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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反貪局一男一女兩個檢察官提審卓越,卓越在監號不提防時腳下踏了警戒線,立刻遭到年輕武警戰士的大聲訓斥:「站回去,立正,重新報告!」卓越退回號房內,再次走到白線處,喊了聲:「報告!」武警問:「幹什麼?」卓越機械地回答:「提審。」武警這才拿著一串號房的鑰匙,稀里嘩啦地打開了號門,監視著他從裡邊走出來。
從監區到提審室要經過看守所的院子,檢查官要給他戴上銬子,卓越說自己絕不會逃跑。可對方堅決而無情,卓越生平第一次戴上了銬子,頓時覺得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走進提審室時,卓越偷眼看了一下牆上的鏡子,竟然嚇了一跳!一夜之間,他竟然完全變了個模樣:蒼白的臉上有了衰老的皺紋,疊滿了憂傷與無奈,鬍子茬布滿了兩腮,憔悴而疲憊。出於強烈的自尊,他的頭一直低著。
「卓越,抬起頭來!」
卓越定了定神,終於慢慢仰起臉。對面坐著的是孫啟明副處長和一個女檢察官。孫啟明他是認識的,過去因工作的關係常打交道;女檢察官也見過,一副姣好的面龐,見人先笑,和梅雪挺熟,老愛和他開玩笑,可這一會兒卻面若冰霜。
「卓越,你是刑警隊長,對法律十分熟悉,咱們也並不陌生,我們就不兜圈子,希望你如實交代在金島派出所任所長期間的經濟問題。」孫副處長的問話簡明扼要。
卓越深深呼出一口氣,竭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憤道:「我離開金島派出所已經三年,三年前做過離任審計,我是清白的。當時有一個副所長管財務,我從沒有濫用過一分錢。」
「卓越,說話不要太絕對,如果我們沒有證據,能夠無中生有拘留你嗎?我希望你丟掉幻想和僥倖,很好地配合我們。」孫啟明注視著卓越的面部表情,進一步施加著壓力。「不管你講不講,即便是零口供,我們都有足夠的證據給你定罪,可是我們還是希望你主動交代,爭取從寬處理,因為畢竟你還是一個做過不少有益工作的公安民警。」
「你的意思我清楚,」卓越打斷了孫啟明的問話,「是讓我有一個好的態度,爭取寬大處理是嗎?」
孫啟明不知其意,暫且點了點頭。
「可是我只能讓你失望,因為我是清白的,從來沒有把一分公款中飽私囊。我從警院畢業之後,一直恪守從警誓言,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賄賂。相反,我十幾次拒禮拒賄,這個你們可以調查……」
「不是讓你評功擺好,現在是如實交代你的犯罪事實,卓越!」孫啟明突然提高了聲調,「我們當然進行過調查,我問你按照上級文件規定,罰沒款應當怎樣處理,你是不是嚴格地執行了這一規定?!」
卓越的確沒有想到會是這個問題,他略微思考了片刻回答說:「按文件規定,罰沒款應如數上交,按照收支兩條線的規定使用……」
「你身為所長,是不是執行了這個規定,你的收支情況,包括截留的款項都做了什麼?難道還需要一筆筆、一件件都跟你點出來嗎?」
卓越腦海迅速翻轉,前幾年他任所長期間,區財政十分緊張,連民警工資都不能足月發放,辦公經費更是沒有著落。派出所一開門,水費電費一個月就要上萬元,更不要說出差辦案,每個民警口袋裡都捏著一把墊支的發票,急得他把一半的精力都用在化緣籌錢上。後來終於有了救急的政策,就是允許在上交的罰沒款中按一定比例返還。當時區政府格外開恩,把返還比例定在70%,就是靠著這筆錢,派出所才得以正常運轉。這其中卓越不敢擔保沒有坐支挪用現象,但大宗開支都經過研究請示,自己沒有動用過分文。
想到這兒,卓越坦然回答:「你們可以查賬。但是,如果沒有確鑿證據,還清你們在審理中加以甄別,保護可能受到誣陷的人。」他注意到在旁邊一直未做聲的女槍察官,在這關係到自己命運的關頭,他想利用可能利用的間隙,博得同情,以避免訴訟程序的繼續,因為如果很快轉為逮捕,問題將會更加棘手和複雜。
「如果我的分析不錯的話,我所謂的貪污問題可能是一個陰謀,其目的是要中止我正在偵查的一起黑社會性質組織案件。」
女檢察官猜到了他的企圖,很尖銳地說道,「這是兩個性質的問題,即令是你打黑立功,也不能掩蓋你本身的犯罪問題。功是功,過是過,我勸你不要有僥倖心理。」
「卓越,你不要再標榜自己了。」孫啟明顯然認為卓越是在跟他們過招,便突然問道:
「有一筆五萬元的款項,你究竟用在了什麼地方?」
他想起來,在裝修派出所戶籍室的時候,動用了五萬元錢,除了裝修還購置了一台電腦,這些很快都入了賬,他便脫口作了回答。
孫啟明的臉上露出了很強烈的諷刺意味:「卓越,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我問你,這五萬元除了買一台電腦和支付兩萬五千元裝修費之外,其它的錢到了什麼地方去了?你老實交代!」說完他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了坐在審訊椅上戴著手銬的卓越面前,直逼著對方的眼睛。
「我告訴你卓越,不要認為搞過案子就跟我們玩審訊對策,以為你的領導會護著你。現在你的犯罪事實十分清楚,性質也十分明確,我們反貪局不會冤枉你!我奉勸你,再不要利用辦理案件做盾牌,掩蓋自己的問題,這樣做你會弄巧成拙的!」
卓越一時想不起那五萬元餘額的下落,同時又給孫啟明一席話噎得喉結滾動,面色通紅。他騰地站起身,冷冷地說:「二位檢察官,你們的審訊可以結束了,如果有證據定案,你們儘管定好了。我要求會見律師,因為我沒有罪,你們是在製造冤案,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
柯松山被蒙上頭套,押上汽車,在市區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拐入一段坎坷不平的土路,又轉了幾個彎子,車才停下來,他被推下了車。扶著扶手上了樓梯後,似乎又進了一間屋子。等去掉了頭套,他才注意到這是一處招待所的標準套房。室內有兩個陌生的民警正在打量著他,看來不像是本地警察,警階也不高。這時,從套間里走出的警察他卻相當熟悉,是馬曉廬。他的心緒稍微安定了,因為他聽說過,馬曉廬和卓越曾是警院同學,關係還不一般,肯定對他會有所關照。
原來,由於這些天對柯松山的審訊陷入了僵局,他拒不承認赫連山被炸致死案和自己有關,但咬子臨死前提供的那段錄音卻是千真萬確的。為避免放虎歸山,薛馳請示嚴鴿決定對他使用測謊訊問,為創造環境和氣氛,特地改換了審訊場所。
馬曉廬很快向他宣布監視居住的決定,要求他不準與外界聯繫,不準耍花招離開房間,要服從兩個民警的管理,老實交代自己的問題。
「馬助理的教導我一定牢記,我有一個請求,不知道提出來合適不合適。」柯松山邊說邊看身邊的兩個民警。馬曉廬使了個眼色,兩民警就到隔壁的套房裡去了。
「馬助理,我要面見你們市局的嚴局長,有大事兒向她反映,你能不能給我捎個話兒?」
「噢,你先跟我說,我看價值大小才能報告。」
「這可是塌天的事,能叫這金島和滄海幾十個人進監獄,連你的老同學卓越我都沒敢說。」
「柯松山你賣什麼關子,你以為你還有資格和公安局談交易?」
「俺要立功贖罪,要知道這個案子要舉報出來,就得有一批人腦袋搬家——我不知道你有多大權力,能不能惹過他們。昨天在電視上看了你們的女局長救了那麼多孩子,我才下的決心。這檔子事兒只有不怕死的領導才能查得清楚,眼下,我只信她一個人。」
馬曉廬靜靜地聽,表面上不以為然,只是用右手食指在褲袋裡的微型錄音機上輕輕按了一下。
「你得馬上轉告嚴局長,我只能當面告訴她,可功勞得記在你的賬上,就是通過你給我交代政策,我才舉報的。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
「你咋這麼啰嗦,說吧。」馬曉廬顯得有些不耐煩。
「叫那兩個警察到我家去,取一個手提箱子,裡邊有我的衣物,還得讓我和卓越通通話,因為我是他的線人。」
馬曉廬點頭作答。
43
卓越被關在看守所的5號監室,號內大多是瀆職犯罪的嫌疑人。他深知這是看守所所長沈作善的一片苦心,這些人不會因為他是警察而刁難他,送來的飯也讓他先吃,讓他睡在離廁所很遠的地方,這使他的自尊在這裡多少得到了些恢復。
凌晨二點鐘他就醒了,想起年邁的父母,想著梅雪,他把毛巾蒙在眼睛上,任淚水順著眼角和鬂發一滴滴地落在枕頭上。
卓越小時家境不好,父母節衣縮食供他上學,調皮貪玩的他屁股上沒少挨父親布滿老繭的巴掌。村子裡沒有上學的風氣,小夥伴們高中畢業就在家長的勸導下輟學了。父母卻硬挺著腰讓他讀完高中,為了他的學業,父親汗流浹背外出打工,母親在家種了四畝旱地,兩畝多稻田,養了七頭豬、兩隻羊。為了省錢,父母在收穫季節從沒有請過麥客割麥,村中別的人家陸續蓋了樓房,唯獨卓家還是幾十年前的土坯房。父母經常掛在嘴邊上的話就是:只要孩子爭氣,我們就是把頭蒸成包子扣也認了。當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省警察學院那天,父親一口氣在家放了幾十串鞭炮,卓越由此也在村子成了公眾人物,被稱為幾十年才出的一個武舉人,大喇叭連著廣播了一個星期,就連他上學的費用也是村委會決定老少爺們兒湊的份子。卓越以後當了派出所長、刑警隊長,更成了村裡人引以自豪的談資,簡直把他說成了傳奇英雄。可他們如今假若聽到了自己涉嫌貪污罪被關押,究竟會怎麼看自己,父母在村中還能不能抬得起頭呢。
與此同時,他更加思念梅雪。昨天晚上他無意間聽號房內的電台廣播,在聽眾點播欄目中,有一個自稱叫雪梅的女孩子給她的男友點歌。說她的男友最近因病住院,是位警察,她想祝他早日康復,點一首《送戰友》獻給他。那深沉的旋律伴隨著他半寐半醒,直至黎明。
睡不著,他索性爬起來,在放風口洗了入號後第一次的澡,用桶里的熱水往盆里倒,把水往身上撩,再用香皂打在毛巾上往身上擦,最後用水衝去香皂,沖著沖著淚水又禁不住涌了出來。
記得那次和梅雪執行任務,路上下了大雨,他把衣服罩在三輪摩托車的偏鬥上給梅雪擋雨,自己光著膀子被濺起的泥漿攪成了一隻泥猴子。在梅雪的宿舍,是她幫他把臟衣服脫下來,給他擦洗後背。梅雪的個子比他高,貼身的濕衣服把她修長身材襯得凸凹有致。她用那雙溫柔的小手,輕柔地在自己脊背上打著肥皂,隨著肥皂泡沫被衝去,他覺得一個富有彈性的身體緊緊地靠在了他的背部。立刻,他全身每條血管里都在奔涌。回過頭,他忘情地擁住了梅雪,想吻她。由於個子矮,不得已笨拙地踮起了腳後跟兒,梅雪臉紅紅的低下了頭,把花蕊一樣溫馨柔嫩的嘴唇迎了上去……如果他被判了刑,梅雪還願意嫁給他嗎,即令是梅雪同意,他也會拒絕,他不能允許自己所愛的女人,包括下一代跟著自己一起背上這恥辱的十字架。
太陽照進號房,放風天井的鐵欄上有一隻麻雀飛上飛下,他突然湧上一種可笑的念頭,要是自己變成它該多好,它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人類世界還有這麼一處被剝奪自由的地方。鳥類或許也會爭鬥,但起碼不會像人類這麼殘酷無情,他不禁又想起那天和寒森局長之間爆發的激烈爭吵。
寒森開過會剛進了辦公室,就看到他立在門口。寒森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問道,「你有什麼事,是不是有點兒坐不住啦?」
「你誤解了,局長。我還是想跟你談談大猇峪案件的事,我已經掌握了重要線索,是有關礦井裡透水事故的,只要順著趙明亮這條線查下去,很快就會突破。」卓越非常認真地強調說,「這也是按你說的,要積極配合市裡整頓治理嘛。」
寒森不等他說完就沉下了臉,厲聲說:「這個案子你不要搞了,反映太大,有人舉報你和礦霸柯松山勾結,是在利用惡勢力搞假材料,你需要馬上迴避,把案件移交給別人!」
「寒局長,有人在攪混水!請組織上查一查究竟是誰在舉報我,一下子就會水落石出。再說,大猇峪案件是省廳督辦市局直接抓的案子,柯松山是工作關係,正在協助我們工作……」卓越有些激動,提高了語調。
「喲嗬,怎麼著,你還向我興師問罪來了,我不找你,你倒給我上起課來了。我問你,搞這麼大案子,為什麼我不知道?你的重要行動幾時向我作過彙報,你的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公安局長?!」
卓越竟一下子沒接茬兒,因為大猇峪案是省廳和市局直接抓的專案,只通過卓越和極少數偵察員進行秘密查證的。當時,寒森尚未到任。見卓越一時語塞,寒森倒火上添油了。
「我告訴你卓越,你小子想搞政治投機,想搶班奪權也得稱稱自己的分量是不是個兒。我今天挑明了給你講,你這回是額頭上撂秤砣——搗了眼了,你以為省廳、市局有你的靠山,那是錯誤估計了形勢,究竟是你的靠山,還是把你扣起來的五指山,咱們走著瞧!那吃號飯的地方不單是給別人準備的,哼!」寒森末了有力蹾了一下手中的金屬水杯,茶水四濺,迸在了卓越的眼角里,使他頓然覺得一股熱血直向頭上湧來。
「寒局長,我會牢記你的忠告,可我也要奉勸你:就你目前的權力還控制不了金島區,更覆蓋不了滄海大地,案子我要辦到底,不管後邊誰是保護傘。要是辦錯了,甘受黨紀國法處理,如果有人搞栽贓陷害,我會和他干到底!」
卓越努力對關押前所有的事情進行分析,推測著這場飛來橫禍的背後原因。寒森的因素是顯而易見的,但還不足以使他身陷囹圄,倒是寒森所說的靠山,一下子使卓越頓感危機四伏,八面受敵。更使他憂心如焚的是眼下每日在監號面壁而坐,如信號中斷的電視屏幕,失去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
他驀然想起了老同學馬曉廬,兩人很談得來,分到金島分局後,他倆是一批提任的所隊長,被人稱為「金島警界雙星」。就說大猇峪血案,當年也是在他堅持下立案偵辦的。如今自己連自由都成了奢望的時候,手中的工作讓他接手,倒不失是一個最佳人選。他想等待時機,把這個想法告訴薛馳。
然而,情況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使卓越的計劃頃刻間渺茫起來。反貪局加快了辦案速度,擬對卓越批准逮捕,並換了一個單人關押的號房。每當他要躺下歇息時,就會召來看守員嚴厲的呵斥:「注意靜坐思過,不準睡覺!」沒有了那股關押多人牢房的混濁氣息,聽不到同號人震耳欲聾的呼嚕聲,他倒有些不適應了,開始感到一種可怕的孤寂。
水銀般的月光傾瀉在看守所院內的房頂、樹木和地而上。卓越有些失神地望著窗外深藍的天空。此時,不知梅雪正幹什麼,是不是也在這皎潔的月光下和他一樣無法入眠呢。就在這時,他聽到門口有響動,開始他以為是錯覺,但隨著鐵門鎖匙的輕微轉動聲,借著月光,他分明看到閃身走進一個人來。這人進來就坐在了卓越的床邊,並將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卓越不要出聲。卓越終於看清了來人一張熟悉的而龐:他是看守所臨時看管員,叫張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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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百姓花白的頭髮在月光下泛著光亮,他穿著一身舊式橄欖色警服,沒有任何警銜標誌,只有一枚圓形的盾牌紀念章掛在警號配戴處。如果仔細看,他的上衣脖頸處沒有扣子,有意識地把領口敞開著,將九七式灰警服的領子翻在外側,露出領端下角機繡的警徽標誌。這種苦心設計的裝飾,是讓在押人員仍然認為他還是一名警察。可事實上他已被取消了警籍,並且受過刑事處分,判過緩刑,只是因為看守所人手緊張,沈作善才破例讓他臨時幫忙做看管員的。
這張百姓原來是個預審員中的業務尖子,可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氣,遇事愛認死理抬硬杠,一遇到疑難案子,就會像土鱉一樣咬住不放。犯罪分子怕他,背地裡相互賭咒說:「誰要使壞,讓他出門碰見張百姓,星星出齊嘴不松。」並送他綽號「咬死嘴」。其實,這老張頭並不老,才四十六七歲,在看守所幹了二十幾年了,還是一個股級幹部。他的優點是耿直認真,缺點也是耿直認真。卓越還十分清楚,張百姓還是大猇峪案件的預審辦案人,後來在執法大檢查中莫名其妙地被錯案追究,因為判了緩刑,他一直在申訴不停。此時,他把手提夾層飯盒放在床邊,拍了拍卓越的肩頭。
「袖珍老弟,一直想看你,就是湊不上機會。你要想開些,你的事大家都在抱不平,就是那幫鬼在整人,拉屎拉到井裡——不要跟狗上憋氣。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
「謝謝你來看我,這些天,我實在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有什麼把柄在他們手上攥著。」卓越披衣坐著,心裡透著感動,更希望了解一些有關自己的信息。
「我就是來給你講這件事的,前幾天,我看檢察院孫啟明他們找『胖蛤蜊』取證,聽說是他給派出所提供過五萬元贊助款的事兒……」
卓越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樁事情。五萬元款項的來源終於在腦海中對接起來。原來,這「胖蛤蜊」正是黑海白鯊飯店的老闆,早些年靠開礦有了些本錢就到南方做房地產生意,那年衣錦還鄉,還開了一台凱迪拉克回來。這小子是只愛吃腥的肥貓,一到夜間就不甘寂寞。一天晚上,派出所組織掃黃抓嫖,看到他從一家髮廊拉走了兩個東北妹。所里兩個民警租了台夏利車冒雪追趕。這「胖蛤蜊」為安全起見,在滄海城郊結合部一家飯店開了房。屋外的民警蹲守到半夜破門而入,胖蛤蜊束手就擒,十分懊惱地說,自己喝多了酒,買賣還沒有成交,太虧。還問能不能再給30分鐘時間,完事兒了再到派出所。民警沒有跟他客氣,當場執罰,而且把他帶到了卓越面前。
卓越一番恩威並重的教導把「胖蛤蜊」說得羞愧難當,當場捶胸頓足,表示痛改前非。有道是不打不成交,這「胖蛤蜊」從此成了所里的常客,派出所的夜班飯也常在他那裡安排。不久,看到派出所辦公房破舊不堪,「胖蛤蜊」慷慨解囊,贊助五萬元,說是幫助所里維修房子。那天,當著當地辦事處的領導面,由他卓越出面,「胖蛤蜊」當場簽下贊助款的字據。可如今怎麼會反悔呢?
「……這叫沒縫下蛆,碰見賣藕的,就抓住了你這個問題,現在關鍵的是這五萬元的下落,你想想有沒有記賬,都花在啥地方了?」
「時間長了,我當時不分管財務,咋能把賬記那麼清楚?我叫反貪局提示,他們還說我對抗審查。」卓越有些焦躁起來。
「據他們講,有確鑿證據證明你從財務那裡取走了錢,你要好好回憶,要是真的說不清楚,就請律師,即便是一審判了,還可以上訴到二審法院。你不要急,我今天找你是問你一件事情,你要如實告訴我。」張百姓神態嚴肅,好像負有重大使命的樣子,他直視著卓越,「大猇峪的案子是不是你在搞?」
卓越沒有做聲,用手指了指門外,張百姓會意擺了擺手說:「有我在,巡查哨不會過來,你說吧。」他的眼睛卻一刻不停在卓越的臉上打晃。卓越知道這是老預審的一雙眼神,叫察言觀色、揣摸推測,專門捕捉你細微表情的變化以辨真偽。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說:「不僅是我在搞,而且是省廳和市局指揮。」
「依你看是真搞假搞?」張百姓再逼問一句,彷彿有什麼事情要下決心,但又心存疑慮,「當然是真搞,這難道還有什麼值得懷疑嗎?」
「要是他們判了你,還繼續搞嗎?」
「老張,你咋就光會說這沒用的話?他們抓我就跟這起案件有關,說明他們心虛害怕了,因為我掌握有重要的線索。只要這條命在,出去還要和他們干,相信天下終有公理在。要是查出我真有問題法辦我,脫了警服當了老便接著干。我是農家子弟,啥時候都是老百姓膝下的一條狗,打死了兩隻眼也會朝前看,打不死就會有他們的好看。」卓越的眼前晃動起寒森的那張臉,說這番話時竟咬起牙來。
「好,卓老弟,我信得過你!正因為這樣,我還得問你,你實話告訴我,誰是你的後台?誰在領導你的工作?」張百姓步步緊逼,分明也是在給自己打氣,他希望卓越能用更多的信息來說服自己。
「老張,聽說金島的問題中央領導有批示,省委要結果,省市聯合組成工作組搞治理,我的工作受市局直接指揮,你有啥重要線索,我可以幫你聯繫。」
「好,卓越老弟,是個有種有謀的警察,你老哥這一百多斤連同全家性命都託付給你了,咱得共事共心共性命,才能辦這件事。」張百姓說著從拎來的飯盒裡取出一卷用塑料袋包裹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遞給卓越。卓越起身接過,發現是幾頁材料。急忙舉到窗口借著月光翻看,他的眼睛和紙上的文字一經相接,心頭一熱,轉身和張百姓握緊了手。
原來,這正是他費盡千辛萬苦,尋之不得的大猇峪血案原始卷案的幾張複印件,上邊是詳盡的卷宗目錄。他急切想知道,這套卷宗的正卷現在何處。
「這套材料全在我的手中,不過,還得聽你老弟一句話。」張百姓把複印件拿在手中猶豫,準備重新捲起來,不料把卷宗皮掉在了地上。
卓越看得出來,張百姓對自己還有些顧忌。卓越撿起卷宗皮,一言不發地放在床板上,突然把右手食指放入口中,狠勁兒一咬,殷紅的鮮血頓時湧出。卓越就手在紙上寫了一行血字:嚴守秘密,誓死破案。
同時在後邊寫下自己的名字,按上血指印。張百姓二話沒說,也咬破指頭,用血寫了名字,並在最後處寫下了年月日。兩雙帶血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大顆的淚珠從兩個男子漢的眼角順著面頰跌落在地上。
暗夜中,張百姓把這套卷宗的來龍去脈,連同自己預審大猇峪案件的遭遇向卓越敘述了一番。
「這起案件開始就很複雜,交到預審上以後,有一天檢察院監所科的孫啟明找我做工作說,邱社會關係廣得很,案子你得悠著點,不要太較真兒了。我說這是殺人案,弄不好是丟飯碗的事,就回絕了。這天晚上咬子到了我家,帶了一兜子瓜果,用大信封裝了六萬塊錢。我說,你哥的事大,你的問題也不小,案子不按法辦,當事人也不幹。咬子說,事歸事,大哥可要交你這個兄弟。我說水果我留下,其餘的東西你拿走,就對不起了。咬子說,就你老張干板,領導都收了,我心裡便有了疑問。因為這起案子別人不敢接,是寒局長直接批給我的案子。第二天我找到寒局長說,你交我的任務,我辦到底,昨天邱社會找我,瓜果我收了,錢退了,他說你收了他的錢,有這回事嗎?寒森說,你大膽辦案,他確實找過我,用一條大中華香煙捲著錢,我讓紀委書記退回去了,你就放心工作。可打這以後,案子在偵辦中連出怪事,偵察員不知怎麼犯了軟骨病,一個個往後縮,今天這個有病,明天那個請假,案子就辦夾生了。到了檢察院因為證據不足退卷讓補充偵查,證人又一個接一個推翻原證詞,就連被打致殘的受害人也不敢舉證,眼看著拘押時限已到,只好辦理取保候審,幾個被告連勞動教養也批不了,最後還是我堅持把咬子呈請逮捕。可到法院又把他從第一被告換成了第三被告,還按有立功表現,判三緩五。這麼一起惡性大案不了了之,實在是讓人心有不甘,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張百姓停了片刻,注意聽了聽院外的動靜,又繼續說了了去。
「更可氣的是以後發生的事情。咬子被判以後,揚言要把我這個『咬死嘴』給掰了門牙。我心想腳正不怕鞋歪,怕他幹啥。不料緊接著搞執法大檢查,監所科抓住我清理超期羈押中漏辦了一張取保候審手續為名,以私放犯人罪抓了我,就關在這所號房裡。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把咬子和我同號關押,他奚落我說,怎麼樣,誰按法辦事兒,誰就挨得枷板深,我明兒就開路,你『咬死嘴』就在里蹲著吧。我當時真恨不能一把掐死他,後來還是忍了。判了緩刑出來後,我多次申訴,跑到省城政法學院,找教授們諮詢,他們很是同情,還把我的判例作為典型案例,推薦給省電視台的《法制時刻》。妻子理解支持我,說把家裡的房子賣了也要繼續打官司。因為她知道,我把這警察的榮譽看得比自個兒的命都重要。當警察的首先要把自己看得起,堅信邪惡總不能老是一手遮天。」
看著張百姓兩隻眼睛在月光下閃著倔強而堅毅的光,斑白頭髮下滿臉的滄桑,卓越十分感動。同時,反覺得自己太兒女情長了,胸中的孤寂和苦悶一下子蕩然無存,他急切地追問,「那些寶貝卷宗現在在什麼地方?」張百姓附在他的耳邊低語,「這都要感謝當年老局長孫加強搞的崗位練兵,我凡是接了疑難案子總要複印一套卷宗,以便熟悉案情和日後備查,以後聽說原始卷宗丟失,我覺得其中有鬼,就把全卷四本卷宗複印件悄悄密封在腌鹹菜的罐子里,砌進了家中的土炕。我打官司的時候,覺得家中也不安全,轉到了一個隱蔽的地方。現在,該讓它見見太陽了。」
卓越興奮地說:「按這套卷宗提供的情況,咱們就可以一家一家去做工作,讓證人恢復原始的證據材料,這等於抄了大近路啦。」
「但是工作一定要保密,卓隊長,這可是涉及人家身家性命的事,連咱們執法人員都會坐班房,更何況是老百姓呢,咱們要充分理解人家。」
卓越苦笑著點頭,「真想不到,現在搞案子,咱們要在地下,人家倒在地上,辦案人蹲監獄,壞人卻在家裡睡大覺。」
張百姓舉手看了看錶說:「他們的好覺睡不長了。」說完起身向門口走去,附在門洞上聽了聽外邊的動靜,又折了回來,神情變得愈加嚴肅和認真。
「既然咱倆盟了誓,就是生死與共,這事兒我也不能瞞你。」他附在卓越耳朵上發出了幾乎使人聽不到的耳語,可對卓越來說不啻是個炸雷。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噓——」老看守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壓低嗓音道:「這千真萬確,當年調查大猇峪案,我查過死者宋金元的家世,知道他有個女兒叫雪梅,當年跟著母親改嫁離開了滄海,按年齡算我覺得她就是梅雪,特別是左眉上的那個黑痣,更是錯不了。這件事只有我知道,現在變成咱倆的秘密,為的是對你老弟負責任。」
張百姓何時走的,卓越已惶然不知,他已經被這當頭一棒砸蒙了。因為他尤論如何不能解釋:這最美好最可珍貴的東西竟然和最醜陋的毒藤糾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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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松山從看管民警手裡接過手提箱,取出了一件夾克披在身上,一邊向大個子民警賠著笑臉說:「李幹事,我這箱子你們還是檢查一下,包不準有搖頭丸海洛因什麼的,也給你們添麻煩不是?」
「諒你小子也沒這個賊膽。」大個子民警李來民把箱子當著小個子民警任保才的面一個倒扣,在床上倒出了所有衣物,撂給對方檢查,自己則十分熟練地用手順著箱底摸了一遍,沒好氣地對柯松山說:「快把你這臭烘烘的臟衣裳洗洗換了,過幾天市局要請專家來,給你上測謊儀,這東西神通大了,就不怕你說瞎話耍花招,你就準備如實交代吧。」
柯松山心裡貓抓似的跳,表面應付說:「那更證明你兄弟的清白無辜,也免得你們舍了老嫂子大老遠地從外地來陪我坐禁閉。」說著,拿了換洗衣服進了衛生間。只聽李來民在背後喊,少他媽的嘴涮,不準閂門!柯松山只得開了廁所門,嘩嘩地洗衣服。
屋外下起了大雨,毛茸茸的灰色雲團飛快地移動,室內光線也昏暗下來。不知為什麼,柯松山一聽說要對他使用測謊儀,心就狂跳不已,畢竟爆炸案自己難逃干係,原因是咬子臨死拉了個墊背的,怕是卓越也救不了自己。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那隻兇猛可怕的鷂鷹一直沒有放過自己。
六年前,在那場可怕的坑口械鬥中,赫連山的人點著了輪胎和辣椒面,用鼓風機將濃煙吹進了平巷,他被嗆得暈了過去,是卓越冒著中毒的危險把他救出來。醒過來後,又聽說井下鑫發金礦越層開採透了水,把自己的坑口淹了,他心疼設備,發瘋似的想下井口,不料被湧上來的礦工衝到一邊,是手下工頭的拚命護衛,他才沒有被驚慌的人群踩倒。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渾身上下都是泥槳的人跌跌撞撞地從另一個坑口跑上來,出了洞子沒走幾步就倒下了。他連忙讓工頭去扶那人,不料對方竟像被追逐的獵物一樣,拚命掙扎著站起來,連滾帶爬地朝山坡下跑去。
緊接著,柯松山看到,從洞中追出一個人來,這人身材粗壯,一雙鷂鷹似的眼四處張望,在那一瞬間,和自己打了個照面,隨即又沿著那人跑下去的方向追趕。
這人就是邱社會。六年來,他始終覺得這雙眼睛在身後晃動,像片陰影一直籠罩在他的頭頂。
柯松山此時感到自已就處在黑白世界的夾縫之中,境況兇險萬分,只有設法脫身,才能逃過這一劫。想到這裡他有些惱恨卓越,罵對方不仗義,自己被抓,他倒見死不救。
馬曉廬局長助理走了進來,向兩民警使了個眼色,兩人很快就到隔壁套間里去了。柯松山看到,跟隨馬曉廬一起進門的還有一個很壯實的警察,他披著雨衣,帽檐壓得很低,架著一副寬邊墨鏡,使人看不清面孔。進門後陰沉著臉,就坐在了他的側面。
「松山,嚴局長那裡我已經作了彙報,對你要揭發重要線索很高興,可道聽途說的東西領導不會感興趣,她今天讓我們先找你談,聽聽價值,才能安排你和局長的見面。」見柯松山滿腹狐疑的樣子,馬曉廬就從口袋裡取出了一串他很眼熟的警徽鑰匙鏈,背面還鑲著卓越的小照片。柯松山接在手上,仔細看了看警徽背面只有他和卓越知道的暗記號碼,一聲不響地還給了馬曉廬,然後把目光轉向旁邊那個陌生民警。
「他是省廳刑偵總隊的老狄,聽嚴局長說你要反映的問題重大,特地和我一起來的。」被介紹人點點頭,拿出自己的工作證朝柯松山晃了一下。
「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你的工作關係卓越已經移交給我,從今天開始,你要聽我指揮,為證明你對我們的忠實,現在就把舉報的內容告訴我。」馬曉廬很堅決,兩眼直逼柯松山,同時示意旁邊的警察打開錄音機。
柯松山把大猇峪血案的當天,919坑口下邊金鑫礦發生透水的情況說了一些,卻把核心部分打了埋伏。馬曉廬聽得很專註。錄完音後他急切地追問,「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除了我、赫連山和孟船生三方,還有最先趕到現場的巨宏奇區長。」
「你還向別人說起過這件事沒有?」
「沒有,我正打算把這事告訴卓越的時候,你們就把我抓了。」
馬曉廬和坐在旁邊錄音的警察相對看了一眼,相互點頭。柯松山暗想,不見你們局長,真傢伙絕不能露,老子提防著你們蒙我,真要是判了我,就是上了刑場也要喊冤枉,把剩下的事留在那個時候換得個刀下留人。
「談得很好,如果調查屬實,你就為金島的整頓治理工作立了大功。」馬曉廬點頭表示讚許,又吩咐錄音的警察說:「你把帶子趕快送嚴鴿局長,我和松山再聊聊。」
待對方離去,馬曉廬把椅子向前挪了一下,臉上浮現出更為溫和的表情,招呼柯松山向他靠得更近一點,隨即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松山老弟,交朋友要共事交心,我就討厭有些人把線人當成自己的梯子往上爬。」說著,他從口袋裡把一盒磁帶插進剛才那台錄音機裡邊,按下了播放鍵。裡邊立刻響起了卓越的聲音。他好像正在向人介紹著柯松山的基本情況,末了又來了一段分析:
「柯松山是個灰色人物,在大猇峪械鬥中他也有違法活動,因此對他只能是控制使用。但是矛盾有主次,我們應當通過他掌控黑惡犯罪的深層次問題,最後再回頭解決他的問題,當然,如果他戴罪立功……」
柯松山一字不落地仔細傾聽,看得出來,他在儘力控制內心湧起的驚恐和憤怒,他的面部發紅,嘴唇在顫抖。
「你明白了吧,他現在轉過身來要對付你了!卓越這個人貪得無厭,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不顧別人的死活,只為自己撈榮譽,你以為他是你的朋友,給他提供線索使他成了打黑英雄,可他現在卻要把你送進監獄!因為你對他的價值已經等於零,成了他往是爬的累贅,他就開始對你動手了,我真不理解他為什麼非要把你置於死地,心眼咋這麼狠毒?!」
「馬哥,你要我咋辦吧。」
「我要你揭發舉報他,再根據你立功情況,考慮怎麼把你解救出去。」
聽了這話,柯松山腦子裡反倒轉了個彎,他突然對馬曉廬的動機產生了懷疑。過去他曾在大船上見過這個一臉精明相的警察,一直揣摸他和孟船生的關係。眼下他只能裝糊塗,通過對方儘快脫離險境。柯松山的皮箱夾層里,早就準備好了一小包砒霜,到時候他只要當著局長的面表演一番中毒的假象,定能化險為夷。想到這裡,他虛意應付道:
「我想起來了,卓越的一個親屬安排到我的礦井當包工頭,說是在別的礦井上惹了事,到這兒避避風,叫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這小子肯定有案底,最近又想叫我找咬子把他安排到大船去。」
「這個人什麼樣子?」馬曉廬十分警覺地問。
「一張長臉,尖嘴猴腮的,看面相就不像個正派人。」
「很好。咬子已經死了,你也有不在現場的證據,你只要好好配合,老實交代就沒事。」
柯松山感激得直點頭。
「你出去的時間安排,我會讓剛才那個夥計幫你解決,你只要做到一點,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剛才講過的事情,你的事兒就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