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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所屬書籍: 掃鼠嶺

1

迫於警方和愛心慈善基金會內部的強大壓力,陶灼夭終於從巴黎坐飛機回國,一下飛機就被專案組刑警們直接帶回了市局進行突審。

也許以她的地位從來沒有進入過這樣的環境、受過這樣的「待遇」吧,陶灼夭的表現甚至比第一次站街就被掃黃組逮住的小姐還要驚慌失措。林鳳沖還沒問上兩句,她就從椅子滾坐在地上,捂著肚子喊疼,說來例假了。旁邊的女警把她帶到洗手間之後又說並沒有,等回來再審兩句她又說自己失憶了,什麼都想不起來,接著突然豎起兩道修成豬尾巴的眉毛,問警方到底想要幹什麼,憑什麼「無緣無故」地抓自己,嘴裡吐了一串名單,似乎都是些大人物,然後兇巴巴地問林鳳沖認不認得他們。林鳳沖的口吻嚴肅了一點兒,她就開始號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自己多麼多麼可憐和無辜,把襯衫的袖子擼起來給他們看胳臂上一條細細的紅線,講述在巴黎自殺未遂的經過。見警方還是無動於衷,又忽然溫柔起來,低著腦袋、怯生生地問爸爸陶秉什麼時候來接自己出去,瘦削的腮幫子上還掛著一滴淚水……以至於旁邊的副審員用鉛筆在紙上寫了「巨嬰」兩個字悄悄推給林鳳沖看的時候,他忍不住點了點頭。

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身體瘦成了麻稈,套著造型時尚、顏色鮮艷的巴黎秋冬新款風衣,一張長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和血樣的口紅,略微外凸的齙牙讓嘴唇怎麼都閉不上。這麼一哭一鬧一折騰,脂粉和口紅算是徹底花了,暴露出眼角的魚尾紋和粗成通心粉的毛孔,這麼四下里一攪和,臉上跟抹了一碗炸醬麵似的。

正在林鳳沖被這矯揉造作的女人搞得有些煩躁的時候,陶灼夭做了一個他萬萬沒想到的姿勢,居然模仿莎朗·斯通在《本能》中的表演,眼神妖媚地把穿著黑絲的兩條瘦腿慢慢地劈開,又蹺起二郎腿。

林鳳沖綽號「林婆婆」,意思是他脾氣極好,可這一回他怒了,猛地把審判桌一拍:「陶灼夭,你給我站起來!」

聲音震得審訊室的四壁嗡嗡直響,陶灼夭被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你看看這是什麼!」林鳳沖指著牆上金燦燦的警徽,昂首怒目道,「這是國法!十幾億人必須都遵守和捍衛,沒有一個人能例外,沒有!甭管你是誰,甭管你多大的官兒,見到國法都得放規矩!跑到這兒來撒野,你算個什麼東西!」

陶灼夭站在原地,渾身直哆嗦。

「從進來到現在,你看看你演了多少戲!有用嗎?屁用沒有!你觸犯了國法,你就老老實實地認罪並接受法律的懲罰,別的,想都不要想,想了也白想!」林婆婆到底不是個擅發脾氣的人,見陶灼夭掐著衣角痛哭流涕又不敢哭出聲的模樣,慢慢放緩了聲調,「知道錯了沒有?知道了就坐下,老老實實交代問題,甭再整那些用不著的!」

陶灼夭使勁點著頭,坐回了椅子上。

「說吧。」

「我……我說什麼啊?」

「都鬧出人命了,你都跑到國外躲著去了,現在你問我說什麼?!」

這句話是預先設定好的,警方偵查過程中,基本上排除了陶灼夭和掃鼠嶺命案的關係,但是「詐一詐」有時能有意外收穫,也是審訊中常行之舉,結果今天這一詐可詐出了真格的。

「他自己生病死的,不能怨我啊!」陶灼夭哭喪著臉說。

一句話讓審訊員們都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陶灼夭竟知道重大案情。林鳳沖內心也是翻江倒海,表面上卻十分沉靜:「生病死的?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那個時候死,你覺得說得過去嗎?」

「我沒有說假話啊,他過去當健身教練時,就曾經因為運動量過大,突發心臟病急救過,所以後來就沒法再在健身房工作了。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突然就開始渾身抽搐,嘴裡往外吐白沫,我一開始以為他跟我開玩笑,沒理他,後來他倒在床上不動了,我推了幾下他沒反應,一探鼻息,啥都沒有。我趕緊打電話給邢啟聖,邢啟聖來了一摸脈搏,再一扒眼皮,然後也嚇傻了,說是死了。」

「過去當健身教練」這一句,分明指的是張春陽。一直失蹤、找不到下落的張春陽死了?這讓林鳳沖又一個沒想到,但是死要見屍,屍體又在哪裡?他定了定神,決定不做跳躍式的思維和提問,還是把每一個問題夯實在。

在他和其他審訊人員穩紮穩打的進攻下,陶灼夭終於把自己在掃鼠嶺案件發生當晚的所有行為都說了個一清二楚:

那天下午,大約四點,正在以嘉賓身份在某市重點小學參加青少年安全意識教育活動的陶灼夭,突然接到了張春陽的電話。自從她和姜磊訂婚後,便沒有再跟張春陽私下來往過,張春陽在電話里說了一些很挑逗的話,聽得陶灼夭面紅耳赤,想到姜磊去香港出差,自己很快就要結婚,到時候很難再有機會和張春陽偷情,於是便同意了他的要求,散會後開車回到荷風大酒店,與早就等候在酒店大門口的張春陽私會。兩個人從後門進入E座,步行到達四樓陶灼夭的卧室,一起吃了點兒東西就準備翻雲覆雨,這時她接到了邢啟聖的電話。電話里邢啟聖說有要緊事,要來一趟酒店跟她當面彙報,陶灼夭估算了一下時間,讓邢啟聖先到主樓等自己的電話——

「邢啟聖打這個電話,是幾點?」林鳳沖插了一句。

「我記不大准了……應該是七點多一點。」

「邢啟聖說他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陶灼夭表示肯定地點了點頭,她說雖然邢啟聖的電話有些掃興,但張春陽熱情似火,所以他們倆的情緒很快就又到達頂點,可是就在一起登到高峰時,張春陽突然大叫了兩聲就倒在她身上,渾身抽搐著,口吐白沫,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活了三十八年,陶灼夭的人生就是一列被父親陶秉及其手下把一切都安排得順順利利、暢通無阻的高鐵專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舒適、平穩、疾速、安全,所以當身上趴著一個死人的時候,她受到的震撼和驚嚇,絲毫不亞於火車出軌。她嚇呆了,推開張春陽的屍體,滾落在地毯上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應該給邢啟聖打個電話,讓他來看看張春陽是不是真的死了。

邢啟聖趕到後,發現整個卧室黑洞洞的,他剛要把燈打開,陶灼夭就尖叫著喊「不要開燈」。邢啟聖說你這個樣子,我沒法給張春陽看病,陶灼夭這才畏縮到角落裡。邢啟聖開燈,把趴在床上的張春陽翻來覆去檢查了一遍之後,確認了他的死亡……雖然已經知道是這個結果,陶灼夭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倒不是為情人的死而感到難過,而是知道死了人不是小事。邢啟聖顯得十分煩躁,在屋子裡來回地兜圈子,嘴裡不停地念叨:「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他念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林鳳沖問。

「邢啟賢最近頻頻向我爸的地位發起挑戰,恨不得把我們父女倆都清出基金會,而我爸能否保住地位,關鍵就看能不能給基金會拉到一大筆慈善資金。這不是我要和姜磊結婚嘛,姜磊他爸是一個大型國企的董事長,只要兩家結成親家,姜磊他爸就能拿出一大筆錢來。這個時候發生這種事兒,一旦傳出去,這門親事十有八九要吹,所以邢啟聖才那麼說。」

「邢啟聖不是邢啟賢的哥哥嗎,怎麼他不站在自己的弟弟一邊?」

「邢啟聖跟邢啟賢一向不和,總覺得弟弟在基金會裡故意壓制他,導致他沒有邢啟賢爬得高、賺得多,所以一直比較偏向我爸這邊。同時,他還是我的私人醫生。」

「後來呢?你和邢啟聖商量是怎麼辦的?」

陶灼夭說:邢啟聖給她仔細分析了整個事情的危害,總之,無論如何不能走漏半點兒風聲,否則和姜磊的親事告吹,以及她和她爸被清出基金會都是分分鐘的事兒……現在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張春陽的屍體「儘快消失」。

陶灼夭看了看依舊趴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那具肉體,本來是那麼健美,眼下每個部分都在鬆弛下來,像在案板上一樣醜陋而懈沓,而散亂的乳白色被褥中間一攤的淺黃色液體,不知是兩個人狂歡時溢出的體液還是屍體失禁後流出的尿液,讓整個房間的氛圍更加邪惡可怖。張春陽半閉半合的眼睛裡沒有一點兒光芒,微張的嘴巴向下一側還積著很多白沫,剛剛猝死時的滿面潮紅已經漸漸褪色,蒼白中帶著幾許獰厲的青黑……她不禁毛骨悚然,跳起來把燈重新關上,然後帶著哭腔問邢啟聖怎麼個「儘快消失」法兒,邢啟聖說:「直接送到咱們醫院太平間去。」

「咱們醫院」指的是距離荷風大酒店不遠的愛心醫院,這家醫院隸屬愛心慈善基金會,在對外宣傳和樹立形象上,邢啟聖每年把趙武等孩子「借給」他們用,沒少幫忙,醫院管理層知道邢啟聖是陶灼夭的親信,也經常跟他套交情。「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邢啟聖拍著胸脯說,「趁著天黑,我把張春陽背到樓下,用車運到醫院西南門的太平間去,先放在停屍間,然後找院長開個死亡證明,再安排個冰櫃,把屍體往裡面一放,神不知鬼不覺這個事兒就算完了……」

陶灼夭有點兒不敢相信:「這可是死了個人啊!這麼簡單就處理完了?」

邢啟聖笑了笑:「他不過是個在本市沒有戶籍、沒有房產、沒有親屬的外來流動人口,這樣的人,跟家裡早就斷了聯繫,是死是活誰關心他?只要沒有人找,就跟大街上死了一條野狗沒什麼區別——說不定還不如死了條野狗引起的關注多呢!」

陶灼夭還是有些恍惚,邢啟聖蹲在她面前,抱住她裸露的肩膀說:「會長,您只當是丟了個玩具,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嗎?」

陶灼夭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同意了。

與此同時,邢啟聖建議陶灼夭去國外「散散心」,反正她以前也經常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這時候突然出國,不會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妥,而對她本人而言,可以起到精神放鬆的作用。邢啟聖異常溫柔地說:「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一切就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陶灼夭巴不得趕緊離開,對於一個從小到大沒有嘗試過獨立解決問題的人而言,遇到問題之後,最本能的處理方式就是逃避。她用手機買了去巴黎的機票,翻箱倒櫃地尋找護照和銀行卡。而邢啟聖則用室內的座機給愛心醫院院長李士鐸打了個電話,然後把衣服給赤身裸體的張春陽一件件穿上,甚至不忘給他套上襪子和鞋,接著背起他走出門,突然又把屍體放在樓道里,折返回陶灼夭的卧室,在貴妃椅上找到了張春陽的手機,塞進自己的褲兜,重新走出門去,把屍體再次背起,一步步往樓下走去……聽著步行梯里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整個樓道陷入死一樣的寂靜……陶灼夭說:「那一刻,我覺得被放進太平間冰櫃里的不是張春陽,而是我,是我,我感到全身上下的血都凍住了,剛才我說我失憶了,你們不信,可至少有一段我說的是真的,我到現在都想不起來,我是怎麼下了樓、走出荷風大酒店、打車去機場的,能做出這些事的不是我,只是一具名叫陶灼夭的殭屍而已……」

2

原來掃鼠嶺案件發生的當天,不只有四具屍體。

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到底有多少惡鬼從冥界釋放,向人世間肆虐著它們慘無人道、腥風血雨的屠戮?

想到這裡,饒是林鳳沖這等老刑警,也感到不寒而慄,他立即派柴永進去愛心醫院太平間,查找張春陽的屍體,並特彆強調,一旦發現,馬上通知蕾蓉法醫研究中心,請他們派法醫過來驗屍。

嫌疑人一旦「撂了」,審與被審都會有一個心理放鬆的間隙。林鳳沖讓人給陶灼夭倒了杯水,看她指尖發黃,又點了根香煙遞給她。陶灼夭的臉上浮現出感激的神情,一邊抽煙一邊跟林鳳沖聊起天來。

「周立平,你認識嗎?了解嗎?」

「就是那個殺了邢啟聖和好多小孩的司機?不認識,一個司機我認識他做什麼!司機歸老廖管,你們可以去問他。」

「周立平不是你們基金會的司機,而是名怡公司的司機。」

「名怡公司?鄭貴的那個公司是嗎,那更不歸我管啦。」

「遇害的那三個孩子,你以前見過他們嗎?」

「我從來不去童佑護育院的,怎麼會見過他們?」

「不對吧,我們看過你跟他們的合影。」

「不可能啊,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林鳳沖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她。

上面一圈孩子圍著陶灼夭合影,孩子們一個個手捧鮮花卻神情麻木,而陶灼夭則笑逐顏開,彷彿是花叢錦簇中最大的那一朵。

「這個啊,是參加愛心醫院的活動時跟那些孩子們的合影,合完影就散了,我哪兒記得住啊。」

「你是愛心慈善基金會的會長,你們基金會的主要工作就是募捐各類社會資金用於救助孤兒、棄兒和患罕見病、重大疾病而又無錢治療的孩子。對他們,你一點兒都不關心嗎?」

「我自己都沒孩子,我對孩子也找不到感覺啊,說真的沒有比孩子哭鬧更讓我心煩意亂的了……那個,你們找到張春陽的屍體,證明他是病死的,是不是我就可以被釋放了?掃鼠嶺上的案件,可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啊!」

「怎麼能說跟你沒有關係?殺人的和被殺的都是你們愛心慈善基金會下屬單位的員工,你是會長,要負領導責任的啊!」

「我這個會長其實都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會。所有的事兒都是邢啟賢和翟運他們打理的,我負不起什麼責任啊……」

林鳳沖讓女警帶陶灼夭去拘留所臨時拘押,臨出門前,陶灼夭突然對林鳳沖提出了一個要求:「您能不能給我找幾本書?」

「找什麼書?」林鳳沖問。一般來說,臨時拘押的嫌疑人由於對自己所犯罪行將會受到何種程度的刑罰心裡沒底,都會要一些法律方面的書了解和參考。

但陶灼夭說的卻是:「《寧可孤獨,也不庸俗》《我不怕迷茫彷徨,只怕虛度這好時光》《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看這些做什麼?」

「關在裡面不讀書,豈不悶死?」

林鳳沖不禁苦笑道:「你在裡面不會孤獨,也不會虛度時光,放心,對你而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陶灼夭走後,副審員忍不住罵了出來:「這整個一寄生蟲!都智障成那個樣子了,還不忘裝逼呢!」

「可就是這些人,住著最好的房子、開著最新的豪車、吃著最貴的大餐,那麼多殘障兒童的死活就攥在他們的手心裡……」林鳳沖一聲長嘆。

就在這時,柴永進的電話打過來了,聲音中緊張帶著一絲激動:「林處長,我們在愛心醫院太平間的冰櫃里找到張春陽的屍體了。」

林鳳沖趕到愛心醫院西南門的時候,這裡已經停了好幾輛警車,身穿制服的民警和協警驅離著圍觀的人群,而幾個便衣刑警見林鳳衝來了,趕忙迎了上去。按照中國古代奇門遁甲之學,門朝西南屬死門,所以一般醫院的太平間都設在這裡。門口左右各有一株槐樹,雖然並不粗壯茂盛,但那門較小,兩株樹的距離也很窄,反倒枝蔓交纏,在門的上空遮起了一道綠森森的天棚。林鳳沖往裡走,柴永進往外走,倆人撞了個滿懷。柴永進說:「天瑛和唐小糖來了,正在勘查現場和做屍體的初步檢驗。」

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還能勘察出什麼?林鳳沖苦笑了一下,繼續往裡面走。整個太平間分成三個部分,最外間是一個過廳,左邊擺著一套簡陋的實木桌椅,牆上釘有一排拴著繩的老式登記簿,在桌椅的後面堆著香燭、紙花、紙錢、金錁子、銅盆、瓦片什麼的,賣給那些沒有準備的死者家屬,讓他們在臨時祭拜時焚燒用;過廳的右邊有個掛著布簾的小隔間,林鳳沖掀起來看了看,裡面放著兩張鋼絲床,床上的被褥枕頭俱已起毛脫色,應該是值班人員休憩的地方。從過廳往裡走,推開兩道左右對開的、掉了漆的玻璃門,就進入了太平間的第二個部分:停屍間,這裡碼有六輛銹跡斑斑的白色停屍床,四輛是空的,兩輛上面用白布遮著遺體——一般還沒有安排「住」進冰櫃的死者,就臨時停放在這裡。從這裡再推開一道鉛灰色的鐵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溫度陡然降低了至少五六度,這裡的四面牆壁,有三面整整齊齊碼放著用於長期存放屍體的數十個冰櫃,冰櫃看上去比較新,櫃門上的液晶屏顯示著櫃內溫度。此時此刻,一個標示牌上寫著「T-E-3」的櫃門連同冷凍屜被整體拉開,乳白色的寒氣不停向外翻湧著,冷凍屜上躺著一個臉上覆滿冰霜的人,雖然他的臉色慘青,麵皮像核桃皮一樣又縮又皺,加上死亡時定格的神情十分痛苦,看上去顯得異常獰厲,但眉目間還是不難辨認出,他正是失蹤多天的張春陽。

楚天瑛給屍體拍照後,跟唐小糖一起,一個搬頭一個搬腳,將張春陽的屍體抬出了冷凍屜,放在一個鋪著塑料布的停屍車上,因為凍的時間太長,屍體十分僵硬,放下時還有冰碴兒被壓碎的嚓嚓聲。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發現了一台被壓在屍體下面的黑色iphone8,楚天瑛把手機裝在證物袋裡,又用一把鑷子將張春陽衣兜里的東西慢慢夾出,鑰匙、錢包什麼的也分別裝袋,再想做進一步的檢查時,卻發現衣服和肉都粘連在了一起。楚天瑛和唐小糖商量了一下,認為應該在屍體解凍前,儘快送到法醫研究中心去,以免屍體發生變化而對屍檢結果產生影響,於是在跟林鳳沖打了招呼並得到允許後,將屍體裝入帶鋁膜層的特製盛屍袋,抬到法醫臨檢車上帶走了。

這時,柴永進已經給匆匆趕來的愛心醫院院長李士鐸做完了筆錄,李士鐸說他們與童佑護育院有很密切的合作關係,他本人跟邢啟聖也有些私交。掃鼠嶺案件發生的當天晚上八點半左右,他接到過邢啟聖的電話,只說是有個熟人突發心肌梗死了,需要先送到太平間停屍房,然後再找他開死亡證明,並沒有提到死者是張春陽,他就給太平間打了個招呼。因為當晚有夜間查房,他很快就把這事拋在腦後了,直到後來才得知了邢啟聖的死訊。

「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不早一點兒跟警方說?」柴永進非常惱火。

「因為我不認為這件事跟掃鼠嶺命案有關聯啊。」李士鐸溫文爾雅地微笑道。

一起接受警方質詢的兩個太平間的值班人員,聽到這段對話,望著柴永進,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神情。

林鳳沖走上前看了看李士鐸,不緊不慢地說:「按照公安部、衛生部和民政部的相關規定,醫院只能給死於本單位診治過程中的死亡者出具《死亡證明書》,凡是死於院外者,在死因不明或存疑的情況下,必須由司法部門判定死亡性質並出具死亡證明——我想問問是誰給你的權力和膽量,讓你同意給隨隨便便送來的一個死者開具死亡證明的?」

李士鐸萬萬沒想到,這個留著小鬍子、相貌平平的警官居然規章背得這樣熟,登時說不出話來。

「而且,恕我冒昧地做個猜測。」林鳳沖盯著他的眼睛說,「邢啟聖真的要開死亡證明,也未必需要你或其他醫生親自來屍檢,也許是給他個空白的死亡證明書,蓋好醫院的大印,讓他自己填就是了,對嗎?」

李士鐸剛想要辯解,林鳳沖追了一句:「你要敢說不是,我就把這一年你們醫院開的死亡證明都一一核查,白紙黑字,我都不用查簽字的醫生在驗屍時是否在場,只核對一下筆跡,能把你這烏龜蓋子徹底揭了你信不信?!」

李士鐸的臉上浮現出告饒的諂笑,林鳳沖揮揮手讓他走了,然後回過頭盯住那兩個太平間的值班工人。他倆一見院長都慫了,雙雙換了一副乖巧的笑容。林鳳沖指著他倆,對柴永進說了一句「你來問」,然後忙別的去了。

這一招敲山震虎果然奏效,那倆工人很快就把掃鼠嶺案件當晚的情況敘述如下:

當晚八點四十左右,他倆正在太平間外的小院子里喝酒聊天,突然值班室的電話鈴響了,接通後是李士鐸打來的,說等會兒邢啟聖會帶一位猝死患者的屍體過來,先存放在停屍間。他倆趕緊推了輛停屍車守在門口,不多久,邢啟聖開車來了,車停在門口,他從車上背下一個人來,兩個值班工人幫忙抬到停屍車上,推進停屍間,蒙上白布——他倆雖然不認識張春陽,但很肯定當時推進停屍間的就是警方從「T-E-3」里找到的那個人。

之後邢啟聖就開車走了,臨走前在登記簿上登記簽字,說屍體先放在停屍間,等回頭「弄來」死亡證明交給他們,再把屍體存入冰櫃。

柴永進在登記簿上找到了邢啟聖的字跡:他很潦草地在死者姓名那一欄寫下了「張春陽」的名字,死因是「心肌梗死」,然後簽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時間。

「後來呢?」柴永進問。

「後來我們哥兒倆就接著喝酒,那天晚上陸陸續續又有死在醫院的屍體運來,家屬們進進出出的哭祭、燒紙,還有要來看死者最後一眼的,我倆就跟著忙活,到十一點整,進了值班室,從裡面鎖上門就睡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九點才開門。」

「這個門從裡面鎖上後,外面打得開嗎?」

「打不開。」

「當晚還有沒有人敲過門或者進太平間?」

「沒有。」

「那麼你們是什麼時候把張春陽的屍體放進『T-E-3』的冰櫃裡面的呢?」

「那天晚上天冷,我們倆都有點兒喝多了,可能是想張春陽的屍體總不能老這麼擱著,邢啟聖又一直沒回來,所以在存放其他屍體的時候,捎帶手就把張春陽的屍體也抬進冰櫃里了。」

柴永進覺得這個回答太囫圇,皺起了眉頭。

「對了,我們的冰櫃內置有開關記錄,從液晶屏上就可以查到。」說著,一個工人跑到「T-E-3」的冰櫃面前一陣操弄,然後指著液晶屏上顯示的時間對柴永進說,「您看,這上面顯示,這個冰櫃只在那天晚上十點五十分開關過一次,再來就是剛才你們打開了——所以一定是那天晚上我倆關門前對停屍間的屍體『清場』時抬進冰櫃裡面的!」

柴永進彎下腰看了看液晶顯示屏,嘀咕道:「你們這時間記錄靠譜不靠譜啊,不會出什麼差錯吧?」

「您放心,絕對錯不了!」那個工人拍著胸脯保證。

柴永進還是不放心:「萬一晚上突然停電了呢,不是就只能留下有電時的開關記錄了嗎?」

那個工人帶著他走出太平間,來到旁邊一座低矮的紅磚房門前,推開門,長著青苔的地面上戳著一座嗡嗡作響的墨綠色發電機,牆上還掛著一排銹跡斑斑的施耐德配電箱。工人告訴他:「太平間的供電跟醫院不走一條線,是用這台發電機發電的,醫院停不停電,跟咱們沒關係。而且,冰櫃的計時系統是獨立內置的,自帶電池,就算把咱們這太平間的電閘拉了,人家還照常計時呢!」

3

張春陽的屍體被發現,非但沒有讓掃鼠嶺案件的偵破工作獲得進展和突破,反而導致專案組在刑偵方向上的分歧進一步擴大。柴永進等人認為,張春陽之死只是一起普通的「馬上風」(性交時過度興奮引起急性心肌梗死而猝死),與後來的邢啟聖以及那幾個孩子的遇害沒有直接關係,所以不必深究,接下來還是要堅定不移地查找周立平的犯罪證據;而林鳳沖這一派則主張,張春陽之死絕不是一個孤立的突發事件,很可能是掃鼠嶺案件的導火索,至少也是重要的組成環節,所以應該把偵查工作前移,並建議市局經濟偵查處立刻介入,對愛心慈善基金會有無經濟犯罪問題展開全面的調查——雙方在會上吵得不可開交,而在他們同時請主持會議的杜建平裁決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杜建平卻說出了讓林鳳沖意想不到的話:目前仍舊以查找周立平的犯罪證據為重點,此時不宜貿然轉移偵查方向、擴大偵查範圍……

散會後,柴永進等人離開了會議室,林鳳沖把充滿了困惑的目光對準杜建平,卻發現杜建平站在落地窗前,背對著自己,窗外是一棵葉子已經凋零凈盡的大樹。

林鳳沖退出了會議室,並順手關上了門。

沒過多久,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被一把推開了,有個人走了進來,把門關上道:「杜處,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

杜建平轉過身,正撞上劉思緲兩道嚴肅的目光。

「你怕人家說你是為了杜鶯的死公報私仇,所以你明明知道愛心慈善基金會有問題,也不敢支持查他們,對嗎?!」

「思緲,思緲……」杜建平那張鐵匠一樣赤紅的臉膛現在卻異常蒼白,嘴唇哆嗦著,哀求她不要講下去。

看著他這個樣子,劉思緲只覺得又可氣又可憐:「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這樣膽小、懦弱、畏首畏尾、瞻前顧後!你連你女兒的死亡都不敢面對、不敢調查、不敢替她報仇,你到底還算不算一個父親?!」

杜建平坐在了椅子上,抱住了自己巨大的頭顱,手指慢慢地攏過花白的短髮,像用鐵犁翻開霜凍的土地。

劉思緲不忍再說下去,空曠的會議室里一片死寂,牆上的石英掛鐘跳秒的嘀嗒聲,聽起來格外清晰。

門再一次被推開,林鳳沖走了進來,神色凝重,他看了看杜建平,又看了看劉思緲,不知道該不該當著劉思緲的面向杜建平彙報工作。

「說!」劉思緲命令道。

「是!」林鳳沖趕緊說,「A省公安廳那邊剛剛打來電話,說經過調查,幾年前有一起猥褻兒童案疑似與邢啟聖有關。」

杜建平猛地抬起頭來。

林鳳沖詳細說道:「當時邢啟聖還在愛心醫院任職皮膚科主任醫師,回到省里參加總會的活動期間,負責一項給省福利院兒童的體檢活動。這個體檢本來只是在內部進行,但愛心慈善基金會那陣子剛剛把省內其他民辦福利院都吞併或搞黃了,輿論質疑很多。他們為了樹立形象,就請了一幫記者來做正面宣傳,誰知有個省報的記者在採訪結束後沒有走,躲在洗手間,結果偷拍到了邢啟聖把一個腦癱的女孩帶到洗手間猥褻甚至是姦汙的視頻……」

「後來呢?」

「後來那個記者回到報社,要求把視頻截取關鍵畫面見報,被總編輯壓了下來。記者打算去公安局報警,他怕萬一,沒有把視頻帶在身上,警方根據報警去福利院傳訊邢啟聖,記者回家拿視頻,結果路上被一輛無牌汽車撞死,警方在他的身上和家中都沒有找到視頻,只好將邢啟聖釋放了。」林鳳沖停了一下說,「我想,這大概就是邢啟聖后來從愛心醫院離開,去童佑護育院做院長的原因,對於愛心慈善基金會而言,這是家醜,雖然沒有鬧大,但不能不內部處理,以防邢啟聖再犯下類似的醜行,畢竟愛心醫院對於基金會而言是一級下屬機構,而護育院則只是個可以隨時切斷關係的外圍機構。」

「這一下,恐怕對愛心慈善基金會,不想查也得查了。」劉思緲盯著杜建平說,「就連滅口的方式都跟岳紹之死一模一樣。」

杜建平緩緩地搖了搖頭:「劉處,你已經退出專案組,我歡迎你繼續提供刑事技術上的支持或建議,但是對於具體的辦案方式和程序,照規矩,你還是不宜發表意見的好。」

劉思緲愣住了,林鳳沖也沒想到杜建平竟然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一時間覺得會議室里的空氣都凝固了。

劉思緲轉過身去,走出了會議室。

聽她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漸去漸遠,林鳳沖忍不住對杜建平說:「杜處,劉處也是一片好心……」

「這裡面的情況很複雜……」杜建平望著門口說,「愛心慈善基金會,你不要碰,但是張春陽的死,你可以接著查。」

林鳳沖一開始沒有懂,仔細一想突然明白過來了,杜建平的意思是,可以由張春陽的死查愛心慈善基金會,但不能由愛心慈善基金會查掃鼠嶺案件。說到底,前者是由刑事案件入經濟犯罪,好像溫水煮青蛙,陶秉、邢啟賢等人自認與掃鼠嶺案件無關,一定抱有僥倖心理,所以不會銷毀經濟犯罪的證據,而且辦案的主動權始終牢牢把握在專案組手裡,如果貿然把經濟偵查處引入,反而會打草驚蛇,搞得愛心慈善基金會銷毀一切證據,最後很可能連刑事案件都調查不下去。

林鳳沖點了點頭說:「A省省廳的汪副廳長說他準備馬上過來一趟拜會您。我想小鶯那件事,他幫了很多忙,所以……」

林鳳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發現提到杜鶯的死,杜建平的臉上浮起一層極其凄惻的神色。

很久很久,杜建平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沒有接林鳳沖的話茬,而是問:「小郭怎麼樣了?」

「小郭身體沒大礙,只是有些擦傷,但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不過也多虧她『打入』愛心慈善基金會內部,才了解到一個重要的情況,」林鳳沖低聲說,「按照陶秉所言,童佑護育院的副院長崔玉翠似乎知道邢啟聖之死的內情。」

「查!」杜建平說了一個字。

林鳳沖「嗯」了一聲又問:「對於那位姓岳的民辦教師的死,是按照交通肇事逃逸查,還是一併納入掃鼠嶺案件調查?」

「先按照交通肇事逃逸查吧……」杜建平閉了一下眼睛,滿臉都是疲憊,睜開眼後叮囑林鳳沖,「等會兒你給小郭打個電話,代我問候一下,下午要是沒什麼事,你就去看看她。」

走出會議室,林鳳沖給郭小芬打了個電話,手機響了很久都沒人接,當他快要掛斷的時候,卻突然接通了,傳來小郭「喂」的一聲。

聲音有些孱弱,林鳳沖擔心起來:「小郭,你還好嗎?」

「還好。」

「杜老闆讓我給你打個電話表示問候……你在家嗎?我下午去看看你。」

「不用,我在外面。」

「怎麼不好好在家裡休息?現在你外出可要注意安全啊!」

「沒事的,馬笑中在我旁邊呢。」

一句話讓林鳳沖放了心,有馬笑中跟在小郭身邊,無論哪路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的。

掛上電話,郭小芬對著對面的女孩說:「你接著講講董玥的情況吧。」

在「圓滿地產」中介小羅的幫助下,馬笑中找到了跟那個長發女孩一起租房的女子的個人信息。她叫劉妍,過去跟長發女孩都在金夜滿堂夜總會坐台,現在住在定福里小區九號樓。郭小芬聽說這一消息,無論如何也不肯遵照醫囑「繼續在家靜養」,而是跟著馬笑中一起找上門去。

劉妍打開門的一刻,望著郭小芬和馬笑中的眼睛裡充滿了狐疑之色,郭小芬說明了來意,她依然把手揣在淺粉色波點家居服的兜里,歪著肩膀,沒有讓他們進去的意思:「我知道你們找的是誰,董玥嘛,她早就不在本市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

馬笑中一把將她推開,直眉瞪眼地往房間里走,挨個兒門推開查找,劉妍在這一行做得久了,最會看人,一看這架勢就明白了馬笑中的身份,雖然嘴裡哼哼著「幹嗎呀?幹嗎呀你」,可是氣焰卻比一開始矮了很多。

這套房子是個一居室,廚房的牆壁上全是黃色的油污,但灶台和抽油煙機上蒙著厚厚一層塵土,顯然劉妍住進這裡就沒有開過火做過飯。洗手間也同樣骯髒不堪,但梳妝鏡卻擦得鋥亮。卧室的地板上放了四隻很大的紙箱子,還沒用膠帶封起來,能看出裡面裝的主要是衣服和化妝品,桌子上碼放著一套銀白色的魅聲直播套裝,看樣子也準備裝箱了。

「你要走?」馬笑中問劉妍。

劉妍點了點頭。

「去哪兒?」

「回老家……」劉妍的神情有些黯然,「姐妹們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就差我一個還一直賴著,現在也不行了,租房戶要查工作證和個人記錄,我在你們那兒留過底,居委會通知房東讓我走……」

「房租退你了嗎?」郭小芬問。

劉妍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慘笑:「我交了一年房租,只在這裡住了三個月,我讓房東退我房租,他說又不是他趕我走的,一分錢也不退給我,他是本地土著,我惹不起……」

郭小芬沉默了下來,正在這時,手機響了。她心事沉沉,在挎包里摸了很久才找到,與林鳳沖通完話後,繼續請劉妍提供董玥的情況。

劉妍看出她和馬笑中對自己並無惡意,緊張的神經放鬆了一些,靠著床坐下:「董玥跟我過去都在金夜滿堂夜總會上班,她膽子小得很,客人動手動腳她不敢叫,霸王硬上弓她不敢鬧,所以吃了不少虧,我可憐她,能照看就照看她一些。她一開始跟我不熟,從來不跟我說她家裡面的情況,後來才悄悄告訴我,她爸媽都得病死了,只有個親妹妹,患了輕度腦癱,住進了他們省的福利院,因為福利院收養殘障兒的條件之一是孩子必須是孤兒,所以她好多年都不敢回家。家那邊的鄉親都以為她死了,她也特別害怕做這行被抓住遣送回家……她想過改做正行,但學歷不高,沒有什麼技術,何況現在很多行業都不景氣……」

劉妍停了一停,接著說:「那會兒我們幾個女孩都租住在一套三居室里,有幾天董玥突然消失了,打她手機不是關機就是無人接聽,公司都要把她開除的時候,她又突然回來了,呆呆傻傻的,臉上都沒有人色了。我問了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很久才說,有個在這兒打工的老鄉看見她了,回家時把她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別人了,結果福利院聯繫上了她,讓她把妹妹接走,她趕緊回了趟家,見了聯繫她的人一面,那人姓邢,雖然在福利院里沒有職位,但是是什麼慈善基金會副會長的哥哥,她一再哀求,姓邢的才答應把她的妹妹留下,但每個月要把五千塊錢打到他的賬戶上,而且她還要繼續隱瞞身份,不能隨便來探望妹妹,否則隨時可以把她妹妹趕出福利院。」

郭小芬和馬笑中對視一眼,他們知道劉妍所說的「姓邢的」應該就是邢啟聖。

「我跟小董說,現在掃黃這麼嚴,咱們掙錢本來就很不容易了,房租飯費都快交不起了,一個月還得給他五千塊錢,哪兒弄這麼多錢啊!但小董只求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公司……夜總會出台的小姐全靠這張臉掙錢,所以得注意保養,白天必須休息,但是從那天起,她除了晚上在公司上班,白天還註冊了一個遠一點兒的區域當送餐員。她身體本來就不好,還這麼沒日沒夜地工作,我們幾個姐妹都擔心她熬不了多久,誰知她居然挺下來了……而且,找到了一個她喜歡的人。」

憑著直覺,郭小芬覺得劉妍說的可能是周立平:「是一個姓周的嗎?」

劉妍想了想:「好像是。」

郭小芬拿出手機,找到周立平的照片,給劉妍看:「是這個人嗎?」

「我只見過他一面……」劉妍一邊嘀咕著一邊看了看照片,「沒錯,就是他。」

「他們倆怎麼認識的?」

「小董從側面打聽到省福利院每年會把一批治療得比較好的孩子帶到本市的愛心醫院,就留了心,她妹妹雖然病沒有治好,但長得很好看,也許會被挑中做『展示』。去年這個時候,她跟公司請了幾天假,偷偷跑到福利院設在本市的一個護育院門口,想著妹妹如果能來就看她一眼,她那個人又笨又老實,躲在護育院對面灌木叢的後面,結果被在基金會工作的一個司機發現了,問她幹嗎的,她怕被姓邢的知道,哭著不敢說,經不住司機一再追問就說了實話,結果那個司機不但沒有告訴邢啟聖,還把她妹妹從護育院裡帶出來,讓多年不見的姐妹倆團聚了一下,小董別提有多高興了。自那以後,小董對那個司機特別感激,覺得他是個好人。」

「小董怎麼評價姓周的司機?」

「她不是很喜歡說自己的私事,只有特別高興時才念叨兩句,按照她的說法,姓周的是個很正派的人。」

「很正派的人?」

「嗯,小董很喜歡他,但他卻一直沒有什麼表示,有一次小董以為他是嫌棄自己的工作和身份,哭了,他才說自己有犯罪前科,害怕連累她……」

「那麼,姓周的到底喜不喜歡小董呢?」

「你真笨。」劉妍白了郭小芬一眼,「他說的是『害怕連累』,而不是『不想連累』。」

郭小芬有點兒不好意思:「後來呢?」

「後來小董還是很主動地去找他,但今年那次租戶清查以後,小董就離開這裡了,他們倆有沒有再聯繫,我就不知道了……」

「原來那次租戶清查,你們也……」小郭說到一半,意識到馬笑中在旁邊,欲言又止。

劉妍似乎沒有覺察到什麼:「其實這幾年,小董在本市待得很辛苦,掙錢越來越難,天天擔驚受怕,怕被遣送回家,有點兒風吹草動就覺得是對著自己來的,嚇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所以租戶清查的一登門,她就要走,徹底離開本市。我們姐妹幾個都知道自己也待不長了,但都覺得小董走得太急了,可是誰也留不住她。臨走前,她讓我陪她去了一趟護育院,偷偷把妹妹找出來,跟她告別。她妹妹挺好看的,就是表情獃獃的、傻傻的,寒冬臘月敞著外套,流著鼻涕。小董蹲下身子,給她妹妹系好最下面的一個扣子,叮囑道:女孩子最怕凍,所以衣服上的每一個扣子都要繫緊,小腿也不能凍到,記住啊……然後看著妹妹走回護育院的小樓里,很久很久,才眼圈紅紅地離去。」

「然後她就離開本市了?沒有找姓周的告別嗎?」

「沒有,我問她是不是應該告訴姓周的一聲,她說不用了,然後就提著箱子走了,我記得那天是個很冷的日子——」

「是啊,很冷的日子,前半夜大風,後半夜下起了小雪……」郭小芬似乎回憶著什麼,口中喃喃道。

劉妍驚訝地望著她。

「你接著說。」

「我送她下了樓,站在寒風裡,看著她坐上計程車去火車站了,心裡難受得直哆嗦。回到出租屋裡,我們姐妹幾個都不說話,開始打包自己的東西,沒多久,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很精壯的人,下巴像鏟子一樣外凸得厲害。我問他找誰,他說找小董,我一下子就猜到他是誰了,問他找小董什麼事,他說聽說在搞什麼租戶清查,特地來看看小董有沒有事,不行就搬過去跟他一起住。我告訴他小董剛剛離開了,他一愣,問去哪兒了,我說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離開本市了。他原地站了很久,然後問哪張床是小董的,我指給他,小董走得匆忙,被褥床單都沒有帶走,還鋪在那張床上,姓周的就坐在床上,一聲不吭地那麼坐著,像塊石頭似的,坐了不知有多久,才站起來,發現床單被坐皺了,轉過身,彎下腰把皺的地方一點點摩挲平整,然後走出了屋子。」

——坐了不知有多久,才站起來,發現床單被坐皺了,轉過身,彎下腰把皺的地方一點點摩挲平整,然後走出了屋子……

郭小芬寫了那麼多稿件,竟發現沒有比這麼一句從小姐口中說出的話更加凄惻。

「我想,你也許有小董的聯繫方式和地址吧……」郭小芬慢慢地說,「我想找到她,當面了解周立平的事情。」

「可是,都過去這麼久了,也不知道他們倆還有沒有聯繫……」

剛才進門前說明來意時,因為怕走漏風聲,郭小芬沒有說尋找董玥與掃鼠嶺案件的關係,而且看劉妍的樣子,生計尚且自顧不暇,恐怕也沒有關心什麼掃鼠嶺案件,所以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服劉妍。

就在這時,一直靠牆站立沒有說話的馬笑中突然開腔了:「劉妍,你知道我是幹嗎的吧?」

劉妍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們正在調查一起案子,需要找董玥核對一些周立平的情況,就這麼簡單。」馬笑中說,「也許董玥和姓周的真的已經徹底斷了,但也許他們倆還想著對方——很多分手的情侶不都是這樣,嘴裡說了一萬遍忘了,一見面還是忘不了——何不給他們倆一次重新聯繫和重新選擇的機會呢?」

這句話說得劉妍和郭小芬同時目瞪口呆,大概是都沒想到這個皮糙肉厚的傢伙能說出這麼深諳男女之情的話。

「好吧……」劉妍被馬笑中的話打動了,把董玥的手機號給了他們,「她還是老樣子,電話很少接,簡訊很少回,有微信號但從來不發朋友圈。我上次聯繫她,她說她回A省了,只是沒有回自己所在的鎮,而是另外一個地方(說著她把地址寫在了一張紙條上遞給郭小芬),我覺得你們乾脆直接去找她一趟,否則就算是電話聯繫上了她,我估計她十有八九會拒絕見你們的。」

「非常感謝!」郭小芬雙手合十沖她拜了拜,然後跟馬笑中一起告辭離開。

時近中午,天空沒有太陽,寒風凜冽,頭頂的濃濃鉛雲彷彿冰河在流動,光禿禿的樹梢傳來尖厲的呼嘯,裸露在外的皮膚像被鞭子抽打一樣隱隱作痛。

他們倆往停車場走,郭小芬低著頭不說話,馬笑中關心地問:「怎麼了?是不是身上的傷又難受了?」

「沒什麼……」郭小芬的神情漠然,「我只是在想,她們都走了,這座城市到底還能剩下誰?」

馬笑中道:「你也別想太多,這麼大一座城市,這麼多的人口,進行租戶清查,也是為了預防惡性犯罪,維護社會穩定。」

「我理解清查,也支持清查,我只想問一句話——為什麼荷風大酒店E座那滿滿一棟樓的寄生蟲沒有一個被清查?!」郭小芬說著說著突然激動起來,「也許你看不起劉妍、董玥這些賣笑的,但她們至少是在出賣自己所擁有的全部價值來養活自己。而邢啟賢、陶灼夭那些人呢?他們出賣什麼?憑什麼被清走的不是他們?!」

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淚光。

馬笑中縮著個脖子,一副挨了女朋友訓斥不敢還嘴的孫子樣,大概是覺得這口窩囊氣不能不出,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張嘴就開罵:「老耿,你管片兒有個定福里小區九號樓的房東收了一個女孩十二個月的房租,女孩住了仨月要走,那流氓不退人家租金,你管不管?女孩是誰?你嫂子她們家親戚!你麻溜兒的把這事兒給我蹚平了,不然今後少跟在老子屁股後面一口一個大哥!」

馬笑中掛斷電話,望著郭小芬,一臉討好的笑。

郭小芬沒理他,大步向前走,走了幾步回過頭,見馬笑中還原地杵著,皺起眉頭,「你到底走不走?」

「走走走!」馬笑中趕緊屁顛兒屁顛兒地追了上去。

4

當孫靜華走進接待室的一刻,李志勇和呼延雲不約而同地覺得,與其說她是一位經理,毋寧說更像是一位官員。

她中等個子,穿一身淺灰色但質地很好的工作裝,梳著齊耳的短髮,黢黑而扁平的臉上有幾粒淡淡的雀斑,神情嚴肅,一舉一動都像上了發條一樣刻板。當她在李志勇和呼延雲對面落座時,他們覺得自己不像是被接待,更像是被接訪的。

「你們找我什麼事?」孫靜華的語氣十分生硬。

呼延雲說:「孫經理您好,我們是想跟您了解一下周立平的情況——」

「周立平?」孫靜華想了想,「我記不起來這麼個人。」

她「想」的模樣太戲劇化了,以至於呼延雲立刻判斷出她不僅清晰地記得周立平,而且最近很為此而焦慮,但他也不想戳破:「是這樣,名怡公關公司的鄭總跟我們說,周立平的工作是您介紹給他的,而且還希望鄭總給予關照……」

「我經常給人介紹工作,而且我都會託付關照。」孫靜華一句話堵了過來,「等一下,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如果你們想預約會場,我可以給予安排,否則的話,我很忙。」說著她站起身就要走。

「坐下!」

一直乜著眼睛看孫靜華的李志勇突然吼了一句!

呼延雲嚇了一跳,孫靜華也愣住了,不敢動彈。

「我讓你坐下,聽見沒有?」李志勇沖椅子點了點下巴,「讓你坐這兒說,你不說,那咱們就換個地方說?」

孫靜華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我們是幹什麼的,不用問了吧?」李志勇冷笑道。

孫靜華點了點頭。

「說,你跟周立平是怎麼回事?」

「我真的跟他不熟……」

「嘿!我說你不見棺材不下淚是吧,掃鼠嶺那麼大的案子,市裡多少領導不吃飯、不睡覺盯著破案,怎麼著,你想杠一把?」

「不不不!」孫靜華徹底慌了,「那個案子跟我可是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啊……」

「知道跟你沒關係,所以才來找你在這兒談,而不是請你去那兒談。」李志勇有些不耐煩,「你大小也是個公職人員,積極配合政府工作最起碼的要求吧,怎麼這麼不懂事!給你個撇清的機會,你還生怕往自己身上糊泥糊得不夠?」

孫靜華連連點頭:「謝謝您!謝謝您!」

「得,你說吧!」李志勇道。

孫靜華跟周立平認識,純粹是出於一個偶然。

事情發生在一年前。孫靜華在冬青街道有套房子,本來是出租的,誰知租戶家裡有事,退了房,她那陣子因為丈夫出軌心情不好,乾脆就搬到這邊來住了一段時間。恰好燕兆賓館承接了一個重要的活動,她忙得四腳朝天,每天回到家都要夜裡十一二點了。

這天她開車回到住處,又是深更半夜的光景,快要進小區,發現大門口被一輛胡亂停著的悅動擋了半截,她開的是一輛保時捷SUV,車身比較大,進不去,這麼晚了叫人挪車也不方便,於是就把車往前開了一段,拐進了一條黑漆漆的巷子里,把車停好後走出來時,在巷子口遇見了一夥兒流氓。

孫靜華長得不好看,可是身材不錯,春夏之交的時節,為了會展活動的需要,她穿著一身職業裝,短裙黑絲的。這群流氓喝多了酒,正想找個女人「敗敗火」,一看孫靜華,頓時圍了上來。一邊攔著去路在她身上亂蹭,一邊嘴裡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孫靜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兒,一開始還義正詞嚴地叱責他們,可發現用正氣壓不倒他們時,就徹底慌了神兒,想掙扎著奪路而逃,卻哪裡逃得掉,被流氓們撕扯著推進了巷子里,她拚命喊叫著,卻發現周圍居民樓里僅有的幾盞亮燈也都迅速熄滅,知道自己這下子在劫難逃了。

就在她被為首一個流氓臉摁在車前蓋上,扒掉短裙時,巷子口突然傳來一聲喊:「幹什麼呢你們?!」

聲音不大,在黑夜中卻像一記突如其來的橡膠錘,又悶又狠。

幾個流氓拔出了彈簧刀和甩棍,罵罵咧咧地往巷子口走,想把站在黑暗中的那個人趕走,誰知走近一看都愣住了,沒人吱聲。有個流氓跑回巷子,流氓頭兒一邊按住孫靜華撕打的手,一邊跟他說:「誰他媽敢來壞老子的好事兒?給丫滅了!」

「老大,是那個姓周的……」

「哪個姓周的?」

「就是殺了好多人的那個……」

孫靜華覺得流氓頭的手瞬間軟了下來。

「周立平?」流氓頭問。

「嗯,就是他……咱們人多,要不要干他?」

「干你媽干!那是真格兒的殺人狂!」流氓頭罵道,「平常吹吹牛逼也就算了,別說殺人,真讓你們殺只雞你們他媽敢嗎?!」說完他揉揉孫靜華的屁股:「今天算你老娘們兒走運!」然後帶著那幾個流氓灰溜溜地走出了巷子,一聲都沒有吭。

孫靜華慢慢地滑下車蓋,坐在地上喘息了一會兒,她想哭一場,可是又覺得自己能夠幸免於難,已經很走運了。當她站起身往巷子外面走的時候,看到有個人靠牆站著。「黑暗中,我只能看出他臉部的線條很堅硬,下巴像個鏟子似的往前凸著,顯得特別兇狠。」

孫靜華驚魂未定,又隱約記起流氓頭兒說過一句「那是真格兒的殺人狂」,所以很怕剛出狼窩又入虎口,背靠著巷子口的牆,一動都不敢動,戰慄的小腿傳來輕微的窸窣聲……那個時間其實很短,十秒鐘都不到,但她回憶起來卻比自己的前半生都要漫長。

然後周立平轉身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黑夜中,孫靜華才滿臉淚水地逃回家去。

第二天她沒敢報警,怕惹來流氓報復,只是把衣著換成像個政工幹部,才敢上班去。一大早在十字路口,她憑著對臉部線條的記憶,認出了周立平——其實直到這時她才真正看清了他的相貌:小小的眼睛,外凸的下巴,坑坑窪窪的臉上,兩片閉得緊緊的厚嘴唇有一種極力剋制的粗野味道,反而顯得更有攻擊性,也許是因為他頭戴小紅帽、身穿橙黃兩色馬甲、手拿小紅旗的緣故吧,看上去「挺滑稽的」。

不知道為什麼,孫靜華突然對這個救過自己的人好奇起來,忙完會展活動以後,她抽出工夫去居委會側面打聽了一下周立平的情況。大家的說法不一,有的言之鑿鑿說他就是多年前「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兇,有的則指出警方只認定他與一起殺人案有關……但對於孫靜華而言,殺一個人和殺幾個人都是一樣兇殘可怕的,不過她總覺得欠周立平一個很大的人情,而她的工作性質恰恰決定了她要接受和償還各種私底下的人情,並確保絕不拖欠人情,於是,當有一次鄭貴請她吃飯,無意中說自己打算聘請一名司機時,她就推薦了周立平。

周立平得知她的舉薦之後,表示感謝,但神情很冷淡,這倒正合孫靜華的心意,反正她只是還人情而已,還完就算完,並不想和被償還者再有什麼糾葛,尤其對方又是這麼一個身份複雜的人。

「真的就是這麼簡單。」孫靜華對李志勇和呼延雲說,「周立平到鄭貴那裡上班後,我很快把冬青街道的房子又租出去,很少再去那邊了。偶爾鄭貴找我預定會展大廳辦活動,跟周立平見過幾次面,但也就是點點頭而已。我跟周立平沒有任何私交,你們要相信我。」

「掃鼠嶺案件發生前,你最後一次見到周立平是什麼時候?」李志勇問。

孫靜華想了想——這次是真的想——然後說:「應該是在案發一兩個月前吧,鄭貴來預定健一保健品公司新產品發布會的時候,帶著他一起來的。」

李志勇看了一眼呼延雲,意思是我問完了,你還有什麼想問的沒有?

呼延雲把身體向前探了探,問孫靜華:「孫經理,假如讓您給周立平一個詞或一個字的評價,只能用一個,您會用哪個?」

孫靜華愣了一下,慢慢地說:「我覺得他有點兒『軸』。」

「軸?」

「嗯,腦瓜不靈活,一根繩上弔死那種。」

「何以見得呢?」

「有一次,愛心慈善基金會在燕兆賓館開會,用金杯車從他們下面那個什麼護育院拉了一車孩子來會場表演節目,散會後外面下起了大雨,金杯車去辦別的事了,那些孩子們沒人管,就站在大廳的角落裡,望著外面發獃。本來有的孩子就患有腦癱什麼的,臉上化的妝又沒人給卸,看上去跟醜八怪似的,惹得好多人笑。我自己的車放在外面停車場了,一時借不到傘,正想蹭誰的車去停車場呢,就看見鄭貴的奧迪A6開過來了,停在門口,周立平從車上跳了下來,把孩子們往車裡面塞,七八個孩子全塞進去了,自己才鑽到駕駛位準備開車走。我上去拉開副駕的門——副駕上也坐了兩個孩子——問他能不能搭我一程,他很粗暴地揮揮手說『看不見都坐滿了嗎?我把他們送到護育院再來接你』!我剛關上門,他把車一溜煙兒開走了。」孫靜華道,「你們說,要是沒我,他哪兒來的這份工作啊,怎麼這點兒小忙都不幫一下呢?怎麼這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呢?我正生悶氣呢,鄭貴從後面走過來安慰我說,他也一樣,本來讓周立平開車來接自己的,人家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先把孩子送回護育院,就把他給撂在這兒了……我畢竟是周立平的引薦人啊,我還能說什麼,只能陪著他苦笑……你們說,這個周立平是不是有點兒『軸』?」

從燕兆賓館出來,李志勇顯得心事重重,明明地鐵站在西邊,他卻悶著頭往東走,呼延雲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兒,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面,直到來到一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李志勇才發現走錯了路,一時間滿臉的眉眼又像棕熊似的在臉上擠弄成了一團。

呼延雲知道他有心事,也猜到他是為了什麼事情而愁煩,卻沉默不語。

站在十字路口,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來來往往的車流,李志勇揉著大鼻頭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周立平……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啊?」

然後他把目光投向呼延雲,似乎這道題太難了,想請監考老師給個標準答案。

呼延雲輕輕地嘆了口氣:「十年前的那個案子,我了解得不是很深……後來我問過香茗,他總是把話題繞開,我覺得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出於什麼原因必須保守秘密——難道你沒有直接問過香茗這個問題嗎?」

李志勇這才想起了什麼:「我記得香茗十分肯定地說過『周立平不是壞人』,只是走了岔路,做了壞事,他還說『人生本來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絆絆的旅程。有人因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為無奈而走岔了路,還有人因為奇怪的動機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錯路,做了錯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壞人』……聽得我稀里糊塗的。」

呼延雲把這番話琢磨了半天,亦覺得雲里霧裡,索性不去想它,拉著李志勇掉頭往地鐵站走,一邊走一邊說:「剛才你突然吼孫靜華那一下,沒想到還挺管用。」

「嗨,這些人都是扯大旗做虎皮,蒙著自己嚇唬別人,要是真被弄進局子里去,就跟姜昆相聲里說的似的『進去了還說得清楚嗎』,沒事兒領導也覺得你是犯了事兒,肯定會影響前程,所以我一拿出警察的腔調說話,她立刻就慫了。」

呼延雲一笑:「你不是也經常跟著鄭貴一起跑各種活動嗎,怎麼,孫靜華從來沒有見過你嗎?」

李志勇搖了搖頭:「老鄭精明得很,他做公關這麼多年,吃的就是一碗關係飯,最怕手下跟他見了『一條龍』的客戶——就是辦某一類活動所需要的所有環節的關係人——然後自己搭上關係,再開公司低價搶他的客戶、嗆他的行,所以能跑的業務都自己跑,即便是見客戶時需要帶個人,也只帶著見個別環節的個別人,絕不讓他『打通經脈』。所以我從來沒有見過孫靜華,不然今天非穿幫不可。」

呼延雲笑道:「我覺得你這些年在體制內外這麼走了一遭,對各種門道兒都能把得准脈搏、摸得清行情,很了不起啊!」

李志勇苦笑了一下:「我這不也是被逼無奈嗎,要不是我那把槍被……被人給搶了,我也不至於混到只能冒充警察過過癮的地步。」

「其實我也很好奇。」呼延雲看似不經意地說,「你對付孫靜華顯得遊刃有餘,怎麼那天在社保中心被一個普通工作人員卻搞得無計可施呢?」

恰好折返經過燕兆賓館的大門口,李志勇長吁了一口氣,指著賓館道:「那是因為,在這裡我是個外人,而在社保中心我可有個『人質』。」

「人質?」呼延雲一愣。

「我媽的社保還得指望著人家給辦呢……」

5

在地鐵里,呼延雲接到馬笑中打來的電話,說是跟郭小芬正在往他家走,希望能跟他「碰碰情況」,而且「鳳沖和天瑛也要過來」。呼延雲和李志勇趕緊加快了腳步,換乘站都是連跑帶顛兒的,到樓下時,與郭馬二人正撞了個照面。

「小郭,你還好吧?」呼延雲問郭小芬,他沒有直說,但每個人都明白他是在問昨晚的險情和慘劇。

郭小芬的反應有些遲鈍,美麗的大眼睛目光獃滯,過去好半天才低聲說:「沒事。」

馬笑中在後面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瓜子,暗示呼延云:這姑娘受到的驚嚇不輕。

呼延雲的神情頓時黯然。

進了房間之後,呼延雲先把跟李志勇一起調查孫靜華的情況說了一遍,說得很慢,全程都在望著郭小芬的眼睛,彷彿是對她一個人講似的,但郭小芬依然獃獃的,好像始終沒有從渾渾噩噩的夢境中醒來。等他講完了,輪到郭小芬講她和馬笑中一起調查劉妍的情況了,她一起頭就怎麼都想不起劉妍的名字了,馬笑中果斷地接過話題來講述了一遍,呼延雲沒有心思聽,只是憂心忡忡地盯著郭小芬。相比之下,李志勇倒是心無旁騖,聽得格外認真,當聽說小董用「正派」二字評價周立平時,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流露出厭惡的表情,眉宇間攢起了無數道褶皺,彷彿把自己的內心當成濕毛巾擰乾一樣痛苦而茫然。

「呼延,勇子,我說完了。」馬笑中道,「你們倆有啥看法?」

李志勇直截了當地說:「小郭,你要去A省找董玥嗎?我想跟你一起去。」

呼延雲有些吃驚,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整整十年,周立平這個人在李志勇心中是定型和固化的「惡」,對於很多人而言,一旦完成了這種定型和固化,那麼對於「惡」後面的形成原因是不需要探究也不值得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探究的。但李志勇現在說出的這句話,表明了他內心的定型和固化發生了鬆動,雖然他已經不是警察,不能親自去審訊身陷囹圄的周立平,但他想嘗試著通過其他人來了解周立平,這說明最近一段時間的調查結果,已經讓李志勇對「周立平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真兇」這一結論,產生了懷疑。

一向聰敏精靈的郭小芬,這個時候卻顯得不知所措,不要說去不去A省,似乎對自己身處何地都一臉懵懂。馬笑中鬼得很,他知道李志勇還沒有搞對象,怕他一路上照顧郭小芬再照顧出啥情況來,所以斬釘截鐵地說:「勇子,A省是一定要去的,可是你看小郭現在這個樣子,還是熟人跟在她身邊照顧比較好,咱們還是各司其職,你跟呼延搭檔,我跟小郭去一趟A省找董玥,我保護她。」

李志勇哪裡知道他的花花腸子,點了點頭說:「那好吧。」

正在這時,有人敲外屋的門,呼延雲開門一看,是林鳳沖和楚天瑛一起來了,兩個人都穿著便衣,也許是秋寒的緣故,他倆周身散發的寒氣竟嗆得呼延雲打了個噴嚏。

「沒事吧?」楚天瑛道,「最近降溫,你這一天到晚地往外跑,可得注意點兒身體。」

林鳳沖卻顧不上跟呼延寒暄,進屋徑直走到郭小芬身邊問:「小郭,你身體怎麼樣?杜老闆讓我專門來探望你一下。」

「問候頂個屁用!」馬笑中在一旁乜著眼睛說,「有那工夫你們趕緊把撞死岳紹的人抓住好不好?」

林鳳沖厚道,打嘴仗不是馬笑中的個兒,所以乾瞪眼不說話,楚天瑛幫他打圓場:「所長,你也知道最近為了掃鼠嶺的案子,林處長他們沒日沒夜地奔波,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現在案子越辦越大,人力物力都明顯跟不上了,岳紹這事兒是誰幹的,咱們都心知肚明,奈何實在抽調不出更多的力量去追查了,畢竟這麼大一座城市,每天多少案子等著辦呢——」

馬笑中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道:「知道案子越辦越大,就該往回收收,雞毛蒜皮的先扔一邊兒去,揀要緊的辦。你們這不是撈魚,而是逮老虎,撈魚網眼夠密,網撒得越大撈得越多,逮老虎正相反,滿山跑沒有用,累死不討好,你得把老虎往一條溝、一個坑裡趕,拼的是『收』而不是『放』!」

楚天瑛和馬笑中的關係可不一般,當年楚天瑛被一擼到底,「發配」到望月園派出所當民警,馬笑中不僅收留了他,還處處關照。一開始,楚天瑛有些看不起這位長期在基層工作的「馬所長」,但時間一長發現,論及辦案經驗和對世道人心的揣測,這矮胖子遠超自己,不禁越來越佩服他,倆人由上下級漸漸成了鐵哥們兒。後來楚天瑛被重新提拔,擔任市局刑技處犯罪現場勘查科科長,但他對馬笑中的尊重和友情,星點兒也沒有改變。

這會兒聽完馬笑中的話,他越琢磨越有道理,搬了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所長,那你說說,什麼該收,什麼該放?」

「我沒在專案組,不了解全面情況,不好亂講話。」馬笑中說,「調查了這麼久,結論只有一個:殺人嫌疑最重的周立平未必是一個壞人,而被殺的邢啟聖則是他媽徹頭徹尾的王八蛋,普天下所有的大案子,你記住嘍,作案的有可能是壞人,也有可能是好人,但『禍根兒』一定是壞人。所以你們不要把過多精力用在周立平身上,重點查邢啟聖,剝皮抽筋敲骨頭地查,從頭到尾從裡到外地查,要我看,想弄清掃鼠嶺案件的真相,查死人比查活人更重要。小郭昨天晚上是遇了險,差點兒送了命,但她也打探回來了最重要的情報,你們可不能讓她白忙活了一場。」

林鳳沖點了點頭:「我跟杜老闆彙報過了:陶秉話里話外,暗示崔玉翠似乎知道邢啟聖之死的內情……」他猶豫了一下又說:「但是眼下,柴永進他們跟馬所長的觀點相反,他們認為應該收緊的是周立平身上的綁繩,而對愛心慈善基金會那條線則是採取放任的態度。不過,我們一時間都搞不清周立平用什麼方法,能在十點半殺人焚屍於掃鼠嶺,然後僅用半個小時,在十一點整趕到杏雨路的,所以,就算是柴永進他們也不能斷定案子是周立平做的,而且就在剛才——」

一直沉默不語的呼延雲,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鳳沖,你理解錯了老馬的話,他讓你們重點查邢啟聖,不是為了查清掃鼠嶺案件的真兇,而是為了搞清掃鼠嶺案件的真相。從現有證據來看,就算我知道周立平是怎麼僅用半小時就從掃鼠嶺趕到杏雨路的,也依然不清楚整個案件的真相……」

林鳳沖不禁嘆了口氣:「杜老闆現在不知怎麼了,畏畏縮縮的,好像生怕這個案子牽連到或牽連出什麼人似的——」他突然發現馬笑中、楚天瑛和李志勇的神情都不大對勁,「你們怎麼了?」

「鳳沖,你耳朵里塞棉花了?」楚天瑛忍不住大聲說,「沒聽呼延說嗎,他知道周立平是怎麼僅用半個小時就從掃鼠嶺趕到杏雨路的!」

「啊?!」林鳳沖吃驚得瞪圓了眼睛。

毫無疑問,在整個掃鼠嶺案件的偵辦過程中,「周立平怎樣才能僅用半個小時就從掃鼠嶺趕到杏雨路」,一直是最大的謎團之一。周立平一直堅持說他是在十點多一點把車開到掃鼠嶺下面,被邢啟聖打發走的,然後他跑步到了杏雨路,跟李志勇約架……假如他是真兇,那麼由於一一〇報警電話接警時間是當晚十點三十分,報警錄音顯示報警人正是邢啟聖,就算那之後邢啟聖立刻被殺害並遭到焚屍,那麼周立平離開隧道風亭所在的苗圃也要十點半以後了。而警方在如篦梳發的篩查中,當晚凡是經過掃鼠嶺地區的計程車、網約車都沒有接送客人去杏雨路的記錄,由於掃鼠嶺一帶相對偏僻,黑車也極少能打到,周立平手機上的摩拜單車等App在案發當晚根本沒有使用過……一切一切,都否定了他僅用半個小時就從掃鼠嶺趕到杏雨路的可能,也就否定了他是真兇的可能。

這個讓專案組頭痛不已,甚至在後面幾次審訊周立平的過程中刻意迴避的問題,居然被呼延雲找到了答案?

雖然上次當著柴永進的面,一句話點出黑色斯派的位置,讓李志勇對呼延雲的推理才能震驚不已,但他依然無法相信這個娃娃臉能「兩連擊」地破解令無數刑警一籌莫展的問題:「呼延,那你說說,周立平是怎麼完成那個『不可能的任務』的?」

「我承認,每一起刑事案件的過程往往都有突發的『情節』,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整個案件的最終走向,比如搶劫者摘頭套時被路人看到了臉孔,行竊到一半突然有人開門進屋,等等,但那大都是被動的而不是主動的。經驗越豐富的罪犯,越喜歡有條不紊地按照預定的計劃來犯罪,絕不畫蛇添足。」說到這裡,呼延雲把目光投向李志勇,「而周立平找你約架則不同,這是典型的『節外生枝』,那麼就一定有其目的所在。這個目的是什麼,起初我並不知道,但我斷定,一定跟他為自己脫罪的『證據』相關,直到我看了你的那輛灰色捷達,並從小郭和老馬探訪市第一監獄得到周立平曾經學習過汽車修理的情況之後,我明白了,周立平找你約架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你幫助他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我……我怎麼幫助他了?」李志勇依舊一頭霧水。

「你還記得不記得,上次我去你家時,發現你家西北方向不遠處就是掃鼠嶺,你說你家離掃鼠嶺很近,跑快一點兒,大約六七分鐘就能趕到?」

「記得啊。」

「案發當晚,周立平是幾點給你打的手機?」

「十點四十分左右吧……」

「他第一句話是不是問你在不在家?」「對啊。」

「你每天開車上下班?」

「對,除了限號的日子。」

「我明白了!」馬笑中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楚天瑛一拍大腿:「我也明白了!」

「你們……你們明白什麼了?」李志勇還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楚天瑛掰著手指頭給他分析:「周立平打你的手機是十點四十分,距離十點半剛好過去十分鐘,從掃鼠嶺跑到你家也只用六七分鐘,他問你在不在家,其實是在問你的車在不在家,你還不明白?」

李志勇猛地醒悟過來:「你們是說……周立平是提前一步躲進了我的車裡?」

「準確地說是後備廂。」呼延雲說,「我看過你捷達車的後備廂,裡面有鋪過什麼的痕迹,我懷疑是周立平為了避免留下任何物證,提前在半路上扯了塊塑料布希么的,撬開後備廂後鋪好,然後躺進去再關上廂門。你開車後,他用手機GPS定位,等車子到了杏雨路,聽你下車後,他再從後備廂里鑽出來,扔掉那塊塑料布,跑到和你約好的地點。這樣,他只用半個小時,就完成了這個不會留下任何痕迹的『時刻表詭計』。」

聽完這個推理,李志勇的臉上不但沒有絲毫「終於可以將周立平拿下」的歡欣,反而有些沮喪:「這麼說,還是他乾的啊……」

大家都搞不懂他咋想的,面面相覷。

一時間,屋子裡安靜極了,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嘆息。

放眼望去,誰都沒有想到,發出嘆息的竟是林鳳沖,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哭不哭笑不笑的。

「怎麼了鳳沖?」呼延雲覺得不大對勁。

「呼延,對你的推理,我一向是非常非常佩服的。」說完,林鳳沖咬了半天后槽牙,才說出了下面的話,「但是今天你的這個推理……是真的錯了!」

呼延雲大吃一驚,這個狂妄的娃娃臉從來都是深思熟慮才說出自己的推理,然後坐待公眾充滿仰慕之情的掌聲的,萬萬沒想到今天有人竟敢直指他的推理是錯的——而且這個人還是毫無亮點、在任何場合都是萬年配角的林鳳沖!

情急之下,他也有點兒失態,聲音很大地問了一句:「我哪兒錯了?!」

「剛才我說到一半兒,被你打斷……呃,我說『就在剛才』,然後你就批評我錯誤理解了老馬的話……」

呼延雲皺起眉頭:「那好,你接著說,『就在剛才』發生什麼事兒了?」

「就在剛才——」林鳳沖說,「在來你這兒之前,專案組提審了周立平,他承認他隱瞞了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事實,而且拿出了一個鐵證,證明他絕對不可能在十點四十分前後鑽進李志勇的捷達後備廂,跟著車一起來到杏雨路……」

眼前,突然浮現出了周立平那張臉。

那張瘦削的、青黑色的、沒有任何錶情的臉。

誰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而他,彷彿就站在自己的對面,臉對著臉,那雙糊著一層淤泥似的三角眼裡,放射出混沌而冰冷的光芒……

他早已經猜到了自己的推理,早已經猜到了自己下一步的棋……甚至整個棋局。

呼延雲強裝鎮定,但連他自己都聽得出,自己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他拿出了什麼『鐵證』?」

林鳳沖慢慢地說:「他說他當晚受邢啟聖委託,於十一點前來到愛心醫院殯儀館,把放在停屍間的張春陽的屍體,裝進了編號『T-E-3』的冰櫃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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