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從晴空中落下一封鮑里斯的來信,我已有好多個月沒有見過他了。這是封奇怪的信,我並不想假裝完全看明白了。
「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至少在我看來,是你觸動了我,觸動了我的生活。就是說,我仍活著,而我又快要死了。這樣多愁善感了一陣我又經歷了另一次洗禮,我又活了一回。我活著,這一回不憑藉回憶往事,像我跟別人談起的那樣,不過我活著。」
信就是這樣開頭的,沒有問候的話,沒有日期,沒有地址,寫在從空白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格紙上,字寫得很輕,字體華麗、潦草。「這就是為什麼你同我非常親近,不論你喜不喜歡我,在內心深處我倒認為你是恨我的。通過你我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又看到了自己在死去,我快死了。除了死掉拉倒,還有點兒別的。這也許是我怕見到你的原因——也許你在我身上玩了鬼把戲,然後死了。如今事情發生得很快。」
我站在石頭旁邊一行行讀過去,這一番關於生死和事情發生得很快的空談聽起來像瘋話。據我所看見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報紙頭版上登載的那些尋常災禍。過去六個月來鮑里斯一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躲在一間房租便宜的小屋裡,或許同克朗斯塔特通過心靈感應術保持著聯繫。他講到退卻的防線和撤出的戰區,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好像他正在一條戰壕里向司令部寫報告。也許他坐下寫這封信時穿著常禮服,也許他搓了幾回手,以前有顧客上門來租他的公寓時他常常那樣。他又寫道,「我想叫你自殺的原因是……」看到這兒我不禁大笑起來,以前在波勒茲別墅他常把一隻手插進常禮服的後襟里踱來踱去,要不就是在克朗斯塔特那兒——不拘哪兒,只要有擺下一隻桌子的地方就行——同時滔滔不絕地把這番生與死的廢話說個夠。必須承認我從來沒有聽懂過一個詞,不過這場面倒也熱鬧。作為一個非猶太人,我自然對一個人腦袋裡閃過的各種念頭感興趣。有時他會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那是被腦子裡湧現的潮水般的念頭弄得疲乏了。他的腳剛好碰到書架上,那兒放著柏拉圖和斯賓諾莎的書,他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些書對我沒有用。我要承認他把這些書渲染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它們是講什麼的,有時我也會偷偷翻翻其中一卷,看看那些異想天開的思想是不是真是這些人自己的,因為鮑里斯總說這些觀點是他們的,不過他的話與他們的思想聯繫不大,基本上不沾邊,鮑里斯有他自己的獨特說法,就是說,當我同他單獨在一起時,不過一聽克朗斯塔特講話我就覺得是鮑里斯剽竊了他的高見。他倆談論的是一種高等數學,不含一點血肉的東西,鬼魂般荒誕,抽象得可怕。待他們談到死的事兒時才變得具體一些了。不管怎樣,切肉刀和砍肉斧也得有一個柄。我非常喜歡參加那些討論,生平第一次覺得死亡很吸引人,我是指所有帶有不流血痛苦的、抽象的死亡。他們不時會因為我還活著恭維我,但是他們的恭維方式令我很窘迫,他們叫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並出現返祖現象的遺老、一條浪漫的破布、一個有情感的直立猿人。鮑里斯尤其從挖苦我中得到樂趣,他要我活著以便自己能隨心所欲地死去。他看我、揶榆我的樣子…殺的原因是當時我同你非常親近,或許是再也不會有的那麼親近。我怕,我非常怕哪一天你會回來找我、死在我手上,那樣一來一想到你,我就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這是不能忍受的,為此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或許你能想像出他會說這種話!我自己卻不清楚他怎麼看待我,至少我本人顯然純粹只是一個觀念,一個不吃食物生存下來的觀念。鮑里斯向來不大重視吃飯問題,他企圖用觀念養活我,每一件事情都是觀念,然而,當他打主意要把公寓租出去時卻不忘在衛生間里放一隻新臉盆。總之,他不想叫我死在他手上。他寫道,「你必須做我的生命,直到最後。這是你可以接受我對你的看法的唯一辦法。如你所見,因為你同某件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一道捆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你,也不希望這樣做。我死了,但我想要你活得一天比一天更興旺。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向別人談起你時總有點羞愧,這樣熟悉地談論自己總是不容易的。」
也許你會以為他迫不急待地要見我,希望了解我正在做什麼。錯了,他在信中連一行也不曾提及具體的或個人的事情,除了這一番有關生死的話,除了這一小段戰壕中寫就的話,這一小股向每個人宣告戰爭仍在繼續的毒氣。有時我自問為什麼被我吸引的人都是精神錯亂的人、神經衰弱的人、神經病患者、精神病患者——尤其是猶太人。一個健康的非猶太人身上准有某種叫猶太人激動的東西,就像他看到發酸的黑麵包一樣。比如說莫爾多夫,據鮑里斯和克朗斯塔特說,他自封為上帝了,這條小毒蛇毫無疑問在恨我,可他又離不開我。他定期跑來叫我侮辱一頓,對於他這像吃補藥一樣。起初我對他確實十分寬宏大度,不管怎樣他在付錢叫我聽他說。儘管我從未顯出很同情的樣子,我卻明白涉及到一頓飯和一點兒零花錢時要免開尊口。
過了不久,我發現他竟是這樣一個受虐狂,於是便時時當面嘲弄他。這就像用鞭子抽他,使悲哀和憂傷伴著新迸發的活力一起涌瀉了。也許我們之間一切都會和諧的,若不是他覺得保護塔尼亞是他的職責。塔尼亞是猶太人,這引出一個道德問題。他要我忠於克勞德,我必須承認對於這個女人我還是一往情深的。
他有時還給我錢,叫我去跟她睡覺,直到他領悟到我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色鬼為止。
我提到塔尼亞是因為她剛從俄國回來,幾天以前才回來。西爾維斯特仍留在後面去鑽營一份工作,他已完全放棄了文學,又投身於那個新的烏托邦了。塔尼亞要我同她一起回去,最好回到克里米亞,去開始新的生活。那天我們在卡爾的房間里大喝了一氣酒,商量這件事的可能性。我想知道到了那兒我做什麼謀生,比方說,能不能幹校對員。塔尼亞說我不必擔心幹什麼,只要我真心愿意去他們會替我找到一份工作的。我想顯出熱心的樣子,結果卻顯得悲戚戚的。在俄國,人們可不想看到哭喪的臉,他們要你快活、熱情、輕鬆、樂觀,聽起來那兒同美國一樣。可我天生就缺乏這份熱情,當然我沒有對她說,可我暗自希望他們扔下我,讓我回到自己的小職位上去,呆在那兒,直到戰爭爆發。這一套關於俄國的騙局略略使我有些不安,塔尼亞為此卻很動感情,因而我們幾個喝光了十幾瓶便宜的紅葡萄酒。卡爾像蟑螂一樣蹦來蹦去,他身上的猶太血統足以使他因為俄國這樣一個念頭而欣喜若狂。除了叫我們結婚之外沒有別的辦法——立即結婚。他說,「結婚吧!你們不會損失什麼!」然後他假裝要去辦一件小事,好叫我倆來個速戰速決。塔尼亞也想干,可是俄國的事已牢牢地移植在她腦子裡了,她便在對我嘮叨中浪費完了這段時間,她的話使我有點惱火和不安。可我們必須考慮吃飯、去辦公室了,於是我們在埃德加一基內林蔭道上擠進一部計程車飛速駛走了,這兒距公墓很近。這時正是坐在敞篷汽車上穿過巴黎的好時辰,葡萄酒在肚子里翻來滾去更叫人覺得格外痛快。卡爾坐在我們對面的摺疊座位上,臉紅得像一棵甜菜。這個可憐的狗東西倒挺快活,想到他將在歐洲另一邊過一種美妙的新生活了,同時他也有點兒悵然,這我看得出來。他並不真想離開巴黎,正如我也不想離開一樣。巴黎對他並不好,同樣,它對我、對任何人都不好,可是當你在這兒飽經磨難之後仍是巴黎使你留連忘返,你可以說它掌握住你了。它像一個害相思病的婊子,寧願死也要拽著你。我看得出,他就是這樣看待巴黎的。過塞納河時他咧著嘴傻笑,四下里望望建築物和塑像,彷彿是在夢中看到它們。對於我這也像一場夢,我把手伸進塔尼亞的胸口,拚命捏她的xx頭,我留意到橋下的流水和駁船,還有聖母院,正像明信片上畫的。我醉醺醺地自忖一個女人就是這樣被姦汙的,不過我仍很滑頭,知道拿俄國、天堂或天下任何東西換我腦子裡這些亂糟糟的念頭我都不會換的。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我獨自在胡思亂想,很快我們就要把很多吃的塞進肚子,還有額外叫的一切好吃的、一些會淹沒去俄國這件事情的上好濃甜酒。有了塔尼亞這樣一個充滿朝氣的女人,他們一旦想到什麼才不會管你怎樣呢。放手讓他們干,他們會在計程車上就扯下你的褲子。不過穿過街上來往的車輛還是很妙的,我們臉上塗著胭脂,肚子里的酒像陰溝一樣發出汩汩的響聲,尤其在我們猛地拐入拉菲特街之後。這條街的寬度恰好能容納街尾那所小殿堂,上面是耶穌聖心,一座有外國情調、亂七八糟的建築,這也是穿越你的醉酒狀態、丟下你無助地在過去的日子裡游泳的清晰明白的法國觀念,這就是叫你在完全清醒而又不刺激神經的飄忽不定的夢幻中游泳。
塔尼亞回來了、我有了穩定的工作、關於俄國的醉話、夜晚步行回家、盛夏的巴黎——生活似乎又昂起頭來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鮑里斯寄來的那類信令我覺得十分荒誕的原因。我幾乎每天都在五點左右同塔尼亞會面,跟她一起喝一杯波爾圖葡萄酒,她把這種酒叫作波爾圖葡萄酒。我讓她帶我去以前從未到過的地方,去香榭麗舍大街附近的時髦酒吧,那兒的爵士樂聲和姑娘低聲吟唱聲彷彿滲透進桃花心木的傢具里去了。即使是去上廁所,這軟綿綿的傷感旋律也在身邊索繞,它通過排氣扇飄進廁所,使生活變成虛幻,變成彩虹色的泡沫。不知是因為西爾維斯特不在還是出於別的原因,塔尼亞現在覺得自由了,她的一舉一動簡直像天使一樣。有一天她說,「我走之前你對我很不像樣。你幹嗎要那樣做?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對嗎?」我們在柔和的燈光照射下,在滲透那個地方的軟綿綿餐室音樂聲中變得易動感情了。快要到去上班的時間了,我們還沒有吃飯,支票簿存根攤在我們面前——六法郎、四個半法郎、七法郎、兩個半法郎——我機械地數著,同時在想自己會不會更樂意去當一個酒吧招待員。常常是這樣——塔尼亞跟我說話,當她滔滔不絕地談到俄國、未來、愛情這一類廢話時,我會想到最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想到擦皮鞋、當廁所服務員。我尤其想到這個,因為她拉我去的那些下流場所很舒適,我從來不曾悟到我去的那些下流場所很舒適,我從來不曾悟到我會非常理智,也許會老、會駝背……不,我始終在想,未來不管怎樣合情合理仍會處在這種環境中,同樣的樂曲會灌進我腦子,酒杯碰在一起,每一個形狀姣好的屁股後面會放出一道一碼寬的香氣,足以驅散生活中發出的臭氣,甚至樓下廁所里的臭氣。
奇怪的是這個想法從未阻止我同塔尼亞踴跳到這些時髦酒吧里去。離開她當然是容易的,我常常領她來到辦公室附近一所教堂的門廊上。我們站在黑暗中最後擁抱一回,她對我低聲道,「老天,現在我該幹什麼?」她希望我扔掉工作,這樣就可以白天黑夜都同她做愛。她甚至不再去理會俄國了,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行。可是我一離開她頭腦就清醒了。從旋轉門裡進去後我聽到的是另一種音樂,不那麼纏綿,不過也很好聽。香氣也成了另外一種,不止一碼寬,卻無處不在,像是汗味和機器散發出的薄荷味。進門時我通常都喝得大醉,一進來便好像突然來到了海拔低的地方。我一般是一進來便直奔廁所,它使我振作起來。廁所里涼快些,要不就是流水聲造成了這種錯覺,廁所始終是一種冷灌洗療法,而且是真正的。進去之前你必須經過一排正在脫衣服的法國人。哼!這些魔鬼身上發出了臭味,為此他們還拿高薪呢。他們站在那兒,脫掉了衣服,有的穿著長內衣、有些留著鬍子,大多數人皮膚蒼白,像血管中有鉛的瘦老鼠。在廁所里你可以仔細看看他們無所事事時都想些什麼,牆上塗滿了圖畫和文字,都是詼諧可笑的猥褻玩藝兒,很容易看懂,總的來說挺好玩、引人喜愛。要在某些地方塗寫准還需要一隻梯子,我想,即使是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樣做也是值得的。
有時我站在那兒撒尿,不禁想這些亂塗亂抹的東西會給那些時髦女人留下怎樣的印象,我在香榭里舍大街看見她們進漂亮的廁所。如果她們能看到在這兒人們怎樣看待一個屁股,不知道還會不會把屁股撅得那麼高。在她們周圍,無疑一切都是薄紗和天鵝絨的,要不就是她們從你身邊賽卒走過時身上發出的好聞氣味使你這樣想。她們中有些人起初並不是高貴淑女,有些人搖頭擺尾地走路只是在替她們的行當做廣告。當她們獨自呆著時,在自己的閨房裡大聲談話時,也許口中也會說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因為她們所處的世界同每一個地方一樣,發生的事情多半是屎尿垃圾,同任何一個垃圾桶一樣臟,只是她們有幸能蓋上桶蓋。
我說過,同塔尼亞一起度過的下午對我從未有過不好的影響,有時我喝酒喝得太多,只得把手指伸進喉嚨里——因為看清樣時不清醒是不行的。看出哪兒漏了一個逗點比複述尼採的哲學更需要精神集中。有時喝醉了你也可以很精明,可是在校對部精明是不合時宜的。日期、分數、分號——這些才是要緊的,而頭腦發燒時這些東西是最難盯住的。我不時出些荒謬的錯,若不是早就學會了如何舔老闆的屁股,我准早就被解僱了。
有一天我還接到樓上那個大人物的一封信,這個傢伙高高在上,我甚至從來沒有見過他。信上有幾句挖苦我具有超凡智力的話,言辭間他明白無誤地暗示我最好本分些、盡職盡責,否則會受到應有懲處的。老實說,這把我嚇得屁滾尿流,從此說話時再也不敢用多音節的詞了,實際上我一夜幾乎都不開口。我扮演了一個高級白痴的角色,這正是他們所要求的。為了奉承老闆,我不時走到他面前禮貌地問他這個或那個詞是什麼意思。他喜歡我這一手,這傢伙是個活字典、活時間表,不論他在工間休息時灌了多少啤酒,在某個日期或某個詞的詞義上你永遠也難不倒他。而且他的工間休息時間全由他自個兒掌握,因為他要巡視自己主管的這個部門,他天生就是做這個工作的。唯一叫我懊悔的是我懂的太多,儘管我很小心謹慎還是不免暴露出來。
假如我來上班時胳膊底下夾著一本書,我們這位老闆準會看見,若是本好書他便會怨恨我。不過我從來沒有有意做什麼事情使他不快,我大喜歡這份工作了,絕不會把絞索往自己脖子上套。
同一個與自己毫無共同之處的人交談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即使只用單音節的詞也會露餡。這個老闆心裡明白我對他講的事情根本不感興趣。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喜歡驅走我的迷夢,並給我灌輸各種日期和歷史事件。我想,這就是他報復我的方法吧。
結果我患了輕度神經官能症,一吸進新鮮空氣便信口胡說。
清早我們回蒙帕納斯時,不論談到的是什麼話題,我都要儘快用消防水龍頭往上面澆水,打斷這個話題,以便讓自己從變態的夢幻中解脫出來。我最喜歡談誰也不懂的事情,我已經患了一種輕微的精神錯亂,我想這種病叫作「模仿言語症」。一夜間校對的文稿標籤都在我的舌尖上跳舞,達爾馬提亞——我曾拿到為這個美麗的珠寶勝地做的廣告。對了,達爾馬提亞,你坐上火車,早上毛孔便出汗,葡萄綳破了皮。我能從這條壯觀的林蔭大道一直滔滔不絕地談論達爾馬提亞,一路談到馬薩林紅衣主教的宮殿,只要我願意還可以說下去。我連它在地圖上的位置都搞不清楚,也從來不想搞清。可是在凌晨三點你身體疲乏不堪、衣服被汗水和廣藿香浸透,手鐲叮噹響著從絞衣機里通過,這時夥伴們要我說的那些喝醉了啤酒後胡扯的事情都毫無意義——那些地理、服裝,演講、建築之類的瑣事。達爾馬提亞是要在夜裡某個時辰談論的,那時交通警的鑼已不響了,盧浮宮的庭院顯得又美妙又荒謬可笑,使你想無緣無故地哭一場,這正是因為周圍又美麗又靜謐,那麼空曠,與報紙頭版和樓上擲骰子的人全然不一樣。有達爾馬提亞像一把冰冷的刀鋒擱在顫動不已的神經上,我才得以體會途中那些最美妙的感覺。
好笑的是我可以走遍全球,可是總想不到要去美國,對於我它比一塊消失的大陸更浩渺、更遙遠,我對消失的大陸尚存有某種神秘的嚮往,對美國卻毫無感情。有時我也確曾思念莫娜,不是把她當作特定時間空間中的一個人去思念,而是抽象地、超然地思念,彷彿她已變成一大團雲彩狀的東西冉冉升到空中,這團東西遮住了過去。我不能使自己長時間地思念她,不然我就會從橋上跳下去的。真怪,我已對這種沒有她在身邊的生活習以為常了,但是只要想她一會兒便足以完全破壞我的滿足,把我又推向悲慘的過去那個令人痛苦的陰溝里。
七年來我不分晝夜四處遊盪,心裡始終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她。若是有一位基督徒像我忠於莫娜那樣忠於上帝,今天我們每個人都早已成為耶穌基督了。我晝夜思念著她,甚至哄騙她時也是如此。有時,正在做其他事情,覺得自己完全忘卻了這件事情時——也許正在拐過一個街角——我眼前會突然出現一個小廣場幾棵樹和一隻長椅,在這僻靜的地方我們站著爭吵,在這兒我們用刻薄的語言、爭風吃醋的話題吵得對方發瘋。我們總是揀一個僻靜的地方,比方說吊刑廣場清真寺外昏暗悲哀的街道,或是布爾特伊大道那個敞開的墓穴一帶,那兒一到晚上十點鐘便死一般寂靜,使人聯想到謀殺、自殺或任何可以創造人類戲劇遺迹的東西。當我意識到她走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便打開了,我覺得自己在下跌、下跌,跌進幽深的空間中去。這比流淚還糟,比懊悔、創傷或悲哀更深刻,這是魔鬼撒旦被拋入的無底深淵,無法再爬上來,沒有光線,沒有人說話的聲音,沒有人手的觸碰。
夜晚穿過街道時我曾幾千次想她回到我身邊的一天會不會到來,我將渴望的目光全投向建築物和雕像,我那麼渴求、那麼絕望地望著它們,到此時我的思想准已同這些建築物和雕像融為一體了,它們一定浸透了我的痛苦。我也忍不住憶起我們肩並肩穿過這些現在浸透著我的夢想和渴望的悲哀、幽暗的街道時她什麼也沒有注意到,什麼也沒有感覺到,對於她這些街道同其他街道是一樣的,只是略微臟一點兒,僅此而已。她不會記得在某一個角落我曾駐足撿起她的髮夾,或是我俯身替她系鞋帶時標明了她落腳的地方,它將會永遠留在那兒,甚至在大教堂被毀壞、整個拉丁文明都永遠被消滅後它仍將留在那兒。
一天夜裡沿著勒蒙街散步時一陣不尋常的痛苦和憂傷攫住了我,一些事情栩栩如生地展示在我面前。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我常常悶悶不樂地、絕望地在這條街上行走,還是因為我想起了一天夜裡我們站在呂西安一埃廣場時她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你為什麼不帶我去看看你寫過的那個巴黎?」想起這話時我明白了,我忽然悟到根本不可能指給她看那個我已經了解的巴黎,那個區域未確定的巴黎,那個只是由於我的孤獨和對她的渴求才存在的巴黎。這樣一個巨大的巴黎!再探究它一遍會花去一個人的一生。只有我擁有打開它的鑰匙,這個巴黎不適合遊覽,即使是抱著最好的意願來旅遊,只能在這個巴黎生活,每天必須體驗它的一千種不同的折磨。這個巴黎像一個惡性腫瘤在你體內長大,越長越大,直到吞噬掉你。
跌跌撞撞地走過沐佛塔爾街,這些往事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我又回想起以往的另一件怪事。那是一本導遊手冊,莫娜要我替她翻書頁,因為封面太沉重,可我當時發現根本無法翻開。一點原因也沒有,只是因為那時我一門心思都去想沙拉文,現在我正是在他的神聖管區內漫遊——仍是一點兒原因也沒有——我憶起有一天受到日復一日經過的那塊招牌啟發後我衝動地闖進奧爾菲拉公寓要求看看斯特林堡曾住過的房間。截至那時為止我還沒有遇到很大不幸,儘管我已失去了所有的東西,也已嘗過空著肚子在街上徘徊、提心弔膽地提防警察的滋味。那時我在巴黎還沒有交上一個朋友,這種狀況與其說令人沮喪倒不如說是使人茫然,不論我在這個世界上流浪到何處,最容易找到的莫過於一個朋友。不過實際上迄今為止我還沒有遭遇什麼太大的不幸,一個人的生活中可以沒有朋友,正如他沒有愛情甚至沒有錢也可以生活下去,儘管人們認為錢是必不可少的。我發現,一個人可以只憑悲哀和痛苦在巴黎生活!這是一種苦澀的滋養品,或許對於某些人這是最好的滋養品。不管怎樣,我還沒有落到窮途末路的地步,我只是在同災禍調情而已。我有充裕的時間,有閒情逸緻去窺探別人的生活,去同已死去的傳奇故事鬧著玩。不論一件事物有多麼骯髒,一旦塞進一本書里便顯得令人愜意地遙遠和陌生了。離開這個地方時我意識到自己唇邊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笑容,好像在對自己說,「別著急,奧爾菲拉公寓!」
從那時起我當然明白在巴黎的每個瘋子早晚都會發現一件事:並不存在為受磨難者預備的現成地獄。
現在我好像有點兒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喜歡看斯特林堡的作品了,我看到她讀完「有味道」的一段後抬起頭來,眼睛裡充滿笑出來的淚水,她說,「你同他一樣瘋……你該受罰!」當她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受虐狂後,這位施虐狂是多麼高興啊!她還沒咬自己,看看牙齒是否鋒利。我剛剛認識她的那些日子裡她渾身都是斯特林堡的味道,使我們聚到一起的是使斯特林堡沉迷於其中的紛亂飄忽的念頭、兩性之間永恆的爭鬥和使斯堪的納維亞的蠢極了的白痴喜歡的那種蜘蛛般的殘忍。我們在死亡的舞會上相聚,我很快被吸進漩渦里,待再浮出水面我已辨認不出這個世界了。當我發現自己解脫時音樂已停止,盛宴已結束,我被剝得光光的……那天下午離開奧爾菲拉公寓後我去了圖書館,在恆河中沐寓沉思默想了一陣黃道十二宮,然後我便開始琢磨斯特林堡無情地描寫的那個地獄的含義。這樣細想著,我漸漸明白了神秘的遠遊——這位詩人飛越地球表面,然後又英勇地降到地球的核心,彷彿命中注定要在一出已失傳的劇中再扮演角色。這是在鯨魚肚子里做一陣黑暗、可怕的居留;是試圖解放自己的血腥掙扎;是要從過去的羈絆中脫身;是投射在異國海岸上的明亮、血跡斑斑的太陽。他和其他人(但盯拉伯雷、梵谷等)為什麼都來到巴黎對於我已不再是神秘的了。我明白了為什麼正是這個巴黎吸引了那些受折磨、產生幻黨的愛情狂人,我明白了為什麼在這兒、在這個輪子的正中,一個人能夠接受最離奇、最不切實際的理論,卻又一點兒也不覺得它們古怪。一個人正是在這兒重讀青年時代讀過的書,每個謎都有了新的意義,每一根白頭髮都是一個謎。一個走在街上的人早就知道自己傻了、瘋了,因為很明顯這些冷漠、麻木的臉正是他的看守的面孔。在這兒所有的分界線都消失了,世界展現出它是一座瘋狂的屠宰常單調的生活延伸到無限,出口緊緊關上了,邏輯在四處橫行,血淋淋的刀在閃光。空氣寒冷而污濁,語言則是《啟示錄》式的。到處都找不到一個標明出口的牌子,除了死亡之外沒有什麼好談的。一條死胡同的末尾有一座絞刑架。
巴黎,一座永恆的城市!它比羅馬更久遠,比尼尼微更壯觀,它是世界的肚臍,人像一隻漂到大洋中死一般寂靜的軟木塞,獨自漂浮在這兒,在海洋的渣滓和船隻殘骸之中,無精打彩、毫無希望,連路過的哥倫布也不去注意他,文明的搖籃也就是扔全世界的腐肉的污水坑,就是屍體存放所,發臭的子宮把骨肉的血污包裹放在裡面。
大街是我的庇護所,誰也無法明白大街的魔力,直到他被迫在街上避難,直到他變成一根稻草被每一陣西風吹來吹去。冬季某一天走過一條街時看到一條被出賣的狗,這個人便會感動地落淚。街對面豎立著一個破爛的棚屋,像一座公墓一樣令人快活,它自稱是「免於墳墓賓館」。這使人哈哈大笑,笑得要死,一直笑到他看到到處都有旅館,為兔子、狗、虱子、皇帝、內閣部長、當鋪老闆和屠宰馬的人建的旅館,而且兩家中就有一家是「未來旅館」,這更叫人發歇斯底里。這麼多未來旅館!沒有一家旅館的名稱中用了過去分詞、用了虛擬式、用了連接詞。
一切都是古老的、可怖的,叫人笑得毛骨驚然,像牙齦膿腫,充滿了未來氣息。這未來的淫蕩濕疹使我沉醉了,我搖搖晃晃來到紫羅蘭廣場,花都是淡紫色和藍灰色的,門框很低,只有侏儒和小妖精能擠進來。左拉的遲鈍頭蓋骨上方的煙囪正在冒出純焦炭,與此同時桑威奇斯教堂的聖母瑪麗亞豎著包心菜樣的耳朵傾聽油箱咕咕的冒泡聲,那是那些漂亮的臃腫蛤蟆蹲在路邊發出的聲響。
我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了溫泉關?因為那天有個女人用屠宰場里《啟示錄》式的語言同她的小狗說話,而那條小母狗也懂得這個油膩膩的邋遢接生婆在說什麼。這使我多麼沮喪啊!甚至比看到在布爾街出售的嗚咽的雜種狗更叫人難過,使我產生惋惜之情的並不是狗,而是巨大的鐵柵欄——生鏽的鐵矛,它們彷彿把我和屬於人的生活隔開了。在沃格端屠宰場(伊波阿格屠宰場)附近那條令人愉快的小衚衕里,那兒叫作貝口海哨街,我看到有些地方有血跡。正如斯特林堡在瘋狂中在奧爾菲拉公寓的鋪地石中辨認出了凶兆,我漫無目的地走過這條濺滿血污的泥濘小巷時記憶中破碎的往事紛紛散落,從我眼前零零散散地飄過,以最可怕的惡兆訓誡我。我看到自己的血灑出來,灑在泥濘的道路上,就我所知準是從路的頂端灑起的。人像一個骯髒的小木乃伊投入這個世界,道路被血污弄得很滑,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每個人都在走他自己的路,縱使地球上果實多得成堆,也沒有時間去採摘。人群搖搖晃晃地向出口的標誌奔去,如此驚慌,如此拚命,體弱無助的人被踩在泥里,訟也聽不見他們的呼號。
我的人類世界已經死去,我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獨的,大街是我的朋友,大街以悲哀、痛苦的語言向我傾訴,其中包含著人類的不幸、渴求,懊悔、失敗和徒勞的努力。一天夜裡,接到消息說莫娜生病了,快餓死了,我從布羅卡街的立交橋下走過,突然想起正是在這兒,在這條凹陷的街道的污穢和沉悶氣氛中,莫娜靠在我身上用顫抖的聲音懇求我答應永不離開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或許她是被對未來的預感嚇壞了。才過了幾天我便站在聖拉扎爾車站的站台上看著列車啟動,這趟車將要把她載走,她把身子探出窗外,我在紐約同她道別時她也是這樣。她臉上仍掛著悲傷的、難以捉摸的微笑,最後那一瞥如此意味深長,可那不過是一副面具、一副被茫然的笑容扭曲的面具。僅僅幾天以前她還難捨難分地靠在我身上,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到現在仍不清楚,於是她自己決定上了火車並且帶著憂傷、神秘的微笑望著我,這微笑使我困惑不解,這是不公平、不自然的笑,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現在站在立交橋陰影里的是我,我伸手去拉她,我絕望地依在她身上,唇邊掛著同樣難以捉摸的笑,這是我罩在自己的悲傷之上的面具我可以站在這兒茫然地笑,不論我的禱告多麼充滿激情,不論我多麼焦急地盼望,我們之間隔著大洋——她將在那兒餓死,我卻在這兒走過一條條街,熱淚涔涔。
嵌在街上的就是這一類的殘酷,它透過牆縫盯著我們,恐嚇我們,尤其是當我們突然對無名的恐懼做出反應時,當我們的心靈中突然侵入叫人發怵的驚慌時。正是它使街燈柱像鬼魂似地扭來扭去,使它們向我們招手,引誘我們走上前去聽任它們死死抓住正是它使有些房子顯得像一些秘密罪行的守護人,關閉的窗子又像看東西看得太多的眼睛眶。正是這種東西、這種嵌進街道的人為地貌使我突然看到頭頂上方銘刻著「僵死的撒旦」時撒腿便跑。將要進入寺院時我看看到那兒寫著「星期一、二接待肺結核病人,星期三、五接待梅毒病人」,這使我毛骨悚然。每一個地鐵車站上都有咧嘴笑的骷髏用「謹防梅毒!」歡迎你。凡有牆壁的地方都貼著海報,上面畫著有毒的蟹預報癌症的到來。不論你走到哪裡,不論你碰到什麼,都有癌症和梅毒。
它寫在天空上,它冒火花、跳躍,像一個凶兆。它已經咬食了我們的靈魂,我們只不過是月亮一樣的無生命物質。