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正邁向破產的地步……
席德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四點了。她把講義夾放在書桌上,然後便跑到樓下的廚房。她得在媽媽等得不耐煩之前趕快到船屋那兒去。她經過那面銅鏡前看了它一眼。
她很快地把茶壺拿出來,準備燒茶,並以加倍的速度做了幾個三明治。
她已經決定要跟她爸爸開幾個玩笑。她開始覺得自己愈來愈站在蘇菲和艾伯特這一邊了。等爸爸到達哥本哈根時,那些玩笑就要開始了。
很快地,她已經端著一個大托盤,站在船屋那兒了。
「我們的早午餐來了。」她說。
媽媽正拿著一塊用沙紙包著的東西。她把一綹散落的髮絲從額前拂開,她的頭髮上也有沙子。
「那我們就不要吃晚餐好了。」
她們坐在外面的平台上,開始吃起來。
「爸爸什麼時候到家?」過了一會兒,席德問。
「星期六。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可是幾點呢?你不是說他要在哥本哈根換機嗎?」
「沒錯……」
媽媽咬了一口肝醬黃瓜三明治。
「他大約五點會抵達哥本哈根,七點四十五分有一班飛機開往基督山。他大概會在九點半時在凱耶維克機場著陸。」
「這麼說他在卡斯楚普機場會停留幾個小時……」
「嗯,幹嘛?」
「沒事。我只是想他一路不知道會怎樣。」
她們繼續吃著。當席德認為時間已經夠久時,便假裝不經意地說:「你最近有沒有安娜和歐雷的消息?」
「他們不時打電話來。七月時他們會回家度假。」
「他們不會提前來嗎?」
「我想不會。」
「這麼說他們這個星期會在哥本哈根……」
「到底怎麼回事?席德。」
「沒事,只是聊聊。」
「你提到哥本哈根兩次了。」
「有嗎?」
「在剛才我們談到爸爸在……」
「我大概是這樣才想到安娜和歐雷吧。」
她們一吃完,席德就收拾杯盤,放在托盤上。
「媽,我得回去繼續看書了。」
「我想也是。」
她的回答里有譴責的意味嗎?她們以前曾經說好在爸爸回家前要一起把船整修好。
「爸爸差點沒要我答應他在他回家前把那本書念完呢。」
「這真是有點太胡鬧了。他雖然離家在外,也不需要這樣子指揮家裡的人呀。」
「你才知道,他可是會指揮人呢!」席德高深莫測地說。「而且你無法想像他多喜歡這樣呢!」
她回到房裡,繼續看下去。
突然間蘇菲聽到有人敲門。艾伯特嚴肅地看著她。
「我們不想被人打攪。」
敲門聲又響了,這回更大聲。
「我要和你談一位丹麥的哲學家。他對黑格爾的哲學非常不滿。」
敲門聲愈來愈激烈,以至於整扇門都在晃動。
「一定是少校派了什麼童話人物來看看我們是不是上鉤了。」
艾伯特說。「他這樣做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如果我們不開門看看是誰,他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把這整棟房子拆掉呀!」
「你說得可能有道理。我們最好還是開門吧。」
於是他們打開門。由於剛才的敲門聲大而有力,蘇菲預期這個人一定長得很魁梧。可是站在門前台階上的卻是一位有著一頭金色的長髮,穿了印花夏裝的小女孩。她兩手各拿了一個小瓶子。一瓶是紅的,一瓶是藍的。
「嗨!」蘇菲說。「你是誰?」
「我名叫愛麗絲。」小女孩說,一邊害羞地一鞠躬。
「果然不出我所料。」艾伯特點點頭。「是愛麗絲夢遊仙境里的愛麗絲。」
「她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愛麗絲解釋說:「仙境是一個完全沒有疆界的國度。這表示仙境無所不在——當然也在聯合國。它應該成為聯合國的榮譽會員國。我們應該派代表參加他們所有的委員會,因為聯合國當初成立也是一個奇蹟。」
「哼……又是少校搞的鬼。」艾伯特嘀咕著。
「你來這兒做什麼呢?」蘇菲問。
「我是來拿這些小哲學瓶子給蘇菲的。」
她把瓶子遞給蘇菲。兩個瓶子都是透明玻璃做的,其中一個裝了紅色的液體,另一個則裝了藍色的。紅瓶子上貼了一張標籤,寫著:請把我喝下去。藍瓶子上的標籤則寫著:請把我也喝下去。
這時忽然有一隻白兔子從小木屋旁跳過去。它全身挺直,只用兩隻腳來走路,身上穿了一件背心和外套。來到小木屋前時,它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懷錶,並且說:「糟了,我要遲到了!」
然後它就跑走了。愛麗絲開始追它。就在她跑進樹林前,她姿態優美地鞠了一個躬,說道:「現在又要開始了。」
「請幫我向蒂娜和皇后打招呼好嗎?」蘇菲在她身後喊。
小女孩消失了。艾伯特和蘇菲仍站在台階上,仔細看著那兩個瓶子。
「『請把我喝下去』和『請把我也喝下去』,」蘇菲念了出來。「我不知道我敢不敢呢。裡面可能有毒。」
艾伯特只是聳聳肩。
「他們是少校派來的。而從少校那邊來的每一件事物都是純粹存在心靈中的,所以這並不是真的水。」
蘇菲把紅瓶子的瓶蓋拿掉,小心地把瓶子送到唇邊。瓶里的水有一種很奇怪的甜味,還有一些別的味道。當她喝下去時,她周遭的事物開始發生了一些變化。
感覺上彷彿小湖、樹林小木屋都融成一體了。很快的,她所見到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蘇菲她自己。她抬頭看了艾伯特一眼,但他似乎也成了蘇菲靈魂的一部分。
「奇怪,真奇怪。」她說。「一切事物看起來都和從前沒有兩樣,但現在卻都成了一體了。我覺得一切事物好像都變成一個思想了。」
艾伯特點點頭.但蘇菲的感覺卻好像是她自己在向她點頭似的。
「這是泛神論或觀念論,」他說。「這是浪漫主義者的世界精神。
在他們的體驗中,每一件事物都屬於一個大的『自我』,這也是黑格爾的哲學。他批評個人主義,認為每一件事物都是世間唯一的世界理性的表現。」
「我應該也喝另外一瓶嗎?」
「標籤上是這麼說的。」
蘇菲把藍瓶子的蓋子拿掉,喝了一大口。裡面的水嘗起來比另一瓶新鮮,味道也較重。喝了之後,她周遭的每一件事物又開始改變了。
在那一瞬間,紅瓶子所造成的效果消失了,一切事物都回到原來的位置。艾伯特還是艾伯特,樹也回到了林子里,湖看起來又是湖了。
可是這種感覺只持續了一秒鐘。因為,所有的東西都一直繼續移動,愈分愈開。樹林已經不再是樹林,每一株小樹現在看起來似乎本身就是一個世界,連最細小的樹枝彷彿都是一個寶庫,裝著一千年的童話故事。
那小湖突然變成了一座無邊無際的汪洋,雖然它沒有變深,也沒有變廣,但湖裡卻出現了許多晶瑩閃爍、細密交織的波紋。蘇菲覺得她即使一輩子注視著這裡的湖水,直到她死去之日也參不透那裡面深不可測的秘密。
她抬起頭看著一棵樹的頂端。上面有三隻小麻雀正全神貫注地玩著一種奇怪的遊戲。她過去也知道樹上有小鳥(即使在她喝了紅瓶子里的水以後),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它們。紅瓶子里的水使得所有事物的差異和各自的特色都泯滅了。
蘇菲從她所站立的大石階上跳下來,蹲在草地上。她在那裡又發現了一個新世界,就像是一個深海的潛水員第一次在海底睜開眼睛一樣。在綠草的莖梗間,青苔顯得纖毫畢露。蘇菲看著一隻蜘蛛不慌不忙地爬過青苔,向著它的目標走去……一隻紅色的虱子在草葉上來回奔跑……一群螞蟻正在草叢間合力工作。可是每一隻小螞蟻走路的方式都各有特色。
最奇怪的是,當她再度站起來,看著仍然站在木屋前階梯上的艾伯特時,居然看到了一個奇妙不可思議的人。感覺上他像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來的生物,又像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一個被施了魔法的人。同時,現在她也以一種嶄新的方式感受到自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她不只是一個人而已,也不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
她是蘇菲,而世間只有她是蘇菲這個人。
「你看見什麼了?」艾伯特問。
「你看起來像是一隻奇怪的鳥。」
「你這麼想嗎?」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理解做另外一個人是什麼樣子。世間沒有兩個人是一樣的。」
「那樹林呢?」
「感覺起來也不一樣了,像是一個充滿了神奇故事的宇宙。」
祁克果「果然不出我所料。藍瓶於是個人主義,打個比方,是祁克果(S&renKierkegaard)對浪漫主義者的理想主義的反動。但它也包括了跟祁克果同一時期的一個丹麥人的世界觀。他就是著名的童話故事作家安徒生。他對大自然種種不可思議的細微事物也有很敏銳的觀察力。比他早一百多年的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也看到相同的事物。萊布尼茲對史賓諾莎的理想主義哲學的反動就像是祁克果對黑格爾的反動一般。」
「你說的話聽起來好滑稽,使我很想笑。」
「這是可以理解的。你再喝一口紅瓶子里的水。來吧,我們坐在台階這裡。在今天結束之前我們要談談祁克果的哲學。」
蘇菲坐在艾伯特的身旁。她從紅瓶子里喝了一小口,然後所有的事物又開始重新聚合。事實上它們聚合得太過了,以致她再次感覺一切事物之間沒有什麼差別,於是她又將藍瓶子拿到唇邊喝了一口。這回她周遭的世界看起來便與愛麗絲拿著這兩個瓶子來時沒有什麼兩樣了。
「可是哪一種感覺是真實的呢?」她問道,「使我們看到真實畫面的是紅瓶子還是藍瓶子?」
「兩者都是。我們不能說浪漫主義者是錯的,或說世間其實只有一個真實世界。可是也許他們的視野都有點大狹窄了。」
「那藍瓶子呢?」
「我想祁克果一定從那個瓶子里喝了幾大口。不用說,他對個體的意義有很敏銳的觀察力。我們不只是『時代的產物』。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只活一次。」
「而黑格爾在這方面看到的並不多?」
「嗯。他對廣闊的歷史比較有興趣,這正是祁克果對他如此不滿的原因。祁克果認為浪漫主義者的理想主義與黑格爾的『歷史觀』都抹煞了個人對自己的生命所應負的責任。因此,對祁克果來說,黑格爾和浪漫主義者有同樣的缺點。」
「我可以了解他為什麼會這麼生氣。」
「祁克果生於一八一三年,從小受到父親的嚴格管教,並且遺傳了父親的宗教憂鬱症。」
「聽起來好像不大妙。」「由於得了憂鬱症,他覺得自己必須解除婚約。但此舉不太受到哥本哈根中產階級的諒解,所以他在很早的時候就成為一個受人唾棄和恥笑的對象。後來他逐漸也厭棄世人、恥笑世人,並因此而逐漸成為後來易卜生所描述的『人民公敵』。」
「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解除了婚約嗎?」
「不只是因為這樣。他在晚年時,對於社會更是大肆批評。他說:『整個歐洲正走向破產的地步。』他認為他生活在一個完全缺乏熱情和奉獻的時代。他對丹麥路德派教會的了無生氣尤其感到不滿,並對所謂的『星期日基督徒』加以無情的抨擊。」
「這年頭還有所謂的『堅信禮基督徒』。因為,大多數孩子只是為了想得到禮物而接受堅信禮。」
「是的,你說到要點了。對於祁克果而言,基督教對人的影響是如此之大,而且是無法用理性解釋的。因此一個人要不就是相信基督教,要不就不信,不可以持一種『多少相信一些』或『相信到某種程度』的態度。耶穌要不就是真的在復活節復活,要不就是沒有。如果他真的死而復活,如果他真的為我們而死的話,那麼這件事實在深奧難解,勢必會影響我們整個生命。」
「嗯。我明白。」
「可是祁克果看到教會和一般大眾都對宗教問題採取一種曖昧含糊的態度。對於他而言,宗教和知識可說是水火不容。光是相信基督教是『真理』並不夠。相信基督教就要過著基督徒般的生活。」
「這和黑格爾有什麼關係呢?」
「你說得對。我們也許應該另起一個頭。」
「所以我建議你重新開始。」
「十七歲那年,祁克果開始研究神學,但他對哲學問題卻日益感到興趣。他二十七歲時,以《論反諷觀念》這篇論文獲得了碩士學位。他在這篇論文中批評浪漫主義的反諷以及浪漫主義者任意玩弄幻象的做法。他並提出『蘇格拉底式的反諷』做為對比。蘇格拉底雖然也以反諷技巧得到很大的效果,但他這樣做的目的乃是為了要尋求有關生命的根本真理。祁克果認為,蘇格拉底與浪漫主義者不同之處在於他是一位『存在主義』的思想家,也就是說他是一位完全將他的存在放進他的哲學思考的思想家。」
「然後呢?」
「一八四一年解除婚約後,祁克果前往柏林訪問,並在那兒聽了謝林講課。」
「他有沒有遇見黑格爾呢?」
「沒有,那時黑格爾去世已有十年了。不過他的思想已經在柏林等許多歐洲地區成為主流。他的『體系』被用來說明每一種問題。
祁克果表示,黑格爾主義所關切的那種『客觀真理』與個人的生命是完全不相關的。」
「那麼什麼樣的真理才是相關的呢?」
「祁克果認為,與其找尋那唯一的真理,不如去找尋那些對個A生命具有意義的真理。他說,找尋『我心目中的真理』是很重要的。他藉此以個人來對抗『體系』。祁克果認為,黑格爾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他並且如此描述那些教導黑格爾主義的教授:『當那令A厭煩的教授先生解釋生命的玄秘時,他大過專註,以致忘了自己的姓名,也忘了自己是一個人,而不只是八分之三段精彩的文章。」』「那麼祁克果認為人是什麼呢?」
「這很難做概括性的說明。對他而言,描繪人或人性的面貌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他認為,世間唯一重要的事只有每一個人『自己的存在』。而你無法在書桌後面體驗自己的存在。唯有在我們行動——尤其是做一些重要的選擇——時,我們才和自我的存在有關聯。有一個關於佛陀的故事可以說明祁克果的意思。」
「關於佛陀的故事?」
「是的,因為佛教的哲學也是以人的存在為起點。從前有一個和尚問佛陀他如何才能更清楚地回答『世界是什麼』『人是什麼』等根本性的問題。佛陀在回答時,將他比喻為一個被毒箭射傷的人。
他說,這個受傷的人不會對『這支箭是什麼材料做的』、『它沾了什麼樣的毒藥』或『它是從哪個方向射來的』這些問題感到興趣。」
「他應該是希望有人能夠把箭拔出來,並治療他的傷口。」
「沒錯。這對於他的存在是很重要的。佛陀和祁克果都強烈感受到人生苦短的現象。而就像我說的,你不能只是坐在書桌後面,構思有關世界精神的本質的哲學。」
「當然。」
「祁克果並說真理是『主觀的』。他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們想什麼、相信什麼都無所謂。他的意思是說,真正重要的真理都是屬於個人的。只有這些真理『對我而言是真的』。」
「你能單一個例子說明什麼是主觀的真理嗎?」
「舉例來說,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基督教是否是真實的。這不是一個理論上的或學術上的問題。對於一個『了解自我生命』的人而言,這是一個關乎生與死的問題,而不是一個你光是坐下來為了討論而討論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應該以最熱情、最真誠的態度來討論。」
「我可以理解。」
「如果你掉到水裡,你對你是否會淹死的理論不會感到興趣。
而水裡是否有鱷魚的問題既不『有趣』,也不『無趣』,因為你已經面臨生死關頭了。」
「我懂了。謝謝你。」
「所以我們必須區分『上帝是否存在』這個哲學性的問題與個人與這些問題的關係。每一個人都必須獨自回答這些問題。而這類根本性的問題只能經由信仰來找尋答案。但照祁克果的看法,那些我們能經由理性而得知的事情(也就是知識)是完全不重要的。」
「你最好說清楚一些。」
「八加四等於十二,這是我們絕對可以確定的。這是笛卡爾以來每位哲學家都談到的那種『可以推算的真理』。可是我們會把它放在每天的祈禱文中嗎?我們躺著時會去思考這樣的問題而不去想我們什麼時候會死嗎?絕不是的。那樣的真理也許『客觀』,也許『具有普遍性』,但對於每個人的存在卻完全無關緊要。」
「那麼信仰呢?」
「你永遠不會知道當你對不起一個人的時候,他是否會原諒你,因此這個問題對你的存在而言是很重要的,這是個你會極度關切的問題。同樣的,你也不可能知道一個人是否愛你,你只能相信他愛你或希望他愛你。可是這些事情對你而言,要比『三角形內各內角的總和等於一八O度』更加重要。你在第一次接吻時絕不會去想什麼因果律啦、知覺模態啦這類的問題。」
「會才怪!」
「在與宗教有關的問題上,信仰是最重要的因素。祁克果曾寫道:『如果我能客觀地抓住上帝,我就不會相信他了。但正因為我無法如此,所以我必須信他。如果我希望保守我的信心,我必須時時緊握住客觀的不確定性,以便讓我即使在七萬葉深的海上,仍能保有我的信心。」
「滿難懂的。」
「許多人曾經試圖證明上帝的存在,或至少嘗試用理性去解釋他。但是如果你滿足於這樣的證明或理論,你就會失去你的信仰,同時也會失去你的宗教熱情。因為重要的並不是基督教是否真實,而是對你而言,它是否真實。中世紀的一句格言『我信,因為荒謬』(credoquiaabsurdum)也表達了同樣的想法。」
「哦?」
「這話的意思是:正因為它是非理性的,所以我才相信。如果基督教所訴求的是我們的理性,而不是我們的另外一面,那它就不叫做信仰了。」
「現在我懂了。」
「我們已經談到了祁克果所說的『存在的』和『主觀真理』的意義,以及他對『信仰』的觀念。他創造這三個觀念是為了批評傳統的哲學,尤其是黑格爾的哲學。不過其中也包含尖銳的『社會批評』在內。他說,現代都市社會中的個人已經成為『大眾』了,而這些大眾或群眾最主要的特色就是喜歡說一些含糊不確定的話語。他的意思就是每一個人所『想』、所『相信』的都是同樣的東西,而沒有人真正對這些東西有深刻的感受。」
人生的階段「我實在很想知道祁克果對喬安的父母會有什麼看法。」
「他對人的評語有時滿嚴苛的。他的筆鋒犀利,諷刺起人來也很尖酸刻薄。比方說,他會說『群眾就是虛偽』、『真理永遠是少數』,以及大多數人對生命的態度都很膚淺之類的話。」
「搜集芭比娃娃已經夠糟了,但更糟的是自己就是一個芭比娃娃。」
「這我們就要談到祁克果所說的『人生三階段』的理論了。」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
「祁克果認為生命有三種不同的形式。他本人所用的名詞是『階段』。他把它們稱為『美感階段』、『道德階段』和『宗教階段』。他用『階段』這個名詞是為了要強調人可能會生活在一個較低的階段,然後突然躍升到一個較高的階段。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活在同樣的階段。」
「請你再解釋清楚。因為我很想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個階段。」
「活在美感階段的人只是為了現在而活,因此他會抓住每個享樂的機會。只要是美的、令人滿足的、令人愉快的,就是好的。這樣的人完全活在感官的世界中,是他自己的慾望與情緒的奴隸。對他而言,凡是令人厭煩的,就是不好的。」
「謝啦,我想我對這種態度很熟悉。」
「典型的浪漫主義者也就是典型的活在美感階段的人,因為這個階段所包含的並不只是純粹的感官享樂而已。一個從美感的角度來看待現實,或自己的藝術,或他所信仰的哲學的人,就是活在美感階段里。他們也可能從美學的角度來看待痛苦或悲傷,但這只是虛榮心作祟罷了。易卜生的《皮爾金》這齣戲的男主角就是典型的活在美感階段的人。」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認識這樣的人嗎?」
「沒有很典型的。不過我想少校有點像是那樣。」
「也許吧,也許吧,蘇菲……雖然這是他展現他那病態的浪漫主義反諷的又一個例子。你應該把你的嘴巴洗一洗。」
「什麼?」
「好吧,這不是你的錯。」
「那就請你繼續說下去吧。」
「一個活在美感階段的人很容易有焦慮或恐怖和空虛的感受。
但果真這樣,他就有救了。祁克果認為,害怕幾乎是有正面意義的。
它表示這個人正處於『存在的狀態中』,可以躍升到更高階段。可是你要不就晉陞到較高的階段,要不就停留原地。如果你不採取行動,而只是在即將躍升的邊緣徘徊是沒有用的。這是個兩者只能擇其一的情況,而且沒有人能夠幫你做這件事,這是你自己的抉擇。」
「這很像是決定要不要戒酒或戒毒一樣。」
「是的,有可能。祁克果所描述的這個『決定的範疇』(categoryofdecision)可能會使人想起蘇格拉底所說的所有真正的智慧都來自內心的話。是否要從美感階段躍升到道德階段或宗教階段,必須是發自個人內心的決定。易卜生在《皮爾金》裡面也描繪了這一點。
另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大作《罪與罰》這本小說中,也生動地描述了存在的抉擇如何必須發自內心的需要與絕望的感受。」
「那時你最佳的選擇就是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如此你也許才可以開始活在道德階段。這個階段的特色就是對生命抱持認真的態度,並且始終一貫的做一些符合道德的抉擇。
這種態度有點像是康德的責任道德觀,就是人應該努力依循道德法則而生活。祁克果和康德一樣注重人的性情。他認為,重要的不是你認為何者是、何者非,而是你開始在意事情的是非對錯。相反的,活在美感階段的人則只注重一件事是否有趣。」
「像那樣活在道德階段,人難道不會變得太嚴肅了嗎?」
「確實可能。祁克果從不認為道德階段是很圓滿的。即使是一個敬業盡責的人,如果一直徹底的過著這種生活,最後也會厭倦的。許多人到了年長之後開始有這種厭倦的感受。有些人就因此重新回到美感階段的生活方式。可是也有人進一步躍升到宗教階段。他們一步就跳進信仰那『七萬吋的深淵裡』。他們選擇信仰,而不選擇美感的愉悅和理性所要求的責任。而就像祁克果所說的,雖然『跳進上帝張開的雙臂』也許是一件很令人害怕的事,但這卻是得到救贖唯一的途徑。」
「你的意思是信仰基督教。」
「是的,因為對祁克果而言,活在『宗教階段』就等於是信奉基督。不過對於非基督徒的思想家而言,他也是很重要的一個人物。
盛行於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就是受到這位丹麥哲學家的啟發。」
蘇菲看看她的手錶。
「已經快七點了。我必須沖回家去了。媽媽不急死才怪。」
她向艾伯特揮一揮手,就跑到小船那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