計劃太毒辣了,也太精密了,幾乎是卡著打撈08號的補給來策劃的。若不是葯不是及時發現,我們恐怕會在這附近浪費掉大量時間和燃料,最後不得不提前返航。

不,不是恐怕,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相當嚴重了。林教授去跟船長交談過,回來以後臉色有些嚴峻:「按照目前的燃料存量,我們已經沒辦法覆蓋整個海域,最多完成75%,就得返航。而且剛才氣象部門發出警告,接下來的一周內,這一帶海域可能會遭遇風暴,我們的續航能力會進一步縮短。」

會議室里充斥著壓抑的鬱悶,每個人臉色都不太好。日本人只用了一條破木板,就打折了我們的一條腿。

林教授自責地說這都怪他,沒有仔細研究那塊板子,就武斷地下了結論,犯了學術大忌。沈雲琛安慰林教授幾句,對大家說:「你們也別太過沮喪,搜尋沉船是件極困難的事,日本人這次也未必能如願。大不了咱們再來。」

這話是沒錯,可未免消極了點,完全要聽天由命,拼運氣和命數。

我把葯不是的筆記本拿過去,低頭仔細看,努力從中間看出一些端倪來。可那裡面的線段構成太雜亂了,看了一會兒就眼花繚亂。大家又討論了一陣,還是毫無辦法。林教授說今天太晚了,別耽誤睡覺。留下值班的人,其他人早點休息。

我在狹小的艙室里橫豎睡不著,瀕臨失敗的沮喪,充塞在我的胸口。這次行動,難道就這麼虎頭蛇尾地結束了?我不甘心,可這不是在古董鋪子里,是在海上,我所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

想了太久,胸口實在憋悶。我從鋪位上起來,想站到甲板上去透透氣。此時凌晨兩點多,聲吶正在進行充電,因此打撈08號下錨停住,整條船在海浪的推動上微微晃動著,像是一個搖籃。

此時四周極黑極靜,只有陣陣海浪聲在低聲咆哮。黑夜的大海是最可怕的景象,它如同一座流動的無盡深淵,隨時喚起人類對黑暗所能達到的恐懼頂峰。帶著腥味的風吹過來,像怪物靠近的鼻息。好在今夜天氣晴好,天空星斗璀璨,讓人不至於完全被黑暗所控制。

借著桅杆上的大燈,我忽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船頭,定睛一看,居然是戴海燕。

她穿著一件短袖襯衫和短褲,左手向前舉起一塊烏木牽星板,手臂平伸,右手扯著一根從牽星板上緣斜下來的絲線,整個人對準了星空的某一點。這個姿勢我見過很多次了,而當年鄭和大概就是用這個方式來測定方位:牽星板是直角邊,左手手臂是底邊,絲線是斜邊,構成一個標準的直角三角形。左手手臂和絲線的夾角,就是目標星和海平面的角度。

她就這麼認真地觀測著星空,瘦小的身軀一點都不搖晃。那姿勢,活像一個向天神祈禱的古代女祭司,用神秘的手勢和上天溝通著。

我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等她觀測完,才開口詢問她在幹嗎。戴海燕一邊往本子上記錄,一邊回答說:「我想要再驗證一下這個坐標,看是否足夠準確。之前畢竟是模擬,沈奶奶送的這副牽星板,品相很好,可以實地測一下。」

「沒用的。」我搖搖頭,「現代儀器都做不到的定位,別說這些古代的粗糙器具了。」

「我同意你的觀點,現在科技的進步,不是古代所能比擬的。」戴海燕扶了扶眼鏡,「但這不代表,眼下牽星板沒有用武之地。」

我心中一喜,連忙請教。戴海燕道:「剛才開完會,我回去想了想。葯不是以畫線的方式記錄搜索航跡,這給了我一個啟發。我發現我們進入了一個誤區。目前我們計算出的方位,都是從那四句話里推斷出來的。如果對那四句話的理解不準確,從根兒上就錯了,那接下來的推算再精密,也是南轅北轍。」

「你是說我們的解讀不對?」

戴海燕把牽星板收好,朝船舷里側靠了靠,反問道:「我在想一個問題。你家的祖先許信在這裡擊沉了福公號,把坐標封入五個青花罐內。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希望後人有機會返回此地,拿到沉沒的寶藏吧!」

「那何必分成五部分?寫在一起不好嗎?」

面對這個質問,我啞口無言。

「許信把它分成五份,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許這四個坐標和那一個失落的坐標,構成的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線!」

戴海燕索性攤開一張地圖,拿起筆來:「比如說吧,有ABCDE五個點,我們可以根據距離關係,找出這五個點之間的中點——但同時,我們也可以把這五個點連接起來,這樣就成了一個折線段。」

戴海燕的話,給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戴海燕表示說她會堅持觀測幾天,把所有的數據搜集全了,應該會有收穫。反正按照現有的搜索方式,成功率已經低到不像話,不如挑戰一下新理論。

「你是怎麼想到的?」我大為讚歎。

「是葯不是跟我說的。」

「他還懂這個?」

「他不懂,不過他說,天下萬物百科,都逃不開邏輯二字,道理總歸是一樣的。」戴海燕仰起頭,看向星空,「這個人挺有意思,我很喜歡他。」

這個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我有點尷尬。我呵呵乾笑一聲,說你還挺直接的嘛。戴海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既然喜歡一個人,為什麼不說出來?」

「呃……我是覺得那傢伙有點不開竅,未必能有回應你的心意啊。」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我嚇得差點從船上掉下去,這什麼時候的事?

「一天前,他正坐在瞭望塔里,一邊拿望遠鏡望著那條日本船,一邊在膝蓋上攤開筆記本記錄。我去給他送飯,看到那一筆一畫非常有規律,很好奇。於是他給我講解了他自己發明的記錄法,我們一起研究了一下,發現了日方船隻的詭異行蹤。他是個聰明人,完全跟得上我的思路。」

「所以你們倆才在會上一唱一和……」我撓撓頭。原來還真有因為「智慧」這個原因而走到一起的情侶啊。

「也不完全是。」戴海燕背靠船艙,線條分明的臉龐難得顯出一絲欣賞,「上船之前,咱們不是有一個碰頭會嗎?他聽說我是博士時,第一個反應是目露讚許。」

「哎?」

「許願,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你的反應是什麼嗎?」戴海燕看向我,我有點尷尬地表示想不起來了。戴海燕說,「是驚訝。你的潛意識裡認為,女人不能讀博士,何況還是生物專業。其他人的反應,也都差不多。只有葯不是,最自然的反應是讚許,因為他知道博士學位要付出的是智慧和努力,跟性別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正琢磨著該怎麼回答,戴海燕忽然伸直手臂,輕輕地喊了一聲:「龍船過境!」

我急忙朝船外去看,我們面前浮現出一番奇景。在十幾公里開外的海域邊緣,不知何時升起來一條長長的光帶,星星點點的淡藍色光芒不算耀眼,但在漆黑的海面上絕對醒目。這些光點若是單看,有點像墳堆附近的陰森磷火,可當它們匯聚成光帶行於海面時,卻變得氣勢恢宏,如同無數艘巨大的寶船高懸燈籠,從容不迫地縱隊前行。似有漫天星斗,倒映在海面,有淡淡的霧靄漂浮其間,給光帶增添了幾許神秘莊嚴的氣氛。

原本寂寞而猙獰的夜海,陡然變成了神仙出遊的儀仗。

「這是什麼?」我被眼前的景色完全震懾住了。

戴海燕道:「海洋里有很多發光的浮游生物,白天躲在海底深處,晚上浮到水面上覓食。為了方便尋找食物和求偶,它們進化出了生物的熒光。當氣候和環境適合的情況下,大批浮游生物群聚在一起,就會出現剛才那一番景色。」

「我聽你剛才說,什麼龍船過境?」

「哦,這是福建一帶的民俗傳說。傳說鄭和七次下西洋,是為了尋找建文帝。但這個任務一直沒完成,於是鄭和就留下一隻艦隊,繼續尋找建文帝。幾百年來,人化魂,船化灰,但依然忠誠地執行著鄭和的命令,在東海、南海一帶游弋。漁民們尊鄭和為龍王,把這隻艦隊稱為龍王過境。凡是能看見龍船過境的,一定會有大豐收。因此漁民們都視其為海洋保護神。」

「這是個好兆頭哇。」

「這和迷信無關,是有科學依據的。這些浮游生物只能隨洋流移動,當兩處洋流相遇時大量聚集,一定可以捕捉到逐食而來的大型魚群。所以很多著名漁場,都是在洋流交匯之處。」

我無視她科學上的解說,有點迷醉地望著遠處的龍船。腦海里,把那些光點聚合想像成巨大的寶船,艦首是威猛的辟水金睛獸,上面是高聳的桅杆,船舷兩側是堅毅忠誠的水手和犀利的護衛,還依稀能看到一位明朝將軍迎風而立,背後一面大纛獵獵飄揚。慢慢地,我似乎能看清那明將的臉,雖然陌生卻無比親切,與許信好生相似……

我忽然聽到一聲小小的驚呼,轉過臉去,發現戴海燕的臉上,滿是驚喜。我連忙朝龍船看去,發現並沒有特別異常的變化,她看到了什麼?

可惜戴海燕並沒回答我,她飛快地跑下甲板,鑽進自己的艙室里,砰地把門關上。我苦笑著搖搖頭,只得也返回去休息。

到了第二天,搜尋活動被暫停了,打撈08號停留在原地,這樣可以最大限度節約燃料,直到有了新計劃再說。龍船過境的事,我誰也沒說。說實話,這個挺幼稚的,我擔心說出來會被大家嘲笑,還是把它當成一個藏在心裡的小秘密吧。

不過我一看見葯不是,就忍不住多打量幾眼。這傢伙性格那麼彆扭,卻挺有女人緣。前有高興,後有戴海燕。高興不適合他,戴海燕跟他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葯不是見我眼神詭異地盯著他,莫名其妙,又不好放下身段來問我,只得訕訕走開。

打撈08號很快再度啟動,這次不再圍著沉落點轉圈了,而是朝著一個方向以最經濟的航速航行。這是應戴海燕的要求。

每天晚上,戴海燕都站在船頭,一直在觀測星空。幸虧連續三天,天氣都特別好,可以讓她盡情觀測。可惜船上沒有計算機,很多數據只能用手去算,葯不是當仁不讓地站出來幫忙。

這回連其他人也都看出端倪來了,沈雲琛樂呵呵地跟我說,這回葯家總算有後了。嘿,這才哪兒到哪兒啊,老太太未免也太心急了。

到了第四天,夜空終於被雲彩遮住了,風也大了起來。船長發出警告,說很快就會遭遇風暴。戴海燕把大家召集到會議室來,把一張大大的海圖掛在牆上。

她什麼開場白都沒有,上來就說:「我們之前認為,那五句話,是同一個點的五個坐標。但是在實際測量中,我發現沒辦法找到一個點,能同時對上這五個坐標,總會存在這樣或那樣的誤差。我本以為是古人測量工具不夠精確,後來才知道,我們進入一個誤區。這五句話,其實是五個點。星辰夾角,指引的是通向下一個點的方向——換句話說,我們要找的,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線!」

戴海燕知道光說理論,會讓人迷惑。她拿起筆來,在海圖上點了四個點,然後按照測算過的星辰夾角,標記方向,用線段彼此相連。當這四個點都連接起來之後,眾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條折線段,而是一個不太規則的漩渦,但能看得出從最外圍慢慢向內圈旋轉的走向,不過因為缺失了第五個坐標,所以漩渦的中間是空白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找的,難道不是一個沉船的地點嗎?」沈雲琛皺著眉頭問。

圖上這一條漩渦,如果是在陸地上,可以理解為一條特別的通道。可海上一馬平川,海水流動,特意標記出一條路徑來有什麼意義嗎?

戴海燕胸有成竹:「原本我也想不通,不過前兩天我看到龍船過境,終於想明白了。海上也有特定的路徑,那就是洋流!」

我聽到這一句,眼神里爆出一絲恍然大悟的驚異。原來她想到的,居然是這個。

大海並非靜止不動,根據風向、海水密度差、地轉偏向力或地形摩擦阻擋效應,海水會沿一定路徑大規模流動,輕易不會改變。比如太平洋就有北太平洋暖流、北赤道暖流、千島寒流、西風漂流等著名大流,幾乎可以當成是海上高速公路來看。龍船過境,可以說是洋流產生的效應之一。

戴海燕繼續說道:「我們所處的位置,位於東海大陸架邊緣,距離沖繩海槽非常近。沖繩海槽是一個琉球海溝擴展而成的弧形盆地,平均深度1000米,最深處有2716米。槽內的水文環境極其複雜,又受到日本暖流的影響,形成了很複雜的小洋流系統。所以許信標記出的這個路線,應該是其中一條洋流。只要船隻進入這條洋流,這可以順流而去,達到真正的沉船地點。」

「這是不是就像坐公共汽車?只有去特定站點,才能乘上正確的車,前往目的地?」我問。

「就是這個意思。古人的船動力不足,導航技術不精密,依靠洋流前進,是最省力同時也最準確的選擇。」戴海燕看了眼藥不是,後者微微點了下頭,表示她說得很好。

這一番分析,如撥雲見霧,前方的路線一下子就清楚了。船長和大副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他們支持戴海燕的判斷。目前打撈08號的燃料已經接近返航線,大範圍探摸已不現實,事實上,戴海燕畫出的漩渦圖,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選擇。

不過船長也警告說,風暴距離這裡很近了,必須要抓緊時間。

事不宜遲,打撈08號很快便再度啟動,聲吶被回收維護,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高速朝著規劃好的洋流海域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船開快了有風,我覺得不如從前燥熱了。看著舷窗外飛濺起的水花,我感覺正在逐漸接近真相。

這時艙室外傳來敲門聲,我以為是葯不是或者鐘山,一抬頭,卻發現是方震推門入內。這可真出乎我意料,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傢伙怎麼想起來找人聊天了?

方震還是那一副淡定神情,小心地把艙門關閉。我問他有什麼事,方震忽然問我:「你開過槍沒有?」

「嗯?沒有。」我有點莫名其妙。方震遞給我一把黑乎乎的手槍,什麼型號我說不上來,保養得很好,還帶著槍油的味道。我大吃一驚,問他這是要幹什麼。

方震淡淡道:「今天我在雷達上看到一條船。」

「日本人的?」

「不,是在更外圍,信號一閃而過,隨即就消失了。船員們以為是過路的,都沒注意。但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麼簡單。老朝奉的手段,會只是扔木板而已嗎?」

他提到「老朝奉」這三個字時,一絲控制不住的殺意從木然的外殼縫隙中流瀉出來。我忽然意識到,那天他說要乘夜潛入日本船上擺平所有人,並不是在開玩笑。

劉一鳴的去世,對他的影響果然很大。

方震發現我在觀察他,很快斂起情緒,把槍遞給我:「暫時我還沒對任何人說起來,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不過我得給你留一把槍,有備無患,希望沒機會用到。」我戰戰兢兢地接過去,方震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操作知識。

「你和劉老爺子怎麼認識的?」我忽然問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方震看了我一眼,說:「對越自衛反擊戰,他救過我們一個連的命。」

咦?一個住在北京的古董巨擘,怎麼能在越南救下一個連的解放軍?我猜這應該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惜方震並不打算詳細講講。他教會我用槍,就起身離開了,臨出門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聲道:「如果我們有機會回去,我會說給你聽。」

這話……聽起來可真有點不吉利啊,尤其是從方震口裡說出來。這個老江湖都對未來這麼沒信心?我把槍藏到枕頭底下,心裡忐忑不安,比這條船還顛簸。

打撈08號尋找洋流費了一番手腳,經過幾次周折,戴海燕總算鎖定了正確的洋流位置。打撈08號關閉了發動機,任由洋流推動著船體緩緩前行,速度居然還不怎麼慢。

我們被命令禁止上甲板,就聚在會議室里,通過舷窗觀察外面。此時的海面已不復之前的平靜如綢,浪花此起彼伏,發出陣陣咆哮,不時撲過船舷,把甲板狠狠洗一遍。打撈08號東倒西歪,但大體仍朝著一個方向運動。

「這裡的洋流推動力很強,下方海底一定有強烈的地形落差。如果海燕小姐畫出的漩渦圖沒錯,我懷疑在中心會有一條落差極大的盤形海溝或斷崖,冷暖洋流在這裡交匯起落,形成一個漩渦。」林教授略帶憂慮地說,「就算我們發現沉船位置,下潛打撈也將變得十分困難。」

沈雲琛有些不安地提出了一個可能性:「許信當年擊沉福公號,可沒去海底探摸過。他給的坐標,只是沉船地點,船沉下去什麼樣,可不知道。萬一福公號沉下去,就直接掉進海溝,咱們可就全白忙活了。」

我聳聳肩:「那樣也不錯,至少不會被老朝奉得手了。」這時鐘山插嘴道:「以我的經驗,只要殘骸不是落在斷崖下,就還有機會。」

葯不是臉色蒼白地斜靠在角落裡,暈船藥只能勉強抵消掉顛簸。戴海燕很想在旁邊照顧他,但此時正是關鍵時刻,她必須盯著海圖。所以只有沈雲琛幫忙照顧。

這時船長打來一個電話:「右舷方向發現那條日本人的船,也朝著這個方向過來了。」

我們都是一驚。日本人怎麼也跟來了?他們成功騙了我們之後,不是趕去對角海域探摸了嗎?難道我們的行蹤露出破綻,被他們看穿了端倪?

「確認嗎?」方震問。

「確認,肯定是跟著咱們來的,連停機入流的時機都差不多。現在距離咱們大概是兩海里。」

不知道日本人是跟蹤我們,還是他們自己想明白了坐標的真實含義。原本單獨探險的好心情,就這麼被破壞掉了。這些傢伙真是附骨之疽,怎麼都擺脫不了。

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了。幸虧我們先走一步,稍微佔據了一點優勢。

此時天色也開始慢慢陰鬱起來,大塊大塊的雲彩把陽光擋住,只留下一道金邊,很快連金邊也看不到了。湛藍色的海水顏色逐漸變成灰藍,渾濁不堪,遠方一層層的浪牆推鋒而進。在遙遠的天邊,令人不安的黑色如洇入宣紙的墨滴,正朝這邊擴散而來。

即使是在晴天,這樣的景象也足以使人心生動搖。壯觀的海洋巨變,讓兩條千噸級的船顯得極其微不足道。兩條船為了捕捉洋流,都把發動機給關掉了,完全隨浪漂動。如同兩個絕望的登山運動員,一前一後,忽高忽低,彷彿在攀登一座座流動的大山。

在雷達屏幕上,航跡雖然雜亂無章,但已經形成了內彎的曲線,看來已經進入正確的洋流通道。戴海燕手持計時器,隨時盯著海圖。每經過一個坐標,她就會命令船長朝特定方位發動引擎,強行突破洋流,進入下一個循環。

我之前說過,跟隨洋流就像乘公共汽車。每條洋流,都是一路公共汽車,許信的坐標,其實等於是標記出了換乘站。乘客必須在特定的地點,換乘另外一條洋流,才能朝正確方向前進。

於是打撈08號就在各條海流之間不斷跳躍,而日本人的考察船則緊隨其後。現在的態勢,頗和當年許信追擊魚朝奉的福公號相似。我猜當初兩條船進入這個洋流循環,也是稀里糊塗歪打誤撞,那年頭,可沒有大功率發動機,帆船想要在兩條海流之間切換,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這種瘋狂的大洋漂流持續了兩個多小時,船體持續劇烈顛簸,而海洋的威勢有增無減。我們都已經有點承受不了,葯不是更是和死了差不多,癱軟在角落裡。這時戴海燕忽然把筆一扔,說我們已經越過了第四個坐標,剩下的,就只能靠猜了!

在她身前的海圖上,藍色航跡的標記已經和紅色線完全吻合,伸向漩渦最中心的位置,那裡是一片空白。

如果我們掌握了完整的五個坐標,就能義無反顧地跳進去,直撲沉船地點。可惜先人許信,只能幫我們到這一步。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去找了。

大海咆哮著,撕咬著,用一隻巨手拽著打撈08號往前走。打撈08號的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船體都開始微微顫抖。它奮力在海流中掙扎。發動機賦予的強大力量,驅使船體硬生生進行了一個九十度的轉彎,然後徹底脫離海流。船體越過一道巨浪後,船首突然一沉,整條船幾乎要朝海里傾倒過來。艙室里的東西都紛紛飛起來,乘員也跌撞到牆上。

轟隆一聲,打撈08號掉落在水裡,掀起巨大的水花。它重重地搖擺了幾下,浮力發揮了作用,保證整個船體平穩地停在了海面上。

我的腦袋撞到牆壁,生疼生疼的。可我沒顧上揉,從地板上掙扎著爬起來,朝外看去。說來也怪,一脫離海流,整個海面忽然變得平靜起來,反而不如外面顛簸。外圍的螺旋洋流成了一圈圈高聳的牆壁,圍著這一塊凈土花園旋轉。

眾人紛紛站起身來,努力讓發軟的雙腿和暈眩的腦袋恢復正常。林教授望著舷窗外的景象,喃喃說這是偽漩渦啊……

偽漩渦是海洋中的一個特異現象。它的周圍海流會螺旋盤轉,表現得如同真正的漩渦一般,但這些螺旋曲線都是平行的,而不是漸進,所以並不會在中央產生強大吸力,反而會在外圍形成數層屏障,讓中央變得平靜——就像是風暴眼一樣。

「這聽起來不錯啊。」

「這種偽漩渦沒有真正的漩渦那麼可怕,可是也不能輕視。外圍有洋流屏障,意味著船隻很難離開,像籠子里的金絲雀一樣,被徹底關在裡面。」

我腦子裡勾畫出一幅圖景。許信在海上強行追擊魚朝奉的福公號,兩條船不慎捲入螺旋洋流,並奇蹟般的進入偽漩渦的中央。這一片平靜海域里,變成了四面封閉的角斗場,許信和魚朝奉展開了一場殊死搏鬥。最終許信擊沉了福公號,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突破障壁,返回大明。

這些想像,不知有幾成能貼合事實,但現在的我,恐怕要面對和祖先一樣的狀況了。現在不用雷達也能看到,那條日本船也已經突破進來,就停在距離我們一海里開外的水域。船上飄揚的日本旗、高昂的船首、橢圓形的雷達罩,甚至船邊的救生艇,都能看得清楚。

這是我們兩條船對峙以來,最接近的一次。日本人用騙局營造出的優勢,被戴海燕的發現抹平。我們先行一步的優勢,又被日本人的強勢追蹤抵消。現在我們又回到同一個起跑線上了。

「事不宜遲,儘快開始掃描吧,離天氣轉壞還有一段時間。」林教授下達了命令,然後又叮囑了一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別管其他的。」

到了這時候,已經沒有跟對方玩手段的餘裕,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很不錯了。對面的船也是同樣的想法,我看到甲板上有人跑來跑去,應該是在準備掃描和潛水設備。

這一片偽漩渦中的中心地帶,海域並不大,目測估計大概只有三千多平方米。兩條船各自鉚足了勁掃描,大概幾個小時就能粗略掃一遍。加上即將到來的風暴壓力,必須爭分奪秒才成。

打撈08號和日本考察船各自佔據一角,開始悶著頭轉悠起來。

鐘山在甲板上開始調試潛水設備,連潛水服都穿上了。我看到之後有點吃驚,問他為何這麼著急。鐘山兩道蠶眉皺在一起,說他有直覺,很快就能用上。說完他把信號繩遞給我,做安全檢查。我只得悶著頭,幫他一絲不苟地作準備。

打撈08號掃描了一個小時,林教授有點擔憂。目前能看到的數據,海底深度大約是六十米左右,而且水文環境相當複雜,可以說是跌宕起伏。就算是風平浪靜,水下探摸的難度都不低。

葯不是這時帶著蒼白的臉色走過來,剛才那一番顛簸把他折騰得不輕。方震攙扶著他的胳膊。葯不是對林教授和戴海燕道:「有人在做日本人的航跡觀察嗎?」

沈雲琛舉起手:「我。」這個老太太在剛才的混亂中表現出的鎮定,大概是那種天生不暈船的特質。全船人都頭昏眼花,只有她還堅持做著記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誠哉斯言。

沈雲琛的記錄攤開在桌子上,葯不是發現,日本人本來是走直線的,忽然在中間偏轉了45度,斜向前進,似乎前方有什麼東西迫使他們繞開。

「他們不可能有這一帶海底的記錄,那這個行動說明什麼?」葯不是問。戴海燕思忖片刻:「說明那邊有一條巨大的海溝?」

「沒錯,所以日本人索性放棄對那一帶的探察,轉向淺海區。」葯不是在記錄本上畫下長長的一道折線,「我們的策略必須要改變,不然會被搶先。」

鐘山這時插嘴道:「我建議去這裡,然後放潛。」

他點的位置,是海圖的正中央偏左,位於我們和日方船隻的中點。林教授問他為什麼,鐘山回答:「聲吶探出的地形,呈上升趨勢,說明這有一個小峰,然後坡度陡降,前方即是日方探明的海溝。在這個過渡帶放潛,可以兼顧到兩個方位,效率會更高。」

站在坡上,自然比平地看得遠,無論陸地還是海底,都是一樣道理。雖然能見度是個大問題,但配合水下強光的話,潛水員一眼就能兼顧到周圍數米之內的動靜。聲吶效率已經達到極限,只能通過潛水員的肉眼來增加觀察範圍。

更何況,沉船服從重力,在有坡度的地方,幾乎無一例外都會朝坡下滾落。在這個位置找到沉船的概率很高。

「可是風暴很快就來了,何況這裡水深已經過了六十米。」

鐘山道:「我的一個同伴也曾經碰到過這種偽漩渦。在風暴到來之前,偽漩渦中心周圍形成很高的水牆,造成中心水位下降。所以我想趕在風暴前,利用短暫水位下降的時間窗口,實施一次潛水探摸兼觀察。」

探摸沉船,深度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能削減一點深度,會帶來更多優勢。可林教授有點激動:「這個窗口太窄了,水下稍微一耽擱,就會趕上風暴,那可就徹底完蛋了。」

「做水下探潛,本來就是件危險工作。如果我們不抓住這個窗口,豈不是錯失良機?」

林教授這才注意到,鐘山已經把抗壓服穿好了:「你早就有了這個打算吧?」鐘山咧開嘴,第一次露出笑容。

本來林教授堅決不同意,但鐘山說的也是實情。我們的搜索效率落後於日本人,如果不趁風暴前水位下降時潛下去,幾乎沒有優勢可言。最終林教授還是批准了,但反覆叮囑,一旦有什麼天氣驟變的跡象,儘快上浮,減壓艙隨時待命。

打撈08號再一次轉向,朝著中央位置破浪而去。正如鐘山預料的那樣,隨著風暴臨近,四周的水流開始加速,中心地帶的水位有了一個微妙的落勢。

在海風呼嘯中,我們抵達了指定位置。我作為鐘山的弟子兼副手,和方震一起在甲板上給他做支援。戴海燕則時刻盯著天氣狀況,一有不對立刻通知。林教授和沈雲琛留在聲吶屏幕前,繼續監控。葯不是則跑去觀察哨,監視日方船隻的動靜。整個打撈08號把所有的眼睛都睜開了,如臨大敵。

鐘山嫻熟地做好準備工作,招招手,「撲通」一聲扎入水下,很快消失在呈墨綠色的海水中。我緊握著信號繩,和他隨時保持著聯絡。

時間忽然一下子變慢了,十分鐘時間有十個世紀那麼長。我焦慮萬分地等待著,直到信號繩拉了一下,這表明潛水員已經抵達探摸深度。此時水深回落到五十米,態勢比較有利,但時間也越加緊迫。

這時葯不是在瞭望塔上虛弱地大喊道:「日方船隻接近!」

我抬起頭,看到在五點鐘方向,日本那條大船開足馬力往這邊趕來,艦首切出高高的浪花。看來他們也意識到這是個戰略要點,放棄慢條斯理的掃描,急急忙忙趕過來。

我們沒什麼反制的措施,也沒什麼反制的辦法。現在人已經在水下了,天塌下來船也不能動。

日方那條船在離我們只有八百米的地方停住了,與打撈08號保持平行。作為海上航行的船隻來說,這個距離可謂是近在咫尺。我看到日方的隊員在甲板上匆匆忙忙地準備東西,然後撲通兩聲,兩名潛水員也相繼入水。

他們連船錨都還沒放全,就派潛水員下水,這是違反安全規章的。看來他們是真著急了,迫不及待地要追平我們。

我低頭看了一眼信號繩,還沒有任何動靜。牽引繩倒是持續不斷地往下放,說明鐘山正在緩慢移動。現在沒法通知他水面情況,只能等等再說。現在水下一共有三名潛水員,就看誰的運氣好了。

天邊忽然傳來隱隱的雷聲,我抬頭一看,黑雲在繼續麇集,愈加厚重,已經形成了一個大團,裡面不時閃過一道銀芒。強烈的腥風吹起我的額發,幾乎睜不開眼。海面像是剛剛加熱的火鍋,不斷有小而密集的氣泡起伏,這個徵兆預示著巨大的能量潛藏其下,蓄勢待發。

一個船員壓著海員帽跑過來,大聲說風暴將近,船長決定提前下錨,問我現在潛水員在什麼位置,若是錨砸到就麻煩了。我看了眼手裡的牽引繩,刻度顯示已放出去三百米,沒往回收,應該是安全範圍。船員二話不說,就要往回跑,我拽著他胳膊,問風暴團還有多久抵達,船員說最多一個小時吧。

鐘山背的壓縮空氣瓶可以支持五十分鐘,但這是個理論數值。如果遇到特別情況動作大一點,消耗量會直線上升。我按照事先約定的暗號扯動信號繩,通知水下的鐘山,鐘山很快回復知道了。我稍微踏實了一點,至少目前他的狀況還比較正常。

我看了眼對面,日方的支援隊員圍在甲板上,擺著各種我看不懂的設備,他們也很緊張。時間又過去了二十分鐘,鐘山已經走出去五百米。我覺得差不多了,扯動信號繩提醒他儘快返回。要知道,深潛回到水面,這個過程不能太快,也得花上一段時間。

要知道,水下壓力比水上大,潛水員為了保持壓力均衡,會吸入壓強同等的空氣。其中氮氣會溶解於潛水員的血液和組織中。如果潛水員急速出水,壓力驟然減少,體內多餘的氮氣被釋放出來,形成氣泡,造成栓塞,就是減壓病,對身體會有極大損害。

可是這次鐘山卻沒有及時回答,可能是他在海底走得有點遠,信號繩太長以致扯動效應不明顯。我又不敢動牽引繩,萬一他正處於一個微妙環境,我貿然回扯,讓他卡死在什麼縫隙里,就麻煩了。

十分鐘後,開始有雨滴伴隨著大風吹過來,兩條船搖擺起來,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讓人不安的濕氣。戴海燕跑來說,風暴加速接近了,讓鐘山立刻返回。

現在中央水位進一步降低,已經到了四十五米。這不是什麼好事,海嘯在來臨之前,海水也會驟然收縮。我急忙猛扯信號繩,一組動作四下,這是緊急撤離的信號,可是鐘山那邊卻是一陣沉默。

我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驚呼聲,這是從日本人的甲板那邊傳來的。他們的潛水員不知在水下碰到什麼了,讓他們非常驚慌。有人站在甲板邊緣往下喊,有人大聲地對同伴叫嚷著什麼,現場一片混亂。一個指揮官模樣的人,似乎在下令回收牽引繩。

我毫無幸災樂禍的心情,因為日本潛水員遭遇的情況,很可能鐘山也遭遇了。我忽然感覺手裡的信號繩和牽引繩同時一松,大驚失色,立刻拚命往回拽。暴風雨迫在眉睫,林教授和幾名船員也跑出來一起幫我。海浪不時撲上甲板,把我們澆成落湯雞。最終牽引繩被我們拽了回來,繩子的另外一端沒有人,只有一截平整的斷頭。這意味著,鐘山在水下碰到了非常危險的環境,不得不切斷牽引,以便更靈活地行動。

信號繩隨即也被切斷拽上來,所有人都面色大變。等於說鐘山現在完全脫離了船隻支援,想回來的話,只能靠自己辨認方向,這在漆黑的水下,可是難度極高。林教授比較有經驗,他說與船隻失去聯繫的潛水員,會選擇直線浮上海面,然後再設法取得聯繫。於是我們立刻安排人手準備救生艇、救生圈,向四周海域瞭望。

我忙裡偷閒朝日本人的船看去,看到其中一名潛水員已經被拽上來了,可是另外一名遲遲看不到蹤影。我心裡一沉,難道說……他們和鐘山在水下發生了衝突?我一走神,一股大浪猛地拍在我臉上,滿口都是咸腥的海水味道,眼睛被鹽水殺得生疼,整個人搖晃了一下,差點跌落船下,幸虧被林教授一把抓住。

風暴團此時已經駕臨這個區域,以無法抵禦的君臨姿態碾壓下來。大雨滂沱,狂風呼嘯,原本井然有序的洋流,被雷電刺激了神經,驟然變成了狂怒的海蛇,在水下攪動翻滾。附近的海浪如小山般涌過來,把船隻拋得忽高忽低。

「在那兒!」觀察哨的葯不是忽然喊道。

在距離打撈08號大約一百米開外,一個小小的黑影露出來,在海浪中掙扎。我飛跑到另外一側船舷,想把救生圈扔下去。可是這種極端惡劣的天氣,救生圈根本扔不遠。就在這時,一個巨浪湧起來,把那個小黑影帶到了頂峰,然後朝這邊傾倒而來。我趁這個機會,奮力把救生圈丟出去,大聲叫喊。

萬幸的是,小黑影奇蹟般的抓住了救生圈。我和幾名船員七手八腳,硬生生趁著一次大浪過後的低谷,把他拽上甲板。

不,不是他,而是他們。

除了鐘山之外,還有另外一名潛水員。後者昏迷不醒,被鐘山用潛水鉤固定在後背。我顧不得詢問詳情,趕緊把他們兩個人抬進減壓艙。安排完這些,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渾身都濕透了。沈雲琛比較細心,早準備好了一套乾燥的衣服和一條毛巾,還遞了一杯熱茶給我。在淡水緊缺的船上,這一杯熱茶可是相當奢侈的享受了。

「鐘山怎麼樣?」她問。

「狀況不太好,完全是憑著意志撐上船的。現在船上的醫生已經去檢查了,希望沒事。」

「我聽說還有個日本人被救上來了?」

「嗯,不知道水下到底怎麼回事。」我恨恨地說,捏緊了拳頭。沈雲琛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望著舷窗外面,喃喃道:「早知道還不如不來,冒這麼大的風險,實在不值得。」

很快,船上的醫生有了報告。他說鐘山已經有潛水病的癥狀顯現,好在及時送入減壓艙,不會致命。他的頭部和背部都受了傷,神志還算清醒,但這次已不可能再次潛水。那個日本人的傷勢更嚴重,已經陷入嚴重昏迷,窒息是主要原因。以打撈08號目前的設備,沒辦法做任何搶救。

鐘山在減壓艙里把潛水服脫掉,虛弱地靠在內壁,用電話跟我們講述了水下的事。

開始的進展不錯,他順利觸底,然後按計劃沿斜坡朝海溝方向游去。沿途的地形有些複雜,但總算有驚無險。他翻過幾道淺梁,抵達預定的海坡頂端,這時候的深度只有30米。他稍事觀察,開始朝海坡的另外一邊下降,越往下走,發現坡度越發傾斜。對牽引繩和信號繩來說,斜度越高越不利,因為會造成折角。但鐘山拿強光晃了一下,發現坡下似乎有什麼黑影。他經驗豐富,覺得這個黑影值得探查,就游過去看看。

結果發現,在那條深深的海溝邊緣,有一處半環狀的凹坑,就好像懸崖上的鳥巢一般。就在這鳥巢之中,一條沉船的殘骸安靜地側躺在那裡。

海底光線太暗,鐘山沒能觀察到沉船的全貌,但從殘骸底尖上闊、首尾昂起的特點,立刻判斷出這是一條明代海船。他還在坡面上方發現一截壓在礁石縫隙里的粗大桅杆,這表示海船沉沒後,曾經發生過一次移動,從坡頂滑落到現在的位置,桅杆在滑落中途卡入礁石折斷。

鐘山大喜過望,這次探摸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準備回撤。等風暴結束後,讓打撈08號開到殘骸頂端,再下來慢慢考察不遲。

這時他看到對面有兩道光傳來,然後發現兩名日本潛水員也過來了。他們發現海船殘骸,同樣興奮不已。不過他們居然打算現在就下去考察,這讓鐘山吃驚不小。

因為風暴馬上就來了,如果不及時後撤的話,很容易就會被困在水下。鐘山有心想提醒他們一聲,可對方卻很警惕。

鐘山發現海水流動加速,知道風暴即將要來,決定不管他們,先後撤再說。就在這時,忽然從海溝里湧出一股強烈的海流,跟一條鞭子似的猛然抽到殘骸附近,周圍海水登時大亂。那兩名潛水員立刻被狠狠拋開,朝著不同方向飛去。

其中一人朝著鐘山的方向漂來,四肢拚命掙扎,卻導致信號繩纏在身上越來越緊。禍不單行的是,他背後的壓縮空氣瓶被殘骸桅杆掛住,生生扯漏了,巨大的氣泡朝水面涌去。鐘山見狀,毫不猶豫地切斷了牽引繩和信號繩,雙腿一蹬,朝那人游去。

鐘山先把他緊緊抱住,然後切斷了纏在他身上的繩子,這時另外一道海流衝過來,把鐘山甩在沉船的頂部,他的頭部和背部受到強烈撞擊。鐘山知道繼續待下去,兩個人都會死,顧不得減壓隱患,抱著潛水員朝水面浮上去。

這一路上水流縱橫,全靠鐘山經驗豐富,才沒有被重新卷回海底。饒是如此,他浮上海面時也已經是精疲力竭,如果葯不是沒及時觀察到,如果我沒扔出救生圈,如果沒有那麼一陣大浪,還真是凶多吉少。

我們所有人都被鐘山敘述里的沉船給吸引住了。儘管他出於謹慎,只說是疑似明代古船,但在這片海域,毫無疑問,這肯定是我們要找的福公號。

所有人發出歡呼,辛苦這麼久,冒了如此之大的風險,總算物有所值。狹小的艙室內,每個人的眼神都變得閃亮而興奮。就連方震和葯不是兩個玩深沉的人,都勉為其難地流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我們為這一刻付出了太多,現在終於接近結局。

只有林教授還保持清醒,他提醒說,現在不光我們知道,日本人也知道沉船位置了。而且鐘山已經負傷,我們已經沒有潛水員了。現在的局面,比原來更加窘迫。

「我去!」我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來。當鐘山說他看到福公號時,我的內心就湧現出一種無可抑制的衝動。那一條船,彷彿在幽深的海底呼喚著我,那是靈魂深處的吸引,無法抗拒。

林教授斷然否決:「初學者潛入這麼深的海底,簡直是自殺!」

「鐘山教給我很多技巧,我也練習過。」我堅持說。

林教授道:「你一共才潛了多少小時?鐘山也不會允許你這麼做!」

無論我如何堅持,威脅也罷,懇求也罷,講出我爺爺的故事也罷,林教授就是不允許。沈雲琛、戴海燕也都勸我打消這個念頭。我還是不放棄,沈雲琛突然「啪」地打了我一耳光,怒聲道:「許家現在就你一個人了,你這麼作死,是要給誰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太太動怒,有點被打蒙了。大家這才想起來,沈雲琛也是五脈掌門之一,沒點威嚴可是鎮不住場子的。出海以後她沒怎麼說話,所有人都忽略了這一點。

沈雲琛臉上陰雲滿布,一揮手說各自回艙待著去,誰也別胡思亂想。天大的事兒,等風暴過去再說。

於是大家紛紛回艙,沈雲琛盯著我回了艙室,這才走開。她前腳走,我後腳悄悄拉開門出去,跑到了位於船首的駕駛室。

此時外面的風暴正是最肆虐的時候,打撈08號雖然下了錨,可仍舊無比顛簸。船長和大副一直堅守舵位,雷達和電台也都在那裡,我能夠第一時間得到天氣變化的消息。福公號對我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簡直不能忍受哪怕一分鐘的等待。

我站在最前面,整個人貼在玻璃上,盯著眼前起伏的驚濤駭浪。我瞪圓雙眼,努力想透過海水,看到隱藏於海底的那條沉船。我跟它的距離,不,是跟那段歷史的距離,明明只有不到一千米而已。

「你又亂跑?」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一看,居然是沈雲琛,她怎麼找到駕駛室里來了?我嚇得縮縮脖子,像被大人抓住的頑童。沈雲琛狠狠瞪了我一眼,卻沒有繼續追究。船長把一個話筒遞給她,她哇啦哇啦地講起日語來。

我沒想到她的日文居然這麼好,可惜完全聽不懂說什麼。大副偷偷告訴我,船長已經通過公共頻道跟對面的日本考察船取得聯繫,可惜雙方語言不通,英文都挺蹩腳,很多細節說不明白。剛才問了一圈,發現沈雲琛居然日文不錯,於是把她請來做翻譯。

有她居中翻譯,兩條船終於可以順暢地對話了。打撈08的船長通報了一名日本潛水員獲救的消息,但是傷勢很嚴重,打撈08缺少必要的急救設備。對方那條船叫青鳥丸,他們本來以為那名潛水員已經死了,得知這個消息大喜過望,連忙表示青鳥丸上有隨船醫生。可惜現在處於風暴期間,什麼都沒法做。兩位船長約定,等風暴一停,先用救生艇轉移傷員。

我注意到,兩邊都很有默契地沒提沉船的事。

雖然不指望日本人會因為這件事就把福公號拱手相讓,不過讓青鳥丸欠打撈08號一個大人情,會在未來的談判協商中多一枚籌碼。

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三個小時之後,海上終於風平浪靜,重回陽光燦爛,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兩條船因為及時下錨,船長經驗也都比較豐富,在風波中毫髮無損。

打撈08號向青鳥丸緩慢靠攏,這既為了儘快把傷員送過去,也可以不動聲色地朝沉船上方水域移動。鐘山已經把大致坐標標記在海圖上,現在是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青鳥丸也看出來了,但畢竟是我們救了他們的人,也只能吃一個啞巴虧。

兩條船平行而停,首尾相反,相距大約三百米。這是極限距離,再靠近,兩船之間就會產生吸力,撞到一起。

我們把日方受傷潛水員小心地抬到救生艇上,隨行的有打撈08號的二副、方震和沈雲琛。黃色的救生艇被緩緩放到海面,沈雲琛負責傷員保持平衡,其他兩個人用槳向青鳥丸划去。等到了船邊,那邊有吊車把救生艇吊了上去。

我看到救生艇順利過去了,偷偷離開甲板,到潛水準備室里,把鐘山的抗壓服往身上套。現在沈雲琛不在,林教授又在甲板上看著,如果要下水,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不搞高難度動作,只是潛入沉船,把那幾件柴瓷拿到手就好,這又能難到哪裡去?

我正在折騰,路過的戴海燕發現了我的小動作。她把頭探進準備室里,一言不發地盯著我,但也沒去舉報。我看了她一眼,繼續慢條斯理地準備著。

「你堅持要下水?」

「對。」

「也好。這船上已經沒有潛水員了,又來不及從後方調,你是唯一的選擇。」

戴海燕和葯不是的思考迴路很接近,兩個人都能從情緒漩渦抽離開來,從一個純理性的角度去看待問題。我趁機要求她一會兒把林教授拖住,只要一小會兒,我會拜託葯不是掌握信號繩,趁兩船在交接的時候偷偷下水。

一旦下了水,林教授就只能接受這個既定事實了。

就在我抱著壓縮空氣瓶接近船舷時,一聲尖利的汽笛從遠處響起。我驚愕地看到,第三條船,來勢洶洶地沖入這個偽漩渦的中心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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