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6年,三級警長周明在辦理一起涉槍毒品案件時殉職,年僅44歲。這三年間,我曾數度提筆,想把他的故事記錄下來。數次成稿,又數次放棄。
過去,我曾接受過他的指揮,危難時也曾被他捨命相救,直至殉職,他都是我的戰友,我的前輩,更是我奮力追趕的榜樣。
可即便如此,他在我心裡似乎依舊帶著陌生感。
即使後來我又從前輩們的口中和材料里搜尋了許多關於他的事情,可腦海中卻依然拼湊不出一個更完整的刑警形象來。他似乎和那些我所熟悉的警察迥然不同,又似乎能在他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
清明將近,我還是決定將這一切都記錄下來。
1
2012年7月,我在日常巡邏排查中抓獲了吸毒人員鄧某。
那天晚上,我在訊問室里給鄧某做嫌疑人筆錄。出乎我意料,鄧某很配合,給我講了很多話——他說自己被妻子拋棄,萬念俱灰,染上了毒品。他這些年來一直想戒毒,但前妻家人總來騷擾,讓他內心始終無法平靜,所以屢屢戒毒失敗。
可能是因為鄧某當年做老師的底子猶在,講話太有感染力,更可能是因為我經驗尚欠缺,我漸漸相信了他的話,甚至有些同情他的遭遇,語氣也逐漸軟了下來。
最後,鄧某問我這次他將受到怎樣的處置,我翻了一下警綜平台的記錄,發現他一個月前就曾因為吸毒被判社區戒毒,這次被抓,按程序是要被送去強制隔離戒毒的。
我把實情告訴他,鄧某表情痛苦,說自己堅決不能被強戒,家裡還有80多歲的老父親無人照料,他要進去了,父親也就活不成了;又說自己心臟不好,去強戒也過不了體檢,哀求我手下留情,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自己主動戒毒。
我被他說動了,起身拿著筆錄材料去找帶班領導,試圖諮詢一下鄧某這種情況有沒有可能不辦強戒。
那天,我在帶班領導的辦公室里第一次遇到了周警長,當時他正在和帶班領導聊天。我剛開口給領導彙報了兩句鄧某的事情,周警長在一旁竟直接笑出了聲,搞得我一頭霧水。沒等我說完,他打斷我,問了一句鄧某關在哪間訊問室後,就自顧自地出了辦公室。
我轉身繼續,領導耐著性子聽完我的彙報後,什麼都沒說,只讓我下樓去看看周警長是不是過去了。
我回到訊問室門口,周警長正好從裡面出來,見到我,面無表情,迎面就是一句:「這點判斷力都沒有,你當的么X警察?他的話你也信?還去彙報?幼稚!」然後就徑直走了。
我急忙推門進屋,鄧某正耷拉著腦袋歪在審訊椅上,協辦民警正在電腦上打字。我說:「剛才不是說好找領導彙報完再整材料嗎,你怎麼先做上了?」
同事說不用了,周警長一進來就把他搞定了。
我很詫異地問:「他做了啥?」
同事笑了笑,說他啥也沒幹,就是進來問了鄧某一句:「你爹還活著呢?」結果鄧某一聽,馬上就給周警長道歉,說自己不該扯謊騙警察。
我當即火冒三丈,一拳砸在辦公桌上,「咚」的一聲巨響,同事和鄧某都嚇了一跳。
2
轄區的涉毒人員都怕周警長,那個「道友圈子」里還有一句話:「寧送強戒,不惹周X。」
「周X」就是那群人對周警長的「敬稱」。他們都說周警長下手「太黑」——在他那裡,從來都沒有「苦口婆心」,也沒有「噓寒問暖」,他曾說那些給吸毒成癮人員掏心掏肺做工作的民警是「閑得蛋疼」,而那些試圖感動「老毒么子」的舉措,根本就是「浪費國家糧食」。
甚至在領導開會時,他都毫不遮掩自己的「一貫態度」。
一次,局裡請一位規勸了多名吸毒人員戒毒的優秀同行來做報告,晚上吃飯時,周警長一言不合,便和那位同行頂了起來,還直言說那些所謂的先進經驗「屁用都沒有」。
對方臉上當時就掛不住了,作陪領導趕忙打圓場,說:「人家這也是工作多年總結出來的經驗,你不學怎麼知道不管用……」
周警長就用筷子敲著桌子說:「先不先進咱這兒不談,咱就看看三年後全國吸毒人員信息平台上還有沒有那幾個人的名字,現在談先進?談個鎚子……」
話說完,竟抬起屁股就走了。
我第一次見識周警長抓捕涉毒人員是在2013年年初,當時轄區一家公司正在舉辦一年一度的安全動員大會,上百名員工聚在辦公樓前的籃球場上接受安全教育。那次,我作為社區民警,應邀參加大會並做安全宣講,和我一同坐在主席台上的,還有那家公司的兩位副總以及安監部門的領導。
大會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直到被周警長的出現打斷。他帶著兩名便衣警察直接進入會場,穿過人群徑直向主席台走來。所有人都一臉茫然地望著他,我禮貌性地和他打招呼,他也沒理我。
當著全公司員工的面,周警長走上主席台,一把抓住台上一名副總的胳膊,亮了一下警官證,就讓那位副總跟著他走。那位副總顯然沒有反應過來是什麼情況,還笑著說:「正開會呢,請稍等一下。」可周警長並沒有多等一秒鐘,副總話音剛落,一把就將副總按倒在桌子上,場下一片嘩然。
我趕忙站起來,試圖上前去打個圓場,周警長卻一把將我推開,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像拎小雞一樣拽起那名副總,離開了會場。
事後我才知道,當時周警長正在辦理一起毒品案件,那名副總因提供交通工具和吸毒場所被毒友供出。此前,那家公司與公安局關係很不錯,老總是轄區的「治安先進個人」,每年公安局舉辦的各種群眾性活動對方也一直積極配合。
那位副總被抓後不久,在一次內保單位檢查中,我又遇到了那個公司的老總。談起那天的事情,他一臉幽怨地說,當天與會的除了本廠職工外,還有他請來的合作夥伴代表,本來是要展示公司「積極有為、組織有力」的一面,結果反而當場現了眼。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抓副總,這給廠子管理層帶來多大的負面影響?他犯了罪是該抓,但晚一會兒抓,他又不會跑,何必呢……」公司老總說。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畢竟周警長抓人並沒錯——但心裡總歸有點不舒服:那天我在他的抓捕現場,按照慣例,他應該提前通知我要抓人,至少,不該一把將我推開,以至於被他瞪了一眼之後,我像傻子一樣站在主席台上,尷尬得不知所措。
後來和同事談起此事,同事勸我不要放在心上。同事說,周警長那天並不是故意讓我難堪,這人就這性格,「他那裡從來沒有面子一說,對誰都這樣」。
「而且,被抓的人也是活該,誰讓他落在老周手裡呢?」
3
其實早在2004年,周警長曾有機會調往省廳任職。那年他因連續在兩起部督毒品案件中立功而受到上級青睞,省廳禁毒總隊向他伸出了橄欖枝。作為一名基層民警,從地方派出所直調省廳,這幾乎是所有人遙不可及的夢想,人們都說,周警長命太好,好得令人嫉妒。
同事們接二連三地給他辦「送行酒」,說著「苟富貴,莫相忘」;領導也彷彿一下與他親近起來,隔三岔五找他談話,讓他「就算去了廳里,也別忘了老單位」。據說當時省廳已經給周警長安排好了職位,只等他交接完手頭工作,就可以直接去報到。
但周警長最終卻沒能走成,局裡給出的官方說法是,他對本市公安工作感情深厚,因此主動放棄了省廳的機會。但這個說法著實有些牽強,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留下的真實原因,知情者則對此諱莫如深,即便私下裡有人無意中提起,也很快會在旁人的示意下寥寥數語帶過,從不深談。
作為新人,我當然也不清楚周警長當時究竟做了什麼以至於讓省廳收回了調令。直到後來,在經辦一起案件時,才無意中聽到了一個說法。
2013年,在一起系列摩托車盜竊案中,嫌疑人王濤被抓了現行,他本是轄區的一名吸毒人員,也算是「老熟人」了。
王濤時年50歲出頭,年輕時就是個混社會的痞子,無惡不作,身邊圍了一群混子,無人敢惹。為獲取毒資,這些年他一直四處敲詐勒索、偷雞摸狗,家人親戚也早跟他斷了關係,轄區居民敢怒不敢言。
與警察打了半輩子交道,王濤又賴又橫,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後來吸毒染了一身傳染病,拘留所、看守所、強戒所都送不進去,甚至判了刑,連監獄都給他辦保外就醫。這讓王濤更加有恃無恐。每次犯了事被抓,脾氣比抓他的民警還大,要麼胡說八道亂指一氣,要麼兩眼一閉緘口不言。問急了,就喊身體不舒服,故意拖延審問時間。
那天他故伎重施,坐在派出所訊問室里一言不發。雖然我有信心給他辦「零口供」案子,但事關係列案件的追贓,我也只能耐著性子跟他講法律談政策,希望他如實交代。可眼見著20個小時過去了,他都沒跟我說一句案子上的事情。
24小時的留置審查期限將近,帶班教導員等不下去了,來到訊問室,鐵青著臉對王濤說:「既然我們盤不開你,那就找周警長過來吧。」
沒想到,一聽「周警長」三個字,王濤臉上的表情立馬變了,說話也有些結巴:「多……多大點事……你……你找他來……你找他來做什麼呀……」
那天教導員沒有把周警長叫來,但之後王濤的態度明顯發生了轉變。雖然之後交代的事情也有所保留,但至少開了口,我們也很快找到了切入點。
結案後,我好奇地問教導員為何這些吸毒人員都對周警長如此畏懼,教導員反問我:「那你怕不怕他?」
我想了想說:「怕,那副黑臉誰不怕?」
教導員笑了。「連你個警察都怕他,更何況那幫人。」又接著說,「你怕周警長,是怕在了他的臉上,但王濤怕周警長,卻怕到了他的骨子裡,王濤曾經親口說過,這輩子被誰抓都可以,就是不能落在姓周的手裡。」
4
此前,王濤曾下套坑了轄區一名高中女生,不僅讓那個女生懷了孩子,還帶她染上了毒品。後來女孩退了學,為了給王濤籌集毒資,一直在外賣淫,被派出所抓住過好幾次。
沒過多久,王濤「玩膩了」,將女生拋棄,轉頭找了新歡,女生一氣之下留下一封遺書跳了樓,死時年僅19歲。跳樓那天,王濤甚至還擠在圍觀的人群中看熱鬧,彷彿這條年輕生命的逝去和他沒有一點關係。
那天周警長值班出警,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王濤。周警長沒有說話,推開人群就擠向王濤身邊。王濤發現了周警長,轉身想跑,周警長兩步就追上了他,把他按倒在地。
教導員回憶說,那天他和周警長一個班出警,直接把王濤從現場抓回了派出所。他曉得周警長的脾氣,還悄悄勸他適可而止,現在紀律要求嚴格,千萬別對王濤動粗。周警長笑著讓教導員放心,說自己心裡有數。
那天在派出所,王濤矢口否認女生的所作所為與自己有關係。他把女生懷孕說成「自由戀愛」,把女生吸毒說成「耐不住誘惑」,把女生為他賣淫籌集毒資說成「完全是自願」,最後女生自殺,就是「自己想不開」。
周警長全程微笑著給王濤做完筆錄,讓王濤簽字捺印後就放了人。這讓教導員很吃驚,趕忙對周警長說,該給王濤做一次尿檢,「天天吸毒,跑不了陽性反應」。
但周警長卻反問:「陽性又能怎麼樣?他這老毒么子頂多認個吸毒,拘留強戒太便宜他了。」
沒想到,事發三天之後,王濤竟然主動跑來派出所,跟教導員說自己教唆吸毒,要投案自首。教導員還沒細問,王濤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如何唆使那個女孩吸毒、賣淫的經過,教導員驚得目瞪口呆,以為王濤真吸壞了腦子。
聽到這裡我也很詫異,催教導員講下去。他想了想,說之後他的話「哪兒說哪兒了」,不要出去亂說,更不要再跟周警長提起——
就在王濤離開派出所的第二天深夜,周警長在一個公共廁所找到了他。當
時他正在吸毒,周警長只問了一句:「那個女孩是怎麼死的?」王濤還是重複之前的說法,周警長便沒再多問,直接把他拽出了公廁,塞進了路邊一輛汽車的後備廂里。
車子顛簸了好久才停下,等周警長打開後備廂蓋子時,王濤發現自己正在漢江邊上,面前有一個新挖的大坑,坑邊插著鐵鍬,周警長陰森森地看著他,手裡拎著槍,一句話也不說。
王濤當時就嚇尿了褲子,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認罪,他承認自己是為了把那個女生搞到手,故意讓她染上了毒品,而後又唆使她出去賣淫給自己籌集毒資。但對於女生的死,他抱著周警長的腿哭求說,真的與自己無關,求周警長放過自己。
那晚,王濤最終安然無事地回到了家,天一亮,就乖乖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最終因教唆吸毒領了兩年半的刑期。
後來王濤一直堅稱,那天晚上他真的從周警長眼睛裡看到了殺機,以至於那之後一聽到周警長的名字就直哆嗦。那句「寧送強戒,不惹周X」,也就是那時從他嘴裡說出,並在「道友圈子」里流傳開來的。
我說:「王濤這傢伙也是個屣蛋,沒長腦子。這明顯嚇唬他的,周警長是個警察,怎麼會殺他?」
教導員也笑了,說:「鬼知道老周那次是怎麼想的……」
那次,周警長「蹲」了王濤兩天,平日里,王濤一直行蹤詭秘,周警長最終選擇在他深夜跑去公共廁所吸毒時才動手。而那個大坑,挖在一個幾乎從來都不會有人去的位置,「那個施工量,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完成的……」
「就是嚇唬一下,有必要那麼認真嘛!」最後,教導員感嘆了一句。「周警長去省廳這事兒也是因為這個才黃的?」我問教導員。
他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說不知道,只是聽說之後王濤去省廳舉報了這件事,地(市)廳兩級為此派人查過,但沒有結果。再往後,甚至連王濤本人都緘口不言了,這事兒也就這麼過去了。
「不過你周警長真的是自己打報告放棄調動的,這個在局裡有底的。」最後,教導員堅定地說。
5
那些年,我與周警長共事的次數不多,我本以為他只是對涉毒人員態度粗暴,但後來才發現,我誤會了他,他對所有人的脾氣都不好,其中也包括我。
起初,周警長聽說我的大學專業後,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客套什麼「中文好啊,以後可以當局裡的「筆杆子」,而是轉頭問了我一句:「你學過偵查嗎?」
我搖頭,中文系怎麼可能學偵查學。
「你懂審訊嗎?」他又問。我還是搖頭。
「那法律條文呢,這個總該知道一點吧?」
我趕快點頭,公務員考試時接觸過一些。但他緊接著就說:「那你把'違法'和「犯罪'的區別跟我講講。」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答非所問。
他臉上立刻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你看你還戴個眼鏡,這要是抓人的時候動起手來……」說了沒兩句,他就總結道,「現在公安局真是啥人都招啊!」
當時身邊還有好多同事,場面一度十分尷尬。一旁的同事勸我別往心裡去,「他就這脾氣」。我也只能尷尬地笑笑。
沒過多久,我就和周警長一起辦了個案子。
那次禁毒支隊收到情報,一名毒販從外地運毒至我市進行交易,支隊決定從各所抽調民警成立專班,在火車站設伏抓捕。在派出所領導的強烈推薦下,專班便把我抽走了。
那天,周警長擔任我所在組的領隊,一見面他就問我:「你所里的刑警呢,怎麼把你派來了?老吳、老李又'甩坨子'?」
這樣的開場白著實不太友好,我小心翼翼地說,領導派我來鍛煉鍛煉。「鍛煉鍛煉…..」他哼了一聲,沒把話說完,過了一會兒,回頭補了一句,「來了就來了,一會兒聽指揮,別自作主張。」
然而那天,我根本沒有機會「自作主張」——因為直到行動結束,我都只能一直坐在距離抓捕現場很遠的車裡——上級原本安排我假扮成放假返鄉的大學
生去站里埋伏毒販,但周警長卻命令我坐在車裡,睡覺都行,就是哪兒也不能去。
晚上8點,行動順利結束,毒販被抓,大家回來時興高采烈,只有我在車裡睡得七葷八素,後來的審訊,周警長也沒讓我參加,直接打發我回了派出所。
回到所里,教導員很生氣,怨我浪費了一次學習機會,說哪兒不能睡覺,非去專班丟人。我也很委屈,說自己也不想,可周警長給我的命令就是在車裡待著,哪怕是睡覺,也不能下車。
教導員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沒過多久,公安局內網上就發了嘉獎令。那天,所里同事都圍在電腦跟前看,有人問我:「那起案子你不是也參加了嘛,怎麼沒見你的名字?」我能聽出話中的味道,但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好依舊尷尬地笑笑。
我心裡對周警長多少是有些不滿的——隊伍是你帶的,命令也是你下的,事到如今你一句話也不說,搞得我在同事和領導跟前有口難辯。我找教導員說,請他出面約周警長聊聊,教導員就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說這事怪所里沒跟周警長溝通好,讓我別放在心上。
我作為一個晚輩,還能說什麼呢?
直到周警長殉職後,教導員才告訴我,其實那次行動結束之後,因著我的事,他是找過周警長的。教導員的本意是和周警長聊幾句玩笑話,讓他之後不要對我的「出身」有偏見,多提攜一下年輕民警,結果沒說兩句,兩人就吵了起來。
周警長說那個毒販當過武警,退役後又在公安系統待過幾年,這個情況我不知道情有可原,教導員以前辦過他的案子,不該不知道。「把一個沒有多少實戰經驗的年輕人派上去,出了事咋向他父母交代?」
教導員解釋了幾句,不想周警長竟直接罵教導員:「17年的刑警干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說這話時,兩人身邊也有不少同事,教導員雖然跟周警長關係一直挺好,也深知他的脾氣,但多少還是有點抹不開面子。
教導員也急了,話趕話,雙方說的都不中聽。可能教導員又說了什麼把周警長激怒了,他直接沖教導員嚷嚷了一句:「干政工乾的,把腦子都干傻了!」
恰好那時,公安局主管政工的陳政委從兩人身邊經過,聽他這麼說,氣也不打一處來:「老周!我看你才是把腦子干傻了,你走到這一步,說輕了是嘴上沒個把門的,說重了就是缺少政治素養和紀律觀念,你就這樣幹下去,遲早把自己干回家!」
好在周警長沒跟政委抬杠,但他也沒給政委多少面子——那天他是去局裡學習的,但學習一開始,他就不見了蹤影。政委打電話問他跑哪兒去了,他就推說有事,直接掛了電話。
「周警長就這臭脾氣害了他,不然他現在也不會去幹麼斯「警長'……」
教導員後來說,周警長當上警長之前,很多年都一直是個副所長。他原在我工作的派出所任職,年紀輕輕就提了副科,按慣例,副所長幹上幾年都會提教導員,之後便是所長,或去支大隊任職。但周警長的仕途卻止步於「刑偵副所長」,因為每次民主投票時,大家都嫌他脾氣臭,誰也不選他。
「干刑偵的沒幾個好脾氣,這個我們都承認,但也沒幾個脾氣壞成他那樣的!」有同事曾經抱怨過,「有事說事,有錯改錯,都是同事,你罵人幹啥?顯得你工作能力突出是不?」
後來趕上搞「警員職務套改」,局領導看他幹了十幾年副所長卻一直提不了正職,便勸他參加「套改」,讓出刑偵副所長的位置,搞個「三級警長」,解決正科待遇問題。周警長考慮了很久,答應了。
這麼多年了,他確實需要一個正科待遇:老婆是工人,廠子效益不好,兒子在讀高中,學習情況也不省心。雖然三級警長比副所長的工資高不了太多,但操心的事情少一些,顧家的時間多一些。
可惜,這個「三級警長」的任命下達速度還是慢了一些,直到殉職前,周警長還是個「刑偵副所長」。
6
也是因著這個臭脾氣,凡是打過交道或共過事的同事,大都對周警長頗有微詞。
「干咱這行的,都是換命的交情,關鍵時候弟兄們是能給你擋刀的,就他那操性,你敢指望嗎?」那時候,還有同事私下裡這麼評價周警長。
起初我也這麼認為,但後來,他真給我擋了刀。
2014年年底,鄰縣民警在圍剿賭場時遭到攻擊,一名民警的手臂被賭場馬仔用開山刀當場砍斷,傷人者趁亂逃脫。上級要求我們配合鄰縣民警,對周邊地區的賓館、出租屋、娛樂場所進行搜查。
這一次,我又被分到了周警長的組裡。在停車場見到周警長,他只是瞅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假裝沒聽見,和其他人一起上了車。七座SUV,周警長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我挑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
出發前,周警長例行交代注意事項。全都交代完了才轉過頭來,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等會兒就跟在老秦身後警戒……」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般遇到這種事情,領導都會把老同志安排在隊伍最後,名義上是「壓陣」,實際是怕他們年紀大了,應付不了突髮狀況。老秦已經快退休了,讓我跟在他身後,也就意味著在周警長眼裡,我比他還不靠譜。
到達預定地點後,搜查隨即展開。敲門、開門,簡單說明情況,查驗住戶身份信息,一切都按部就班進行著,沒有發現任何可疑情況。我跟在老秦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隊伍,像一個看熱鬧的觀眾。
凌晨時分,我們檢查到一棟短租樓的三樓,周警長敲了其中一戶的房門,很久都無人回應,一行人便繼續往前走。就在大家走過那扇房門沒多遠,我忽然聽到身後有輕微的開門聲。猛地回頭,那扇敲不開的房門竟被人打開了,昏暗的燈光下,出現一個男子的半張臉。看到我們,又一下縮了回去。
我下意識感覺那人十分可疑,大喊了一聲「站住」,就向那扇門跑去。老秦急忙在我身後喊「等一下」,我沒有理會。
我原在隊伍末尾,轉身就成了排頭。衝到門前,我一腳踹開房門,面前赫然出現了一名持刀男子,手裡的刀已經揚了起來。
當時我大腦一片空白,突然側方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撞飛了出去,然後是「啪」的一聲槍響。我躺在離門口兩米多遠的地上,看著周警長舉著槍一邊叫喊著一邊和大家一起沖了進去。
後來,周警長在醫院急診室里一邊包紮傷口一邊罵我——那天他趕上來踹了我一腳,也替我挨了一刀——那刀本來會砍在我的頭上,但他把我踹了出去,刀砍在了他的腿上。
經事後核實,持刀男子並非我們要找的嫌疑人,但也非善類——他也是一名吸販毒人員,那間屋裡隨後搜出了大量冰毒。
「我當了20多年警察,沒受過這麼重的傷!說了聽指揮、聽指揮,你偏去逞你媽個X的能!」
我很想跟他道歉,但他罵了很久,我一句話都插不上。
7
剛入警時,教導員問我以後的崗位選擇,我說想搞刑偵。教導員就是刑警出身,聽我這麼說很高興,點頭說年輕人的確應該去刑偵崗位上鍛煉一下,還說有機會就把我推給周警長。
那時我還沒見過周警長,教導員告訴我,他就是局裡刑偵工作的一面旗幟,局裡專門會在年輕民警中挑出「好苗子」推給他帶,他的不少「徒弟」後來都成了局裡的刑偵骨幹,有的還幹上了科所隊長。因此,對於認周警長當師父這事兒,我一直非常期待。
那時候,我是同期入警同事中各項成績最好的,全省新警培訓時又拿了優秀獎,一心覺得自己很有希望。後來,我甚至多次在各種場合直接或間接地表露過這種想法。
可是,即便轉正之後,周警長依舊沒有選我——不選也就罷了,反而經常對教導員說,最好把我放到內勤去寫材料——原話是:「他根本就不適合搞案子!」
我不知道他為何一直對我抱有這樣的成見,也想找機會和他聊聊,但一想到他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心裡便十分發怵。
2015年9月,在一起案件中,我終於有機會與周警長進行了一次長談。
那天我們執行一次蹲守任務,兩個人在車裡從上午10點一直待到傍晚。原本都不怎麼說話,但嫌疑人遲遲沒有出現,實在無聊,周警長才終於開了口。
他說我不該待在派出所,應該去局機關寫材料,「案子上的事情你搞不了」。我入警已經好些年了,沒想到他還這麼說。我不太高興,說自己的確不是科班出身,但一直都在學習,從偷雞摸狗的小案子到省督、部督的大案子,一直都在積极參与。
他搖了搖頭,說這個不是學不學的問題,而是性格上適不適合的問題:「對待好人有對待好人的方法,對待畜生有對待畜生的路子,你心太軟,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即便學會了「套路」,也下不了那個狠心……」
然後,他竟然把我從入警開始被賭徒騙、被吸毒人員耍、被混子忽悠,甚至被嫌疑人背地取笑的事情一件挨著一件講了一遍,好些事我自己都記不得了。他說,這是教導員告訴他的,他都記得。
我很吃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又說,教導員第一次向他推薦的時候,他就在注意我了,只是我後來的表現一直沒能讓他滿意。
「交心也分人,有些人註定不能和你交心。你想,你和他交心的結果是套出他的齷齪事,而他和你交心的結果卻是自己在局子里多待幾年,換你,你會交心嗎?
「你來的是公安局,不是居委會,更不是扶貧辦,你以為跟他們推心置腹,把自己的辛苦錢借給他們,他們就會買你的賬?錢你花了不少,有沒有用,你自己說……」
我無言以對,但還是想辯解一下,拿我們所的林所長舉例子,說林所也經常在訊問室里問嫌疑人要不要和他交朋友,也的確跟不少嫌疑人做了朋友,那些朋友幫他破了不少大案子。
周警長卻笑了,說那些人究竟是不是朋友,這事兒林所長心裡門兒清:「你不要只跟他學套路,你的本事他學不來,他的本事,你也學不來。」
「對待畜生,就要用對待畜生的方式,不然,不但畜生會傷了你,你也會傷了你的同類。」最後,周警長說。
8
後來,我曾問過教導員,周警長的脾氣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教導員嘆了口氣說:「他受過刺激……你聽說過劉所長嗎?」
這個人我記得,劉所長的名字就刻在公安英烈牆上,犧牲於1996年。「他以前是周警長的師父。」
周警長當年是從企業調入公安系統的,上級委託劉所長帶著他學習。劉所長年齡比周警長大整兩輪,兒子在外地幹警察,一年回不來幾次,所以平時就把周警長既當同事,又當兒子。
1996年,劉所長在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的過程中,為保護周警長而犧牲。那是一起因毒品引發的搶劫殺人特大案件,警方將兩個嫌疑人堵在國道邊的一個小院里,最後只能強攻,窮途末路的嫌疑人向著衝進院子的民警們舉起了「五連發」。
事發時,劉所長將周警長死死擋在身後,自己中了槍,在醫院裡痛苦掙扎了半個月,最終宣告不治。
臨終前,劉所長對周警長說,不要愧疚,他有兒子,自己沒了,家裡還有個續香火的,而周警長那時還沒結婚,「如果這槍打在你身上,我這輩子都走不出來」。
但周警長為此還是愧疚了好多年,一喝醉了就提,嘴裡總是念叨說,那天中槍的應該是自己,劉所長是替自己死的。
「那件事情之前,他性格其實很好,見誰都笑呵呵的,年紀大的就叫'大哥',年紀小的叫'兄弟'。但那件事情之後,「大哥'和'兄弟'兩個詞再沒從他嘴裡說出來過……」
到了2003年,局領導將剛轉正的新民警小徐交給周警長帶,讓他做小徐的師父。小徐那年22歲,家在外省,大學畢業後一人考來本市當警察,周警長把小徐當弟弟看待,不僅業務上盡心儘力地指導,生活上也儘可能地照顧他。
平時周警長一直帶著小徐,從巡邏排查到筆錄組卷,事無巨細地教他;周末兩人都不值班時,周警長還會請小徐去自己家吃飯。小徐轉正前工資低,後來在本地談了一個女朋友,錢總不夠花,周警長還常常幫他周轉。
小徐對周警長也很敬重,一口一個「周哥」,對周警長言聽計從,很快,業務水平就飛速進步,一年實習期未滿,已經能夠參與局裡一些大案要案了。
可沒想到,小徐也出事了。2004年,周警長帶小徐辦理一起涉毒案件,抓捕嫌疑人時,小徐跑得最快,追在最前面。不料嫌疑人突然回身,一刀捅在了小徐的要害部位,小徐從此落下終身殘疾,一生不能離開藥物。
「那起案子最可恨的地方,是那個捅傷小徐的人,一直居住在小徐負責的轄區。案發半個月前,小徐還幫那名吸毒人員的女兒聯繫了入讀學校,不想才半個月,就被那人捅成重傷……」時隔十餘年,教導員提起此事,臉上依舊難掩怒氣。
雖然最後嫌疑人被抓,小徐也被記了功,但周警長卻始終無法面對小徐的父母。
「當年小徐父母送兒子來公安局報到時,是周警長接待的,他曾向小徐父母保證自己會帶好小徐,沒想到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
從此之後,周警長似乎從心底里恨上了這群不法之徒,尤其是那些無法無天的涉毒人員,以致後來在辦案過程中,也不時出現違反紀律的行為。領導找他談話沒有用,處分和記過也沒用。教導員常勸他,說現在執法環境不同了,嫌疑人也有人權,對待涉毒人員要抱著「打擊是手段,挽救是目的」的原則,沒有必要為了案子上的事情把自己卷進去。
心情好時周警長還打著哈哈應付他,但多半時候,周警長都會罵人:
「你讓我跟那些搞毒的雜碎講道理、講權利、講挽救?那我去跟劉所長和小徐講什麼?講奉獻、講付出、講職責?放你娘的狗屁,你的職責是讓老婆孩子抱著花圈去給你上墳嗎?」
9
2016年6月,周警長在辦理一起涉槍販毒案件時殉職,時年44歲。那次,周警長的探組裡沒有年輕民警,因為他跟領導說,這次要抓的毒販都是老油子,毒販經驗豐富,反偵查意識很強,不僅多次變更交貨地點,而且反覆試探警方布控密度,「太狡猾,年輕人對付不了」。老警察對付老毒販,職業打專業,所以他的探組只要經驗豐富的老手。像我這樣的,也只是負責一些外圍工作。
最後一次見到周警長是他殉職前的那個下午,當時我和同事去局機關交材料,剛好遇到周警長從辦公樓出來往停車場走。我跟他打招呼,他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走了過去。同事在一旁說,你送材料的速度快一點兒,興許我們能蹭上周警長的車。
交完材料下樓,我看到同事一個人站在辦公樓前抽煙,問他周警長呢,他說老周就甩給他一句「沒空」,便獨自開車走了。我那時還跟同事打趣說:「你也是閑的,沒事招惹他做什麼。」
當晚一夜加班,天快亮時才休息,一覺睡到中午,醒來習慣性翻手機,卻發現專班的微信群里亂成一團,仔細看,竟然是周警長的悼詞。
「周警長,沒……了?」我愣了半天,趕忙給同事打電話,電話那頭哽咽著聲音說:「嗯……突發心肌梗死,昨晚人沒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在周警長去世之前,他已經帶著探組不分晝夜與毒販連續周旋了60多個小時,白天在烈日下的私家車裡蹲守,為了防止被毒販察覺,不敢開空調,車內溫度高達50攝氏度。
因為毒販有槍,周警長趕走了所有沒成家的青年民警,拒絕了原本上級安排的輪班,幾乎一個人完成了全部的蹲守、追蹤和取證過程。可最終,卻倒在了抓捕前夜的車裡。
就在他走後的第20小時,這起特大涉槍涉毒案件宣布告破。
後記
2017年清明,我和教導員去給周警長掃墓。
那天天氣很好,沒有清明時節慣常的陰鬱和冷雨。陵園坐落在一座矮山上,我和教導員拾階而上,手裡提著煙酒水果,還有那起涉槍毒品案件的嫌疑人終審判決書複印件。在那起案件中,兩名犯罪嫌疑人最終分別被判處死緩以及有期徒刑13年。
山坡上,周警長和劉所長的墓碑挨著,劉所長在前,周警長在後,一如當年兩人衝進院子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