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立秋後的第一場雨,沒想到竟是為老周送行。他的去世十分突然,聽說是在回家的路上突發了心梗。
在追悼會現場,老周靜靜地躺在大廳中間,像是睡著了一樣,遺像被懸掛在了中間,兩旁綴著黑色的絲帶。家屬在嗚咽著,送行的人們默默行禮。崔鐵軍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視著老周的遺像,心中波瀾起伏。他拿起一枝白菊花,走到遺體前深深鞠躬,心裡萬分愧疚。老哥,兄弟對不起你啊……他反覆默念著。他知道,老周在去世前,剛剛去過D融寶公司,他的30萬元,至今還沒能收回。
老周的老伴痛哭流涕,反覆叨念著:「老周……是我害了你啊……我不該把錢都投出去,讓你擔心……老周……」她每一次哭喊,都像用刀子在剜崔鐵軍的心。
崔鐵軍覺得胸口發悶,就走出了告別大廳。身後的主持人在念著老周的悼詞:
誠實忠厚,一生良善,
樂觀開朗,一世豁然,
生活儉樸,為人清廉,
街坊鄰里,無不稱讚……
一個老警察就那麼死了,沒有國旗,沒有英雄事迹,而是死於自己的憋屈。崔鐵軍嘆了口氣,看著火葬場里涌動的人群,想著那些不同的人家都在按照相同的程序送別著親人。葬禮、火化、焚燒花圈和衣物、取骨灰,生命就在這個過程中由肉身化為灰燼。他突然覺得,非常迷茫。
這時,一個人向他走來。崔鐵軍抬頭望去,正是潘江海。兩個人對視著,都沉默不語。這時,大廳里的音樂響起,老周的告別儀式已經結束。
一個老警察的死亡,自然不是什麼新聞。除了親友心中的悲痛之外,他在這個世界上再無痕迹。B市每天都會出現無數個頭條。有人為了上位去詆毀對手,有人想當網紅去炒作自己,但受眾卻早已麻木,面對鋪天蓋地的信息,再提不起興趣。但幾段錄像卻還是引起了轟動,迅速被熱炒成頭條。錄像中的鏡頭太直接、太暴露,符合了新聞傳播的所有條件。
整個城市都在搜索著,錄像中的女孩是誰?她為什麼要和那些男人做愛?那些男人都是誰?發布者的用意又是什麼?
鬼見愁在黑暗裡,看著人群漸漸少了,才把帽檐壓低,走進病房。花姐躺在病床上,還在昏迷之中,她鼻子上插著氧氣管,身邊的各種檢測儀器都在運轉著。夏天雖已過去,但「秋老虎」卻還未過去,旁邊的幾個女病號還沒有睡,見他進來都把衣服系好。
「對不起,我看看就走。」鬼見愁歉意道。
事情鬧得很大,他這幾天一直東躲西藏,但還沒想好是不是要離開B市。在鐵鍬出事之後,他為數不多的幾個兄弟也陸續遭到小青的暗算。他後悔低估了小青的實力,過早地遣散了手下。但現在為時已晚,自己已潰不成軍。他曾經以為,小青對自己下手的目的,該是為了那些錄像。甚至在一段時間裡,放任小青對辦公室的搜索。他以為小青在得到想要的東西後,就能對黃有發有了交代,就可以罷手。但他卻想錯了,小青在獲得錄像後變本加厲,竟然將它公布到了互聯網上。這下頓時引爆了新聞熱點,那些性愛錄像幾乎成了所有網站的頭條。整個城市也為之震動,錄像中被曝光的招商局局長、交通局局長、金融辦主任以及幾個大型公司的高管,頓時陷入了巨大的輿論旋渦。新聞從業者樂此不疲地傳播、炒作,網民口誅筆伐,政府的公信力受到了巨大的質疑,涉及的一些商業項目也被停滯。省紀委也做出表態,堅決嚴查絕不姑息。而小雪的身份也隨即被曝光,所有的關注點又轉移到了她的身上,記者們甚至長途奔襲,圍堵在她的老家,爭相對她進行道德的審判。
鬼見愁真的暈了,不知道小青到底要幹什麼。按說他受黃有發的僱用,應該懂得保守這些秘密。黃有發要回錄像的目的,就是不想讓裡面的內容外傳。但小青這麼做,無異於背道而馳。但隨後小青卻放出消息,說錄像是鬼見愁讓人公布的。他這才明白,自己又背了黑鍋。他嘆了口氣,再次壓低帽檐,走出了病房。現在無數人都在找他,紀委、記者、警察、流氓,他只能暫避風頭。他抬手看了看時間,消失在黑暗裡。
寂靜的街頭喧囂退去,夏彪一個人拎著兩塑料袋的東西,匆匆地走著。他只有在這時才敢出門。自從錄像被公開之後,太多的勢力都在搜尋著小雪的去向。夏彪憤怒至極地找到小青,卻得知這是老鬼乾的好事。夏彪氣瘋了,要找老鬼尋仇,但小青卻勸他要暫避風頭,一旦被老鬼找到將不堪設想。夏彪只得忍氣吞聲。在小青的聯繫下,奧迪車已經找到了買家,價格雖然折了一大半,但也足夠支付小雪母親一段時間的醫療費。小青承諾幫他做個假身份,幫他遠走高飛。夏彪行走在黑夜裡,望著身邊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心中沒什麼任何留戀。他在想著,如果多年後還有回憶,大概也只有黑壓壓的人群和車流,以及卑微到找不到方向的感受。
他點燃一根煙,盡量讓自己平靜。他努力地把未來想得美好,才能暫時忘記心中的恐懼。也許過一段時間,他會和小雪有個孩子,然後一起找份穩定的工作,踏踏實實地生活。或者,真的可以開始寫一本小說,把自己經歷的這一切都記錄下來。夏彪憧憬著,想著該如何勸慰小雪,幫她渡過難關。但走到出租房門口的時候,他的心卻開始發慌。夏彪不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他拿鑰匙開門,卻發現門被反鎖。
「小雪,小雪……」他在門外輕聲地說,「是我,彪子,快開門。」但無論他怎麼叫,屋裡始終無人應答。
夏彪著急了,他不敢提高聲音,怕引起鄰居的注意。「小雪,快開門,是我……」他反覆叫著,屋內依然一片死寂。
一股寒冷頓時侵襲過來,讓夏彪渾身發抖。他用盡全身的力量往門上撞,卻一次次地彈開,根本無法撼動。他渾身酸軟無力,像被掏空一樣。「小雪,開門……」他的聲音近乎哀求,他停下動作,努力地調整呼吸,用盡最後的力量朝木門撞了過去,門應聲打開。
夏彪闖進屋裡,左右尋找著,看到小雪正躺在床上,像睡著了的樣子。
「小雪,我回來了,小雪……」夏彪趕忙跑了過去,但一瞬間,他就跌倒在地。
鮮血,無數的鮮血。從床上一直滴落到床下。小雪靜靜地躺著,眼睛痴痴地望著冰冷的天花板,彷彿有許多的話要講,但又無從開口。殷紅的鮮血從她的左腕流淌出來,像一條蜿蜒的小河。在床頭柜上,她留了一封信。
夏彪展開信,感到撕心裂肺。
彪子,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走了。對不起,我沒有勇氣再面對這個世界了。我很卑微,我很低賤,我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被愛。如果不是為了媽媽,我也許會走得更早一些,但現在,我已經不可能再面對媽媽了。在這個城市,我曾經幹了許多違心的事情,我變成了一個工具,以傷害別人為生存的價值,我累了,真的累了,不想每天睜著眼,看到的卻都是黑暗。我走了,趁你不在的時候。別為我傷心,我不值得你留戀。
離開這個城市吧,忘記在這裡的一切一切,不要去怪誰,我只是自己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如果有來生,希望我們能變成一對小鳥,不活那麼久,但每天都快快樂樂的。再見。
夏彪再也抑制不住痛苦,大聲地痛哭。他抱著小雪冰冷的身體,血跡染紅了他的衣衫。「嗚嗚嗚……小雪,你怎麼這麼傻啊!我剛剛買了染髮劑,想讓你幫我把頭髮染黑啊。嗚嗚嗚……我愛你啊,你知道嗎?我愛你……鬼見愁,你個王八蛋!」夏彪擦去眼淚,渾身顫抖起來,「我跟你沒完,沒完!」
他凄厲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