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內心出現那股令人討厭的自大的衝動……
席德夾著那本厚重的講義夾從床上跳起來。她「砰」一聲把它扔到書桌上,抓起衣服,衝進浴室,在蓮蓬頭下站了兩分鐘,然後就火速穿好衣服,跑到樓下。
「席德,早餐已經好了。」
「我得先去划船。」
「可是,席德……!」
她出了門,穿過花園,跑到小小的平台那兒。她把系船的繩索解開,跳進船里,在海灣里憤怒而快速地劃著,直到她平靜下來為止。
蘇菲,我們就是這個活的星球。地球是航行在宇宙中燃燒的大陽四周的一艘大船。而我們每一個人則是滿載基因航行過生命的一條小船。當我們安全地把船上的貨品運到下一個港口時,我們就沒有白活了……她記得這段話的每一個字。這是為她而寫的,不是為了蘇菲,而是為她。講義夾里的每一個字都是爸爸為她而寫的。
她把槳靠在槳架上,把它們收進來。這時船微微的在水面上搖晃,激起的漣漪輕輕拍擊著船頭。
她就像浮在黎樂桑海灣水面上的這條小船一樣,也只不過是生命表面一個微不足道的東西。
但在這裡面,蘇菲和艾伯特又在哪裡呢?是呀,他們會在哪裡呢?她不太能夠了解他們怎麼可能只是她父親腦子裡的一些「電磁波」。她不能了解——當然也不願接受——他們為何只是由一些白紙和她父親的手提式打字機色帶上的油墨所形成的東西。果真如此,那也可以說她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由某一天在『那一小攤熱熱的水』里突然有了生命的蛋白質複合物的集合體。可是她不止於是這樣而已。她是席德。她不得不承認那個講義夾是一份很棒的禮物,也不得不承認爸爸的確碰觸到了她內心某種永恆事物的核心。
可是她不喜歡他對蘇菲和艾伯特的強硬姿態。
她一定要給他一個教訓,在他還沒回到家之前。她覺得這是她應該為他們兩人做的事。席德已經可以想像父親在卡斯楚普機場的模樣,他會像發瘋似的跑來跑去。
席德現在又恢復正常了。她把船劃回平台那兒,然後把它繫緊。吃完早餐後她陪媽媽坐了很久,能夠和別人聊聊諸如蛋是否有點太軟這類平常的話題的感覺真好。
一直到那天晚上她才開始繼續讀下去。現在剩下已經沒有幾頁了。
現在,又有人敲門了。
「我們把耳朵掩起來吧,」艾伯特說,「說不定敲門聲就停了。」
「不,我想看看是誰。」
艾伯特跟著她走到門口。
門前的台階上站著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他的姿態一本正經,但除了頭上戴著一頂王冠以外,全身上下什麼也沒穿。
「如何?」他說,「你們這些人覺得朕的新衣好看嗎?」
艾伯特和蘇菲都驚訝得目瞪口呆,這使得那個光著身子的男人有點著急。
「怎麼回事?你們居然都不向我鞠躬!」他喊道。
艾伯特鼓起勇氣向他說:「確實如此。可是陛下您什麼都沒穿呀!」
那男人仍舊是一本正經的模樣。艾伯特彎下身子在蘇菲的耳朵旁悄悄說:「他以為自己很體面。」
聽到這話,那男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這裡難道沒有什麼言論管制嗎?」
「很抱歉,」艾伯特說,「我們這裡的人腦筋都很清醒,神智也很健全。國王陛下的穿著如此有失體面,恕我們無法讓你進門。」
蘇菲覺得這個光著身子的男人那副正經八百的神氣模樣實在荒謬,便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的笑聲彷彿是一種事先安排好的信號一般,這時,那個頭上戴著王冠的男人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便趕緊用雙手把他的重要部位遮起來,大步跑向離他最近的樹叢,然後就消失無蹤了,也許已經加入亞當、夏娃、諾亞、小紅帽和波波熊的行列。
艾伯特和蘇菲仍然站在台階上,笑彎了腰。
最後艾伯特說:「我們還是進屋裡,坐在剛才的位子上好了。我要和你談佛洛伊德和他的潛意識理論。」
他們在窗戶旁坐下來。蘇菲看了看她的腕錶說:「已經兩點半了。在舉行花園宴會前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我也是。我們再大略談一下佛洛伊德(SigmundFreud)就好了。」
「他是一個哲學家嗎?」
佛洛伊德「至少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文化哲學家。佛洛伊德出生於一八五六年,在維也納大學攻讀醫學。他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維也納,當時那裡的文化氣息非常濃厚。他很早就決定專攻神經學。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他發展了所謂的『深度心理學』,或稱『精神分析』。」
「請你說明這些名詞好嗎?」
「精神分析是描述一般人的內心,並治療神經和心理失調現象的一門學問。我不想細談佛洛伊德本人或他的著作,不過他的潛意識理論可以使我們了解人是什麼。」
「你把我的興趣勾起來了。說下去。」
「佛洛伊德主張人和他的環境之間不斷有一種緊張關係存在。
這種緊張關係(也就是衝突)尤其存在於他的驅策力、需要和社會的要求之間。我們可以說佛洛伊德發現了人類的驅策力。這使得他成為十九世紀末明顯的自然主義潮流中一個很重要的代表性人物。」
「所謂人類的驅策力是什麼意思?」
「我們的行動並不一定是根據理性的。人其實並不像十八世紀的理性主義者所想的那麼理性。非理性的衝動經常左右我們的思想、夢境和行動。這種不理性的衝動可能是反映我們的基本需求。
例如,人類的性衝動就像嬰兒吸奶的本能一樣是一種基本的驅策力。」
「然後呢?」
「這並不是什麼新發現,但佛洛伊德指出這些基本需求可能會被『偽裝』或『升華』,並在我們無從察覺的情況下主宰我們的行動。
他並且指出,嬰兒也會有某種性反應。但維也納那些高尚的中產階級人士極為排斥這個『嬰兒性反應』的說法,佛洛伊德也因此成為一個很不受歡迎的人。」
「我一點也不驚訝。」
「我們稱這種反應為『維多利亞心態』,就是把每一件與性有關的事視為禁忌的一種態度。佛洛伊德在從事心理治療時發現嬰兒也會有性反應,因此他的說法是有實驗根據的。他也發現有許多形式的精神失調或心理失調可以追溯到童年時期的衝突。後來他逐漸發展出一種我們稱之為『靈魂溯源學』的治療方式。」
「什麼叫靈魂溯源學?」
「考古學家借著挖掘古老的歷史文物以找尋遠古時代的遺迹。
首先他可能會找到一把十八世紀的刀子。再往地下更深處挖掘時,他可能會發現一把十四世紀的梳子,再向下挖時,可能又會找到一個第五世紀的瓮。」
「然後呢?」
「同樣的,精神分析學家在病人的配合下,可以在病人的心靈深處挖掘,並找出那些造成病人心理失調的經驗。因為根據佛洛伊德的說法,我們都會把所有經驗的記憶儲藏在內心深處。」
「喔,我懂了。」
「精神分析醫師也許可以追溯病人以往的一個不幸經驗。這個經驗雖然被病人壓抑多年,但仍然埋藏在他的內心,咬嚙著他的身心。醫師可以使病人再度意識到這個『傷痛經驗』,讓他或她可以『解決它』,心病自然就可以痊癒。」
「聽起來很有道理。」
「可是我講得大快了。我們還是先看看佛洛伊德如何形容人的心靈吧。你有沒有看過剛出生的嬰兒?」
「我有一個呀歲大的表弟。」「當我們剛來到這世界時,我們會用一種直接而毫不感到羞恥的方式來滿足我們身體與心靈的需求。如果我們沒有奶喝或尿布濕了,我們就會大哭。我們也會直接表達我們對身體上的接觸或溫暖擁抱的需求。佛洛伊德稱我們這種『快樂原則』為『本我』。我們在還是嬰兒時,幾乎就只有一個『本我』。」
「然後呢?」
「我們帶著我們內心的這個『本我』或『快樂原則』長大成人,度過一生。但逐漸地我們學會如何調整自己的需求以適應環境;我們學到如何調整這個『快樂原則』以遷就『現實原則』。用佛洛伊德的術語來說,我們發展出了一個具有這種調節功能的『自我』。這時,即使我們想要或需要某個東西,我們也不能躺下來一直哭到我們得到那件東西為止。」
「當然哼。」
「我們可能會很想要某樣外界無法接受的東西,因此我們會壓抑我們的慾望。這表示我們努力要趕走這個慾望,並且將它忘記。」
「喔。」
「然而,佛洛伊德還提出人類心靈中的第三因素。從嬰兒時期起,我們就不斷面對我們的父母和社會的道德要求。當我們做錯事時,我們的父母會說:『不要那樣!』或『別調皮了,這樣不好』!即使長大成人以後,我們在腦海中仍可以聽到這類道德要求和價值判斷的回聲。似乎這世界的道德規範已經進入我們的內心,成為我們』的一部分。佛洛伊德稱這部分為『超我』。」
「是否就是良心呢?」
「良心是『超我』的一部分。但佛洛伊德指出,當我們有一些『壞的』或『不恰當』的慾望,如色情或性的念頭時,這個『超我』會告訴我們。而就像我說過的,佛洛伊德宣稱這些『不恰當』的慾望已經在我們童年的初期就出現過了。」
「怎麼會呢?」
「我們現在知道嬰兒喜歡撫摸他們的性器官。我們在沙灘上經常可以看到這個現象。在佛洛伊德那個時代,兩三歲的嬰兒如果這樣做,馬上就會被父母打一下手,這時也許媽媽還會說:『調皮!』或『不要這樣』!或『把你的手放在床單上』!」
「多病態呀j」
「我們因此對每一件與性和性器官有關的事情有了一種罪惡感。由於這種罪惡感一直停留在超我之中,因此許多人——佛洛伊德甚至認為是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對性有一種罪惡感。而根據佛洛伊德的說法,性的慾望和需求事實上是人類天性中很自然而且很重要的一部分。就這樣,人的一生都充滿了慾望與罪惡感之間的衝突。」
「你難道不認為自從佛洛伊德的時代以來,這種衝突已經減少了很多?」
潛意識「確實如此。但許多佛洛伊德的病人面臨非常強烈的衝突,以至於得到了佛洛伊德所謂的『精神官能症』。舉例來說,他有一個女病人偷偷愛上她的姊夫,當她的姊姊因病而死時,她心想:『他終於可以娶我了!』可是這種想法與她的超我有了正面衝突。於是她立刻壓抑這種可怕的念頭。換句話說,她將這個念頭埋藏在她的潛意識深處。佛洛伊德寫道:『這個年輕的女孩於是生病了,並有嚴重的歇斯底里的癥狀。當我開始治療她時,她似乎完全忘記了她姊姊臨終的情景以及她心裡出現過的那個可恨的自私慾望。但經過我的分析治療後,她記起來了,並在一種非常激動不安的狀態下將那個使她致病的時刻重新演練一次。經過這種治療,後來她就痊癒了。』」
「現在我比較了解你為何說它是『靈魂溯源學』了。」
「所以我們可以了解人類一般的心理狀態。在有了多年治療病人的經驗後,佛洛伊德得出一個結論:人類的意識只是他的心靈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意識就像是露在海面上的冰山頂端,在海面下,也就是在人意識之外,還有『潛意識』的存在。」
「這麼說潛意識就是存在於我們的內心,但已經被我們遺忘,想不起來的事物哼?」
「我們並不一定能夠意識到我們曾經有過的各種經驗。但那些只要我們『用心想』便可以記起來的想法或經驗,佛洛伊德稱之為『潛意識』。他所說的『潛意識』指的是那些被我們『壓抑』的經驗或想法,也就是那些我們努力要忘掉的『不愉快』、『不恰當』或『醜陋』的經驗。如果我們有一些不為我們的意識(或超我)所容忍的慾望或衝動,我們便會將它們埋藏起來,去掉它們。」
「我懂了。」
「這樣的作用在所有健康的人身上都會發生。但有些人因為過度努力要把這些不愉快或禁忌的想法從意識中排除,以至於罹患了心理方面的疾病。被我們壓抑的想法或經驗會試圖重新進入我們的意識。對於某些人來說,要把這類衝動排除在敏銳的意識之外,需要費很大的力氣。一九O九年佛洛伊德在美國發表有關精神分析的演講時,舉了一個例子說明這種壓抑的機轉是如何作用的。」
「我倒是很想聽一聽。」
「他提到:假設在這個演講廳這麼多安安靜靜、專心聽講的觀眾裡面,有一個人很不安分。他毫無禮貌地大笑,又喋喋不休,並把腳動來動去,使我無法專心演講。後來我只好宣布我講不下去了。
這時,你們當中有三四個大漢站起來,在一陣扭打後,把那個攪局的人架了出去。於是這個攪局者就被『壓抑』了,我因此可以繼續講下去。可是為了避免那個被趕走的人再度進來搗亂,那幾位執行我的意志的先生便把他們的椅子搬到門口並坐在那兒『防禦』,以繼續壓抑的動作。現在,如果你們將這個場景轉移到心理,把這個大廳稱為『意識』,而把大廳外面稱為『潛意識』,那麼你們就可以明白『壓抑』作用的過程了。」
「我同意。」
「可是這個搗亂者堅持要再進來。至少那些被我們壓抑的想法和衝動是這樣的。這些想法不斷從我們的潛意識浮現,使我們經常處於一種壓力之下。這是我們為什麼常常會說一些本來不想說的話或做一些本來不想做的事的緣故。因為我們的感覺和行動會受到潛意識的鼓動。」
「你能不能單一個例子呢?」
「佛洛伊德指出這類機轉有好幾種。一個是他所謂的『說溜了嘴』,也就是我們無意中說出或做出一些我們原本想要壓抑的事情。佛洛伊德舉了一個例子。有一個工廠的工頭有一次在宴會中要向他的老闆敬酒。問題是這個老闆很不受人歡迎,簡直就是人家所說的『一隻豬』。」
「然後呢。」
「這個工頭站起來,舉起他的酒杯說:讓我們來敬這隻豬吧!」
「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工頭也嚇呆了。其實他說的只是他內心的真話,但他原本沒打算把它說出來的。你想不想聽聽另外一個例子?」
「請講。」
「一位主教應邀到當地牧師家裡喝茶。這位牧師有好幾個乖巧有禮貌的女兒,年紀都很小。而這位主教剛好有一個超乎尋常的大鼻子。於是牧師就事先告誡他的女兒無論如何不能提到主教的鼻子,因為孩童的壓抑機轉還沒有發展出來,因此往往會脫口而出,說一些不該說的話。後來,主教到了,這些可愛的小女孩極力剋制自己不要提到他的鼻子。她們甚至不敢看它,想要忘掉它的存在。
可是她們從頭到尾都想著那個鼻子。後來主教請其中一個女孩把糖遞過去,於是她看著這位可敬的主教,並說:你的鼻子里放糖嗎?」
「真是太糟糕了!」
「另外一件我們可能會做的事就是『合理化』。意思就是說,我們自己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告訴別人我們做某一件事的真正動機,因為這個動機是讓人無法接受的。」
「譬如說什麼?」
「我可以為你催眠,叫你去把窗戶打開。當你被我催眠時,我告訴你當我用手指敲桌子時,你就要起來把窗戶打開。接著,我開始敲打桌面,你也就跑去開窗子。事後,我問你為何要開窗戶,你也許會說因為房間里大熱了。可是這並不是真正的理由,只是你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因為受到了我催眠時的指令而去做那件事。這就是所謂的『合理化』。」
「嗯,我明白了。」
「我們幾乎每天都有這種『兩面式溝通』的經驗。」
「我那個四歲的表弟可能沒有什麼人陪他玩,所以每次我去,他總是很高興。有一天我告訴他我得趕快回家去找我媽。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他說什麼?」
「他說,她是笨蛋。」
「嗯,這確實是一個合理化的例子。你的表弟所說的話並不是他真正的意思。他真正想說的是要你不要走,可是他太害羞了,不敢這樣說。除了『說溜嘴』和『合理化』之外,還有一種現象叫做『投射,。」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把我們內心試圖壓抑的特點轉移到別人身上。譬如說一個很吝嗇的人會說別人斤斤計較,而一個不願承認自己滿腦子想著性的人可能愈容易對別人成天想著性的樣子感到憤怒。」
「嗯。」
「佛洛伊德宣稱,我們每天的生活裡面都充滿了這類潛意識的機轉。我們時常會忘記某個人的名字,在說話時摸弄自己的衣服,或移動房間里隨意放置的物品。我們也時常結結巴巴或看似無辜地說錯話,寫錯字。但佛洛伊德指出,這些舉動事實上並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是意外的或無心的。這些錯誤事實上可能正泄漏我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從現在起,我可要很小心地注意自己說的話。」
「就算你真的這樣做,你也無法逃避你潛意識的衝動。我們應該做的其實是不要太過努力把不愉快的記憶埋藏在潛意識中。因為那就像是試圖把水鼠巢穴的入口堵住一樣。水鼠一定會從其他的洞口進入花園。因此,讓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門半遮半掩事實上是一件很健康的事。」
「如果你把門鎖住了,可能就會得精神病,是不是這樣?」
「沒錯。精神病患就是一種大努力把『不愉快』的記憶排除在意識之外的人。這種人往往拚命要壓抑某種經驗。不過他也可能很希望醫生能夠幫助他回到那些傷痛的記憶。」
「那醫生會怎麼做呢?」
「佛洛伊德發展出一個他稱為『自由聯想』的技巧。他讓病人用一種很放鬆的姿勢躺著,並說出他腦海里想到的任何事情,無論這些事情聽起來有多麼不相干、漫無目的、不愉快或令人難為情。他的用意是要突破病人在傷痛記憶上所加的管制,因為這些傷痛記憶正是讓病人焦慮的因素。它們一直都活躍在病人的心中,只不過不在意識當中罷了。」
「是不是你愈努力去忘掉一件事情,你在潛意識裡就愈容易想起這件事?」
解夢「正是如此。所以我們必須能察覺潛意識所發出的信號。根據佛洛伊德的說法,洞悉我們的潛意識的最佳途徑就是透過我們的夢境。他的主要作品所討論的就是這個題目,書名叫《夢的解析》,出版於一九OO年。他在書中指出,我們做的夢並不是偶然的。我們的潛意識試圖透過夢和我們的意識溝通。」
「真的呀?」
「在治療病患多年,並且多次分析他自己的夢境之後,佛洛伊德斷言所有的夢都反映我們本身的願望。他說,這在孩童身上非常明顯。他們會夢見冰淇淋和櫻桃。可是在大人身上,這些想要在夢中實現的願望都會經過偽裝。這是因為即使在睡夢中,我們仍然會管制自己的想法。雖然這種管制(就是壓抑的機轉)在我們睡著時會減弱很多,但仍然足以使我們不願承認的願望在夢中受到扭曲。」
「所以夢才有必要加以解析。」
「佛洛伊德指出,我們必須了解我們夢中的情節並不代表夢的真正意義。他把實際的夢境——也就是我們所夢見的『影片』或『錄影帶』——稱為『顯夢』(manifestdream)。夢中的情景總是與前一天發生的事有關。但這個夢也有一個更深層的意義是我們的意識無法察覺的。佛洛伊德稱之為潛夢意念。這些真正表現於夢境的隱藏意念可能來自很久很久以前,也許是從童年最早的時期。」
「所以我們要先分析夢,才能了解夢。」
「沒錯。若是精神病患,則必須和治療師一起做這件工作。不過,醫師並不負責解析病患的夢,他只能在病人的配合之下做這件事。在這種情況下,醫師扮演的角色正像蘇格拉底所說的『助產士』一般,協助病人解析自己的夢。」
「我明白了。」
「把潛夢意念轉換成顯夢的面向的工作,佛洛伊德稱之為『夢的運作』(dreamwork)。我們可以說顯夢『遮掩』或『密隱』了做夢人真正的意念。在解釋夢境時,我們必須經由相反的程序來『揭開』或『解密』夢的『主題』,以便找出它的要旨。」
「你可以舉個例子嗎?」
「佛洛伊德在書中舉了許多例子。不過我們可以自己單一個簡單的、非常佛洛伊德式的例子。假設有一個年輕人夢見他的表妹給他兩個氣球……」
「然後呢?」
「該你啦,你試試看能不能解這個夢。」
「唔……就像你說的,這裡的顯夢是:一個年輕人的表妹給他兩個氣球。」
「然後呢?」
「你說夢中的情境總是與前一天所發生的事有關。因此他前一天可能去參加了一個展覽會,或者他可能在報紙上看了一張有關氣球的照片。」
「有可能是這樣,不過他也可能只是看了『氣球』這個字,或一件使他想起氣球的事物。」
「可是這個夢的『潛夢意念』到底是什麼?」
「你是解夢人呀]」
「也許他只是想要兩三個氣球。」
「不,不是這樣。當然在夢中人往往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這點你說對了。可是一個年輕人很少會熱切的想要幾個氣球。就算他想要,他也不需要靠做夢的方式。」
「我想我懂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他的表妹,而那兩個氣球就是她的胸部。」
「對了,這樣的解釋比較有可能。而且這一定是在他對自己的願望覺得很難為情的情況下才會做這種夢。」
「所以說我們的夢經常是迂迴曲折的?」
「對。佛洛伊德相信夢境乃是『以偽裝的方式滿足人被壓抑的願望』。不過佛洛伊德只是當年維也納的一個醫生,因此到了現在我們實際壓抑的事情可能已經改變了很多。不過他所說的夢中情節會經過偽裝的機轉可能仍然成立。」
「嗯,我懂了。」
「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在一九二O年極為重要,尤其是在精神病患的治療方面。他的潛意識理論對於藝術與文學也有很大的影響。」
「藝術家是不是開始對人們潛意識的精神生活有興趣了?」
「沒錯,雖然在十九世紀最後十年,佛洛伊德還沒有發表他的精神分析理論時,所謂的意識流就已經成為主要的文學潮流。這顯示佛洛伊德在一八九O午開始使用精神分析方法並不是偶然的。」
「你的意思是那是當時的時代風氣嗎?」
「佛洛伊德本人並未宣稱『壓抑』、『防衛機轉』和『合理化』這些現象是他『發明』的。他只是第一個把人類的這些經驗應用在精神病學上的人罷了。他也是一個擅用文學的例子來說明他的理論的大師。不過我說過了,從一九二O年開始,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對藝術和文學產生了更直接的影響。」
「怎麼說呢?」
「詩人與畫家,尤其是那些超現實主義者,開始試圖將潛意識的力量用在他們的作品中。」
「什麼是超現實主義者?」
「超現實主義這個名詞是從法文而來,意思是『超越現實』。一九二四年時,布烈頓(AndreBreton)發表了一篇《超現實主義者宣言》,主張藝術應該來自潛意識,藝術家應該從他的夢境中自由擷取靈感,並努力邁向『超越現實』的境界,以跨越夢與現實之間的界限。同時藝術家也有必要掙脫意識的管制,盡情揮灑文字和意象。」
「嗯。」
「就某方面來說,佛洛伊德已經告訴我們其實每一個人都是藝術家。畢竟,夢也可以算是藝術作品,而每天晚上我們都會做新的夢。為了要解釋病人的夢,佛洛伊德經常必須解釋許多象徵符號的意義,就像我們詮釋一幅畫或一篇文學作品一樣。」
「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做夢嗎?」
「最近的研究顯示,我們睡著後,有百分之二十的時間都在做夢,也就是說每晚做夢兩到三個小時。如果我們在睡眠的各個階段受到打擾,我們就會變得煩躁易怒。這正表示每一個人內心都需要以藝術的形式來表達他或她存在的情況。畢竟我們的夢是與自己有關的。我們既是導演,也是編劇和演員。一個說他不了解藝術的人顯然並不十分了解自己。」
「我懂了。」
「佛洛伊德並且提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證據,說明人心的奧妙。他治療病人的經驗使他相信,我們將我們所見、所經驗的一切事物都貯存在我們意識深處的某個地方,而這些印象可能會再度浮現。有時我們會突然『腦中一片空白』,然後過了一會,『差點就想起來了』,然後再度『猛然想起』。這就是原本存在於潛意識的東西突然經由那扇半開半掩的門溜進我們意識的例子。」
「可是有時需要花好久的時間。」
靈感「所有的藝術家都有這種經驗。可是後來突然間好像所有的門、所有的抽屜都打開了,每個東西都自己滾了出來,這時我們就可以發現所有我們原本苦思不得的字句和意象。這就是潛意識的『蓋子』被揭開了。我們也可以稱之為靈感。感覺上好像我們所畫的、所寫的東西是來自於某種外在的泉源似的。」
「這種感覺一定很美妙。」
「可是你一定也有過這樣的經驗。這種現象經常出現於那些過度疲累的兒童身上。他們有時玩得太累了,因此在睡覺時似平是完全清醒的。突然間他們開始說故事,而且所說的話彷彿是他們還沒有學過的。事實上,他們已經學過了。只是這些字眼和意念『潛藏』在他們的潛意識中,而當所有的防備和管制都放鬆時,它們就浮現出來了。對於藝術家而言,不要讓理性或思維壓制潛意識的表達是很重要的。有一個小故事可以說明這點,你要不要聽?」
「當然要啦。」
「這是一個非常嚴肅、非常哀傷的故事。」
「說吧。」
「從前有一隻蜈蚣,可以用它那一百隻腳跳出非常美妙的舞蹈。每次它跳舞,森林中所有的動物都會跑來觀賞。大家對它那美妙的舞姿都印象深刻。可是有一隻動物並不喜歡看蜈蚣跳舞,那就是烏龜。」
「它大概是嫉妒吧。」
「烏龜心想,我要怎樣才能阻止蜈蚣跳舞呢?它不能明說它不喜歡看蜈蚣跳舞,也不能說自己跳得比較好,因為那是不可能的。
因此它想了一個很惡毒的計劃。」
「什麼計劃?」
「它坐下來寫了一封信給蜈蚣,說:『喔,偉大的蜈蚣呀,我對你精湛的舞藝真是佩服極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跳的。你是不是先舉起你的第二十八號左腳再舉起你的第三十號右腳?還是你先舉起你的第十七號右腳,再舉起你的第四十四號右腳?我熱切地期待你的回信。崇拜你的烏龜敬上。,」
「真是鬼話!」
「蜈蚣讀了信以後,馬上開始思索自己是怎麼跳的。它到底先舉起哪一隻腳?然後又舉起哪一隻腳?你猜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蜈蚣從此不再跳舞了?」
「正是如此。這就是理性的思考扼殺想像力的例子。」
「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
「所以一個藝術家一定要能夠『放得開』。超現實主義者就利用這點,而讓事情自己發生。他們在自己的前面放了一張白紙,然後開始不假思索地寫下一些東西。他們稱之為『自動寫作』。這個名詞源自招魂術,因為實施招魂術的靈媒相信已逝者的靈魂會指引她手上的筆。不過這些事情我們還是等到明天再說好了。」
「好吧。」
「從某個角度來說,超現實主義者也是一個靈媒,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媒介。我們可以說他是他自己的潛意識的靈媒。事實上也許每一種創作都帶有潛意識的成分。因為,我們所謂的創作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創作不就是你創造出某個東西嗎?」
「差不多。創作的過程就是想像與理性的細密交織的時刻,只是人的理性常常阻塞了想像力。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因為如果沒有想像力,我們就永遠不可能創造出什麼新的事物。我認為想像力就像是一個達爾文的系統。」
「很抱歉,我實在不懂你的意思。」
「達爾文主義主張,大自然的突變物相繼出現,但其中只有一些能用。只有一些能夠活下去。」
「然後呢?」
「我們透過靈感所得到的許許多多新想法也是一樣。如果我們不過分管制自己,這些『思想的突變物』就會在我們的意識中接二連三地發生。但其中只有一些想法是可行的。這時,理智就派上用場了。因為它有一個重要的功能。打個比方,當我們把一天的收穫攤在桌上時,我們必須加以挑選。」
「這個比喻挺不賴的。」
「你可以想像如果我們任由自己說出或寫出那些我們所想到(進入我們的腦波)的事,情況會變得怎麼樣呢?這世界會因為這許多偶然的衝動而毀滅,因為所有的想法都沒有經過揀選。」
「那麼我們是靠理智來加以揀選啰?」
「對。你不認為是這樣嗎?想像力也許可以創造新的事物,但卻不能加以揀選。想像力是不會『創作』的。一個創作(每一個藝術作品都是創作)乃是想像力和理智或心靈與思想)之間互相奇妙作用的結果。因為,創造的過程總是會有一些偶然的成分。你必須要先『放羊』,然後才能『牧羊』。」
艾伯特靜靜地坐在那兒,凝視著窗外。這時蘇菲看到湖邊有一群人正在互相推擠。那是迪斯尼樂園裡各種五顏六色的卡通人物。
「那是高飛狗,」她大喊,「還有唐老鴨和它的侄子們……嘿,艾伯特,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還有米老鼠……」
艾伯特轉向她:「是的,孩子,這是很可悲的。」
「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已經變成少校的羊群中兩個無助的受害者。當然,這是我自己的錯。是我自己開始談論自由聯想的概念的。」
「你一點都不需要責怪自己呀……」
「我剛才正要說想像力對於我們哲學家的重要性。為了產生新的思想,我們必須大膽地放開自己。可是現在,情況已經有點過火了。」
「別擔心。」
「我剛才也正要提到思維的重要性,但他卻在這裡玩這些愚蠢之至的把戲。他真應該覺得慚愧。」
「你又在反諷了嗎?」
「反諷的是他,不是我。可是有一點使我感到安慰,而這一點正是我的計劃的基礎。」
「你真的把我弄糊塗了。」
「我們已經談過了夢,夢也有一些反諷的意味。因為,我們除了是少校的夢裡的意象之外,什麼也不是了呀。」
「啊!」
「可是有一件事是他沒有想到的。」
「什麼事?」
「也許他已經很難為情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夢。他知道我們所說、所做的每一件事,就像做夢的人記得夢裡的情節一樣,因為舞動筆桿的人是他。但就算他記得我們之間所說的每一句話,他也不是完全清醒的。」
「這話怎麼說呢?」
「他並不知道他的潛夢意念,他忘記了這也是一個經過偽裝的夢。」
「你說的話好奇怪呀。」
「少校也是這麼想,這是因為他不明白自己夢的語言。我們應該感到慶幸,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有一些發揮的空間。有了這樣的空間以後,我們不久就能夠衝出他那混亂的意識,就像水鼠在夏日的陽光下歡快地跳躍一樣。」
「你認為我們會成功嗎?」
「我們非這樣做不可。過兩三天會讓你大開眼界。到時候少校就不會知道那些水鼠在哪裡,或者他們下次什麼時候會冒出來了。」
「可是就算我們只是夢中的人物,我還是我媽的女兒。現在已經五點了,我得回家去籌備花園宴會了。」
「嗯……你在回家的路上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小忙?」
「什麼忙?」
「請你試著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讓少校的眼睛一路盯著你回家。當你到家時,請你努力想著他,這樣他也會想著你。」
「這有什麼好處呢?」
「這樣我就可以不受干擾地進行我的秘密計劃。我要潛進少校的潛意識,一直到下次我們再見面以前,我都會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