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江州日報》副社長朱建偉起床後就接到好消息:市委常委會在周一要討論人事,報社社長在討論之列。說得更直接一些,常委會之後,他將由副社長變為社長。
刮鬍須之時,他回想起七年前來到《江州晚報》再到《江州日報》的點點滴滴,很是感慨。
七年前,朱建偉從縣級報社調到晚報當普通記者,開始了一場新的人生之旅。在這七年時間裡,他是報社最勤奮的人,所有心思都撲在工作上。付出總有回報,七年時間,他通過辛苦工作,從一個普通記者爬到江州報社副社長位置。
早飯前,朱建偉到書房寫了一幅字: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 百二秦關終歸楚;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這是朱建偉最喜歡的一幅字,每當工作上遇到挫折之時,總會在心中反覆默念這幅字,這幅字成為他重新鼓起勇氣的精神寄託。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建偉很滿意今天早上的書法作品,用鎮紙將作品壓好以後,來到廚房,對正在弄早餐的老婆劉紅道:「今天這幅字寫得不錯,你去裱起來。我搬了辦公室就掛在新的社長室,這將是《江州日報》所有員工都要記住的格言警句。」
劉紅道:「常委會還沒有研究,你就這麼肯定能當上社長?」
朱建偉驕傲地道:「書記、部長都認可的事情,怎麼會變?今天我去釣魚,放鬆放鬆。當了社長,事情更多,唯一愛好多半要被剝奪。晚上我們要來一盤哪,熱烈慶祝你的老公當上社長。」
劉紅打掉伸進衣服里的大手,嗔道:「我在做飯,別摸摸搞搞。」 「夫妻間不摸摸搞搞,那關係就到了崩潰邊緣。」
與妻子說笑一陣,朱建偉喝稀飯,吃包子,而後背著漁具,下樓開車。
對釣魚高手朱建偉來說,江州最好的野釣地點不是江州河。江州河流經城區,污染比較嚴重,裡面的魚有一股煤油味道,郊區李家水庫上游才是野釣的最好地方。朱建偉帶了麵包和牛奶,準備好好過一把野釣癮。
晚餐時間快要到了,朱建偉還是沒有回家,手機也處於關機狀態, 劉紅最初還以為丈夫又去喝酒,沒有在意。
黃昏時分,一陣刺耳的電話聲永遠改變了劉紅的生活。派出所打來電話:朱建偉溺水身亡。
刑警老樓,朱林接到重案大隊電話後,整個人如同打了興奮劑,打通檔案室座機電話:「通知專案組全體成員,前往李家水庫。」
以前在當刑警支隊支隊長時,案子忙不完,朱林總想忙裡偷點閑, 過一過普通市民生活。到了刑警老樓後,他可以正常下班,天天過普通市民生活,最初還覺得不錯,時間久了,閑得發慌,慢慢感到生活失去目標和意義。新案驟起,他感覺真如久旱逢甘露,身上霉斑一掃而空。
專案組平時透著幾許散漫,兩個小組各行其是,到了關鍵時刻居然沒有掉鏈子,所有成員在十分鐘之內到齊。
兩輛警車來到李家水庫,專案組五個人下車,來到第三道線外。 發生命案設立三道防線是當年朱林定下的鐵規矩,第三道防線之外
是無關人員;第三道防線和第二道防線之間的區域可供記者以及當地干
部使用;第二道防線和第一道防線之間的區域可供警方指揮員、救援人員和後勤人員使用;第一道防線之內則只能是勘查人員、法醫和骨幹偵查員。
朱林來到第二道防線和第一道防線的指揮崗位。新任支隊長宮建民正在發火,道:「誰叫你們用粉筆畫圈?粉筆是外來物質,能少用就少用!」
很多偵查員在案發現場都習慣用粉筆和白灰來畫圈,這是朱林最討厭的做法之一。朱林當了多年支隊長,影響了一大批骨幹,宮建民便是其中之一。宮建民完全接受了不用粉筆和白灰畫圈的方法,發現從責任區刑警中隊抽調過來的民警李超正在現場用粉筆畫圈,便毫不留情地當場批評。
李超正準備將十來厘米長的粉筆線擦掉。宮建民又道:「畫上了, 就別擦,越擦越糟糕。李大嘴,你雖然是老刑警了,到了重案大隊得重新學。」
李超老老實實點頭,見到徒弟侯大利,有幾分尷尬。宮建民道:「朱支,進去看一看。」
朱林揮了揮手,道:「我不去了,讓小侯和田甜進去。他們的任務是查看這個案子是否和老案有聯繫。」
田甜是老法醫,宮建民不反對其進入核心區。他對侯大利道:「你勘查過命案現場沒有?」侯大利道:「沒有。」宮建民眉頭紋很深, 道:「那你別進去。」
朱林道:「小侯刑偵系畢業的,水平很高,懂規矩。」
宮建民給了朱林面子,道:「去吧,不要擾動現場,聽田甜指揮。」
侯大利跟在田甜身後進入核心區。
手套、鞋套、口罩和帽子是江州刑警進入核心現場的標配。侯大利穿戴完畢後進入現場,眼皮上特殊的眉毛完全豎立起來,雙眼如掃描儀一樣,將現場情況掃描進大腦。掃描過程中,侯大利嗅到了與蔣昌盛案相同的味道,臉色越來越嚴肅。他腦中出現了一幅圖畫:兇手用兇器猛擊受害者頭部之後,用力將其推下水庫。
湖邊兇手「影片」與當年蔣昌盛案基本一致。
侯大利進入核心區以後,盡量不去看水邊,免得身體發暈。可是, 朱建偉是從小道摔到湖底,他必須從小道上邊往下觀望。
風吹過,水面泛起漣漪,遠處管理房的燈光照在水面,隨波亂動。這本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對侯大利來說就不太美妙。他為了確保不掉進湖裡,抓住湖邊小樹,這才探出頭,查看水邊摔落點。
水面隨風搖晃,侯大利頭腦眩暈,胸口煩悶,差點吐了出來。
重案大隊大隊長黃衛一言不發地站在核心區觀察周邊環境,見到侯大利緊抓樹枝,走了過去,道:「恐高?」
侯大利仍然抓緊樹枝,道:「感冒。」
105專案組是輔助單位,侯大利和田甜看罷命案現場之後,回到第二道防線。
現場勘查和法醫檢測完畢後,參戰民警借用水庫管理房召開現場分析會。首先是現場勘查民警彙報,其次是法醫彙報,最後是最先來到現場的派出所民警彙報發現屍體前後的情況。
湖邊小道是開放的水泥路面,現場幾乎提取不到有用信息。
法醫經過初步檢驗,暫時明確四點:一是死者口、鼻部沒有蕈狀泡沫;二是立毛肌收縮,形成雞皮疙瘩;三是屍體雙臂骨折,符合高空墜落特徵;四是屍體摔落在湖面,顱骨有兩處明顯骨折,一處是顱頂骨 折,傷口較大,另一處在偏右側有一處骨折,傷口稍小;致死原因是從高空墜落形成頭部骨折。更準確的報告要等到對屍體解剖結束後才能形成。
主管副局長劉戰剛問道:「能不能確定為意外事故?」
李法醫道:「從現場檢查的情況來看,朱建偉雙臂骨折,說明摔到湖底時伸出雙手護頭,意味著摔下時仍然活著。若是摔下湖底時已經死亡,雙臂不會護住頭部。」
劉戰剛聽得很認真,道:「如何解釋顱頂有兩處骨折?」
李法醫聳了聳肩膀,道:「水庫底部有很多石頭,摔下時,極有可能有兩塊尖石恰好在頭部這個位置,形成了這處骨折。他摔落水面以 後,頭部浸在水中,這給我們屍檢帶來了一些難度。而且死者身體全部落下後,擾亂了尖石位置,加上水面干擾,現在無法一一復原當時現場情況。」
劉戰剛道:「首先我要判斷是不是案件,老李,你從法醫角度來談談,不要含糊。」
李法醫苦著臉,道:「從現場檢查來看,暫時沒有發現人為造成的傷痕。最終結果還得看更詳細的屍檢結果、毒物檢驗結果,以及痕迹技術員提取的衣物檢測結果,這樣得出結論才全面。」
既然極有可能為意外事故,所有參戰刑警神情明顯輕鬆。
當年楊帆落水以後,警方給出了意外落水的結論。由於給出了意外落水的結論,到了現在楊帆落水之事連卷宗都沒有。這一次又出現了落水事件,侯大利深覺蹊蹺。
法醫彙報結束,劉戰剛又轉向派出所民警,問:「今天是周末,釣魚的人不少,有沒有目擊者?」
派出所民警道:「最先發現屍體的是水庫管理員,他們是從上游管理房回來,無意中發現湖邊趴著一個人。這個地點恰好有一個拐彎,視線不好,通過我們走訪調查,暫時沒有目擊者。」
當最先到達現場的派出所民警彙報結束以後,劉戰剛道:「朱支, 105有什麼意見?」
一直默不作聲的朱林道:「侯大利和田甜進入了現場,由侯大利來談吧。」
雖然侯大利在陳凌菲案件中曾經表現出色,肯定要獲三等功,可是在宮建民心目中這個新刑警在陳凌菲案中有運氣成分在裡面,他暗自堅持認為:「一個真正命案現場都沒有經歷過的刑警,絕對不會是優秀刑警,侯大利有潛力,那也得多經歷幾個案子才行。」
有了這個想法,支隊長宮建民對老前輩朱林特意點名,由侯大利代表105專案組來談案情頗不以為然。
在技偵、法醫和派出所民警彙報時,侯大利將朱建偉落水現場所有信息都輸入腦海之中,並且構建出一個三維立體圖形,與蔣昌盛、楊帆落水現場進行比較。三個現場圖形在他腦海中彼此重合、對比,讓他很
快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在蔣昌盛案中,河岸發現了散落的四條黃瓜,但是沒有尋找到血 滴,沒有找到血滴的原因極大可能是蔣昌盛有戴帽子的習慣。侯大利來到專案組一直在研究蔣昌盛案,熟悉案件細節,在聽大家分析朱建偉落水之事時,很自然地就以蔣昌盛案件作為參照來研究這次「落水事
件」,特別是「朱建偉顱骨偏左側處骨折」讓他想起蔣昌盛案行兇人的 左手。
面對眾多老刑警,侯大利緩緩開口,道:「朱建偉離開家時有沒有戴帽子?」
這是一個極為怪異的問題,參戰刑警都皺眉思考侯大利問這個問題的原因。
李超隱隱為自己的徒弟擔心。在場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刑警,雖然侯大利文憑硬,人也聰明,畢竟經驗淺,若是在案件分析會上開了黃腔, 以後絕對會被老刑警看輕,這很麻煩。
宮建民問道:「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侯大利道:「我研究過蔣昌盛案,當時蔣昌盛頭顱就被人用鎚子敲過,沒有在小路上找到血跡的原因極有可能是戴有帽子。如果朱建偉顱骨偏右側處的骨折是在小道上形成,那麼拋出血滴的可能性極大,我們應該在岸邊樹葉中查找血滴,找到血滴,那就是兇殺案,找不到血滴, 就有多種可能性。」
讓105專案組參戰的主要原因是在新案中尋找老案的線索,侯大利以老案來推斷新案,符合邏輯。
宮建民馬上安排刑警調查此事。調查組刑警隨即打電話給劉紅,得到準確答案:朱建偉從來不戴帽子。
「侯大利,這可是六七米的懸岸,不是一件小工程。」劉戰剛對眼前富二代小刑警很有些好奇心。此人除了富二代這個背景以外,還是師父朱林點名進入專案組的,以師父的眼光,富二代小刑警應該有兩把刷子。
這是一個極為大膽的建議,也是花費時間、人力和金錢都極大的建議,最後很有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侯大利沒有猶豫,用肯定的語氣道:「如果頭顱上只有一處撞傷,那我不會提出此建議。從傷口形狀來看,其實有一處骨折很接近鐵鎚形成的傷口。」
李法醫道:「我在現場只是大體上進行檢查,具體情況還得等正式屍檢結論出來。晚上我加班看一看骨折線,查了骨折線,就容易判斷出來骨折形成的先後順序。如果另一處骨折明顯早於頭頂處的大窟窿,那就有問題。如果是摔下來同時導致兩處骨折,應該能看得出來。」
這是一個穩妥的建議。
侯大利當即提出反對意見,道:「如果岸邊有血跡,晚上下雨,血跡就會被沖走。事不宜遲,立刻檢查懸岸。」
他提出這一點是從楊帆案中得到的教訓,楊帆失蹤不久,天降暴雨,毀掉了所有痕迹。這是切膚之痛,他印象極深。
幾個領導低聲商量幾句,最後劉戰剛拍板,徹底調查六米高的湖岸上,尋找有可能出現的血滴。
宮建民有些遲疑,道:「若是放繩子下去尋找,極有可能破壞有可
能存在的血跡。最妥當的辦法是搭架子,盡量少擾動岸邊樹葉和草叢。現在天晚了,等到工程隊將材料運過來,也得從明天開始。我建議先等待解剖結果,再說搭架子查血跡的事情。而且,局裡財務審得嚴,這筆開支不小。」
「國龍集團江州公司做工程非常有經驗,我讓他們連夜派人來搭架子。」侯大利是國龍集團太子,由他發話,國龍集團江州公司肯定會盡全力。劉戰剛是刑警出身,知道破案必須搶時機,略為思考,同意了侯大利的提議,並要求技術室派人守在湖邊,架子搭起後立刻搜索懸岸。
侯大利打了一通電話以後,半小時,就有三個工程師來到湖邊查看現場,商量方案。
工程隊討論搭架子時,李超將侯大利拉到一邊,語重心長地道:「你娃太魯莽了,完全不知道隱藏鋒芒。」
侯大利道:「這是破案,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和隱藏鋒芒有什麼關係?」
李超拍著侯大利肩膀,道:「這裡面有點微妙,剛才那番話如果朱支來說,屁事沒有,到時找不到線索,最多就是查否一條線索。你來 說,若是找不到血跡,別人就會說你是青屁股娃兒,辦事不牢靠,瞎 扯。還有人會說刑偵系出來只會掉書袋,實際辦事不行,沒有真本事。下次別自己逞能,你有想法要通過朱支的嘴巴說出來。」
侯大利淡然地道:「謝謝師父。我只想當一個能破案的刑警,對當官沒有興趣,別人議論關我屁事。」
李超道:「你是鴨子死了嘴殼子硬,沒有人生活在真空,當刑警還
得會應付各種關係。我就是以前太耿直,話也多,到現在還是這個狗屁模樣。」
工程隊安了燈,準備好光源。天黑盡,燈光大亮,無數工人下到湖底,連夜施工。
侯大利給田甜打去電話,詢問解剖結果。田甜正在給李法醫當助手,取下沾滿血跡的手套,拿過手機,道:「才開始,別打電話。」
腳手架從湖底往上搭到一米,沒有找到血跡;搭到兩米,仍然沒有找到血跡;搭到三米時,還是沒有找到血跡。搭到四米時,侯大利雖然暗自有些忐忑,可是面對現場技術民警懷疑的眼光,顯得非常鎮靜。
現場瀰漫起懷疑和焦躁氣氛。
留在現場的李超在核心區外走來走去,替徒弟著急,急得手掌都抓緊了。
晚上十一點,田甜打來電話:「你的判斷是對的,頭骨有一處骨折是被鈍器擊打形成,通過骨折線來判斷,早於顱骨頂端的骨折。」
這是比較好懂的道理,頭骨受鈍器打擊會形成骨折線,其後再次摔骨折,其骨折線在前面形成的骨折線處將停止。通過觀察停止點,就可以判斷出受傷的先後順序。
接到電話,侯大利鬆了一口氣:通過解剖證明朱建偉死於鈍器,那麼此案就是兇殺案,並非意外事故。
李超得知此情況,指著徒弟道:「你娃運氣好,否則真不好說。」
腳手架處傳來一陣高呼:「在樹葉上發現血滴!」
侯大利這才真正地舒了一口氣,道:「老天有眼,找到血滴了。」 李超拍打徒弟的肩膀,道:「你娃撞了狗屎運,天大一個狗屎
運。」
找到血滴後,還需要證明是從朱建偉身上流出來的血,才能最終確定朱建偉是否受傷後摔進水庫。如果朱建偉真是受傷後跌進水庫,那麼就有了立案偵查的根據。雖然還不能確定發現的血滴是否來自朱建偉, 但是發現血滴以後,兇殺可能性激增,重案大隊神經緊張起來。
找到血滴不久,李法醫做出了正式的屍檢報告,雖然死者胸腔腹腔大量積血、肝臟脾臟腎臟破裂,符合高墜特點,但是其中有一條非常關鍵:顱骨是脆性物質,其遭受打擊後產生放射狀裂紋即骨折線,傷口較大的A骨折線在延伸過程中被B骨折線所阻擋而中斷,所以較小的傷口出現在前。從傷口形狀分析,是由圓頭錘造成。
在岸邊樹葉上發現數量不少的血滴,結合李法醫給出的報告,可以確定朱建偉墜湖非意外事故,而是被人謀殺。
刑警支隊連夜在管理房處召開了第二次案情分析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