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制針的技術到鑄造大炮的方法……
席德正要開始閱讀「文藝復興」那一章時,聽到樓下傳來媽媽進門的聲音。她看看鐘,已經下午四點了。
媽媽跑上樓來,打開席德的房門。
「你沒去教堂嗎?」
「去啦。」
「可是……你穿什麼衣服去的?」
「就是我現在身上穿的呀!」
「你的睡衣嗎?」
「那是一座中世紀的古老岩石教堂。」
「席德!」
她把講義夾滑到懷中,抬起頭來看著媽媽。
「媽,我忘記時間了。對不起,可是我正在讀一些很有趣的東西。」
媽媽忍不住笑起來。
「這是一本很神奇的書。」席德說。
「好吧。我再說一次生日快樂,席德!」
「又來了,我都快聽煩了。」
「可是我還沒有……我要去休息一會,然後我會弄一頓豐盛的晚餐。你知道嗎?我好不容易買到一些草莓。」
「好。那我就繼續看書啰。」
媽媽走出房間。席德繼續看下去。
蘇菲跟著漢密士來到鎮上。在艾伯特的門廊上,她看到一張剛從黎巴嫩寄來的明信片。上面的日期也是六月十五日。
席德已經逐漸了解這些日期安排的模式了。那些在六月十五日以前的明信片是席德已經接到的那些明信片的副本。而那些寫著六月十五日的明信片則是她今天才第一次在講義夾里看到的。
親愛的席德:現在蘇菲已經到哲學家的家裡來了。她很快就要滿十五歲了,但你昨天就滿十五了。還是今天呢?如果是今天的話,那麼信到得本遲了。不過我們兩個的時間並不一定一致……席德讀到艾伯特和蘇菲談論文藝復興運動與新科學,還有十七世紀理性主義者與英國的經驗主義。
每一次席德看到父親設法夾藏在故事中的明信片和生日賀詞時,都嚇了一跳。他讓它們從蘇菲的作業本里掉出來,在香蕉皮內層出現,有的甚至藏在電腦程式里。他輕而易舉地讓艾伯特把蘇菲的名字叫成席德。最過分的是他居然讓漢密士開口說:「席德,生日快樂!」
席德同意艾伯特的說法,爸爸是做得太過分了一些,居然把自己比做上帝和天意。可是讓艾伯特說這些話的人不正是她的爸爸嗎?其實她想想,爸爸將自己比做上帝畢竟也不算很那個,因為在蘇菲的世界裡面,爸爸不就像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嗎?當艾伯特談到柏克萊的哲學時,席德和蘇菲一樣完全被迷惑了。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呢?書里已經多次暗示當他們談到這位不認為人的意識之外有物質世界存在的哲學家(席德偷偷看了一下百科全書)時,就會有一件很特別的事發生。
這章一開始是艾伯特和蘇菲兩人站在窗前,看著那架拖著長長的「生日快樂」布條的小飛機。這個時候,烏雲開始在市區上方聚集。
因此,tobeornottobe並不是唯一的問題。問題在於我們是什麼。我們真的是血肉之軀的人類嗎?我們的世界是由真實的事物組成的嗎?或者我們只是受到心靈的包圍?難怪蘇菲要開始咬指甲。席德過去從來沒有咬指甲的壞習慣,不過她現在很同情蘇菲。最後一切終於明朗化了:「……對於你我來說,這個『造成萬物中之萬物』的『意志或靈』可能是席德的父親。」
「你是說他有點像是在扮演我們的上帝嗎?」
「坦白說,是的。他應該覺得慚愧才對。」
「那席德呢?」
「她是個天使,蘇菲。」
「天使?」
「因為她是這個『靈』訴求的對象。」
說到這裡,蘇菲沖了出去,離開艾伯特,跑進風雨之中。那會是昨天晚上(就在蘇菲跑過鎮上幾個小時之後)吹襲柏客來山莊的那場暴風雨嗎?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蘇菲心想。在十五歲生日前夕突然領悟到生命只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那種感覺真是分外苦澀啊。就好像是你中了一百萬大獎,正要拿到錢時,卻發現這只不過是南柯一夢。
蘇菲啪噠啪噠地跑過泥濘的運動場。幾分鐘後,她看見有人跑向她。原來是媽媽。此時閃電正發怒般一再劈過天際。
當她們跑到彼此身邊時,媽媽伸出手臂摟著蘇菲。
「孩子,我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知道,」蘇菲啜泣。「好像一場噩夢一樣。」
席德覺得她的眼淚要掉下來了。「存在或不存在,這正是問題所在。」她把講義夾丟到床尾,站了起來,在地板上來回踱步。最後她在那面銅鏡前駐足,就這樣一直站著。直到媽媽來敲門宣布晚餐已經弄好,她才猛然驚覺自己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不過有一點她百分之百確定的是:她看到鏡中的人影同時向她眨動雙眼。
吃晚飯時,她努力要當一個知道惜福感恩的壽星,可是她從頭到尾滿腦子想的都是蘇菲和艾伯特。
真相現在他們已經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席德的父親一手安排的,以後他們會發生什麼事呢?事實上,說他們「知道」什麼事也許是太誇張了,也是沒有意義的。不是只有爸爸才能讓他們知道任何事情嗎?然而,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問題都是一樣的。一旦蘇菲和艾伯特「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他們就等於走到路的盡頭了。
她吃著飯時,突然想到同樣的問題可能也存在於她自己的世界。想到這裡,她差點哽住。如今,人們對大自然的法則日益了解。
一旦哲學與科學這張拼圖板上的最後一片放好時,歷史還會一直繼續下去嗎?觀念、科學的發展與溫室效應、森林消失這兩者之間不是有某種關聯嗎?也許,將人類對於知識的饑渴稱為「遠離上帝的恩典」,並不是一種很荒謬的說法。這個問題太大,也太令人害怕,席德試著把它忘掉。她想,她應該繼續再讀爸爸給她的生日書,這樣也許她會了解得更多一些。
「……祝你生日快樂….」她們吃完冰淇淋和義大利草莓後,媽媽又開始唱。「現在我們來做一件你最想做的事。」
「媽,我知道我這樣有點神經,不過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讀爸爸送我的那本書。」
「好吧,只要他不會讓你變得不知所云就好了。」
「才不會呢!」
「待會兒我們看你愛看的偵探影集時,可以一起吃比薩餅。」
「好啊,如果你想吃的話。」
席德想到蘇菲對她媽媽說話的方式。爸爸在寫蘇菲的母親這個角色時該不會以媽媽為藍本吧?為了保險起見,席德決定不要提任何有關白兔被魔術師從禮帽里拉出來的事。至少今天不要。
「對了,媽!」在離開餐桌時她突然想到。
「什麼事?」
「我到處找都找不到我的金十字架。」
媽媽看著她,臉上有一種謎樣的表情。
「幾個禮拜前我在平台下面撿到它。一定是你掉的,你這個丟三落四的小鬼頭。」
「你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呢?」
「我想想看……應該有吧。」
「那條鏈子現在在哪裡呢?」
媽媽上樓去拿她的珠寶盒。席德聽到卧室傳來一小聲驚訝的叫聲。不一會,媽媽就回到客廳來了。
「奇怪,好像不見了。」
「我想也是。」
她擁抱了媽媽一下,隨即跑上樓到房間去。現在她終於又可以讀有關蘇菲和艾伯特的種種了。她像以前那樣坐在床上,膝蓋上放著那本沉重的講義夾,開始讀下一章。
生日第二天早上蘇菲醒來時,媽媽正端著一個放滿各色生日禮物的托盤進入她的房間。盤子上還有一個空汽水瓶,裡面插著一面國旗。
「蘇菲,生日快樂!」
蘇菲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她努力回想昨晚發生的事,可是所有的事卻像一堆混雜在一起的拼圖一般。其中一片是艾伯特,另外一片是席德和少校。第三片是柏克萊,第四片是柏客來。最黑的一片是昨晚那場狂風暴雨。她當時真的嚇呆了。媽媽用一條毛巾幫她擦乾全身,讓她喝了一杯加了蜂蜜的熱牛奶後就讓她上床了。然後;她立刻就睡著了。
「我還活著吧?」她有氣無力地說。
你當然還活著!今天你滿十五歲了呢!」
「你確定嗎?」
「當然確定。難道做媽媽的會不知道她的獨生女是什麼時候生的嗎?那是一九七五年六月十五日……下午一點半的時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
「你確定那不是一場夢嗎?」
「如果醒來就有麵包、汽水和生日禮物的話,那一定是一場好夢啰。」
媽媽把放禮物的托盤擺在一張椅子上,然後走出房間。沒一會她就回來了,手裡端著另外一個放有麵包和汽水的托盤。她把盤子放在床尾。
這表示她們家傳統的生日節目就要開始了。先是拆禮物,然後媽媽就無限感懷地回憶起十五年前她第一次陣痛的情景。媽媽送蘇菲的禮物是一隻網球拍。蘇菲從來沒有打過網球,不過離苜蓿巷幾分鐘處就有幾座露天網球場。爸爸寄給她的禮物則是一台迷你電視兼調頻收音機。電視的熒屏只有一張相片那麼大。此外,還有年老的姑媽們和一些叔伯阿姨們送的禮物。
之後,媽媽說道:「你要不要我今天請假在家陪你呢?」
「不要,你沒有理由這樣做呀。」
「你昨天好像心情很不好。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想我們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不用啦!」
「是因為暴風雨的緣故嗎?還是因為艾伯特呢?」
「那你昨天又是怎麼回事呢?你說:『孩子,我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是想到我不應該讓你隨隨便便跑到鎮上去見一個神秘人物……那也許是我的錯。」
「那不是任何人的『錯』,我只是利用閑暇的時間上一門哲學課而已。你去上班吧!今天學校十點才有課,而且只是去拿成績單、跟同學聊聊天而已。」
「你知道你這學期成績如何嗎?」
「反正會比我上學期好就對了。」媽媽走了沒多久,電話響了。
「喂,我是蘇菲。」
「我是艾伯特。」
「喔。」
「少校連昨天晚上也不放過。」
「什麼意思?」
「那場暴風雨呀。」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想了。」
「這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最崇高的美德。蘇菲,我真是以你為榮,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學到了這麼多。」
「我怕沒有一件事情是真的。」
「這種感覺叫做『存在的焦慮』。通常只是在邁向獲得新意識的過程中的一個階段而已。」
「我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上課了。」
「現在花園裡有那麼多青蛙嗎?」
蘇菲笑了出來。艾伯特繼續說:「我想我們還是應該繼續下去。對了,順便說一聲:生日快樂。
我們必須在仲夏節前上完這門課。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反抗「什麼最後機會?」
「你現在坐得舒服嗎?我們要花一段時間來談這個。」
「好,我坐下來了。」
「你還記得笛卡爾嗎?」
「就是說:『我思故我在』的那個人?」
「對。談到我們心中的疑問,必須要從頭講起。我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在思考。也許我們會發現自己只是別人的一些想法罷了。這和思考是很不一樣的。我們有很充分的理由相信我們只不過是席德的父親創造出來的人物,好做為他女兒生日時的消遣。
你明白嗎?」「嗯…」
「可是這當中本身就有矛盾。如果我們是虛構的人物,我們就沒有權利『相信』任何事情。如果這樣的話,我們這次的電話對談純粹都是想像出來的。」
「而我們沒有一點點自由意志,因為我們的言語行動都是少校計劃好的。所以我們現在還不如掛斷電話算了。」
「不,你現在又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那就請你說明白吧。」
「你會說人們夢見的事情都是他們自己計劃好的嗎?也許席德的爸爸確實知道我們做的每一件事,也許我們確實很難逃離他的監視,就像我們很難躲開自己的影子一樣。但是我們並不確定少校是否已經決定了未來將發生的每一件事,這也是我開始擬定一項計劃的原因。少校也許要到最後一分鐘——也就是創造的時刻——才會做成決定。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也許可以自己決定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比起少校的重型大炮來,我們這一點點自主性當然只能算是極其微弱的力量。我們很可能沒法抵抗一些外力(如會說話的狗、香蕉里寫的字和事先預定的暴風雨等等)的干預,但是我們不能放棄自己頑強抵抗的能力,不管這種能力是多麼微弱。」
「這怎麼做得到呢?」
「少校當然知道我們這個小小世界裡發生的每一件事,但這並不表示他是無所不能的。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假裝他不是這樣,照常過我們的生活。」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其中關鍵就在我們是否能設法自己做一些事情,一些不會讓少校發現的事情。」
「可是,如果我們不存在的話,我們怎麼能夠做這些事呢?」
「誰說我們不存在?問題不在於我們究竟存不存在,而是在於我們是什麼?我們是誰?就算最後事實證明我們只不過是少校的雙重人格里的一些念頭,那也並不一定能否定我們這一點點存在的價值呀。」
「也不能否定我們的自由意志,對嗎?」
「這個我正在想辦法。」
「可是席德的爸爸一定知道你正在想辦法。」
「當然哼。可是他並不知道我們確切的計劃是什麼。我正試圖要找到一個阿基米德點。」
「阿基米德點?」
「阿基米德是希臘的一個科學家。他說:『給我一個穩固的點,讓我站在上面,我就能夠移動地球。』我們必須找到那個支點,才能把我們自己移出少校的內在宇宙。」
「這可不簡單哪!」
「問題是在我們還沒有上完哲學課之前,我們不可能溜得走。
在上課期間,他會把我們抓得緊緊的。他顯然已經決定要我引導你了解從近代到現代這幾個世紀的哲學。可是我們只剩下幾天的時間了,因為他再過幾天就要在中東某個地方登機了。如果在他抵達。柏客來之前,我們還沒有脫離他那牛皮糖一般的想像力的話,我們就完了。」
「說得真嚇人。」「首先我要告訴你法國啟蒙運動時期最重要的一些事情,然後我們會扼要地討論一下康德的哲學,以便接著談浪漫主義。黑格爾也將是這裡面的一個重要人物。談到他時,我們勢必要談到祁克果(Kierkegaard)如何怒氣勃勃地駁斥黑格爾的哲學。然後,我們將簡短地談一下馬克思、達爾文和佛洛伊德等人。最後如果我們能夠想辦法談一下薩特和存在主義,我們的計劃就可以付諸行動了。」
「這麼多東西,一個星期怎麼談得完?」
「所以我們才要馬上開始呀。你現在可以過來嗎?」「我今天要上學。我們要開同學會,拿成績單。」
「別去了。如果我們只是虛構的人物,我們能嘗到糖果和汽水的味道才怪。」
「可是我的成績……」
「蘇菲,你應該關心你自己究竟是住在一個美妙宇宙中的一個小小星球上的人,還是只是少校心靈中的一些電磁波。但你卻只擔心你的成績單!你真應該感到慚愧呀!」
「對不起。」
「不過你還是先去上學好了。如果你在學期最後一天缺席,可能會把席德帶壞。她也許連她生日那一天都會去上學呢!她是個天使,你知道嗎?」
「那我放學後就直接去你那兒。」
「我們可以在少校的小木屋見面。」
「少校的小木屋?」
「卡!」一聲,電話掛上了。
席德讓講義夾滑到懷中。爸爸的話讓她有點良心不安——她在學期最後一天的確沒有上學。真是的,這個老滑頭!她坐了一會,心想不知道艾伯特究竟擬了什麼樣的計劃。她該不該偷看最後一頁呢?不,那樣就算作弊了。她最好趕緊把它讀完。
不過她相信艾伯特有一點(很重要的一點)說得對。爸爸的確對蘇菲和艾伯特經歷過的事通盤了解。但他在寫作時,可能也不完全知道未來將發生的事。他可能會在匆忙之間寫下一些東西,並且很久以後才注意到。這樣一來,蘇菲和艾伯特就有相當的空間可以發揮了。
席德再次覺得她相信蘇菲和艾伯特是確實存在的。真人不露相,她心裡這麼想。
這個意念為什麼會進入她心中呢?那當然不是一個會在表面激起漣漪的想法。
就像每次班上有人過生日時一樣,同學們今天都圍著蘇菲紛:紛起鬨。由於暑假前的氣氛、成績單和汽水等等,蘇菲自己也滿高—興受人注目。
當老師祝大家暑假愉快,並且宣布解散後,蘇菲馬上沖回家。
喬安本想留住她,但蘇菲回過頭大聲對喬安說她必須去辦一件事。
她在信箱里發現了兩張從黎巴嫩寄來的明信片,上面都印有「祝你十五歲生日快樂!」的字樣。其中一張仍舊寫著「請蘇菲代轉席德」,但另外一張則是直接寫給蘇菲的。兩張明信片上都蓋著「六月十五日聯合國部隊」的郵戳。
蘇菲先讀那張寫給她的明信片:親愛的蘇菲:今天我也要向你祝壽,祝你生日快樂。並謝謝你為席德做了這麼多事。祝安好。
艾勃特少校席德的父親終於也寫明信片給她了。蘇菲真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反應。
給席德的明信片內容是這樣的:親愛的席德:我不知道此刻在黎樂桑是什麼日期或什麼時間。但是,就像我說過的,這並不重要。如果我沒有看錯你的話,我這段最後(或倒數第二)的生日賀詞到得並不算太晚。可是要注意,不要熬夜熬得大晚喔。艾伯特很快就會告訴你法國啟蒙運動的思想。他會把重心放在七點上。這七點包括:1.反抗權威2.理性主義3.啟蒙運動4.文化上的樂觀態度5.回歸自然6.自然宗教7.人權他顯然仍監視著他們。
蘇菲進了門,把全都是A的成績單放在廚房的桌子上,然後便鑽過樹籬,跑進樹林中。不久她再次划船渡湖。
她到達小屋時,艾伯特已經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等她了。他招手示意,要她坐在他身旁。
今天天氣晴朗,不過湖面上有一層薄薄的水氣往上升,彷彿湖水尚未完全從那場暴風雨中復原似的。
「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地談吧。」艾伯特說。
啟蒙運動「休姆之後出現的另一位大哲學家是德國的康德(1mmanuelKant)。但十八世紀的法國也出現了許多重要的思想家。我們可以說,十八世紀前半,歐洲的哲學中心是在英國,十八世紀中期,是在法國,十八世紀末,則是在德國。」
「從西邊一直換到東邊。」
「沒錯。我首先要大略描述一下法國啟蒙時期哲學家的一些共同特點。其中最重要的幾個人物是盂德斯鳩、伏爾泰和盧梭。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哲學家。我將把重心放在七點上。」
「我早就知道啦!」
蘇菲把席德的父親寄來的明信片遞給艾伯特。艾伯特深深嘆了口氣:「他實在不必這麼費事的……首先,這個時期最重要的口號就是反抗權威。當時許多法國哲學家都到過英國。那時的英國在很多方面都比法國開明。這些哲學家受到英國自然科學——尤其是牛頓的宇宙物理學——的吸引,也受到英國哲學——尤其是洛克的政治哲學——的啟發。他們回到法國後,對於傳統的權威愈來愈不能認同,認為有必要對前人所謂的真理抱持懷疑的態度。他們的想法是:每一個人都必須自行找尋問題的答案。在這方面他們受笛卡爾的啟發很大。」
「因為他的思想體系是從頭建立的。」
「可以這麼說。不過,反對權威的口號也有一部分是針對當時的教士、國王和貴族。在十八世紀時,這幾種人在法國的勢力比在英國要大得多。」
「後來就發生了法國大革命?」
.「是的,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發生了,但是革命的理念是在很早之前就萌芽了。下面一個關鍵名詞是理性主義。」
.「我還以為理性主義隨著休姆消逝了。」
「休姆本人到一七七六年才逝世。那時孟德斯鳩已經死了大約二十年了。兩年後,也就是一七七八年,伏爾泰和盧梭雙雙去世。可是他們三人都到過英國,非常熟悉洛克的哲學。你也許還記得洛克的經驗主義理論前後並不一致。例如他相信人對上帝的信仰和若干道德規範是人的理性中所固有的。這個想法也是法國啟蒙運動妁核心。
「你說過法國人總是比英國人更理性。」
「是的。這項民族性的差異可以回溯到中世紀。英國人通常會說『這是常識』,但法國人卻會說『這很明顯』。英國人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法國人卻會說『這是很明顯的』,也就是說對於人的理性來說是很明顯的。」
「原來如此。」
「大多數啟蒙時期的哲學家和蘇格拉底及斯多葛學派這些古代的人文主義者一樣,堅決相信人的理性,所以法國啟蒙運動時期時常被稱為『理性時代』。當時,新興的自然科學已經證明自然是受理性所管轄的,於是哲學家們認為他們也有責任依據人不變的理性為道德、宗教、倫理奠定基礎。啟蒙運動因此而產生。」
「這是第三點,對不對?」
「他們想要『啟』發群眾的『蒙』昧,以建立更好的社會。他們認為人民之所以過著貧窮、備受壓迫的生活,是由於他們無知、迷信所致。因此他們把重點放在教育兒童與一般大眾上。所以,教育學這門學科創立於啟蒙時代並非偶然。」
「這麼說,學校制度開始於中世紀,而教育學則開始於啟蒙時代。」
「可以這麼說。啟蒙時代最大的成就是出版了一套足以代表那個時代的大規模百科全書。這套書共有二十八冊,在一七五一年到一七七二年間出版。當時所有知名的哲學家與文人都參與了編纂工作。他們打出的口號是『你在這套書中可以查到所有的知識,上自鑄造大炮的方法,下至制針的技術』。」
「下面你是不是要談到文化上的樂觀態度?」
「我說話時請你不要看那張明信片好嗎?」
「喔,對不起。」
「啟蒙時期的哲學家認為一旦人的理性發達、知識普及之後,人性就會有很大的進步,所有非理性的行為與無知的做法遲早都會被『文明』的人性取代。這種想法後來成為西歐地區的主要思潮,一直到前幾十年為止。今天我們已經不再相信所有的『發展』都是好的。事實上,早在法國啟蒙時期,就已經有哲學家對所謂的『文明』提出批評。」
「也許我們早應該聽他們的話。」
「當時有些人提出『回歸自然』的口號,但對於啟蒙時期的哲學,家而言,『自然』幾乎就代表『理性』,因為人的理性乃是自然的賜予,而不是宗教或『文明』的產物。他們的說法是:所謂的『原始民族』常常比歐洲人要更健康、更快樂,因為他們還沒有被『文明化』。
盧梭提出『人類應該回歸自然』的口號,因為自然是好的,所以人如果能處於『自然』的狀態就是好的,可惜他們卻往往受到文明的敗壞。盧梭並且相信大人應該讓小孩子盡量停留在他們天真無邪的『自然』狀態里。所以我們可以說體認童年的價值的觀念從啟蒙時代開始。在此之前,人們都認為童年只不過是為成年人的生活做準備而已。可是我們都是人,兒童跟大人一樣,也是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人。」
「可不是嘛!」
「他們也認為宗教必須加以自然化。」
「怎麼說呢?」
「他們的意思是,宗教也必須與『自然』的理性和諧共存。當時有許多人為建立所謂的『自然宗教』而奮鬥。這就是我們要談的第六點。當時有很多唯物論者不相信上帝,自稱為無神論者。但大多數啟蒙時期的哲學家認為否認上帝存在是不合乎理性的,因為這個世界太有條理了,因此不可能沒有上帝的存在。牛頓就持這樣看法。同樣的,這些啟蒙時期的哲學家也認為相信靈魂不朽是合理的。他們和笛卡爾一樣,認為人是否有一個不朽的靈魂不是信仰問題,而是理性的問題。」
「我覺得這種說法很奇怪。在我認為,這個問題的關鍵正在於你相不相信,而不在於你知不知道。」
「這是因為你沒有生在十八世紀的緣故。據啟蒙時期哲學家的看法,宗教上所有不合理的教條或教義都有必要去除。因為耶穌的教誨本來是很簡單的,這些不合理的教條或教義都是在後來教會傳教的過程才添加上去的。」
「原來如此。」
「所以後來有許多人宣稱他們相信所謂的『自然神論』。」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理論?」
「所謂『自然神論』是指相信上帝在萬古之前創造了世界,但從此以後就沒有再現身。上帝成了一個『至高的存在』,只透過大自然與自然法則向人類顯現,絕不會透過任何『超自然』妁方式現身。我們在亞理斯多德的著作中也可以發現類似這種『哲學上帝』的說法。對他而言,上帝乃是『目的因』或『最初的推動者』。」
「我們只剩下人權這一點還沒講了。」
「但這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大致上來說,法國啟蒙時期的哲學家要比英國哲學家更注重實踐。」
「你是說他們比較依照自己的哲學生活?」
「沒錯,法國啟蒙時期的哲學家對於一般人在社會的地位並不滿意。他們積極爭取所謂的『自然權利』,並首先發起一項反對言論管制、爭取新聞自由的運動。此外他們認為個人在宗教、道德與政治方面的思想與言論自由也有待爭取。他們同時也積極提倡廢除奴隸制度並以更合乎人性的方式對待罪犯。」
「他們大多數的觀點我都贊同。」
「一七八九年,法國國民議會通過『人權與民權宣言』,確立了『個人權利不可侵犯』的原則。挪威在一八一四年制定的憲法正是以這份宣言為基礎。」
「可是目前世界上仍然有很多人享受不到這些權利呀!」
「是的,這很不幸的。不過啟蒙時期的哲學家希望能夠確立每個人生來就有的一些權利,這就是他們所謂『自然權利』的意思。到現在我們仍然使用『自然權利』的字眼來指一種可能會與國家法律發生衝突的權利。此外,也時常有人——甚至整個國家——在反抗專制、奴役和壓迫時打著『自然權利』的口號。」
「那婦女的權利呢?」
「一七八七年的法國革命確立了所有『公民』都能享有的一些權利。但問題在於當時所謂『公民』幾乎都是指男人。儘管如此,女權運動還是在法國革命中萌芽了。」
「也該是時候了。」
「早在一七八七午時,啟蒙運動的哲學家龔多塞(Condorcet)就發表了一篇有關女權的論文。他主張婦女也和男人一樣有『自然權利』。在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期間,婦女們非常積極地反抗舊日的封建政權。舉例來說,當時領導示威遊行,迫使國王離開凡爾賽宮的就是一些女人。後來婦女團體陸續在巴黎成立。她們除了要求和男人享有一樣的參政權之外,也要求修改婚姻法,並提高婦女的社會地位。」
「結果她們得到和男人相同的權利了嗎?」
「沒有。女權問題只是當時政治鬥爭的一個工具而已。到了新政權上任,一切恢復正常之後,又恢復了昔日以男人為主的社會制度。這種情形後來也屢次發生。」
「每次都這樣。」
「法國大革命期間爭取女權最力的人士之一是德古日(OlympedeGouges)。她在革命結束兩年後,也就是一七九一年,出版了一篇有關女權的宣言。在此之前,有關民權的宣言從來沒有提到婦女的自然法權。而德古日在這篇宣言中卻要求讓婦女享有和男人完全相等的權利。」
「結果怎麼樣?」
「她在一七九三年被砍頭,女權運動也從此被禁。」
「真可恥呀!」
「直到十九世紀女權運動才真正在法國和歐洲各地展開,並且逐漸開花結果。不過,以挪威為例,婦女直到一九一三年才享有投票權。而目前世界上仍有許多地區的婦女無法享有充分的人權,」
「我和她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艾伯特坐在那兒,目光越過湖面。一兩分鐘後他說:「關於啟蒙運動我大致上就談到這兒了。」
「你說大致上是什麼意思?」
「我有一種感覺,以後不會再有了。」
他說完這話時,湖水開始起一些變化。有某種東西在湖心冒泡,彷彿湖底的水突然一下噴湧上來一般。
「是水怪!」蘇菲說。
那隻黑色的怪物前後扭動了幾下身子後,便潛入湖水中消失無蹤。湖面又恢復了平靜。
艾伯特轉過身去。
「我們進屋去吧!」他說。
他們便雙雙起身走進小木屋。
蘇菲站在那兒看著「柏克萊」和「柏客來」那兩幅畫。她指著「柏客來」那幅說:「我想席德大概住在裡面的某個地方。」
今天那兩幅畫中間多了一幅刺繡作品。上面綉著:「自由、平等、博愛。」
蘇菲轉身對艾伯特說:「是你把它掛在那兒的嗎?」他只是搖搖頭,臉上有一種憂傷的表情。
然後蘇菲在壁爐架上發現一個小小的信封,上面寫著:「致席德與蘇菲」。蘇菲立刻知道是誰寫的。他居然開始直接針對她了。
這倒是新鮮事。
她拆開信,大聲念出來:親愛的蘇菲和席德:蘇菲的哲學老師應該強調啟蒙運動的意義在於它創立了聯合國賴以成立的一些理想與原則。兩百年前,「自由、平等、博愛」這個口號使得法國人民團結起來。今天,同樣的字眼應該也可以使得全世界團結起來。全人類應該成為一個大家庭,如今這個目標已經比從前更加迫切。想想看,我們的子子孫孫會從我們這裡繼承什麼樣的世界呢?
席德聽見媽媽在樓下喊說電視的偵探影集在十分鐘內就要開演了,同時她也已經把比薩餅放進了烤箱。讀了這麼多東西後,席德覺得好累。她今天早上六點就起床了。
她決定今晚要好好和媽媽一起慶祝她的生日。不過現在她必須在百科全書里查一些東西。
Gouges……不,是DeGouges嗎?還是不對。是O1ympedeGouges嗎?還是查不到。這部百科全書中沒有一個字提到那個因為獻身自己的政治理念而被砍頭的女人。這不是太爛了嗎?她該不會是爸爸捏造出來的人物吧?席德跑到樓下,找一部比較大的百科全書。
「我必須查一些東西。」她對滿臉訝異神色的媽媽說。
她在那一大套家庭百科全書中找出了FORV到GP那一冊,然後便再次跑到樓上的房間。
Gouges……有了!德古日(Gouges,MarieOlympe,一七四八一一七九三年),法國作家,在法國革命期間出版了許多社會問題論述和若干劇本,因此成為革命中的知名人物。她是革命期間少數為婦女爭取權利的人士之一,於一七九一年出版了《女權宣言》。一七九三年時因為膽敢為路易十六辯護、反抗羅伯斯庇爾被砍頭。
(請參照一九oo年所出版的《當代女權運動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