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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餘生皆假期

所屬書籍: 餘生皆假期

一家人
  “其實,老爸我有外遇了。”與我面對面坐在餐桌旁的父親說。他那爽朗的樣子,就像興奮地宣稱“我折了一根櫻花枝”的天真少年似的。“對方是公司後勤部的女孩子,今年二十九歲,單身。”
  搬運父親行李的搬家公司下午兩點過來,此時房間角落裡堆滿了紙箱。我們坐在餐桌旁,我左邊是母親,對面是父親。這是我們一向的位置,但這個“一向”還有一個小時就要終結了。
  這裡是公寓的十五樓。父親十七年前買下這裡的時候——也就是我出生前不久——還是附近最高層的樓房。價格實惠房間又多,日照也很好,無疑是個難得的好房子。但如今牆壁滿是污漬,窗戶對面新建起的高層樓房遮住了我們的陽光,變成很難找到什麼優點的狀態。
  “你那個啊,”我無力地撓著臉說,“外遇的事情,早就不能算秘密了吧。你覺得我們是被誰害得要搬家的?”
  這間公寓對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太大了。價格實惠、房間多此時卻淪落為了缺點。所以我們決定賣掉它。
  因為早已做好了搬家的準備,只等搬家公司過來,所以——“反正今天開始早坂家就要散夥了,不如我們利用剩下的時間一人說一個秘密吧。”母親提議道。
  “那我也沒辦法啊。”父親的頭髮短得幾近光頭。他似乎覺得,與其東遮西掩那些不爭氣的脫髮,還不如一併都剪了去。凸起的肚子慘不忍睹,臉上到處是不均勻的色素沉澱,無論怎麼看,他都是個集合了四十五六歲的男人所有可悲之處的人。
  “說到秘密,我也就只有外遇了啊。”父親說。
  “你總得想出一個來吧。”母親露出淺淺的笑容說,“好吧,接下來輪到沙希了。”她轉向我,“你有什麼家人不知道的秘密嗎?”
  “真麻煩啊。”我擺弄著電話。“在重要的家族聚會上別玩手機好嗎?”父親說我,但被我無視了。“就那個吧。半年前的暑假,我不是到海邊住了一晚上嗎?我當時跟你們說是和美佳她們去,其實根本不是。我是和男孩子一起去的。”
  手機發出收到簡訊的輕快旋律,巧的是,發簡訊的人正是與我去海邊住了一晚的古田健斗。我坐在餐桌旁擺弄手機。“很閑,要出去嗎?”簡訊的內容。我飛快地回復。平時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好啊”,現在卻回了“現在正在開最後的家庭會議,下次吧”。
  “這不行。”聽到母親的聲音。
  我合上手機,抬起頭。“什麼不行啊?”
  “因為你那根本不算秘密。媽媽可是知道的哦。跟你一起去過夜的是古田君吧?”
  “是啊,就是古田吧。爸爸也在家門口見過他一次。”父親也說。
  我跟母親提到過他的名字,卻不記得對父親說過,所以當父親揚揚自得地對他直呼其名時,我內心產生了動搖,動搖又引來了更大的怒火。“煩死了。”
  “都到最後了,不如說說我不知道的沙希的秘密吧。”母親今年四十五歲,臉上的皺褶逐漸增多,皮膚實在不算好,腰間的贅肉也愈發明顯。她平時也不愛打扮,但好在性情安逸,愛整潔,因此看上去既像個有氣質的老女人,又像個天真的少女。
  “什麼最後不最後的,我只是住到高中的宿舍里,以後還是能隨時見到媽媽的呀。”
  “是啊,只要想見就能見到呢。”父親死皮賴臉地附和,但我馬上補充了一句“跟你是最後一次了”,打斷了他的企圖。
  “話說回來,媽媽你快把新家的地址告訴我啊。”
  “以後再說。反正都有手機,隨時能夠聯繫。”辦完離婚手續後,母親的動作異常迅速,瞬間就決定了搬家地點,一下子就找好了搬家公司,還對我們保密了地址。這跟父親“老爸今後就一個人住在這個地方了,你想來隨時可以來哦”,還塞給我一張認真得有點可笑的手繪地圖之舉完全是天壤之別。
  “哦。”父親突然發出遭到突襲一樣的聲音。我正奇怪發生什麼事了,卻見他盯著餐桌上振動的電話。不知為何,父親一直喜歡用小靈通,而不是手機。可能是因為便宜,也可能是因為他的外遇對象也在用小靈通,總之就是類似的無聊理由吧。
  “來簡訊了。”
  “外遇對象發的?”我不留情面地諷刺道。
  “不是啦。”父親露出寂寞的表情,“這是怎麼回事兒,沒有發件人地址。啊,原來是從電話號碼發過來的。”他喃喃自語道。
  “家庭聚會時不要玩手機啊。”
  “這不是手機,是小靈通。”父親像小學生一樣狡辯,眼睛卻依舊看著簡訊內容。
  “什麼簡訊?”母親詢問的態度真溫柔,我不禁想。
  “我看看。”我探出身子,一把搶過父親的小靈通。液晶屏幕上顯示出簡訊的內容。
  我用隨號發了個簡訊,不如我們做朋友吧。一起開車兜風,一起吃飯。
  “原來是那種玩意兒啊。”我嗤笑道。
  “什麼是隨號?”
  “隨便一個號碼的意思。隨便編一串號碼發的簡訊。這個電話號碼,你認識嗎?”簡訊上還留有送信人的號碼。
  “不認識、不認識。”父親理所當然地搖頭道,“這是不是人家說的什麼交友網站之類的東西?這算是騷擾簡訊吧。”
  我故意像捏著死耗子的尾巴一樣捏著小靈通,還給父親。
  “應該是垃圾郵件吧,雖然有的郵件目的是把你騙到網站上去,但這個肯定不是。搞不好真是跟你搭訕的。總之就是很可疑。”
  從簡訊的內容看,明顯是男人誘惑女人的文字。但這些蹩腳的文字不巧被發送到了正面臨家庭破碎的中年男人手上,我不禁開始同情那個發簡訊的男人,覺得他太倒霉了。
  “只要不理他就沒事了。”
  父親卻死死地盯住那條簡訊。
  “喂,你聽到了嗎?我叫你無視它,無視。”
  “哦。”他敷衍道。
  我無奈地看向母親,她既不氣惱,也不微笑,而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不,他們已經簽了離婚協議,所以是前夫。總之,她就那樣看著這個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男人。
  “那個……”不一會兒,父親小聲說。
  “怎麼了?”我不耐煩地問。
  “老爸我啊,想要個朋友。”
  “啊?”
  “我能回復這個簡訊嗎?”父親可憐兮兮地說完,又盯著手上的小靈通。
  “回復?你是傻瓜嗎?發簡訊的肯定是個年輕男人,人家根本不想同你這種大叔交朋友。”
  “人家好像要帶我去兜風哦。”
  “那是在搭訕女孩子的好吧!”我粗聲大氣地指正道。
  父親的聲音和反應看起來意外地認真,讓我害怕他是真心這麼想的。
  “我能回復嗎?”
  “別干蠢事了。”
  “有什麼不可以的?”母親突然笑著說。
  “媽,你在說什麼呢!”
  母親站起來,消失在廚房裡,很快拿了一塊抹布出來,把餐桌擦拭乾凈。在處理掉冰箱,賣掉電視機後,這已經是家裡唯一的傢具了。
  “那不如,”母親在父親身旁擦著桌子說,“你回復他,問問清楚吧。”
  “啊,問什麼?”父親已經迫不及待地按下按鍵,開始回復了。
  “你先問問,兜風的車能坐幾個人?”
  “什麼意思?”父親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再問問吃飯的事情,最好不要是中餐。沙希一吃油膩的食物就會得過敏性皮炎。”
  “搞什麼啊?!”我無法理解母親的真實意圖,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什麼意思?”
  “喂,喂。”父親困惑地說,“我們大家都去嗎?”
  母親露出了理所當然的微笑。
  “這肯定不可能的。”我惡狠狠地說,同時父親也發出“那是我的朋友啊”之類的抱怨。
  年輕男子
  “開搞吧。”駕駛席的溝口先生說。我在副駕上,再次確認安全帶系好了。他踩下剎車,車速緩緩降了下來。溝口先生已經駕輕就熟了。在狹窄的單行道上,後面的車明顯受不了我們緩慢的車速,時不時地找機會想超車,我從後視鏡中清楚地觀察到了那輛車的企圖。我們走的這個方向車輛稀少,與之相對,反方向的交通就十分繁忙,因此後面的車應該很難找到機會超過我們。
  溝口先生看了好幾次後視鏡,左手一直握著手剎,然後拉了起來。
  我們的車尖叫一聲,迅速減速。與此同時,我感到身後傳來一陣猛烈的衝擊,車身後部響起被撞凹陷的聲音。跟往常一樣,我的身體劇烈搖晃,車子又發出一聲尖叫,停了下來。霎時間,周圍陷入一片靜寂。我重整姿勢打開副駕的車門,跳了出去。
  與我們追尾的是一輛白色高檔國產車。
  我敲著駕駛席的車窗,叫司機下來。
  司機還沒從突如其來的撞擊中反應過來。那是個四十多歲,留著一嘴鬍子的男人。我不禁想,這男人真不討喜。中年男人的褲子上系著兩根弔帶,我從沒覺得誰穿弔帶好看,唯獨這個男人歪打正著,竟那麼適合。我實在看不出他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只見那討厭的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平時的他,很可能是那種在俱樂部或高級酒吧里在女人面前裝模作樣、侃侃而談的人。
  我繼續敲窗子,不一會兒,車窗降了下來。
  “你幹嗎撞我們的車啊!”我兇巴巴地說。
  “不。因為你的車沒亮剎車燈,我不知道要停車。”男人表情僵硬,但還是辯解道。
  “什麼剎車燈啊,狗屁的,你給我下來再說。你意思是說我們車上的燈壞了嗎?懷疑我們車況不良嗎?”我們是用手剎停下來的,剎車燈當然不會亮。
  “不是的。”已經慌了神的司機不情不願地下了車。
  “唉,你這人,撞得也太狠了點。”溝口先生走到我身邊。乍一看他乾瘦乾瘦的,雖然面相很兇,但整體感覺像個公司小職員。其實從十幾歲起,他就接受專業的運動員訓練,渾身的肌肉結實得很。我曾經好幾次目睹他用關節技將比自己高大許多的男人輕鬆搞定。至於他的臉,一雙眼睛尤其銳利,就像要把別人一口吞掉一樣。他一皺眉就把小孩子嚇哭的光景,我見過不少次了,就連大人,看到他那樣的眼神大多也會嚇得眼淚直打轉。
  “我拜託你,好好保持車距行不行?聽好了,所謂的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距離感啊。”
  “你要怎麼賠償我們啊?”我粗魯地質問。這些都是早已用慣的台詞,根本不用經過大腦就能說出來了。
  “能跟保險公司的負責人說嗎?”那個討人厭的男人明顯已陷入混亂,但還是主張先報警,然後通過保險公司來商量賠償問題。
  真麻煩啊,我想。連我都開始煩躁了,想必溝口先生現在比我還要煩躁。
  “我說你啊,真覺得我們是無所事事的閑人嗎?老子現在急著有事,哪兒來的時間跟你等警察,確認事故責任?你還要我跟保險負責人說?別把別人想得跟你一樣閑好嗎?我們看上去像無所事事的人嗎?我們的時間可是按刻度計算的。”
  “啊?”
  男人正要反問,我馬上補充道:“是按分鐘啊!按分鐘計算的。我們的工作是分秒必爭的。”
  “總之,你先把駕照拿出來。”溝口先生壓低了聲音。
  我也伸手催促道:“快,拿出來。”討厭的男人一時無言,似乎想找個理由拒絕。“快,拿出來。”我又催促道。過了一會兒,駕照就到了我手上。我從口袋裡掏出數碼相機,拍了張照片,把地址、姓名和臉都照了進去。這人名叫“丸尾仁德”。
  “怎麼看起來像夾著尾巴逃走的人會用名字啊。”我話音剛落,溝口先生就把臉湊過來。“仁德不是懷仁尚德的意思嗎?那怎麼能把別人的車給撞壞呢!”他說,“等我算好修理費會給你打電話,你把號碼告訴我。”
  對方已經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乖乖地在我遞出的筆記本上寫下了手機號碼。我馬上用手機撥了一遍,討厭男的口袋裡響起電話鈴聲。看來不是瞎編的。討厭男已經失魂落魄了。
  兩個小時後,我在某陳舊居住區的公園沙坑裡,跟一個小孩待在一起。這小孩不知是三歲還是四歲,我們頭一次見面,彼此連名字都不知道。不過他時不時會說出諸如“小新要用這個了”的話,用“小新”來代替第一人稱。所以我猜,他應該就叫小新吧。
  他抄起小小的塑料鏟子,在沙坑裡挖掘。我們堆起一座沙山,又一起挖了個隧道,在隧道里握手。小新叫著“好癢哦”,然後笑了起來。
  我們一起玩了十五分鐘左右,公園入口附近出現了一個女人。她一頭短髮,穿著針織開衫。乍一看很年輕,但也可能已經四十好幾了。
  “小新,你看,是不是媽媽來了?”我輕輕拍了拍正忙著玩沙子的小朋友。他彈簧似的猛地抬起頭,很快就看到了媽媽,然後揮起手來。
  “媽媽——”他天真無邪地叫了一聲,然後又低頭堆起了沙子。
  不知何時,溝口先生站在了小新媽媽身邊。他看著我們,嘴裡說著什麼。我當然聽不到內容,但大致能猜出來。
  “小新真可愛呀。你看,他身邊那個是我的部下。我給他發出了到沙坑陪小新一起玩的指示,所以他們現在玩得很開心。可一旦我再發出不同的命令,他就會採取不同的行動了哦。當然,我一點都不想對他發出不同的命令,因為小新實在是太可愛了呀。所以,真的,算我求你了,上次那件事就別再追究了,好嗎?”
  其實溝口先生根本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上次那件事就別再追究了好嗎”,這是她當記者時使用的口頭禪。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麼記者,但終歸是記者。對方是政客的時候,使用的台詞也差不多。如果是某塊土地的所有人,最後的威脅語就可能變成“上次談到的那個土地轉讓,能麻煩你考慮一下嗎”?
  女人以手掩口,呆立在原地。我無法想像她現在是什麼心情。
  “大哥哥,我做好了。”小新說。原來他堆好了一座可愛的沙山。
  “哦哦,太厲害了,小新真棒。”
  我瞥到溝口先生正在沖我鉤手指頭。我不著痕迹地點點頭,跟小新簡單道了別,離開了那裡。
  又過了一個小時,我跟溝口先生坐在快餐店裡的窗邊座位,店裡很空,服務生好像都挺無所事事的。
  “我們可真夠勤快的。”溝口先生用湯匙舀起咖喱飯,邊吃邊說,“一早上已經幹了兩單活。”
  連續完成了“從那個中年討厭男那裡勒索點鈔票來”,以及“去威脅小新的母親”這兩項委託,溝口先生看起來心情很好。
  “因為兩個單子剛好離得挺近。”
  “效率不錯,我們運氣也不錯。”
  “是啊。”
  “要是平時都能這樣就好了。”
  “那兩個單子一共能有多少錢啊?”我用手指捻起盤子里剩下的細意麵,放進嘴裡。
  “跟平時沒兩樣,也沒幾個錢。”溝口先生用湯匙將盤子里剩下的咖喱集中到一塊。
  從委託人那裡得到的報酬,溝口先生拿七成,我拿三成,這是我們之間的規矩。我本來是個無業游民,對未來沒有任何規劃,搞不好就要在漫畫咖啡廳和釣到的女人家裡混日子了,結果溝口先生給我提供了這麼一份工作。不誇張地說,他算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對這樣的分配比例沒有任何不滿,甚至還十分心虛,覺得自己拿得太多了。
  “你想多要點嗎?你應該不缺錢吧?上回你過生日我給你的那張卡,額度已經用完了?”
  溝口先生說的是大約半個月前,從一個男人那裡搶來的信用卡。我與溝口先生一起突襲那個男人,把他狠狠地威脅了一番。那是從某個公司老闆那兒領來的活兒。本來我們只想稍微施展一點暴力,嚇唬嚇唬他就算完了,但那男人卻不知怎麼想的,還把信用卡掏出來說:“這個,請你們隨意使用吧。”或許他是太害怕了,一心想儘快結束這場暴力吧。當時溝口先生反應神速地威脅道:“聽好了,要是這張卡不能用,老子還會來找你。”
  後來,他就把那張信用卡給了我。“你今天生日吧,給你了。”他滿不在乎地說。
  “不是的。那張卡我還一次都沒用過呢,而且我光是能拿到錢就覺得很不得了了。只是我想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值多少錢?”
  溝口先生將湯匙粗暴地扔回盤子里,向後靠在椅背上。“我們得到的報酬跟做的工作不太相符,所以你還是不要想太多比較好。”
  “是嗎?”
  “人越有錢越不幹好事。整天只知道對著電腦噼里啪啦地敲鍵盤,對別人指手畫腳。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比那些干體力勞動,搬運貨物,或製作商品的人地位高。”
  “這麼說,我們脫離毒島先生出來單幹,算是正確的選擇啦。因為那個人總是高高在上地指手畫腳。”
  “呵呵。”溝口先生張了張鼻孔,“跑來委託我們的都是很小家子氣的工作,上回不也那樣,那人跑來要我們偷拍政客情人的照片,不知道叫田中還是佐藤的議員。凈是偷拍來路不明的政客的偷情照片這樣的小活兒。”
  “嗯,不過也要看我們如何定義小活兒。”
  “我從沒想過一輩子給毒島當跑腿的。只要出來單幹,我就跟毒島一樣,從此就是小老闆了。”
  “就像找大企業挑事兒的個體戶呢。”
  “很酷是不是?”溝口先生驕傲地豎起了大拇指,但馬上又皺起眉頭,“不過啊,毒島先生他們好像很生氣呢。”他說了句泄氣話,而且原本直呼其名,現在又加上了“先生”二字。一個面相兇惡的男人突然害怕起來,這種落差在我看來十分滑稽。
  服務生走過來往溝口先生的杯子里添水,我凝視著一邊發出清脆的響聲,一邊填滿杯子的清水。
  “那個,”我開口道,“其實,我今天有些事想跟溝口先生說。”
  這句台詞是我昨天一邊看搞笑藝人演歌劇一邊練習過的,沒想到實際說出來反而沒有排練時那麼緊張。
  “你不想幹了嗎?”溝口先生眼中閃過一道光。不過也可能是我的錯覺。
  “你怎麼知道的?!”
  “還不是靠直覺。能讓你那麼充滿歉意地說出來的話,無非是對我沒好處的。這樣一來,不是找我借錢,就是找我辭職,如此而已。”
  “可以嗎?”我用吸管吸著杯子里殘留的果汁。
  “可以。”溝口先生噘了噘嘴,抬了抬眉毛,“我怎麼可能這麼說!”他猛地大聲說。那逐漸抬高的音量讓我感覺像是胸口挨了一拳,不由得向後倒去。“我教你幹活兒,讓你獨當一面,你知道老子有多辛苦嗎?好不容易你能管點兒用了,卻跟我說你不幹了,有病啊你。老子好不容易從毒島那兒獨立出來,正要施展身手呢。你太小看我了吧?”
  “我怎麼可能小看你呢……”
  “那是為什麼?難道你突然想回老家照顧雙親了嗎?”
  “啊,是的。”我想也不想就回答了。我想起自尊心很強,喜歡打扮,實際上也確實給人時尚印象的母親。她十分在意我的考試成績,總是很鄙視我的班主任。
  “少騙人了,你雙親不早死了嗎?”
  “啊,那是騙人的。”
  “沒死嗎?”
  “啊,不,都死了。”父親病逝,母親在我初中還沒畢業的時候就遭遇交通事故去世了。雖然這對夫妻的關係從來沒好過,但最後這種孤獨的離別還是讓我很是感慨。“我說要回老家照顧父母是騙人的。”
  “煩死了。”溝口先生苦笑道,“那到底是為什麼?你要開始一段尋找自我的旅程嗎?”
  “尋找自我?我才不找呢。我就在這裡啊。”
  “你說得沒錯。自我根本不用尋找,你有時能說出很值得深思的話來。不過算了,把理由告訴我吧。為什麼你不想幹了?”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我的工作總是讓別人怕得想哭。”今天那個開豪車的討厭男,還有在公園見到的小新的母親都是。“看著別人那麼痛苦,我一點都不快樂。”
  “要是你快樂了,那就不叫工作了。”溝口先生嘆了口氣,“我突然理解一個父親面對滿口理想的兒子是什麼心情了。”他不耐煩地說。
  “所以我想先辭掉再說。既然要做,不如做些開心的工作。”我有種將所有話都說出來的成就感。
  “你是不是被熟人或妹子灌迷魂湯了?”
  “我沒有朋友,更沒有女朋友。”
  溝口先生好像觀察了我一會兒。一開始他眉頭緊皺,似乎恨我恨得不得了,我不禁想,溝口先生生氣起來真是太可怕了。過了一會兒,他給我的壓迫感消失了。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連杯子里的水都泛起了波紋。
  “好,我明白了。”
  “啊?”
  “我當然很生氣,也很難理解,不過,我倒是不討厭你。所以啊,我也沒打算強迫你留下來。”
  “溝口先生。”
  “搭檔不想幹了,我還強迫他跟我一起說相聲,這樣根本沒辦法把觀眾逗笑。一樣的道理。”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話題會突然變成相聲,但還是興奮地說:“那,我真的能走啦?”
  溝口先生豎起食指,指著我的鼻尖。“但有個條件。”
  “條件?”我感到胃部一陣抽痛。當我們向某些人提出條件的時候,多數都是“只有自己能獲益”的條件。
  “你剛才說,你沒有朋友,是吧?”
  “沒有。”我根本自豪不起來。
  “很好,那麼,去交。”溝口先生笑了。
  “交?”
  “把你電話拿出來,照我說的寫一條簡訊。”
  “發給誰啊?”
  “我給你隨便輸入一個號碼。你的手機不是不用郵箱地址,就能直接給電話號碼發簡訊的嗎?”
  “這樣就能交到朋友嗎?”
  “要是能收到肯定的回復,你就畢業了。”
  “肯定沒戲的。”這種事情連我都能想像出結果來。突然收到一個陌生人的簡訊,要跟自己“做朋友”,誰會回復說“好啊,我們交朋友吧”?在簡訊和網路詐騙橫行的世道,誰會如此毫無防備呢!
  “這是我對你的讓步。好了,電話給我。”
  “要是事情沒成,怎麼辦?”
  “那你當然就不能辭職,還要被剁掉一隻耳朵以示懲罰。老子要把你那有福氣的大耳垂給弄成破財相。”
  “真的嗎……”
  “真的哦。”溝口先生不斷用手勢催促我快把電話交出來,“我想起我老爸以前說的話了,他說‘交朋友比生孩子還困難’。”他補充道。
  溝口先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經常被父親施暴虐待,我想起他對我說過的那些經歷。恐怕他父親自己就沒什麼朋友吧。
  “我從小學起就沒有交過朋友。”我說。
  “那你的人生可真夠寂寞的。”
  “不過還是有幾個關係還算不錯的同學。啊,話說其中一個人最近上了報紙,把我嚇一跳呢。他好像當了電影導演。”
  “那不是很厲害嘛。什麼電影?”
  我將還依稀記在腦中的電影名說了出來,溝口先生似乎理所當然地表示沒聽說過。“嗯,總而言之,交一個意氣相投的朋友,再找個值得信任的醫生,這是人一生必須做到的事情。”
  “是啊。”
  “快發簡訊,馬上交個朋友。不然你就完蛋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小靈通,遞給溝口先生。然後縮回手來,摸了摸耳垂。
  一家人
  駕駛銀色緊湊型轎車的男人,自稱岡田。
  “岡田先生,那可不正常啊。”我坐在后座的左邊,因此可以看到斜前方的駕駛席。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只有二十幾歲,身高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公分吧。胸肌厚實,體格健碩,一頭黑髮既不長也不短,給人一種介於運動員和帥氣青年之間的印象,但明顯看起來就不是好人。或許是因為他那雙眼皮的眼睛散發出的眼神太嚇人了吧。
  “你覺得發那種簡訊真的能交到朋友嗎?”
  “我也吃了一驚。”岡田回答。他握著方向盤,稍微斜過臉來,“沒想到竟然真有人給我回復。”他似乎沒在看我,而是看著副駕上的父親,“而且還住在開一會兒車就能見面的距離內。”
  看到“我們做朋友吧”這樣的可疑簡訊之後,父親照著母親的指示回復說:“我們做朋友吧。我是個四十七歲的男人,我妻子今年四十五歲,女兒十六歲,我們能一起跟你做朋友嗎?”雖然父親哀嘆“這樣肯定會讓別人覺得我在耍他的”,但最終還是一字不差地把簡訊發了出去。原來他真的想交朋友啊,我不禁啞口無言。
  “我也嚇了一跳。”父親在副駕上嘿嘿笑著,“沒想到你真願意帶我們出來兜風。”
  母親坐在我旁邊眺望著窗外。岡田先生給我們回的簡訊——當然,當時我們並不知道他叫岡田——是“知道了,我會開車過去接你們,你定一個碰頭地點吧”。收到他的回復時,父親十分震驚,有些難以置信地坐到椅子上。母親卻不同。
  “在這個家庭解散的日子裡,能製造一些美好的回憶也不錯啊。”她似乎打從心底里感到高興,“我們可以把門開著,讓搬家公司忙活,我們出門去。”
  “岡田先生,你經常幹這種事情嗎?”我問,“你經常像這樣搭訕別人嗎?”
  “這是第一次。”
  “目的是什麼呢?”我繼續追問,“這樣實在太不正常了,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不知是否因為父母離婚和搬家使得我頭腦一片混亂,此時我已經失去了冷靜。無論怎麼想都太奇怪了。我們有可能被帶到可疑的地方去,搞不好這會兒已經被綁架了。
  “正常是什麼?”岡田先生突然不用敬語了。雖然話語里隱含著恭敬的感覺,但這人果真很可怕。
  “正常人不會隨便搭訕別人,更不會帶著不認識的一家三口出來兜風。”
  “我沒有什麼企圖。正如我簡訊上說的,只是想交個朋友而已。一起吃飯,一起兜風。”
  絕對不可能只有這些,我心想。哼,我一邊哼哼,一邊掏出手機。古田健斗給我發了一條:“怎麼樣,聯合國會議結束了?沙希跑出來也沒關係吧?”我馬上回信道:“還要一會兒。你別看我這樣,人家好歹也是家裡的常任理事國,不能隨便跑的。不過現在情況有些奇怪,等結束了再給你說。”寫到這裡我猛地回過神來,又寫道:“要是到了深夜我都沒有聯繫你,一定要起疑心哦,因為我有可能被捲入什麼事件了。”我沒把具體的事情寫上去,是因為內心多少有些期待,期待他會為我擔心。
  “不過,那個……”岡田先生說,“你們一家三口的關係真好,還要一起行動。你家女兒,是叫沙希吧?是高中生嗎?”
  “嗯,算是。”我盡量用最不招人喜歡的方式草草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們也不算關係好。”父親尷尬地說。
  車子開進國道,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兒開。我們剛見面的時候,岡田先生可能說過此行的終點,但我毫無印象。走在三車道正中央的小車不斷超越左側車道的車輛,又換到右邊車道上,超過前面速度緩慢的車子。我心想,真快啊。跟父親開車相比,他的速度更快,行駛也更平穩。
  “我們今天就解散了。”說話的是母親,“我們已經離婚了,今天就要搬出公寓。”她毫不停頓地繼續說,“沙希說想住到高中宿舍去。從明天開始,我們三個人就要分開住了。”她總結道。
  其實,因為宿舍不能馬上入住,我還要到朋友家借宿十天左右,但這件事被我保密了。
  “哦。”岡田先生應了一聲。他的回應有點兒含糊,讓人聽不出到底是關心還是不關心。“你們解散,是因為對音樂的理解不一樣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應該說,這一點兒都不好笑。
  “原因是這男人有外遇。這個大叔。”我指著副駕說。
  “哦。”他又應了一聲,瞥了一眼父親。
  父親則嘿嘿笑著說:“唉,現在後悔也沒用了。”
  “夫人,你很生氣吧?”岡田先生似乎在跟自己身後的人說話,他看著後視鏡。
  “那當然啊。”母親的聲音非常平和。即便在父親的外遇曝光後,母親也從未失控。她並不發怒,而是像沉思一般緘口不言。但那種無言正是母親生氣的證明。“不過今天總算是要分開了。”
  “我真想讓岡田先生親身體會一下這半年間我們家那種沉重的氣氛。”我感嘆道,“和待在家裡比,我覺得在上班高峰的電車裡要好一億倍。連空氣都比我家要好一萬倍。”
  “看來你們之間的氣氛很緊張啊。”
  “什麼很緊張,簡直是宇宙無敵霹靂緊張好嗎!”
  “宇宙無敵霹靂嗎?”岡田先生忍不住笑了出來。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一旦沒有了行駛聲和說話聲,車裡就變得十分安靜。用咳嗽來打破沉默未免太奇怪,勉強尋找話題也很麻煩,我正準備重新開始擺弄手機,岡田先生開口了。
  “不過,解散樂隊出來單飛,最後又成功了的,好像只有矢澤的阿永,還有奧田民生了吧。”他對我們中的一人說,不過更像是自言自語。
  “能不能別把我們當成樂隊啊。”我反駁道,“而且,還有別人也成功了啊。”
  “為什麼兜風的終點在這裡呢?”早坂先生來到我身邊,坐在長凳上問。
  他兩隻手都拿著罐裝啤酒,並遞給我一罐。可我剛要接過來,他又把手縮了回去,說:“啊啊,你還要開車呢。”那動作似乎是故意耍我。
  我面前是一片湖水。開了一個半小時,找到一個假日里卻空蕩蕩的停車場,湖周圍也沒什麼人。
  “聽說這個湖從上空看幾乎是圓形的哦。周長有三十公里。”我指著面前那個沒有一絲波浪、平靜得如同鏡面一般的湖,“大約五萬年前,這裡的火山噴發,河流被岩漿截斷,形成了堰塞湖。”
  “你懂得真多啊。”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雙親帶我來過這裡。我爸和我媽。”我說完,猛然醒悟到,對我來說,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家庭旅行呢。難怪我會跑到這裡來,我不禁想。考慮要跟早坂一家到哪兒兜風時,我幾乎沒怎麼傷腦筋,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個湖。或許是從家族旅行聯想到的吧。“我居然如此單純啊。”
  “你跟父母關係很好嗎?”
  “不。”我馬上回答,“我爸媽是一對誇張得讓人忍不住發笑、在育兒事業上一敗塗地的父母。他們只會把自己僵硬的想法加在孩子身上,認為孩子的任何失敗都不能容忍。”我並沒把他們在我正值青春期的時候就去世了的事情說出來。
  “岡田先生,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沉吟片刻,回答道:“我剛剛失業。不過在那個‘剛剛’之前,我做的工作也挺難啟齒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溝口先生的那個工作該怎麼歸類。稍微超越了法律範疇,非常瑣碎,類似於替人跑腿的工作。
  替人作惡,就像買兇犯罪,反正不是什麼值得讚揚的工作。
  “是很難說出口的工作嗎?”
  “多虧了早坂先生,我總算能把它辭掉了。”
  “哦?怎麼回事兒?”
  “我真沒想到,會有人回復那條簡訊。”
  “那個啊。”早坂先生自己好像也覺得挺奇怪的。
  “先外遇,再離婚,你現在的心情如何呢?”我並無惡意地問。
  “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個你在車裡說過了吧。”我想起來了,“有沒有不舍呢?”
  “我什麼都捨不得。”
  我一邊聽,一邊想像早坂先生體內不斷盤旋翻攪的不舍之意。“你跟那個外遇對象不再繼續了嗎?”
  “不再繼續了。”早坂先生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我想起以前一個同學的父母離婚的事情。當時也是因為他父親有外遇,而且,他跟外遇對象好像也沒有持續下去。
  然後,我又想起撞上我們賓士車的文具店老闆。那男人當時也跟外遇對象在一起,所以面對我們時完全沒有底氣。
  對話停了下來。氣氛並不壞。清風在湖面吹起陣陣波紋,似乎也在我心中引起了共振,心臟跳得像小動物的鼻息。安靜平穩,很舒心。
  “你覺得,怎樣才能挽回我們的關係?”早坂先生輕聲問。一開始我根本沒覺得他是在對我說話,還誤以為他是在對湖面傾訴。
  我轉頭一看,發現早坂先生正看著我。在他後面,早坂沙希坐在停車場的台階上擺弄手機。
  “你想挽回嗎?”
  “如果可以的話。”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想那種事情。”我還沒反應過來,話已經出口了,“一味沉湎於過去是毫無意義的。一直看著後視鏡是很危險的,會出交通事故哦。開車的時候必須專心地看著前進的方向。已經走過的路,只要時不時地回顧一下就可以了。”
  早坂先生應了一聲,難以分辨是嘆息還是回應。
  我把早坂先生留在原地,離開長凳,向後走去。就在我走過穿著牛仔褲坐在台階上的早坂沙希時,被她叫住了。
  “喂,岡田先生,你到底有什麼企圖?”原本一直盯著手機的她,此時看著我。
  “我剛才已經回答過你了,沒有什麼企圖。”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太奇怪了嗎?”
  “這還不算奇怪。”此時我腦中浮現出幾年前,我還沒遇到溝口先生時,在鬧市大施暴力的光景。我當時因為心情煩躁,便對剛好路過的公司白領大打出手,拳打腳踢,直到對方無法動彈。因為火兒還沒撒完,又扯開牛仔褲的拉鏈,掏出性器,準備對著那人撒尿。周圍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但因為太害怕我,所以沒人上前阻止,這我可以理解。但其中竟還有毫無責任地交頭接耳、為此興奮不已的人,這讓我實在無法忍受。像那幫看熱鬧的人一樣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那些人算什麼呢?只知道站在安全地帶,為了舒緩自己的鬱悶而圍觀別人受苦。
  “岡田先生,你是做什麼的?”
  “你父親剛才也問過我,我今天才把工作辭掉。”
  “無業?”
  “是的。”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了?從明天開始,我的餘生就都是假期了。我要度假。”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早坂沙希目瞪口呆,但總算抬起頭來看我了。“不過度假真的很好呢。”她笑道,“不如我也學你吧,餘生皆假期。”
  煩惱了好一會兒,我決定不客氣地實話實說:“你還早得很呢。”
  一家人
  離開靜謐的湖邊,本以為要原路返回,車子卻在途中繞了個道。又開了一會兒,我趴在窗邊感嘆道,“這個酒店好大啊,這種地方肯定是有錢人才會來的吧”,卻聽到岡田先生說:“我們在這裡吃飯吧。”然後把車子開了進去,這讓我吃了一驚。
  父親的驚訝程度也絲毫不遜於我,因為我們家根本沾不上半點有錢人的邊。母親倒是很冷靜,她贊同道:“反正是最後一次了,奢侈一下也不錯呢。”
  “當然,我來請客。”岡田先生等我們走到餐桌旁落座,翻開製作豪華的菜單後才說,“這張卡的額度應該挺高的,你們隨便點吧。”他甩了甩右手上的信用卡。
  “這怎麼行,不能讓你破費的。”父親推辭道。
  “你這麼大方,反而更可怕了。”我說。
  “因為是我在簡訊上邀請你們吃飯的。”岡田先生笑道。
  “難得這麼一次,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最後還是母親拍了板。
  我點菜挑得左右為難。因為實在不知道可以點什麼價位的,不可以點什麼價位的,這種世間所有人都能掌握的事情,對我來說卻是個難題,讓我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我們的表現過於難看,只見母親“啪”地合上了菜單。“不如我們都這樣吧,就點季節限定的全套大餐。”她指著桌上擺著的特別菜單。
  “啊,那就這個吧。”岡田先生馬上表示贊同。既然如此,我和父親也就無法再反對了。
  背挺得筆直的服務生走了過來,向我們一一確認葡萄酒要如何如何,前菜要如何如何,肉的烹調方式要如何如何等問題。我聽著那些問題簡直頭都大了,父母卻回答得十分淡定且明確,這讓我在心裡感嘆了一番。
  “真讓人懷念啊。”父親稍微探身,把餐巾夾在領子里,然後說,“過去經常到這樣的餐廳來呢。”
  我奇怪他在對誰說話,後來發現是對母親。他很少用這樣的語氣對母親說話。
  “那是二十多歲時的事情了。”母親點頭道,“當時我們除了到處找好吃的,也沒別的事情做了。”
  “呵呵”,我應了一聲。坐在我對面的父親,戴著餐巾的樣子實在太丑,讓我覺得很尷尬。
  “到處找好吃的。”岡田先生也加入對話,“那種事情好玩嗎?”
  “嗯,如果你喜歡吃東西的話。”母親說,“岡田先生有喜歡吃的東西嗎?”
  “怎麼說呢,我好像沒太想過。”
  “這種事情應該不用想的吧。”我忍不住插嘴道。
  岡田先生只是聳聳肩,並不回答我,然後舉起杯子說:“乾杯吧。”
  “這真是一次快樂的散夥呢。”母親看著我說,“但並不是結束,明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明天開始都是假期。”岡田先生又說。
  “假期,真不錯呢。”母親馬上回答,“是啊,我和你父親辛苦了這麼多年,明天開始就能享受假期了。”
  “我可不需要什麼假期。”
  “總之,為我們用簡訊獲得的朋友乾杯。”岡田先生舉起酒杯。母親很有氣勢地說了一聲“乾杯”,父親只小聲應了一句,我的聲音則更小了。
  飯菜很美味。與我家最近毫無對話、只有沉默和重重陰影覆蓋的晚餐相比,這頓飯更加開放、舒暢。
  吃飯時岡田先生問:“夫人,你從明天起要怎麼稱呼早坂先生呢?因為已經不是家人了,不能像往常那樣叫了吧。”
  父親聞言,卻很認真地反駁:“家人就是家人啊。”
  母親冷靜地回答:“從明天開始就不會見面了。”她微笑著。
  我也笑著說:“不過,還是有可能偶然碰到的嘛。”
  “到時候,我可是會認認真真地稱呼‘早坂先生’哦。”母親一邊說,一邊把叉子上的白身魚送進嘴裡,並小聲稱讚道,“真好吃。”
  “那樣太見外了吧。”父親神經質地舞動著餐刀,發出幾乎能割傷餐盤的刺耳聲音。
  “不已經是外人了嗎?”我也吃了一口魚肉。酸酸辣辣的味道十分可口。
  周圍的餐桌漸漸都坐上了人,客人們動作優雅地用著餐。老年男女尤其多,而且明顯是夫婦,我不禁對他們升起一種尊敬之情,因為他們一直沒有散夥,攜手走向了晚年。就像那些維持了好多年都沒有解散的搖滾樂隊一樣。
  “對了,岡田先生,我想問問你,你有什麼秘密嗎?”在魚肉被撤走,桌上突然變空的時候,母親突兀地問道。
  “秘密?”岡田先生尷尬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什麼秘密?”
  “我們不知道的秘密。”接下來,母親又笑著說,今天本來要讓家裡人每人說一個秘密的,但誰都不願意說,一點都不幹脆。
  “只是一時間想不出來而已。”父親苦笑。其實我也一樣。要是真有什麼秘密,我早就說了。
  “對早坂一家保密的事情啊。”岡田先生動了動嘴唇,露出苦惱的表情,“有什麼呢……”
  我本來就堅信他有什麼企圖,這時更是急切地想,趕緊把你的秘密交代出來吧。
  “這個嘛。”岡田先生思忖道,“這個啊……”他又說了一遍,然後掏出剛才給我們看過的那張信用卡。“真要說的話,”他先說了這麼一句,“這張卡其實不是我的。”然後咧嘴笑了。
  “呃。”父親一臉訝異,彷彿覺得自己成了犯罪同夥,嚇得面色蒼白。
  “這是別人的卡,我不認識的人。所以你們不用客氣,隨便點菜就好。”
  我的臉一定在抽搐。
  “我倒是不希望你說出這種秘密來。”
  父親本來就不擅飲酒,稍微喝一點兒就滿臉通紅。然而此時他卻面色蒼白。“不好意思,我想吐。”他說完突然離開了座位。雖然我覺得剛才葡萄酒確實喝得有點快,但還是頭一次見他反應如此劇烈。
  看著搖搖晃晃往廁所走的父親,岡田先生丟下一句“我怕他出事,過去陪著”,也追了上去。桌邊只剩下我和母親。
  “真難看。”我對坐在左邊的母親說。
  “我很久沒見他醉成那樣了。”母親有些吃驚。
  “對了,媽媽有什麼秘密嗎?”
  接下來應該只有甜點了,餐桌上有種慶典之後的冷寂氣氛。而我會有這種感覺,應該是因為這頓飯真的很好吃吧。
  “秘密……嗎?”
  “媽媽肯定有的吧。”
  “我只是個很普通的大媽啊。”
  “比起老爸,我還是更害怕媽媽,因為你有種讓人看不透的感覺。”
  “沒有啊。”母親悠閑地說。
  “你就說一個秘密吧。連老爸都不知道的。”我借著酒勁說,感覺跟電視上那種一邊說著“就讓我摸一下嘛,又不會少塊肉”,一邊撲向吧女的中年大叔沒什麼兩樣。我把身體靠過去,沖母親撒嬌道:“告訴我嘛,又不會少塊肉。”
  “那,這個怎麼樣?”母親舉起水杯湊到嘴邊。服務生走過來,問我們是否可以上甜點了。“請吧請吧。”母親如此回答後說,“過去啊,在跟你父親認識以前,我曾經被男人騙過一次。”她的語氣聽起來滿不在乎。
  “啊,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聽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告白,我頓時心跳加速。
  “那人長得很帥,我忍不住就貼上去了。”
  “騙人的吧,你給他錢了?”
  “不僅是錢,還有身體和心。因為當時工資很低,我還瞞著公司到小餐館去打工呢,結果還把身體累壞了。你說慘不慘。”
  “那人是做什麼的?”
  “那人啊,是個醫生。”
  “醫生為什麼要騙你的錢啊!”
  “是吧?!搞不好他只是想讓女人對他言聽計從。因為我每次稍微一回嘴,他就會說‘你一個女人懂個屁’,還會動手打我,把我當成奴隸一樣。”
  我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母親。她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而且母親說這麼無聊的謊言也沒什麼好處。她沒說謊,剛回過神,我就興奮了起來。
  “那也太差勁了吧。”
  一想到那種人居然是醫生,我不禁開始同情起病人來。
  “而且,他除了我還有別的女人呢。”
  “怒發天,怒發天啊。”我用了個最近才聽說的詞,“怒發天,那不是得氣死人了。”
  “不過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後來跟他分手了,沒多久就遇到了你父親。”
  “老爸他不知道嗎?”
  “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結果一下就過了二十年,也就沒有說的必要了。”
  “你肯定沒法原諒那傢伙吧。”我光聽就已經氣得不得了了,恨不得一叉子插死那個如今並不在場的男人,而且還是二十年前的男人。
  “沙希,很危險哦。”被母親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真的在揮舞叉子,“雖然是我的秘密,但這種事情也不算十分罕見。”
  母親的語氣還是那麼輕快。
  年輕男人
  早坂先生對著馬桶,意欲嘔吐,但他的睡意似乎更加強烈,因為還沒等吐出來,他就先靠在門上睡著了。我趕緊扶住他,好不容易把他拖回桌子邊。此時甜點已經在桌上擺好了。
  “早坂先生好像要睡過去了,怎麼辦?”我問。
  早坂沙希揮舞著叉子,氣勢驚人地說:“沒事,我把老爸那份也吃掉就好。”
  “我不是說那個。”
  “啊,沒事的,你讓他坐下吧。要是他快跌倒了,我會扶住的。”早坂夫人安靜地說。於是我照她所說,幫助早坂先生坐到椅子上。一開始他不停地往下滑,換了一個角度之後總算穩住了。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把面前的蛋糕塞到嘴裡。甜味在口中擴散,我心中一驚。因為此前我一直對這種點心沒什麼興趣,現在一吃,發現其實挺美味的。想到世界上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美味食物,不禁激起了好奇心。
  我三下兩下解決掉自己的那份,然後起身到前台去結賬。
  我把信用卡遞給收銀員,正在偽造簽名的時候,目光撇到早坂夫人正斜著身子,張大了嘴,用平靜的目光看著早坂先生。
  早坂先生根本叫不醒,我只能扶著他離開酒店。我把早坂先生拖到停車場,塞進副駕,費勁地幫他扣上安全帶,然後回到駕駛席。早坂夫人已經坐在后座上,用充滿歉意的聲音對我說:“不好意思,真是麻煩你了。”我叫她別介意,因為我們是朋友,然後點燃了引擎。看看車裡的液晶時鐘,已經是晚上八點了。“這最後一晚終於要結束了啊。”
  我用力踩下油門,開上籠罩在夜幕中的機動車道。逆向車道上的車燈排成一列,就像路邊的火把。
  “我們本來並沒打算在最後一晚搞活動。”早坂沙希說,“對吧?”她在問坐在旁邊的母親,但並沒有得到回答。我透過後視鏡一看,她只顧看向窗外。每路過一盞路燈,她的表情就會清晰地浮現出來,嘴角,竟帶著笑意。
  我在紅燈前把車停下,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我伸出手,摸索著拿出電話,放到耳邊。
  “開車打電話是違法的哦,違法。”早坂沙希在后座上說,但我假裝聽不到。
  打電話的是溝口先生,我一接起電話,他就挺尷尬地半開玩笑道:“喲,好久不見了。”然後又說:“怎麼樣,你真見到那個回簡訊的人了?”
  “我們現在還在兜風呢。”
  “不會吧。”我不知道溝口先生到底有多相信我的話。
  “怎麼了?”
  “我找你是為了今天的活兒,我們不是讓一輛車撞了嘛。”
  “哦,是那個叫丸尾還是啥的吧?”
  “沒錯沒錯!”溝口先生大聲說,“就是丸尾小同志。你不是用相機拍了那傢伙的駕照嘛。”
  如此說來,我好像的確沒把照片拷給溝口先生。
  “我等會兒給你送過去。”
  “拜託了。最近這些事情一直都交給你來辦,搞得我現在是焦頭爛額啊。”溝口先生笑道。他笑了很久很久,聲音慢慢變得乾澀。我察覺到那是他為了避免沉默的尷尬而發出的乾笑。
  “發生什麼事了,溝口先生?”
  笑聲戛然而止,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
  “不好意思。”溝口先生突然壓低了聲音,“那啥,我都怪到你頭上了。”他突然換上調侃的口氣。
  “怪到我頭上?”
  “毒島的部下剛才跑到我這兒來,發了一通脾氣。我實在沒辦法,就把你說成了主犯。說是你厭倦了替毒島幹活,攛掇我獨立出來的。”
  “我根本就不是當主犯的那種人啊。溝口先生你應該最清楚才是。”
  “我的確知道。”我能想像溝口先生在電話那頭露出苦笑,“不過,他們好像相信了。而且,他們好像覺得你逃了,正在找你呢。”
  “是嗎……”我並沒有責怪溝口先生,甚至覺得這才是溝口先生的作風啊。自己面臨危險的時候,將責任推給身邊的人。作為策略,這樣的確不壞。
  我一邊打電話,一邊看著橫穿馬路的一對年輕男女。這麼晚了,他們要去哪兒呢,莫非他們也在享受假期嗎?我獃獃地想。
  “他們最擅長抓逃兵了,你小心點兒。”
  “被抓到了會怎麼樣?”
  “你懂的。”
  以前,有個背叛了毒島先生的人被大卸八塊,扔到了海里。
  溝口先生說了句“再見”,我準備掛掉電話的時候,那邊又說:“啊,岡田,還有……”
  “什麼?”
  “那啥,我已經把《骷髏十三》目前為止出的單行本都看完了。”
  之前溝口先生說,想試著完成一些事情,然後又說不如把當時已經發行超過一百部單行本的漫畫《骷髏十三》讀完吧。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沒想到他竟真的在悄悄挑戰這件事。
  “學到什麼了嗎?”
  “這個嘛。”溝口先生思索片刻,“我覺得,Golgo可真厲害。”他說。
  我輕笑一下。“那種事,看一本就知道了吧。”
  “這倒是。”
  電話掛斷了。我認為今後應該不會再跟溝口先生說話了,隨後又想,剛才真應該說些更有意義的話。
  “喂,人家都開走了哦。”早坂沙希敲了敲駕駛席。我慌忙放下手剎,開動車子,總算追上了先開出去的車輛。
  “喂,剛才是什麼電話?”早坂沙希用鞋尖頂了頂駕駛席的椅背。
  “沒什麼事。”我邊說邊瞥了一眼後視鏡,發現早坂夫人正盯著我看。而且她正忍著笑意,眼神中似乎有些驚訝。
  “怎麼了?”我問。
  “剛才那個丸尾是誰啊?”她問。
  我不明所以,便說:“是今天剛認識的一個男人。”然後又補充說:“衣著光鮮的丸尾先生。”
  “媽媽,怎麼了?”早坂沙希搶先發問。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年輕時騙了我的那個人,他也姓丸尾。”
  “啊,不會吧!”
  后座一下子熱鬧起來,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感覺比在副駕上呼呼大睡的早坂先生還格格不入。
  “喂喂,岡田先生,那個人的全名是什麼?”早坂沙希的話就像敲在後腦勺上的悶棍一樣。
  我覺得自己不該摻和到他們的事情里去,但此時我反射性地想起了那個男人的名字,他叫仁德。
  “丸尾仁德。”
  早坂夫人猛然露出驚訝的神情。
  “喂,媽媽,是他嗎?是一個人嗎?是嗎?如果真是,你肯定不會放過他的吧?”早坂沙希嚷嚷著,“岡田先生,快去痛扁那傢伙一頓,然後狠狠地勒索他。”
  她真是太鬧了。早坂夫人並未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意味深長地揚了揚嘴角。
  一家人
  “岡田先生怎麼還不回來啊?”
  車子已經在便利店的停車場里停了三十分鐘。我坐在后座上伸了個懶腰。
  “不如按照岡田先生說的,要是過一會兒他還不回來,就由沙希來把車開走吧。”母親說。
  “你想讓一個高中女生無照駕駛嗎?”我被母親嚇到了。要是她真這麼想,那就太可怕了。“媽媽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從便利店走出來的客人坐進了旁邊的黑色廂型車。不一會兒,車子就開走了。我們旁邊的車位已經換了好幾輛車,似乎只有我們這輛銀色小車一直盤踞在此。
  三十分鐘前,岡田先生突然把車停在了路邊。我正奇怪,就聽到他說:“後面有車追過來了。”說完,他就熄掉了引擎。我猛地回過頭去,只見十幾米開外的地方有一輛小轎車。那輛車同樣亮起了應急燈,停在路邊。
  “追過來了?為什麼?”
  “我出去一下。”岡田先生解開安全帶,下了車。我把頭湊到後車窗邊,眺望著那邊。岡田先生與幾輛車擦肩而過,走到後面那輛小車的駕駛席旁。對方似乎打開了車窗,他們說了幾句話,沒一會兒,岡田先生走回來說:“我到那邊的便利店停一下車。”
  “他們是什麼人?”
  “是毒島先生的朋友,他們很生氣。”岡田先生滿不在乎地說。他並沒有解釋毒島先生是誰,而是發動汽車開進了停車場。然後停下車,從座椅中間探過身子。“你拿著這個。”他把車鑰匙給了我,“要是我三十分鐘後還沒回來,這輛車就送你們了。”
  “啊哈?”我理所當然地對這個無聊玩笑感到驚訝不已。
  “怎麼了?”母親似乎也很疑惑。
  “因為不能讓早坂一家等太久,所以要以防萬一。”他說。
  “可是,我和媽媽都不會開車啊。”
  “這是自動擋的,很簡單。”岡田先生笑眯眯地看著我。我猛地產生了正在跟同年級男生說話的錯覺。“只要把這根杆子推到駕駛擋,車子就會動了。”
  “就是推推杆子?”我雖然一點都不想開這玩意兒,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嗯,然後車子就會自己往前跑了。”
  岡田先生走出車子,坐進那輛小車裡不知去哪兒了。於是,我們就被扔在停車場,無所事事。
  “今天可真奇怪啊。”我伸完懶腰後,開始觀察手上的車鑰匙。
  “留下了很深刻的記憶呢。”母親安靜地說。
  從明天起,這個人要在哪裡、如何生活下去呢?不知為何,我突然開始擔心母親。我跟她並排坐在並不寬敞的后座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側臉。母親總說當年她的父母實在是不知世事,但現在想來,搞不好她說的是自己啊。
  父親在副駕上蠕動起來。看來他在家庭即將解散的前一秒,總算及時恢復了一些意識。不過,他並沒有從酒醉中清醒過來,只是開始喃喃一些像夢話一樣意義不明的語言。
  “說什麼呢?”我說,母親笑了起來。
  收到了一條簡訊。“沙希,沒事吧?家庭會議結束了?”我正要考慮如何回復,卻不知為何,開始想像岡田先生回來之後的事情。
  “岡田先生,請你一定要跟我老爸做朋友。”我肯定會這樣懇求他。而他則會瞥一眼副駕上的父親,輕蔑地說“我才不要跟醉鬼做朋友呢”——會是這樣的吧。
  母親忽然說:“剛才岡田先生說的話,真好呢。”
  “什麼話?”
  “只要把杆子推到駕駛擋,車子就會自動前進了。”
  我看著她的側臉。
  “你不覺得那樣很輕鬆嗎?無須任何精神壓力,自然就能前進了。”
  “是嗎?”我嘴上雖表示懷疑,心裡卻默默地尋找起自己的擋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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