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寓言
過了一周,蛤蟆又與諮詢師見面了,還是坐在老位子。他很詫異自己那麼快就習慣了諮詢的常規,連這把椅子都被他視作「自己的」椅子。有時他會想,不知別人是否坐過這個座位,還是這間諮詢室每周只因為他才使用一次。
但在諮詢過程中最打動蛤蟆的一點是,他能得到蒼鷺全身心的關注。蛤蟆發現,這輩子還從來沒有人對他全神貫注過。至於他有沒有這樣對待過別人,也得打個問號。
蒼鷺全程專心地聽蛤蟆說話,就好像整整一個小時里,他完全聚焦在蛤蟆身上,只專註於蛤蟆的情況,其餘一概不關心。所以蛤蟆發現自己不用老說「你明白我說的嗎?」或是「我說清楚了嗎?」這些習慣用語,是他為自己表達不清的胡扯道歉用的。
只要蛤蟆找到了辭彙來形容自己的所思所想,蒼鷺就會傾聽並理解他。蒼鷺沒能理解時會如實相告,蛤蟆就必須搜尋其他的詞句來更準確地表達意思。
不知怎的,蒼鷺傾聽並不斷向蛤蟆發問的方式,使得蛤蟆覺察到了自己的種種想法和感受。漸漸地,他開始在很多方面探索和審視自己,以前他根本想不到要這樣做。換句話說,蛤蟆開啟了學習模式。
「那麼,蛤蟆,你感覺怎麼樣?」這個問題不再讓蛤蟆驚訝,實際上,他對這個問題已有了心理準備。
「我感覺不一樣了,」他答道,「雖然還是情緒低落,但我發現自己一直在思考我們上一次面談時你提到的『兒童自我狀態』。今天我們會繼續談這個嗎?」
「是的,」蒼鷺說,「我很願意和你一起探討,不過這意味著我必須換個角色。」
「換角色是什麼意思?」蛤蟆問。
「意思是,我的行為方式會有變化。如果我要告訴你什麼是兒童狀態,就得切換到老師的角色去。老師不同於諮詢師的一個地方就是,老師用講解模式,而諮詢師用傾聽模式。如果我能成功教會你理解『兒童自我狀態』,你就能用這些概念來探索自我和你個人的經驗了。記住,能實踐的理論才是好的理論!
「蛤蟆還在努力理解這番話時,蒼鷺站了起來,走到掛紙板前。
他開始了講授。「『兒童自我狀態』,是由我們童年殘留的遺迹搭建而成,包含我們小時候體驗過的所有情感。你一定知道在剛出生時,我們只具備幾種最基本的情感。幼年時,這些基本情感逐漸發展演變成更微妙、更複雜的行為模式,這些行為模式成為自我的核心,融為我們自身的一部分,定義了我們一生的行為。正因為這樣,某些特定的情形和場景會激發我們的基本行為模式,讓我們自動做出反應,所以我們會和小時候一樣去行動和感受。具體的情形和場景因人而異。」
「請你再進一步解釋一下好嗎?」蛤蟆問。
「當然可以。」蒼鷺回答,「我的意思是,我們的某些基本情感是與生俱來的,就好像紅黃藍三原色,對所有嬰兒來說都是類似的。然而當我們作為個體開始發展的時候,我們的情緒和反應都變得越來越個人化,就好像幾種原色混合在一起就變出各式各樣微妙的色調和色差來。這麼說能理解嗎?」
「能,」蛤蟆說,「我能理解。」
「很好。」蒼鷺問道,「你覺得這些基本的情感是什麼?」
蛤蟆皺著眉撓著頭,卻答不上來。
「這麼來看吧。」蒼鷺說,「我知道你未婚,但你有侄子侄女嗎?」
「有,當然有,」蛤蟆說道,「我一直都記得他們的生日,我還喜歡在聖誕節帶禮物去看他們。我想他們應該是很喜歡我的。」
「好,」蒼鷺回應道,「那麼你會怎樣來定義他們的基本情感?」
「呃,他們通常到處亂跑,玩得很開心。真不知道他們旺盛的精力是從哪來的!當我帶著一堆禮物過去時,他們會撲過來給我最熱烈的親吻和擁抱,真的,我非常討他們喜歡。」蛤蟆接著說,「可別以為是因為送禮物他們才這樣,我什麼時候去都一樣受歡迎。他們就是這麼充滿熱情。」
「我想他們一定是的。」蒼鷺說,「我們把這個寫上去。」於是他走到白紙板前,寫上了標題「兒童的基本情感」,在標題下邊,寫了「快樂和深情」。
「還有別的嗎?」蒼鷺問。
「他們當然也會鬧脾氣。有一次他們打架打得太凶了,我甚至得上去把他們拉開。孩子有時候真是小惡魔。」
「所以這是另一種基本情感。」蒼鷺說著,就在白紙板上寫上了「憤怒」。
「哦,是的,我完全同意。」
「你還能想到別的嗎?」蒼鷺問。
「我有點兒卡殼了。」蛤蟆停了停,回答說。
「試試用另一種方式來思考,」蒼鷺說,「我們生下來就有的基本情感有哪些?與生俱來,不用後天學習就有的。」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你想要的答案,我的小侄子和小侄女很容易感到不安和悲傷。我記得上一次去時,他們正在哭,淚流滿面,因為小狗死了。我想盡辦法安慰他們,可也不管用,最後連我自己都哭了。你知道,我真是心腸太軟了」說到這兒,蛤蟆撮了一下鼻子,撥了撥領結,眼裡泛著淚花。
「這聽上去就很像一種基本情感,」蒼鷺說著,又在列表上加上了「悲傷」一詞,「還有別的嗎?」
蛤蟆搖了搖頭:「我想不出來了。」
「恐懼呢?」蒼鷺問道,「在我的經驗里,孩子們很容易感到害怕,你很容易嚇唬一個孩子。難以置信的是,有些成年人很喜歡那樣干,不過這是另一回事兒了。總之,你同意恐懼是一種基本情感嗎?」
「很有道理,」蛤蟆答道,「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從人生第一個噩夢裡尖叫著醒過來。沒人教過,可我就會這麼做。這是與生俱來的。」
「好,這樣的話我們就完成了列表。」他在紙板上寫下「恐懼」。所以最後白紙板上是這麼寫的:
兒童的基本情感
快樂和深情
憤怒
悲傷
恐懼
「所有這些情感加在一起,就構成了所謂『自然型兒童』,而這是整個』兒童自我狀態』的重要組成部分。」蒼鷺解釋說。
「那麼,」蛤蟆說,「如果我看到有人非常深情,或者發怒、悲傷和害怕,我就能說這人正處在自然型兒童的狀態里。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不過憤怒更複雜,我們會在之後進一步了解這種情感。」「不論人們年紀多大,都可能處在兒童狀態嗎?」
「確實如此。人們進入兒童狀態後,他們的感受和行為都和小時候的自己如出一轍,與實際年齡並沒有關係。」
蛤蟆陷入了沉思,在許久的沉默之後,他終於說話了:「我覺得我經常處在兒童自我狀態『里。」說完,又陷入了沉默。
「但是到這裡我們只說了一半。」
「什麼意思?」蛤蟆問,「關於『兒童自我狀態』,還有別的要說嗎?」
「當然,還有很多要說的。如我們所見,一個孩子的自然行為混合了上述幾種基本情感。」蒼鷺指向白紙板上的列表。
「比方說,嬰兒為了獲得食物和關注會尖叫,儘可能多地吮吸乳汁,吃飽後就心滿意足地睡覺了。從出生第一天開始,這些天生的情感就開始運作了。隨著這個孩子的身體逐漸強壯,他的情感世界也豐富起來,能量也更加充沛。
「但在這個過程中也有其他的因素參與進來,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父母,他們從一開始就對這個孩子的意識產生影響。嬰兒做的幾乎所有事情都會引發母親或父親的某些反應,這些反應對孩子具有深遠的影響。
「面對哭鬧的嬰兒,母親通常的反應是給予愛和安撫。但也有父母會做出缺乏愛心的舉動。母親可能累了,甚至病了,就會表現得很嚴厲。又或者,父親的育兒觀念可能非常嚴苛,就會故意無視嬰兒的哭鬧,怕『寵壞』了他。」
「這讓人想到孩子是多麼容易受傷啊,」蛤蟆若有所思地說道,「我之前從沒意識到父母其實擁有巨大的權力,可以對子女擁有絕對的控制權。他們可以愛孩子也可以拋棄孩子,可以寵愛他們也可以虐待他們。你能擁有怎樣的父母,就像買彩票一樣,得看走不走運。」蛤蟆安靜地坐著,陷入了對童年的回憶,想儘力記起童年時自己的感受。
過了一會兒,蒼鷺開口了。「你說得很對,蛤蟆。大多數的父母會盡最大的努力來養育孩子,很少有父母要故意傷害自己的孩子。可是,父母也是人,會不可避免地把他們的觀念和行為傳遞給後代,正如他們一定會把自己的基因傳給下一代一樣。所以孩子們要學會的是,如何應對和防禦因此而產生的後果。」「可他們該怎麼學會應對呢?」蛤蟆問,興緻高漲起來,看得岀來他在認真琢磨。「嬰兒和小孩子不會用邏輯思考,他們沒法坐定下來計劃怎樣應對父母的行為。」蛤蟆的語氣很強烈,好像他探討的不是兒童心理學裡一個艱深的話題,而是從非常私人的層面講他自己的事兒。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嗯,當然了,嬰幼兒確實不能用邏輯或有意識地去想明白這些問題,」蒼鷺說,「但他們會從經驗中學習。這樣的學習不僅涉及用頭腦思考,也涉及全部的自我。我們學到的是一種生存的策略,並發展出一套行為來應對父母和其他人。幸運的話,我們就能用餘下足夠的精力來享受生活。」這意味著每一個嬰兒都必須學習如何調整他的基本行為,來應對自己所處的初始狀況。這些調整,就像原子核一樣,以後我們所有的行為都圍繞著這個核心形成和發展。當然,人生後面階段的許多其他事件也會對我們造成影響,但這些最早期的經歷塑造了人格的雛形,所以我們無法否認也無法忘記它們。「」你可以說慢一點兒嗎?「蛤蟆請求道,」每次我覺得理解了一點兒的時候,你又繼續講別的東西了。「」很抱歉,「蒼鷺微笑了,」我知道關於這個話題我會說得有點兒多,但我認為這很重要。蛤蟆,理解你的童年就是理解你自己的關鍵線索,這貫穿我們諮詢的全過程。弗洛伊德曾說,』本我所在,自我相依。』這個我會在以後做解釋。好了蛤蟆,你沒有理解的部分具體是什麼?「」你說我們在嬰兒期就開始學習應對生活,我們得對自己天生的行為做出調整。這個具體是什麼意思?「」你的問題非常好。我用一個小故事來回答你。這是個科幻故事,所以你可以天馬行空地想像。「想像在一個很小的星球上只住著三個人:你和其他兩個人。那兩個人的身高比你高一倍還多,所有的事情你都得完完全全依賴他們,不光是吃喝,你的情感需求都得靠他們來滿足。他們通常都對你很好,你也用愛來回應他們。但有些時候,他們會對你生氣,這讓你感到害怕和不快。他們是那麼的高大有力,所以你感到很無助。你怎麼看這個故事?」「我不太喜歡這個故事。如果那個人是我,我會造一艘宇宙飛船,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那兩個傢伙。」「不幸的是,你沒法逃離。所以你只能忍受這個狀況,同時學習如何盡你所能地去應對。」蛤蟆已經明白了故事的內涵:「那也就是說,我得學著調整自己的行為來適應這個特定的情形。」「很好,」蒼鷺回應道,「你現在真的在學習了。正如你所理解的那樣,剛才的故事是一則關於嬰幼兒時期的寓言。從呱呱落地起,我們的生命里只有兩個人陪伴,有時候甚至只有一個人。和我們相比,他們是那麼的強大,而我們則全然依靠著他們。因為無處可逃,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適應他們每一次的喜怒無常。我來畫一個圖形進一步解釋。」他走到白紙板跟前畫了一個圓,在上方寫上「兒童自我狀態」這幾個詞。接著他畫了一條橫線,把圓分成了兩半。在圓的上半部,他寫上「自然型兒童」,而在圓的下半部則寫上「適應型兒童」。看上去是這樣的:
「好了,蛤蟆,今天的面談就到這裡。這一次我們談了很多,也一定給了你很多值得思考的東西。所以我要給你一些作業,為下一次面談做準備。」
「噢,不!」蛤蟆回答,他看上去十分焦慮,「別留作業!我一向討厭預習。這個禮拜我可能沒法做任何作業。實際上我剛想起來我還有很多活兒要干,我可能還得去趟鎮上還有別的一大堆事兒。」他怯怯地加了最後那句。隨之而來的是兩人良久的沉默。
「我有點兒好奇,你會怎麼分析剛才你對我說的這些話?」蒼鷺問。
「呃,我只是告訴你我為什麼沒法做作業。」蛤蟆顯得很不自在,也無法直視蒼鷺的眼睛。
「是的,可你覺得你的那番話會給我什麼感覺?」
蛤蟆換了個坐姿,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只不過告訴你我沒法做作業的理由。」
「這些是理由嗎?」蒼鷺問。
停了好一會兒,蛤蟆說話了。「也許你覺得聽上去像是借口?」
「你覺得呢?」蒼鷺問。
「我能理解你這麼想,」蛤蟆答道,「可『作業』這個詞讓我感覺很糟糕。我還記得很清楚,上學的時候,我在晚上努力學習拉丁文或是背詩歌時的感受。還有恐懼,我很害怕第二天早上答錯了會挨罰。」
「所以當我說要給你布置作業時,你處於什麼狀態?」蒼鷺問。
「兒童,」蛤蟆迅速回答,「過去所有的恐懼和焦慮全都湧上心頭。蒼鷺先生,是不是我有什麼問題,才會有那樣的表現?」
「不,當然不是。」蒼鷺溫和地說道,「我們都會因為某些詞或某些場景而觸發童年的感受。我猜大家最有共鳴的觸發詞就是『牙醫』吧。」
「噢,不,別提牙醫!」蛤蟆抓緊他的下額,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
「所以我就不用『作業』這個令人害怕的詞了,我會請你在我們下次面談前做一些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蛤蟆問道,還有一絲戒備。
「回想一下你的童年,想想那些過往還有最初的記憶,然後我們再看能不能在諮詢中一起悟出些什麼來。再會,蛤蟆。我期待下周再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