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偶式育兒,守寡式婚姻,刑警式生活。我和她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緣來過,緣也去了。
抓他的時候,動靜挺大,現場掙扎非常厲害,他梗著脖子嚷嚷,表情十分猙獰。
我跟夏新亮提審的他。虎子不給夏新亮好臉兒是一定的,要不是夏新亮,他們一幫人不會陷了。用他的話說—你長這麼標緻,你幹什麼不行你幹警察!明明能靠臉吃飯,非要靠賣力氣!夏新亮白了他一眼:我這是靠才華。就讓他生氣去吧,我就需要夏新亮坐在這兒刺激他,他越不冷靜,對我們越有利。
「說說吧。」我看著虎子。
「說什麼呀?」虎子低頭不看我。
「你說說什麼。」夏新亮小刀眼兒一瞪,可算解恨了。被這幫人吆五喝六帶著當猴兒耍,他也是受夠了,反擊的時刻到了。
「還有什麼可說的。」虎子說著,斜了一眼夏新亮,惡狠狠的,「這不被你逮了嘛,人贓並獲。」
「身上還有別的事兒吧?」「什麼別的事兒?」
「郭蕊的事兒你不打算聊聊?」
虎子明顯遲疑了一下,「她不是撤案了嗎?」
「那鄭曉萌的事兒呢?」鄭曉萌是那個小姐,被他卷了包袱那個。
夏新亮說完,我明顯感覺到虎子的臉僵了。他是真想不到我們如此詳盡地掌握他的情況。
換我接著上:「人家積蓄可全被你卷了。你說你小子也忒不厚道了,人姑娘坐台供養你,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出來當鴨子了?」
虎子不吭聲了。
「還有董春妮,學民樂那個,騎個摩托,你管人借那錢打算什麼時候還啊?」「你這樣兒財色兼收日子倒是過得滋潤啊。」
夏新亮打鼓我敲鑼。
「你們…..你們這到底……」虎子一臉懵逼地看著我倆。
「董春妮給你5000塊錢讓你修理她導師,你收了錢咋跑了?」
「沒.....沒這事兒啊。她是借了我5000塊錢,但她沒說讓我修理她導師啊。」「沒讓你修理她導師,她帶你去她導師家幹嗎?」
「沒有的事兒!」
我跟夏新亮對視了一眼。這小子嫌疑必須是上升了。他承認認識音樂學院的董春妮,但他不承認去過楊教授家,說她根本沒帶他去過。這就是明顯說瞎話了,董春妮說帶你去過,鄰居各種證明你去了,你說你一趟沒去,想都不用想就是你了。
至此,我們還沒有跟他談及楊教授之死。人是不是他殺的,我們不能確定,他有嫌疑,也只是嫌疑。貿然跟他攤牌,可能會給他造成更大的心理壓力。你只能旁敲側擊,你只能去試探。
虎子很緊張,我看著他就知道他對我們很設防,有所保留。他堅稱沒去過楊教授家,更沒有哪個字兒提及楊教授死了。他不說我們也不說,他就是不承認我們怎麼辦?我們的辦法是把這些東西都堵上,讓他逃無可逃。
我和夏新亮跟虎子周旋的同時,李昱剛開始圍繞他做工作。走訪,去他的暫住地進行搜查。他住在一高層公寓里,在這間公寓進行搜查的時候,他們發現了刀,刀上面有血跡。
得知這情況,我們一伙人一下子興奮感又起來了,認為這事靠譜了,當時就把刀上的血跡做了DNA檢測,可結果出來我們一看,是動物血。
問他怎麼回事,家裡為何有刀,刀上為何有血,虎子解釋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血,他自己也不知道,就一問三不知那個套路就上來了。你滿嘴跑火車,我們可不就跟你較上勁了嗎?可凡事得講證據啊,沒有證據是不行的。到頭來你還是拿他沒辦法。
拉鋸戰就這麼開始了,經過好幾天,人人都疲憊,虎子基本沒合過眼,原本挺精神的小伙兒眼神都無光了。
大約也是實在扛不住了,他問:「你們到底想知道什麼啊?直給行嗎?我真是讓你們搞糊塗了。來回來去就那幾個女人的事兒,情況你們不是都掌握了嗎?對,我是拿她們錢了,但我沒騙她們啊!她們花錢我哄她們高興啊,給她們辦事兒啊!說真的,我才是受害人。你們問我被捕為什麼激烈反抗為什麼精神緊張心理壓力大,我也不怕丟人了,我實話跟你們說了吧!我被人騙了!你們把我關在這兒,我沒法兒找人了!」
這口,就算是鬆了。扛不住了,受不了了,把底兒全撂了。但他撂的,跟楊教授被殺案全無半點關係。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虎子常年吃軟飯,仗著長得精神身材棒一路走得用他的話說順風順水。姑娘們也基本沒有翻臉報警的,一是臉面上掛不住,二是損失也真沒多大。後來虎子搭上了馬凱,馬凱就把他往高端圈子裡帶,他弄錢馬凱抽成。
漸漸地,虎子就開始膨脹了,當然他自己不說自己膨脹,他說他是覺得自己出力馬凱還拿大頭他不平衡了,正好這會兒他搭上了郭蕊,就不怎麼愛跟馬凱混了,專心傍著郭蕊。郭蕊對他不錯,這不是一鎚子買賣,馬凱也沒法說他什麼,倆人就漸漸拉開了距離。
有一天,通過搖一搖這個功能,虎子發現了一個叫維維豆奶的白富美,倆人一來二去就撩起來了,跟著就雙雙約見直奔熱戀。據虎子說,這個姑娘叫錢維維,吃穿用度都很奢侈,她自己說家裡是做買賣的,溫州人。誰不知道溫州人有錢啊?虎子這心思就活絡了,心想,自己年紀說話也就大了,干還能幹幾年啊,要是娶個白富美,那不就平步青雲了嗎?
因而他就假扮高富帥很熱烈地追求姑娘,平時都是開著郭蕊那輛卡宴送姑娘出入,
他說他真沒想到這女的是個騙子,她明明住豪華別墅區啊,家裡還有傭人啊。姑娘喜歡這那虎子也不含糊,買。反正郭蕊給他錢,他就把錢都花在這個維維姑娘身
上。不僅買買買,紅包也是經常發。
其間郭蕊發現了他的異常,鬧出了那起報失案,之後他把車給郭蕊送回去了,繼而又去租車公司租了一輛豪車充門面。結果,上月底,維維姑娘失蹤了,家裡人去樓空,微信也再沒回復,電話永遠關機,消失前,還管虎子拿了十萬塊錢。這錢虎子是抵押來的。
等於是個啥情況呢?簡單歸納就是,一個假高富帥企圖騙一個白富美,殊不知自己卻被假白富美給涮了。虎子走投無路,又去找馬凱了,馬凱知道他這事兒,說哥哥人脈廣,有哥哥呢,不怕找不見這騷貨!就這麼著,才有他跟著馬凱帶著夏新亮最終被一網打盡。
我見他真挺鬧心,決定從這兒切入。
「你先別著急,既然有這麼檔子事兒,咱可以立案抓她。但我找你來,既不是因為你被騙了,也不是因為郭蕊丟車。」
他截住我的話頭,說:「什麼事兒你直說,我知道肯定告訴你。我這事兒只要您能幫我破案,您讓我幹嗎我幹嗎!」
我看著他,讓夏新亮給他倒了杯水,又支派夏新亮去給我們弄點兒吃的。虎子瞧著夏新亮被我使喚,來了點兒揚眉吐氣的意思。
「你什麼時候跟這個馬凱認識的?在哪兒認識的?」
「還是馬凱的事兒啊!成,我說。我是過年回來之後,跟夜店他跟我搭訕的。一來二去老在一起玩兒,就熟了。地兒我記不清了,工體北路那邊兒。三里屯不敢去了,您不是知道曉萌那事兒嘛,三里屯就不敢去了。正好馬凱說帶我混高級圈兒,我就跟著他了。」
我點點頭,繼續順著馬凱問,讓他放鬆警惕,「聽你說來,你跟馬凱關係很親厚啊,他帶你入行,你又另立門戶,遭了難來找他,他還幫你。你圖他人脈,他圖你什麼啊?我聽著不太合理啊。」
「這事兒吧……這事兒……」虎子撓頭,「哎喲喂……丫不太老實。也就是你們那小警察聰明,馬凱帶他開房來著吧?他丫就那一套,開房,約個女的,說磨鍊你床技,讓你跟那女的來,他一旁看著也就算了,還老上手摸,不是摸那女的,是摸我。我真挺硌硬。」
這……好么。幸虧我把夏新亮支派出去了,這要讓他聽見,還不得炸了。他還真是羊入虎口了!
得了,別繞了,拋直球吧,「春節前你幹嗎卷了鄭曉萌的東西跑了?你倆那會兒搭夥兒不是挺好的嗎?」我話鋒一轉,把問題兜頭拋出來。
虎子愣了愣,嘴動動,想說又沒說。
我觀察著他的微表情,等他下一步動作。
他好生糾結了會兒,最後抬頭看向我說:「是這樣…..您先前問我董春妮是不是給我錢讓我修理那個楊教授……有這事兒。」
我內心有些激動,但臉上並不表現出來,聽他繼續往下說。「他家,那個姓楊的教授家,是丟東西了嗎?」
啥玩意兒?
「我啊,收了董春妮的錢,我本來沒想白要她錢,可是吧,你看我,靠臉吃飯的。我去打他,萬一他還手,我這還怎麼吃飯啊…..董春妮帶我去過兩回,我觀察那教授也不是好惹的,就打退堂鼓了。但我發現這老頭兒家挺有錢的。家裡裝修傢具什麼的都不錯,學生還老給他上供。我就想,乾脆偷他算了。偷點兒值錢的,也給春妮解解氣。我自己去了幾回,可老找不著機會下手。那老頭兒睡得晚,白天又總有人跟他家走動。一來二去我發現沒機會,就作罷了。但我拿了董春妮的錢,又沒給她辦事兒,我就怕她來鬧我,畢竟她知道我在哪兒混。我就提心弔膽,不知道她哪時來,也怕她鬧了萌萌跟我掰了。後來我想明白了,也別等了,乾脆跟萌萌也吹了算了,就不怕董春妮鬧了露餡了,我就趁著過節萌萌回老家,把東西斂斂就走了……」
我還真有點兒蒙了。直覺上,我覺得他根本不知道楊教授死了,更別提他把他殺了。
「你進去過嗎,那個老教授家裡?」
「跟著董春妮進去過。我自己沒進去過。」
我又問了他大致的案發時間他都在哪兒、幹嗎,虎子一五一十全說了。
老人死了六到八個月,春節前虎子給鄭曉萌站台,他說,萌萌每找一個客人座談,我就從中抽點兒錢,我老盯著這個事。春節期間呢,他卷了人家東西跑了。這跟鄭曉萌給我們反映的情況一模一樣。春節後他又回了北京,轉戰工體跟馬凱混去了,跟馬凱的微信、來電都能證明。
嘿!時間證人全齊。還都是我們自己找見的。這他媽……「你那帶血的刀又是怎麼回事?殺野貓野狗了?」
「嘿!我真不知道!那公寓我才搬進去沒多久,您把刀放我面前,要不我怎麼愣了呢!」
我還是不死心,「那你跟那老教授家蹲點,見其他什麼人出入找他嗎?」
「有啊。他們家老去人,男的女的都有,有的我見過,是董春妮的同學,有的沒見過。」
「沒見過的是?」
「沒見過我肯定不認識啊。」「男的女的?」
「都有。」 「歲數呢?」
「真不記得了。有挺大歲數的女的,得叫阿姨那種。也有年輕男的……但記不清了,也許歲數比我大?記不清了,真不記得了。」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再沒有哪句話更能概括當下的情形了。我們鉚足了勁查楊教授被殺案,結果倒破獲了一起大型賣淫案,又牽連出一起網路交友詐騙案。
哭笑不得。
楊教授的案子,一朝回到解放前。我們手裡的線索全斷了。
到了晚上,我把案子的事情放了放,畢竟現在我爸沒人照顧,我趕緊往那邊去了。過去的時候我爸正吃晚飯,我一瞅那芹菜,半點兒油星兒沒有,醫院的伙食總是這個標準。我說爸你想吃點兒別的啥嗎,我給你買去。他說別了,挺好,健康。老爺子氣色不錯,他也是習慣了,半年跟家半年跟醫院,說醫院是半個家也不為過。想想我爸那麼生龍活虎一爺們兒,老了老了,沒享上福,幾次大病下來,又帕金森了,這生活也太苛待他了。
「你吃了沒?」
「沒呢。」我給老爺子沏了杯茶,「中午吃得晚。」
「你工作忙,別老往過跑了。我這跟醫院住著,有大夫有護士。也湊合能自理。」「咳。沒事兒。我願意來跟您聊聊天兒。」
「婷婷周未帶點點來不?」「啊…..來吧。」
「上禮拜就沒來。點點快上學了,是不是功課忙啊?」「嗯,忙。現在的孩子啊,我都替他們壓力大。」
這是實話,點點明年上學,今年9月開始上學前班,這個學前班齁兒貴不說,我看了看課程安排,我都替點點累得慌。他爹我是不爭氣,沒長一個學習的好腦袋瓜子,我上學那會兒,基本就靠混,學校也沒這麼多功課,我上午上文化課,下午去摔跤隊,苦不苦累不累也好過跟課堂上枯坐著。
孩子學習的事兒一直是婷婷管,她這一撒手,我也抓瞎。弄不住就送我姐那兒去了,暑假嘛,也還好,跟他表姐一塊兒,他表姐能看著他。
陪我爸說了會兒話,老爺子看電視,我歪在躺椅上陪著他。不餓,一點兒胃口沒有,就啥也沒吃。病房熄燈早,老爺子說讓我回去,我也好幾天沒回家了,看他確實挺硬朗,我就從醫院出來了。剛出住院部的大門,手機就震了,我一看,是夏新亮。
「劉哥,我有點事兒,您在家不?」
我猶豫了一下:「都這會兒了,什麼事啊?」
「嗯……是。有點兒晚了。打擾您了吧?要不改天再說?」「你上家來吧。」我聽出他有點兒想跟我談談的意思。
我極其後悔自己這個決定。到家沒多會兒夏新亮就來了,進門他就站在玄關瞪著眼睛問我:「劉哥,你們家進賊啦?」
我回頭環顧四周,這話也真不算埋汰我。
夏新亮是出了名兒的潔癖,這會兒站在一片狼藉的屋子裡,我覺得他都要犯病了。結果大夜裡頭,心還沒談上,他擼胳膊挽袖子麻利地給我打掃了起來。攔也攔不住。絕對是拼了命那架勢。講話:劉哥,你簡直住垃圾堆里了。
他一通收拾我也不好意思瞪眼乾看著,可我對打掃屋子著實一竅不通。我結婚之前住家裡,有我姐;我姐出嫁了我基本住單位,髒亂差大家一起來;結婚以後自然有婷婷管。可以說,我這輩子還沒學會過一套完整的打掃方法。哪怕是拿吸塵器吸個地呢,我發現自己壓根兒不會使。
這吸塵器是頭兩年婷婷過生日時候我送她的,她收到臉上是難掩的喜悅,因為這個牌子的吸塵器用她的話說是吸塵器里的貴族,她捨不得買。喜悅過後她冷靜下來問我:你咋想起來送我吸塵器?我誠實地回答:你一跟我吵架就愛收拾屋子,我幫你減輕減輕負擔,以後也盡量少惹你生氣。她揮著拳頭猛砸我胸口,我一把給她摟進了懷裡。
頭腦中的一幕幕,彷彿就是不久前的事兒似的。
「真不是我說您,」三兩下夏新亮就把吸塵器給我打開了,「唉,這吸塵器跟著您也是白白糟蹋的命。」
我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吸地的工作中去,只為了忘卻腦海中反覆交織的回憶,幹得熱火朝天。由於大幹一場,原本不餓的我登時飢腸轆轆。
夏新亮也沒吃晚飯,我倆叫了金鼎軒。等飯的工夫,夏新亮幾次欲言又止,我看著都替他累得慌。
「你師娘跟別人跑了。」我說。
夏新亮看著我,由於我硬邦邦拋了個直球,他反倒被架住了,說什麼都不是。這就對了,我就是不想跟他說這個事兒。這事兒我自己還沒想明白呢,我說它有屁用!「不說這些了。說你想說的吧。」我點上支煙,把煙灰缸夠了過來。
夏新亮不看我,他的視線集中在牆上。那面牆上,掛著點點幼兒園時畫的畫、做的手工。是婷婷貼上去的,說我老不回家,見不著兒子看看兒子的大作也是好的。我特別不願意承認我們的婚姻存在問題,它其實一直是存在問題的。
婷婷曾分享過我一篇文章,標題叫作「不要因為你愛他就衝動去結婚生孩子」。那裡面有句話她說她感同身受—當媽式擇偶、保姆式妻子、喪偶式育兒,守寡式婚姻是中國女人的四大不幸,而不幸的根源都是家庭中丈夫責任的缺失。我還記得我當時看過後對她說:你少看點兒毒雞湯就不會躺被窩裡思考人生了。
那只是死撐的倔強,或者說假裝不屑一顧。婷婷與我的婚姻,確實是處於這樣的狀態里。我要工作,我的工作還跟一般人不同,工作會佔據我大部分的精力,我也熱愛我的工作,那導致的必然後果即是,婷婷在自己過著本應二人參與的婚姻生活。其實從這點看,我是自私的,我放不下工作,卻還追求平凡人的幸福。我不是沒嘗試過放下,點點出生後我思考了良久,是不是該從現在的崗位上退下來,但最終我沒做到。也就是說,我選擇了工作,再一次讓婚姻生活與之妥協,所以我收到這個結局,似乎沒毛病。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最可笑的就是這點了。婷婷出軌,我卻無所察覺。我的雷達根本沒有報警。作為一個刑警,走在路上,旁邊走過扒手、吸毒者、妓女,我的雷達都會為我播報,可作為丈夫,我竟然不知道妻子出軌了。男人出軌多為貪戀美色,最終會收起行囊回歸家庭;女性不同,她們一旦出軌,就是選擇了另一段愛情、另一段生活,她們是一去不回頭的。在這一點上,女性比男性理智得多。她們有嚴格的自我約束,而一旦衝破束縛,勢必駟馬難追。
來不及了,我愛上別人了。
那不是說說而已。
噹啷,我把打火機摔在茶几上,它彈跳旋轉最終掉在了木地板上。木地板是婷婷執意要鋪的,她說:我都跟你住到貧民窟里來了,我不管別人家,我至少跟家裡要當個貴族小姐。
「劉哥……」夏新亮的嘴唇微微蠕動,「要不,我介紹您跟師娘去看看婚姻諮詢師?」「都說不說這些了,說說你來找我啥事兒吧。」
夏新亮拗不過我的壞脾氣,嘆了口氣,「最近看您不太對勁,所以想和您聊聊。」
這個徒弟就是眼尖,可我實在是沒心情說這些事情。我幼稚得像個孩子,但這是我保護好脆弱內心最後的盾牌。不是我五大三粗我就能心硬如鋼。我就要失去我的愛人了,我的孩子就要沒媽了。我不知道如何挽回,甚至,能不能挽回。
「劉哥……我知道你現在的日子很難熬。但是怎麼說呢…….如果什麼都不做,也許逃避最輕鬆,可日後……您一定會後悔的。一段婚姻出了問題,一定不是某個人單方面的錯。就像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兩個人一定要溝通。我沒結過婚,以後也不可能結婚,但我一樣要經營感情,是感情總會出錯,有時越在乎越錯。人不怕犯錯,就怕逃避、不正視錯誤。」
「我懂,我都懂。你說咱們干刑警,沒日沒夜那是家常便飯,吃苦受累不討好兒,有人願意跟咱們,咱就感恩戴德了,你真沒法兒忽悠人家跟你有情飲水飽。你想,但你知道不可能。你又想享受感情生活,你說除了自我麻痹,還能怎麼著?久而久之,別人沒給麻痹掉,倒把自己催眠了。」
夏新亮跟我說了不少,幫我把屋子又收拾了一下,然後就走了。
最終,我思慮三番,還是給那個叫戴天傑的打了電話,我倒要看看這個鱉孫是個啥德行。
那麼婷婷呢?她還要不要當一個母親?她會為了當一個偉大的母親,重新回歸到家庭里來嗎?
我約了戴天傑在世貿天階見面,他如約而至。
這是個瘦高的男人,戴副眼鏡,文質彬彬,可以說,跟我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他說話很謹慎,習慣性地停頓。最關鍵的是,他比我媳婦小十二歲。
我很努力地壓制著自己的脾氣,想要和他好好談一談。
然而他遇見我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地上,大聲喊著:「警察打人啦!」我轉身就走。
就為了這種男人,你不要我了,也不要點點了?我真的沒法理解。
溝通是件艱難的事。
我們查案子,要跟許多人溝通,知情人也好,嫌疑人也好,路人甲乙丙丁,甚至是兇手本人,都需要溝通。跟各個人的溝通都不是簡單的事,人的脾氣秉性各不相同,思想、受教育程度千差萬別,還譬如口音。口音這看起來不成問題的問題,有時候反倒是大問題。
總之,溝通是件艱難的事。但跟形形色色的人溝通多了,也會形成經驗,或者說套路。再難,也還是會攻破難點。
刑警工作有許多習慣性。習慣溝通,習慣揪住最小的疑點不放,習慣性懷疑每個人。而大量無效的溝通,以及神經緊繃地懷疑一切,最容易造成人的性格灰暗、極端。可以說,我的工作,特別不健康。
婷婷就是這麼說的,說我心理有問題。幾分鐘之前,她咆哮著掛斷了我的電話。
這世間最難以溝通的人,我此刻看來,是我媳婦,是這個跟我共同生活了11年的女人。
自打我和戴天傑見了一面不歡而散,我們的鬥爭更上一層樓。原來她是選擇不跟我溝通,現在她的選擇是—催眠式罵我。真的,她罵得我都快相信自己是個精神病了。
關於我的惡習,她可謂如數家珍:成天不著家,下班也是酗酒,身為父親不盡責,身為丈夫不負責,總之來回來去都是固定的那一套,與剛跟我談戀愛時的她判若兩人。我始終是沒變的,變的人,我想,是她。從前她描述我是這樣的:兢兢業業一心撲在工作上,下班還要跟同事戰友聯絡感情,保家衛國,無私奉獻。
嗯,我看她有點兒精神分裂。
我不是想替自己開脫,是我真的十年如一日地就這麼活著。生活的主旋律永遠在演奏正義的凱歌,不是在抓壞人,就是在抓壞人的路上。
壞人,真的不好抓。倘若要是壞人都能配合抓捕,這世界上也不需要警察了,派個機器人跑個腿兒不結了!
我們工作的背後,有太多不為人知的付出,那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隨便講講就能讓別人理解的。包括親人,親人就算懂,也不能理解你。或者說,他們試圖去理解,但他們的包容力總歸是有限的。千萬別指著誰有容乃大。
就拿蹲守工作來說,我們在蹲守過程當中,吃飯怎麼解決?有時候只能在車裡吃速食麵,別說煮了,你泡都不切實際,哪兒找熱水去?那怎麼辦?咔吧咔吧嚼了喝點兒礦泉水。春夏秋冬都是如此。因為你搞案子,一分鐘不能疏忽,疏忽了這案子破不了。
我們也不能輕易離開現場,離開現場如果錯過了最佳破案機會、抓捕機會,那就功虧一簣了。那我們生活當中有沒有事兒?感情當中有沒有事兒?人只要活著,誰敢說自己沒事兒?別的不說,不說你媳婦找你,你兒子叫你,你爸媽生病躺床上沒人理,你朋友八百年聯繫不上你,就說最簡單的,褲衩都換不了,臉都洗不了,牙都刷不了,你還得工作。在工作面前,凡是自己的事兒,都得要避讓。沒辦法。
工作過程當中我們還得四處跑,啥地兒有必要都得去,想去不想去都得去。就好比夜店吧,誰願意大夜裡頭去那兒叮噹叮噹的?你要說純玩兒純放鬆,也行,心情不一樣,我玩去怎麼都行,大夜裡為工作去夜店,一干就是一宿,這一夜當中怎麼過來的?最悲哀的是,你去夜店蹲守,漂亮姑娘摩肩接踵,可你連一杯飲料都買不起!你說你這落差多具體呀!
講真,我們累,特別累,如果說身體上的累還能承受,心理呢?整天跟犯罪打交道、看血淋淋的屍體不說,社會輿論對我們也在施加壓力,你破不了案子說你無能,你破了案子又說你殘酷不仁,還有時候呢,污衊你張冠李戴、潦草破案冤枉好人糊弄群眾。總之,里外不是人。但是,麻煩搞搞清楚,我們有血有肉,也是某某某的兒子,某某某的爹,某某某的丈夫,我們不過就是選擇了一種特殊性質的工作,我們不是機器,是人。
我們也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誰願意天天跟死人打交道,這邊被殺了,那邊又殺人了。你看著我們吆五喝六把兇手的心理防線給攻破了,但是我們的心理防線也會受到相應的衝擊。你天天面對黑暗,實際上你自己也在抵抗黑暗。你不抵抗是不行的,這種黑暗會把你侵蝕掉,你沒有絕對的意志力,你真的會完蛋。
可我們沒有抱怨過,只有一個想法—把壞人抓到。但反過來想,我吃這些苦、受這些罪到底為什麼?我這都要家破人亡了,你能保障我什麼?人就兩種圖,名和利,干刑警都拿不到,地位給不了我,金錢給不了我。我圖啥呢?到頭來,就圖一個我有案子,我有使命。
那天李昱剛給我讀新聞,說有個缺心眼兒的因為散布虛假信息被抓了。他散布了一個啥虛假信息呢?是跟同鄉的群里發了一個市政府免費發媳婦兒的廣而告之,還帶著公章呢。就有人這麼無聊。更無聊的是,還真有人找市政府要去了。網友評論百花齊放,有那討厭的,講話:不對啊大兄弟,你應該去找民政局領。
想想這新聞,我都想奔過去看看能不能給我再安排個媳婦。我不無聊,我是無奈。瞧瞧,干工作乾的,媳婦兒都跟人跑了。我找誰說理去啊!
婷婷還跟我拉鋸著,有家不回,孩子不見,她爹媽都找不著她。我本來沒想跟岳父岳父說婷婷的事兒,但她就這麼一走了之,我沒別的辦法也萬不至於去告家長,是她不理她爸媽,可能是以為我跟他們說了啥吧,她爸媽急啊,閨女咋聯繫不上了?就聯繫我。我也沒法替她瞞啊,老頭兒老太太起了疑心別回頭再上派出所報案,那一家人臉面可就真難看了。
怎麼辦?這是我特別迴避去想的事,根本不想面對事實。這麼拖著肯定不是事兒,那不拖要幹嗎?真跟她離婚?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願去想。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